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萬里須長劍：唐詩宋詞中劍意象之嬗變

王志穎

“物皆著我之色彩”，當壙埌的刀光劍影與葳蕤繁祉的唐宋文明邂逅時，意象本身便坐擁了多元靈動的涵蘊。劍常被文人用于表達繁復矛盾的精神追求，或“倚天萬里須長劍”的豪情俠氣，或“醉里挑燈看劍”的惆悵失意，或“弓背霞明劍照霜”的家國情思。整體看來，劍作為唐詩宋詞中的常見意象，既有禮儀表達的形式，又兼具了托物言志的功能，蘊含作者內(nèi)在精神底色與外在理想追求的統(tǒng)一、交錯和掙扎。劍在中國古代文學特別是唐詩宋詞中的意象嬗變有著舉足輕重的研究意義。經(jīng)由探析這一意象，可進一步體悟唐宋詩詞大家行云流水般的藝術(shù)技巧，探尋文人墨客經(jīng)由筆墨的刀光劍影抵達的幽微澎湃之境界。

一、文學意象與劍意象的概念界定

“意象”這一元素是中國古典詩詞中豐盈情思的具象靈魂，它是“意”與“象”兩個概念的融合。所謂“意”是指人的內(nèi)心情感與意念，而“象”則是指這些情感與意念借以表達的外在物象。在文學中，“意象”是指那些具有斑駁情感色彩和象征意義的種種形象。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談及“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之大端”。意象的雕琢與構(gòu)筑可謂是行文筆酣墨飽的中流砥柱。

劍在文學作品中有著不可或缺的地位。首先，劍作為一種武器，有著鋒利的刃和堅硬的外殼。這些特點使劍逐漸成為一種象征，它可以代表勇氣、力量和戰(zhàn)斗精神。在唐詩宋詞中，劍常被用來展現(xiàn)英雄豪杰的氣概，如李白《行路難》中寫道：“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边@里的“拔劍四顧”是李白原有的豪情壯志和如今內(nèi)心苦悶情緒的矛盾沖突。其次，劍也是一種高雅的飾品。在古代社會，劍被視為一種身份、地位的象征。在唐詩宋詞中，文人雅士就常佩帶寶劍，以此來展現(xiàn)自己的身份地位。在與友人惜別時，一些文人會將寶劍作為禮物贈送友人，如“游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就是“寄情于劍”的寫照。最后，劍在古代文化中也有重要的文化內(nèi)涵。在傳統(tǒng)觀念中，劍常被視為一種可以辟邪驅(qū)鬼的神秘武器。例如，蘇東坡曾寫道：“我家銅劍如赤蛇，君家石硯蒼璧橢而洼?！边@種“以銅劍換石硯”的儀式不僅是詩人“爾雅箋蟲蝦”高潔理想的真摯抒寫，也顯露了劍在民俗文化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三十六峰長劍在，星斗氣，郁崢嶸。刀光劍影下興發(fā)的少年意氣、家國情懷或惆悵失意等浩渺情思是江月年年望相似的古來共談，但當它們坐落在華夏古典文明的盛夏和深秋時節(jié)，便獨具匠心地顯露著肝腸寸斷的張揚或悲壯。

二、唐詩宋詞中劍意象的類別

（一）劍

女皇武則天完善科舉、確立武舉制度，盛世之下“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喜悅蔚然成風?！皠e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的多元取士制度讓天下能者各美其美。由此，刀光劍影與詩詞歌賦璀璨碰撞，觥籌交錯間劍與詩詞更至佳境。唐詩宋詞中的劍常被用來象征戰(zhàn)斗和勇武，通過描繪劍的鋒利、寒光等特征，抒寫劍的凜然威力和金鼓齊鳴的戰(zhàn)斗氛圍。李賀的《雁門太守行》中寫道：“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边@里的劍是戰(zhàn)斗的象征，表達了將士們護國佑民的決心和勇氣；又如，辛棄疾的《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中有“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經(jīng)由劍也顯露了詞人的壯志豪情。

