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物種之歌（組詩）

宋朝

榫卯論

一把少于打磨的斧頭，一生都在

尋找一棵好木

一個入世者，打開一座城的門

把涿弋揳進(jìn)去

是他此生圓滿的追求

木器對朽木的史實性闡述，是存在和虛空

更是美學(xué)對美學(xué)的互補(bǔ)

一個出世者，騎青牛出函谷關(guān)

至此不知所蹤。自然是他口授的心經(jīng)

以常無和常有喻之

謂之玄

而我們還不能窺其真義

那些木條彼此穿插，交疊。在分離和拆卸中

盡顯光陰的笨拙

月光凄凄。樹影昏昏。枝葉游弋

如鰭伸展如觸須

為了驗證一種全然無用的狀態(tài)

有人不惜動用一生

本相

一個老漢帶牛去河邊飲水，洗牛的身子

他們冒犯的河水，漸漸恢復(fù)了平靜

他們打擾的暮色，又成為暮色的樣子

春神的咒語

去河邊洗竹匾的女子，春水漲過腳踝

蟻蠶臥在廂房，春意微微，仿佛簡筆漢字走失

的偏旁

它們吃得很少，只消兩片桑葉就夠了

沙沙聲是庇佑的咒語，沙沙聲尚未形成

清修者

——兼致韓東

時間是不斷縮小的光

時間也更加飽含密度

活著是一場苦行

更是一種宗教

不止一次，你寫下房子

工作室，像每天去會一個老友

每天寫下些什么，或者什么

也不寫，干坐著

五月了，木柴和木柴堆在一起

雨水將會落進(jìn)長江

在寫作中，不斷否定既是尋找那些

非我之外的“事物”

他語言的水晶，常常讓后來的閱讀者

不敢把詩交給時間

邏輯在邏輯之外。哲學(xué)在哲學(xué)之中

漢語在污染的漢語里

最后說一說親人，親人們都將

在天上相聚

那離開家門的路

“大約只有霧知道”

