送兒子回故鄉(xiāng)（組詩）

秦羽墨

偶遇

清晨去湖邊散步

露水很重

柳葉搭上額頭

出人意料

那片葉子

竟和我頭上的一塊傷疤

長得一模一樣

在常德的悲傷

所有鳥都唱歌，但并不

使我歡愉，所有人都和我說話

但并不抵達我

那些經(jīng)過我的云，僅僅只是經(jīng)過

而沅水過于喧嘩，鏡中

華發(fā)初生

在常德，城市的小

人們不得不愛，卻不知

為何在愛

幸福的病人

只有草木才能掩蓋草木

歲月不能

只有黑夜才能覆蓋黑夜

月光不能

夜色太過溫涼

路旁擠滿了蛐蛐

途經(jīng)人間的光，也經(jīng)過我們

老了，表皮粗糙，耽此長夜

總聽見體內(nèi)靈魂的撞擊聲

馱著糧食、黃金和愛情的是瘸腿的馬

沒有什么能安靜流淌

人世如此荒涼

園中的向日葵像遙遠的國徽

我無法躲避

一天天向我逼近的

幸福。失眠的始終是

病人

爐火

——致故人

只是坐著

什么話都不說

幾個呼吸節(jié)奏相仿的人

四下黑夜相圍，水流靜謐

無水草糾葛就是永恒

火苗旺盛，像我們此刻的年齡

像一片樹葉遇見另一片樹葉

一片雪花蓋住另一片雪花

山中時有獸鳴傳來，是的

風(fēng)，風(fēng)，風(fēng)，源自墻的裂痕

靈魂出現(xiàn)了漏洞

炭火已經(jīng)燃盡

開口，這言說的欲望

竟成最后的余溫

春天什么也不會發(fā)生

春天，葉會長，花會開

黃鶯會歡快地歌唱，我總希望

空氣能更干凈一些，體內(nèi)的骨頭能堅硬

一些，河流像天空一樣

藍，渾然一體，感覺失去界限

長久以來的夢像小時候

在菜園埋下一顆種子

春天什么也不會發(fā)生

奇跡并不存在，埋下一個想法

就徹底埋下了，埋下一個親人

就永遠不會再見，我不能對著鏡子

撒謊，鬢角白發(fā)不會因為季節(jié)

轉(zhuǎn)為青絲，我不能忘記對你的承諾

可春天并沒有美好哪怕任何一點

中年賦

脫了鞋躺在床上，一直在思考明天

碗該買什么顏色，魚會不會漲價

書上說魚湯不宜久熬

否則口感太老，活得太過具體

要關(guān)心的事情太多，比如

老同學(xué)是否真升了處級干部

今年能否擠出時間評職稱

孩子，是否多要幾個

我指的是名字——畢竟性別是未知數(shù)

年復(fù)一年，借口越來越多

欲望越來越少

想到照鏡子

里面那個人的陌生

人近中年，失眠如影隨形

身體像曇花，只在午夜開放

此時，我想表達的也只是片刻存在

明天的生活不會有任何不同

反省書

小時候，沒錢買糖

就搜集油紙，放在課本中壓平

去河邊撿鵝卵石，形狀必須精美

小心包上，天堂真的可以虛構(gòu)

紅薯藤折成項鏈，火車和槍是木頭做的

猜拳，用星星和月亮作賭注

輸?shù)粽麠l銀河也在所不惜

沒有珍珠，就去采野草莓

田野中最大的一顆上面還掛著露珠

我呈上整個世界，只為博她一笑

——那個鄰家女孩

頭戴花環(huán)的新娘，游戲結(jié)束后

將去南方打工，從此遠嫁他鄉(xiāng)

以前，什么都是假的

唯夢想真實，如今

什么都是真的，唯夢想虛無

成長無非是明白一些簡單的道理

愛大地遠不如愛鄉(xiāng)下的老母，遠不如

憐憫自己的一百多斤肉體

父親不明白個中道理

如今，墳頭的草比我還高

可我真的學(xué)不會，自私也是一種天賦

如同寫作——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

那東西不是鈣

骨子里沒有就永遠缺席

父愛并不如山

天干時，水線縮了下去

俯身打水，倒影令我意識到

這眼小小的泉像一碗迷魂湯

灌暈了我的祖祖輩輩

養(yǎng)育我們的每一滴水都攜帶著致命的

毒，所謂滴水之恩就是喝上一口

就永遠無法擺脫它

爬上山頂方看清父親的一生

就禁錮在這巴掌大的地方

活著時，不能容忍

莊稼中長出哪怕一根雜草

此刻，你墳上的綠沉甸甸

透不過氣來啊，亂草壓身

在頭頂肆意踏踐你的尊嚴

它們這是在報復(fù)，父愛并不如山

你只是被大山欺壓的人

沒有逃離的可能

飲鴆止渴，世界上真正的愛是你恨它

卻又無法擺脫它，曾經(jīng)活著

現(xiàn)已死去多年的父親

像毒汁一樣在血液中流淌

城中種稻記

只有親手種的糧食才足夠干凈

才能喂養(yǎng)出不令自己憎惡的身體

人時有限，沒必要索取

多余之物

我寫小說，也寫詩

在另一塊田地里栽種糧食

我付出愛，也接納仇恨

用汗水將黃昏的月光擦亮

陽光和土地比人世寬容

它醞釀收成，同時也允許秕谷的存在

收割之后，只剩一盆灰色的泥

我知道，它與我靈魂的膚色多么相近

我們都應(yīng)該重新學(xué)會呼吸

而光陰累累

咀嚼的人說一粒米就能填飽皮囊

咀嚼的人說身體里有永恒的饑餓

送兒子回故鄉(xiāng)

雪花，以及鐵軌的撞擊聲

世間一切都是新奇

我不知道你會酣睡，還是睜大眼睛

努力呼吸，出生一百天就要坐火車去遠方

而我，第一次離家已經(jīng)成年

承載我的火車在夜里行駛艱難，如今的它

飛得如此輕快，思想的重量與肉體成正比

我希望你長得更慢一些，千萬別像我

過早領(lǐng)悟故鄉(xiāng)與漂泊的含義

孩子，其實我只是帶你去看一抔土

看一個一到春天就鮮花遍地的村莊

衰草叢中有一棵叫母親的樹

她的母親——你的外婆

早已成為一種象征

兒，我必須告訴你真相

告訴你一段關(guān)于旅行的意義

女人就像理想，必須安放在遠處才值得

用一生去跋涉，以后，你最好

遠渡重洋，娶一個外國女人

火車、輪船、飛機，挨個坐過去

我不是教你如何去看她

而是說將來

你回故鄉(xiāng)的幾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