（二）佩劍

佩劍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可用來表達佩劍者堅韌不拔的意志和追求高潔品性的凜然正氣。如晚唐詩人溫庭筠在《蘇武廟》中曾提及蘇武于丁年冠劍：“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古人對于男子佩劍的年齡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佩劍即是代表著社會身份的成立。

（三）舞劍與劍術(shù)

舞劍與劍術(shù)均是修養(yǎng)身性的技藝，在唐詩宋詞中，不乏描繪舞劍者或劍術(shù)高手的英勇氣概、高超技藝、高潔品性。例如，杜甫曾在《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一詩中寫道：“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惫蠢粘鲆粋€靈動飄逸的舞劍者的形象，大詩人的傾慕之情于字句間曲盡其妙。

三、唐詩宋詞中劍意象的發(fā)展嬗變

（一）禮儀與道德之劍

劍，在古代中國既是武器也是禮器。在忠信禮義方面，劍始終扮演著虎虎生風的鏗鏘角色。唐詩宋詞中，劍的意象仍一以貫之地被賦予忠肝義膽、大氣凜然之底色。

1.仁義之劍

在儒家思想中，“仁”是核心思想之一，強調(diào)的是對他人的關(guān)愛和尊重。在唐詩宋詞中，劍被賦予仁義的含義，代表對他人的尊重和關(guān)愛。如李白曾寫道：“少年解長劍，投贈即分離。”這里的劍承載著李白與友人深厚且真摯的友愛與仁義之情。人生相知相識，恍惚如杏花遇雨、濁酒遇歌。

2.忠貞之劍

忠誠是古典文化中極為重要的氣節(jié)品性。唐詩宋詞中，劍也常被賦予忠貞的含義，代表對國家、對民族、對家庭的忠誠和矢志不渝的信仰，展現(xiàn)為“士為知己者死”的一片丹心。在“仗劍行千里，微軀敢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中，作者以俠客自喻，抒發(fā)自己對信陵君知遇之恩的感激，以及隨時可為此赴死的一片赤誠。白居易詩云：“愿快直士心，將斷佞臣頭”“勸君慎所用，無作神兵羞”。這里也鞭辟入里地闡明了劍的使用應是基于赤膽忠心的遠大抱負，而非汲汲營營的私人恩怨。文天祥曾寫道：“堂堂劍氣，斗?？照J奇杰?！边@里的劍寄托了詞人以身許國的碧血丹心，象征著對風雨飄搖的國度和民族的深沉關(guān)切。

（二）身份與權(quán)力之劍

1.身份辨識之劍

在等級森嚴的古代生活中，劍常被視作一種禮儀的象征。不同階層的人使用劍的材質(zhì)、形狀和裝飾有所不同，以此來彰顯其身份和地位。這不僅烙印在金玉其外的物質(zhì)層面，也鐫刻著鐘靈毓秀的品性和底色。早在春秋時期，劍就被視為高雅、尊貴的象征。劍的形態(tài)大都修長正直，昭示著浩然正氣、端莊正直。入鞘時方樸無華，出鞘后鋒芒展露，此與君子無事時平和謙遜、遇事時勇敢有為的品性相得益彰。持劍者通常被認為具有高潔的品質(zhì)和修養(yǎng)。這種觀念在古典文化中蔚然成風，使劍成為一種身份認同的標志?！肮趧ΤP闕，樓船侍龍池”“高冠配雄劍，長揖韓荊州”，這些詩句都能有力地佐證。

2.榮耀權(quán)勢之劍

在古代中國，劍也被視為權(quán)威和榮耀的象征。如皇帝的劍代表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和統(tǒng)治地位，不僅是絕對權(quán)力的顯現(xiàn)，更是國家葳蕤繁祉的象征。在唐詩宋詞中，有關(guān)皇帝的劍的描寫，典型的例子如李白的《塞下曲》：“漢皇按劍起,還召李將軍。”君主的劍鞘亦是絕對皇權(quán)下翻云覆雨、生殺予奪的臣服。