小物種之歌

在我家鄉(xiāng)，羊有綿羊和山羊

披著一身白的淡黃的皮毛

所以見到高山，我就驚呼

見到黑顏色的山羊，我就驚呼

在我家鄉(xiāng)，雞是普通的家雞

羽毛好看，但不鮮艷

所以見到野雞群，我就驚呼

看到它們羽毛艷麗

拖著長長的雉尾我就驚呼

這樣的經(jīng)歷，加深了對自身的認(rèn)知

脆弱的，渺小的物種

我和它們仿佛才是同族

有時我俯下身子，感覺整個天空

都壓在背上，暴雨就要來了

村莊里，有人忙著把一塊油氈

給房子披上

他們慌亂不堪。他們眼神焦急

引得圈里的鵝鴨也嘎嘎叫個不停

化身

剝離水的衣服越來越輕

并漸漸有了人形。離開衣服的水

順著布紋的小路流向暗黑的星空

窗外鐵皮棚上的噼啪聲

是水的最后回響。此后水將化為更小的水

破碎成更小更小的水

此后它們在天亮前不知所蹤

蟋蟀之歌

這樣的訃文通常寫在一張草紙上，通常由一個

匆忙而來的人隨身攜帶

訃告中的那個人，一生曲折，

一座草寮曾是別在發(fā)髻上的桃花

蟋蟀在野，整個夏天的鳴叫熱烈而哀傷

蟋蟀在戶，一個孤寡的人，沒能邁過秋天的門檻

清涼

光陰似鬼手，把銀杏新生的葉片鏤空了

一枝一枝落在佛塔

寺廟肅穆。禪房地上臥著一只

臃碩的花貓——

春日里，僧人們不得閑

在溪水邊修老水車

他們叫它孔明車，二十四根木輻條拆開了

舊竹筒水斗散落在草叢

木魚的擊打聲中，花貓爬入透明的瓶子，

悄悄軟化成一瓶斑斕的水

在斑駁的光影里，一段樹枝空著，它在等一只蟬，

或者一條花尺蠖垂掛下弓的身子

修行的菩提。黝黑的鼎爐。廣受傳染的月亮

想起什么就照亮什么

石頭的骨殖白生生的，被清洗之后

又一塊一塊擺上臺階

不在

想念一個人，就給他寫信

悄悄藏在磚縫中

后人來到板倉，進(jìn)到楊家院子

或許能夠找到

桂子的氣息明月的碎羽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

紙上情愫。歸人暮年，仍舊沒有讀到

光斑落在墻上，而不是地上

對自然之物尤為上心，尤其小的

弱的，輕微的

未成形的，飄忽無所依的

發(fā)絲上的

俳句的形容詞。山空出的部分

它們不在石上，不在水上

喜歡陪它們坐一坐

在窗子打開之后

在一座空房子，它們是外來之物

不會停留太久

它們顫抖，或是因為膽怯

它們變幻，或是因為時間尚未賦形

在發(fā)絲上理解愛，在木頭中

雕刻出蓮花。微光——

多年前我聽過這樣的呼聲

多年后我記得疼我的人

聽雷

跟著眾人去水邊，要穿過油菜地

斷裂的水泥橋

在攀爬中，聽見仲春的隱隱雷聲

羞澀如少年

仿佛一個偉大的時代

需要一場火炬的狂歡

我常常懷著羞愧之心

坐在黑暗中，等待浮云平息

1941米的海拔，青山入云去。老禪院

風(fēng)吹滅了大多數(shù)燈

我們是淺眼窩的物種，穿草鞋的螻蟻

披掛松柏的雨水

夤夜翻書，期待被驚醒，在閃電下

化為齏粉——

又在誦經(jīng)中獲得重生。有人進(jìn)山去

尋找云中物失落的鱗片

幽居

看字看累了

就聞一聞松果

坐久了，可以站起來，在室內(nèi)走動一下

然后喝幾口水

這是失眠癥下的夜晚

間或查看一下蚊香，看它燒到了第幾環(huán)

菜地在山凹那邊

坐在荔枝樹下，等魚上鉤

作為盤中餐的物種，不知人間何為兇險

它們一會浮上來，用尾巴攪一攪水，又沉入水下

飛天

做不了酥油燈，就做一支土紙和

白芨卷制的火媒

做不了一束青稞，就做一支

性情寒涼的俚曲小調(diào)

夜晚敦煌沉睡，我們守著石窟和佛陀

藏經(jīng)洞在隔壁，飛天在墻上

做不了流沙，就做一堆燃燒

之后的灰燼

做不了馬匹、羊、少女，就做天上的

一塊駱駝腿骨

夜晚的敦煌夢見道、釋子、畫工們

手持木頭漆盤

飛天在墻上，琵琶聲聲馬蹄響。漢簡、絹本

有糞便味的風(fēng)吹草動

河西走廊在下雪。菩薩雙目微閉。天王嗔目，

力士有精壯的肋骨

無夢到徽州

這里是徽州和黟。漳水連同三條河

皆流向境外

月光落在水上

夜半的月亮是孤單的

人們栽了油桐、油茶還有薄荷

薄荷涼涼的像秋天初起

為此，你的多病之軀愛上中草藥

每一種藥草皆含毒二分

一雙腳走一條路

一雙鞋子想一個人

一個人的徽菜，講究火功

咸鮮之味盈于舌尖

它的徽派文化，藝術(shù)、樸學(xué)，建筑

它建筑和村落的鄉(xiāng)愁

它的地理和徽語，它地理意義上

的江南和州府

新煙

“有兒墳上掛白紙

無兒墳上屙狗屎”

這是外省的民謠

不是本地之風(fēng)

本地風(fēng)俗不用掛青，只需送逝者

一小袋錫箔紙元寶

這是春天，草綠得很是可人

春水漲得有些擔(dān)心

這是清明，去年的雨絲

洗著今年的臺階

白山羊在河堤上啃青

新煙在野地縈繞

無主的墳塋，苦菜披散

兔子打洞；機(jī)巧不過黃鼠狼偷雞

燒過紙的人，也不急于回家

就坐在野地望一陣新生成的灰

這是又一個春天，逝者忙于遺忘，

萬物忙于建造婚床

李叔同

冬眠的物種，睡鼠最為長久

大慈山上的修行人，斷食可達(dá)十七天

母親的《地藏經(jīng)》，下雨的虎跑寺

那時杭州，寺廟多，繅衣的僧人多

“用行舍藏”久藏于心

他在農(nóng)歷完成剃度，成為七月的出家人

整日誦《華嚴(yán)經(jīng)》《四分律》，擊打單調(diào)的木魚

書信可拆或不拆。來人可見或不見

也為他唱一曲《送別》吧，“天之涯，地之角”

人間再無李叔同

石頭在山上，菩薩在心頭。他是清癯如鶴的弘一，

也是漂泊的云游僧

“悲欣交集”是浮世寫照

也是菩提樹下的偈語。作為皈依佛祖的人

人間發(fā)生的一切，他皆領(lǐng)受

他所加持的，世人皆領(lǐng)受

常識一種

現(xiàn)在我們來普及

關(guān)于羊的一點常識

羊是一種雜食性動物。羊溫順起來

就像花布簾后面的女人

羊是一種色盲動物。它眼里的世界

是黑的，白的，也是灰的

羊視力也不好，它埋頭吃草，經(jīng)常吃著吃著

就離開了群。離群是危險的

極有可能會被

大型食肉動物吃掉

好了

普及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