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邦堯
記得那人同坐
站在廊上眺望,目力所極,是半山芭茅,英英雪雪的花穗風(fēng)中輕擺,溫柔又迷離,疏朗又迷幻,如同一場夢境。
忽然想起金農(nóng),想起那句“記得那人同坐,纖手剝蓮蓬”。這與眼前的景象也許毫無關(guān)系,可有時人與事的出現(xiàn),總是那般無由。無由,亦是心境之一種,像“錦瑟無端五十弦”一樣的無端。若要強說關(guān)聯(lián),那便是都類同夢境。芭茅迷離如夢,而金農(nóng)的憶舊,恰似人生如夢,一場接一場,而有人,只停留在其中一場或幾場,并不能一世同夢。
金農(nóng)一生也像一場夢,光怪陸離,精彩紛呈。早年家世亦是富裕,也曾“家有田幾棱,屋數(shù)區(qū),在錢塘江上,中為書堂,面江背山,江之外又山無窮”,后來家財散盡,卻不曾哀惋,照舊率性而活,帶著“文工團”四處游歷,賣字賣畫,賣藝賣才,瀟灑恣意。后來妻女皆逝,更將紅塵勘破,寓居寺廟,抄經(jīng)刻硯度日。又自創(chuàng)漆書,以隸篆的金石之意入字,拙樸高古,鏗鏘有韻。
少時作詩,老來學(xué)畫,畫佛畫梅畫故人妻女,畫天真與意趣。那無由從我腦海里蹦出的兩句,便來自他《荷塘憶舊》一畫中的題字。從左下角延展向右的長廊,隔開了現(xiàn)世與夢境的荷塘。濃濃淡淡的碧色點染,就是盛夏熱鬧的荷塘,葉中幾點深紅淺紅,是盛開的新荷。廊上有人憑欄站立,聽風(fēng)賞荷。畫上端題了字:
荷花開了,銀塘悄悄。新涼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風(fēng)。記得那人同坐,纖手剝蓮蓬。
這顯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詩,也算不上詞,只是無束縛的長短句,是金農(nóng)的自度曲——金農(nóng)善曲,常自制新曲令家中伶人排唱。盡管如此,卻不妨礙別人喜歡它,不妨礙在讀到它時,有一種陷入夢囈般的惆悵。
無須刻意解讀金農(nóng)對妻子的深情,當人在面對美景卻陷入感傷,想起“記得那人同坐”的時候,深情便自話語中流露,無須過度剖解分析。所謂的語淺情深,便如是。
人生總有那么一些畫面,會深刻地留在記憶里,然而記憶如此私密,它會隨著時光變得暗淡,甚至消失,但藝術(shù)不會,詩詞不會。當文字捕捉了那片記憶之后,每一次與人共振,都讓它變得愈加鮮明與深刻,它經(jīng)受住了時光,代代流傳,就比如金農(nóng)此曲。
并不必要有一樣的水窗與荷塘,一樣的佳人與纖手,只需有一樣的“那人同坐”的美好,便足以令我們事后一次次想起,并偶爾借用前人的話語,來敘述我們的心境。好的詩詞敘說共通的情懷,表達同樣的情感,甚至提煉并升華混亂的思想。當你發(fā)現(xiàn),你復(fù)雜得無從描述的思緒卻能夠被一句詩詞或者話語述說的時候,你豁然有了知己之感,甚至因為文化的點染,精神上會有一種獨特的美的愉悅。這便是文藝帶來的精神的享受?!坝浀卯敃r有個人和我一起”,如此日常的表達,又如何能抵得上一句凝練的“記得那人同坐”呢?更何況,這句話前后還有那么美好的場景與描述。那安靜卻又熱烈的荷塘,飛來飛去忙忙碌碌的碧翅蜻蜓,六角形的軒敞水窗,扇底輕撲及拂面的微風(fēng),還有心通靈犀,彼此沉默也能無比和諧的佳人,纖細的手剝著碧綠的蓮蓬。這一刻,歲月靜好,銘于五內(nèi)。這一刻,在這幅畫這句詩里,因被記錄,而直抵天荒地老。
金農(nóng)自己也喜歡此曲,不止一次作過類似的畫,并錄上相同的詞,不過有一幅中,“記得那人同坐”被他改寫為“曾那人同坐”。一字之差,幽懷卻一致,一樣令人神思飛遠。齊白石也愛此曲,曾畫此意。一枝折枝的蓮蓬,兩節(jié)白藕,左上側(cè)題“記得那人同坐,纖手剝蓮蓬”,右側(cè)落款處還特意添加了“情絲難斷”四字。其間確有一段難斷的情事,此處卻并不贅述,可見齊老有同樣的幽懷。
豐子愷也愛,常以此曲臨摹金農(nóng)畫意,別有意趣。有的遠山野岸,有的長堤平湖,荷花數(shù)點,芭蕉一叢,長松一棵,醒目的涼亭一座,中有人執(zhí)扇觀荷,神思渺遠。也有一塘荷葉,一條長凳,卻沒有了觀荷人,全憑人尋思遐想。萬千人有萬千種理解,然而萬千種看似不同的理解里,都有著一樣的淡而有味的深意,這就是好詩佳句的魅力——于萬千人中,喚起共通的情懷。
與誰同坐
早年間游拙政園,對其間一座亭子印象深刻。這座亭子,無論屋面軒面還是窗洞等,都是扇形的。軒前波光瀲滟,軒后花木蔥蘢,無論從哪里望去,都自成風(fēng)景。亭子設(shè)計的巧思令人贊嘆,然而更使我難忘的,是它的名字——與誰同坐軒。即便游人接踵,熱鬧紛紛,這樣的一個名字,也一下讓亭子有了孤憐的意味,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及“微斯人,吾誰與歸”那樣的意境。