除了皇帝的劍，一些官員和貴族也有自己的劍。這些劍通常也有一定的象征意義，代表著持有者的權(quán)力和地位。例如，官員的劍通常是由貴重的金屬制成，配有華麗的裝飾，以彰顯其地位和權(quán)力、榮耀和尊嚴?！伴L劍既照耀，高冠何赩赫”，佩劍已經(jīng)成為達官貴人階層認同的文化產(chǎn)物。

（三）托物言志之劍

1.凌云豪情之劍（從俠義情懷、英雄風范到武士壯志）

凌云豪情之劍，充滿豪邁壯志和英雄俠氣的浩然風韻。這種劍不僅代表著詩人的豪情壯志和俠義情懷，也是他們少年意氣與凌云壯志的理想抒發(fā)。這種“仗劍行千里”的意脈往往興發(fā)于朝氣蓬勃的青春年歲或欣欣向榮、如日中升的時代。唐宋政局穩(wěn)定、海晏河清，是古典文明中最葳蕤的史詩。以劍來書寫自己的壯志豪情和少年意氣的詩詞自然不勝枚舉。

正如鴻雁這一意象之于宿命般的旅程者蘇東坡，劍這一意象與太白和稼軒也產(chǎn)生了一生的羈絆。先是夢想仗劍天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俠客之劍，少年意氣是“秋霜切玉劍”“跨海斬長鯨”的夢想之劍、“直為斬樓蘭”的丹心報國之劍；“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則是不平則鳴之劍。而《將進酒》一詩，劍這一意象精妙地被詩仙雕琢出新意?！巴１扼绮荒苁?，拔劍四顧心茫然。”由劍這一意象著手，太白描繪了自己面臨人生困境的苦悶心情。人生的馬拉松道阻且長，但若有機遇的青睞，他仍堅信自己能夠建功立業(yè)、名垂青史。他以劍為伴，追求著一種超脫世俗的自由豪邁的仙俠氣韻。這種昂揚的精神追求，不僅是自我被放逐于懸崖邊時蕩氣回腸的低吟淺唱，也與多元靈動的中華文明中的凜然風骨和錚錚氣韻不期而遇。

在李嶠《劍》一詩中，劍的意象也成為他書寫赤誠豪情的靈魂支點。“我有昆吾劍，求趨夫子庭。白虹時切玉，紫氣夜干星。鍔上芙蓉動，匣中霜雪明。倚天持報國，畫地取雄名?！彼麑⒆约旱膭τ鳛槔ノ釀?，直抒英雄主義的人生理想。手持利劍，赤膽忠心、盡忠報國，意欲在如椽巨筆的史冊中留下英名。這首詩取自李嶠的《寶劍篇》，全詩共一百五十二字，較長的篇幅顯現(xiàn)出唐代詩人對于劍這一文學意象的熱愛?！耙粍υ敯偃f師”“一劍霜寒十四州”“一舞劍器動四方”“萬里只攜孤劍去”等詩影中都能窺見大唐對劍意象的偏愛。

2.失意悲憤之劍（從懷才不遇到國恨家仇）

青山依舊在，夕陽幾度紅。盛極必衰是宇宙的普遍規(guī)律。朝代更替、風雨飄搖等詩人之不幸往往釀造出詩家之大幸的盛宴。劍意象劍昭示著少年意氣、凌云壯志的同時必然承載著失意悲憤，常被用來表達詩人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郁郁和悲憤。揮不出的刀劍，經(jīng)由紙筆化為無形利器，抒發(fā)出詩人內(nèi)心的悵惘和憤懣。

如唐代詩人賈島的《劍客》一詩：“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詩中的劍經(jīng)過十年磨礪，卻仍未有機會一試鋒芒，這正是詩人自身遭遇的寫照。經(jīng)由劍的鋒利和冷峻，詩人對身處境地和悲涼際遇的憤慨呼之欲出。

