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偉
1996年底,當我收到黃永玉先生贈予敝館(編者注:指作者的工作單位湖南圖書館)的6冊書、畫集時,即先睹為快,拜讀了《這些憂郁的碎屑》中的《那些比我還老的老頭》。自己的工作對象中,也不乏一些比黃老(時年72歲,長我一輩)更年長的長者,如陳云章、全鐘、武雄等人,我總能從他們身上受到啟迪。
去年6月初,我偶然從《書屋》上得知,朱正先生的《右傳》面世,立即給他寫了封信,欲求購之。但直至8月底,都了無回音。這與他過去有信必復的行事作風迥異,我深感困惑,決定上他家叨擾。那天下午,我出門等了一個多小時的368路公交車,見快下雨了,只得怏怏而歸。次日一早,我又輾轉(zhuǎn)換乘地鐵、公交,一邊感嘆演進成“特大城市”的家鄉(xiāng),讓我這未與時俱進者出行無措,一邊頑強地按幾年前的記憶,繼續(xù)向高橋大市場方向艱難挺進。終于抵達湖南美術出版社的宿舍小區(qū),我見到了久違的朱正先生和其子朱曉。我與朱曉從未謀面,但20世紀末我就從朱正父送我的《小書生大時代》上得知其名。
朱正先生穿著腋下兩肋打著一串布結頭、大概是麻質(zhì)的老式“汗褂子”,如《沙家浜》里的“沙七龍”(后更名為“沙四龍”)般精神。他劈面就說:“你的信我收到了,上面既沒有留手機號碼,又沒有其他聯(lián)絡方式?!蔽覒M愧自己的記性,忙誠摯道歉。在這里,我終于見到了他的大作《右傳》。朱正笑說某報上對它的“謬獎”評論是“吹捧”。因新書印數(shù)太少,僅有的自留本不得出屋,我只得空手而歸。
在拙著《我與名人沒有約》出版前,我曾向書中多位自己能見面的“傳主”出示原稿,征求意見。我曾想在該書的“各有千秋”章節(jié)中,分別講述,比較鐘叔河、朱正這兩位湘省20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版界的腕級人物。但鐘叔河先生直言因某些原因不想上此書,于是我的構想只得作罷,撤下了寫他的初稿。但他鼓勵我這“后進”者說:“你可以拿到任何報刊上去發(fā)表,無須更改?!睘榇宋铱傆行┻z憾,覺得欠了他的人情。后來鐘老將其《青燈集》《林屋山民送米圖卷》賜予我,還寫信告知,他夫人朱純當時自費出版了印數(shù)僅300冊的《悲欣小集》。我便登門求索,得了朱純女士親筆題簽的那冊不遜于“大家大著”的小書。
自2004年退休后,我在行萬里路的同時,寫下了百十篇有關“湖湘人物”(1996年5月29日,黃永玉應我求索為敝館題詞之語)的文章,刊發(fā)在海內(nèi)外雜志上,有待結集?!笆?lián)15年,有緣續(xù)緣”的譚盾之父譚相求先生(長我12歲),還曾將譚盾的《武俠三部曲》等作品集,親自送到我手中,我立即奉于敝館賀館長案頭。2018年,省圖官網(wǎng)上言及拙著,又有幾位在職的中層干部,奉命來向我借書,讓我滋生過再出續(xù)集的想法。但懼于有人笑我“退了休,仍不安分”,我也就謹言慎行了。然而,對那些昔日我在崗時曾支持我工作,向敝館賜贈過著作的作者們,我仍心存感激,若有人來敝館講座,我總是去捧場,哪怕近年來日漸失聰,仍會去打個照面。
2021年底,我從《瀟湘晨報·悅讀》上,得知鐘老為王平的《倒脫靴故事》作序,想起自己已多年未拜訪過他了,便向鐘老世交之女、敝館同仁羅東坡女士打聽,方得知鐘老住院數(shù)月,已康復出院,回家后仍繼續(xù)臥于“家庭病床”。我感覺不宜相擾,便于辛丑臘月末致函問候。2022年秋天,我又從《人物》7月號上,見到鐘先生的近影和近況,感到他身體大有起色。
2023年8月17日《南方周末》上,刊發(fā)了楊向群的文章,讓我這個“幾十年不出煙屎”(王平口頭禪)的人,在1980年代初購了某書幾十年后,才得知,該書亦由于鐘先生推陳出新,才成為“重放的鮮花”!
那個年代令人難忘,當時不乏諸多湘省有識之士為解放思想在努力。1981年底,我和時任省話劇團團長葉向云先生一起,應我的姨外公徐桑楚(時為上海市電影局副局長,兼上海電影制片廠廠長)、姨外婆張慶芬之邀,赴徐家一聚。晚餐前,葉向云在徐宅客廳中觀看印有徐桑楚照片的“老人頭”年歷時,徐桑楚說:“老葉,你大概以為我有自戀之嫌吧?這是我們中國新聞文化代表團訪問美國后,你們湖南的胡真(湖南人民出版社首任社長),看見滿街的‘美人頭年歷時,說了句‘也讓我們這些復出的老家伙們風光一下吧,才弄出來的。你們湖南,真是‘會吃辣椒敢出書啊!”
于是,我在2023年8月下旬,給鐘老致函表達拜訪之意,且請羅東坡轉(zhuǎn)致鐘老,到9月1日下午羅女士確認鐘老說“好”后,才于次日造訪鐘老。此前多次聽說,鐘老家經(jīng)常有人來訪,總是高朋滿座。但僥幸的是,我進“念廬”時,他家正無訪客,而且時隔多年,他還認得我,也記得我寫信之事。
我言及兩天前拜訪朱正,是源于在《書屋》上喜見鐘老撰文“為老友賀”且稱朱正為“朱子”。鐘老便讓陪護者將《右傳》(上下冊)捧出,讓我端詳。我說到自己年亦耄耋時,鐘老答道:“你比我細14歲。我有4個女兒,最大的70歲了,還有4個外孫女。每當我出了書,樣書不多,就得自購一些給她們,8人8份?!彼肿屌阕o者拿來他出的新書和筆,為我題簽相贈,令我感動。
接連拜訪朱、鐘二位,讓我感慨良多。自己當年在崗時,我從他們“那些比我還老的老頭”身上,看到的是他們深厚的修養(yǎng)、執(zhí)著的精神。鐘、朱二人,身為大家,性格迥異,鐘老謙和寬厚,朱正直率爽快,然都令我感佩,心生敬重。
有的老長沙人喜歡說,“七里八里,不算年紀”,鐘、朱二老,都已九十多歲了,猶自在“償還欠債”,我更應該不用揚鞭自奮蹄!
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