那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時代了,那時傷春悲秋,方才覺得那看著不甚寬敞的亭子,是世間具體而微的孤懷獨抑,壯志難酬。及年長,知曉了蘇東坡,方知“與誰同坐”也可以有一番悠閑的自適。
這幾個字出自東坡的詞《點絳唇》:
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fēng)我。
這原是東坡第二次任職杭州,公務(wù)之余的唱和之作。你看他胡床閑倚,目及窗外高樓,樓外群山連綿,白云千朵,清風(fēng)徐來,毛發(fā)肝膽俱舒張,舒爽通透。此時他定如他所敬慕的詩人陶潛一樣,“夏月虛閑,高臥北窗之下;清風(fēng)颯至,自謂羲皇上人”,所以他才會怡然吟唱。與誰同坐?明月清風(fēng)我。
當蘇軾把明月清風(fēng)擬人化之際,他一定心如明月皎潔,思如清風(fēng)純澈,人與明月清風(fēng)共清朗。那些時刻,紅塵遠在庾公樓外,世間唯有天地與他。天地浩渺,任其遨游。
這是多么通透的靈魂啊。當你在倥傯的俗世里忙忙碌碌、蠅營狗茍時,你會發(fā)現(xiàn),這樣渾然忘記塵世,令靈魂遨游于自然之中的時刻多么稀少且難得。很多時候,即便我們身在山林,足涉大川,心思也常不在山水,而仍在凡塵。我們放不下心,放不下欲望,也就得不到如此靈魂舒張寧靜的時刻。所以,我們讀到“與誰同坐”,讀出的是自己強加的孤寂,讀不出東坡的閑適。
東坡應(yīng)是五千年來最受喜愛的文人了。我們愛他,并不僅愛他“大江東去,浪淘盡”的豪邁,愛他“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瀟灑,愛他“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豁達,也愛他“明月清風(fēng)我”的自適。熱鬧時他也熱鬧,“左牽黃,右擎蒼”,酣暢地大獵一場;獨處時就自尋幽樂,“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別人覺得苦不堪言的海南流放,在他看來也是一次奇絕之旅。所有一切,只因他覺得清風(fēng)明月是大自然的無盡藏,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盡,閑者自享。有這樣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和能夠從日常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他即便身處蠻荒,也能收獲快樂——這,應(yīng)該就是我們熱愛蘇軾的主要原因。
所以,一樣的“與誰同坐”,有人只是一人枯坐,有人是電視手機床,而真正的閑靜者,明月清風(fēng)才是吾友??v然行至山窮水盡,亦可以坐看云起;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可以一笑作春溫。
精神強大、內(nèi)心豐富如蘇東坡者獨處,一人就是一個世界,與天地精神獨往來,優(yōu)游自在;而有了好友良朋,有趣者如東坡者,也并不會覺得被他人入侵了自己的世界,相反,因為精神得以共振,所以幸福感亦得到加強。你看,轉(zhuǎn)到下闋,他仍是歡欣喜悅的,用輕松甚至玩笑的口吻說:“別乘一來,有唱應(yīng)須和。”就好像我們與老友相見,因為相熟,所以打趣:你來了,我怎么都得好好招待一番。你唱我和,賓主盡歡。別乘,漢代指郡守副手,宋朝指知州副手,這里指袁轂。蘇與袁,既是同僚,又是好友,興趣相投,因此東坡見其來自然十分歡喜,說道:來來,這天地無盡藏,這清風(fēng)明月,我們一人一半,一起共享了?!帮L(fēng)月平分破”,一個“破”字,多么靈動,把一個完整獨立的天地及精神狀態(tài)震宕開,摻入了歡喜愉悅的氣息,像“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形成美妙的漣漪,留下有人闖入生命的痕跡。文豪用意與用字,其功力,便在這一句一字間。
這樣的“風(fēng)月平分破”,是兩個人的精神共振,是兩個有趣靈魂的相互碰撞。因為同頻,分享便不是隨即減損的減法,而是日益豐盈的加法,一番風(fēng)月,也便更加美妙。若東坡日后憶舊,再問一遍與誰同坐,便會如金農(nóng)一般,記起那人。
這世間雖說大部分時間都是忙忙碌碌,但亦有很多時候,我們?nèi)钥梢蚤e坐。而那些閑坐的時刻,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是如東坡那樣“明月清風(fēng)我”的自適,還是如金農(nóng)一般“那人同坐”的溫馨甜美,抑或是“風(fēng)月平分破”的共享的喜悅?無論是哪種狀態(tài),都是人生的美好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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