又如，稼軒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一詞：“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詞人與劍一生羈絆，此生誰料“倚天萬里須長劍”的碧血丹心最后淪落至“醉里挑燈看劍”“無人會、登臨意”的深沉苦痛。他對風雨飄搖的民族深沉的憂慮關(guān)切，他無法消解的愁苦寂寥，塵暗舊貂裘，似乎只有這把舊劍懂他的收復故土之夢。

3.虛實相生，悲喜交集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v然有開元盛世一朝繁華，仍難敵“歷史”這如椽巨筆瞬息萬狀。劍作為一種承載家國天下的實指之物，在詞中承載獨特的人物記憶和宏闊的文學敘事?！白砝锾魺艨磩?，夢回吹角連營”。醉夢里挑亮油燈，稼軒恍惚又回到當年勢如破竹、氣吞萬里如虎的沙場。劍這一意象在他的詩詞中是真實的情思，生命體驗和實指之物?！稘细尽酚涊d，辛棄疾在彌留之際仍大呼：“殺賊!殺賊!”他仍渴望光復故土，暢想“漢中開漢業(yè)，問此地，是耶非。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戰(zhàn)東歸” （《木蘭花慢·席上送張仲固帥興元》） 。

同時，劍亦為虛指之劍，即為心中意氣之劍：有感而發(fā)，不平則鳴。劍意象中蘊藉的風雨飄搖、山河淪落之實激蕩起國破與復國之間的情感落差?！蚌L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水調(diào)歌頭·和馬叔度游月波樓》），英雄未老，劍氣已橫秋。他心中有劍，手中有劍，遙想“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卻離戰(zhàn)場越來越遠。與山水草木對飲，踽踽獨行、獨自舞劍，這是稼軒南渡之后的現(xiàn)實境況?！靶ξ釓]、門掩草、徑封苔。未應兩手無用，要把蟹螯杯。說劍論詩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頗堪哀?！眲σ庀蠼?jīng)由稼軒詞中實指與虛指的流動與嬗變將他一生的意氣遼闊和郁郁不得道盡了。無人會，登臨意。

總之，這些詩詞中的劍意象酣暢地書寫了詩人對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刻洞察。他們以劍喻志，不平則鳴，用悲憤的筆觸描繪出自己的人生境遇和情感體驗，通過發(fā)泄深沉的郁郁不得和報國無門，書寫了時代與自我的放逐。通過體悟這些托物言志之劍，我們能更好抵達古代文人墨客匍匐在時代的洪流和個人命運之下的心緒和情思。

“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詩人的情思色彩經(jīng)由托物言志之劍呈現(xiàn)出斑斕的意脈，詩詞筆墨與刀光劍影相會，必然是酣暢淋漓?；驗槊裾埫?、凌云意氣，或浩然正氣、肝腸豪情，都痛得高興、落得盡興。徜徉在唐詩宋詞這片璀錯的銀河中，仍能顯露出儒雅的倔強英氣，不平則鳴，動人心魄。

綜上所述，經(jīng)由唐詩宋詞中仁義之劍、忠貞之劍、身份辨識之劍、榮耀權(quán)勢之劍、斗爭角逐之劍、失意悲憤之劍、凌云豪情之劍等多種意蘊載體，再由禮儀文化到寄情惜別，由凌云俠氣到悵然失意，或“一劍霜寒十四州”的動人心魄，或“劍氣已橫秋”的失意憂愁，或“秋霜切玉劍”的少年意氣，或“弓背霞明照劍霜”的繾綣，劍的意蘊披上文人的情思搖曳在古典文明的盛夏和金秋時節(jié)，承前啟后，生生不息。比起意脈如何流淌，更扣人心弦的其實是，揮出的劍指向風雨飄搖的國度，揮不出的劍仿若無形利器，刺向失意者深沉的未酬之志。于刀劍凜冽的寒光中，華夏民族昂首闊步地走向更加光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