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艷華
一
從早上開始,雪就一直下。
在家里呆了一段時間后,我坐不住了,跟孩子們說:我要出去,在雪里面走走,你們?nèi)ゲ蝗??他們自然要去。于是,穿上最厚的衣服,戴上帽子,系好大圍巾,戴好棉手套,大家就一頭扎進了漫天飛舞的雪花中。
我們漸漸遠離了村子,走進了茫茫的田野中。
麥田白了。天地上下,一片混沌的白。雪花如搓棉扯絮般飄著。
不知道什么時候,家里的小狗也出來了,它前前后后地跑著。突然,小狗發(fā)現(xiàn)了什么,汪汪地叫著,朝路邊的麥田沖了過去。十幾只小鳥被驚了起來。它們驚惶地吱吱地叫著,斜飛起來,落到不遠處的麥地里,匯成了更大的一群。
麥苗已經(jīng)被蓋住了一半。這樣的大雪天,仍舊兢兢業(yè)業(yè)在雪地里謀生的,是什么鳥?它們一粒一粒散布在雪地上,羽毛蓬松,全都在以非常高的頻率低頭啄食。
望遠鏡里,一只鳥抬起頭,警惕地盯著我們。它頭頂?shù)挠鸸谪Q了起來,白眉紋,栗臉頰——是云雀。沒錯,是在中原麥田里越冬的云雀群,沒想到,它們也遭遇到了這場罕見的大雪。
風雪里,它們不管不顧,以令人吃驚的頻率低頭猛吃。進食的頻率越高,今晚存活下來的幾率越大,云雀們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我朝它們走近些,再走近些。它們細小的腳爪在雪地里還能游走自如。白茫茫的麥田里,細小的它們看起來就像一個個游走的小逗號。我再走近些,云雀們停下動作,看著我,有幾只蹲下身體,作勢欲飛,然而它們大概被凍壞了,不想起飛——起飛一次,也是要消耗掉不少能量。
我停下來,想退出去,但仍舊晚了,它們還是冒著風雪,驚叫著,哄地一聲,在風雪里散了個干干凈凈。
雪地里,它們啄食過的地方,全是一個個的雪窩窩。這次我看清楚了,它們啄食的是麥苗。它們尖細的小嘴僅能夠啄破麥苗的尖尖。
明天,雪一定會把麥地全蓋起來。這些鳥兒明天吃什么?我很替它們擔心。
第二天,雪繼續(xù)下。天空卻亮白,有時候還能隱約看到一點太陽的影子。我穿戴停當,獨自去探望深雪里的鳥兒們。
村口的臘梅開了一朵花,花瓣上頂著雪。魚塘里,黑水雞仍舊兢兢業(yè)業(yè)地,相伴著在雪地里覓食。扇尾沙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孤零零的白腰草鷸。
白腰草鷸站在雪上,腳爪陷在雪地里,只露出長長的腿節(jié)。我看看它,它不動,只呆立著,剪影倒立在水中。它背部黑而肚腹白,細嘴長針一樣伸出去。水里那個倒影,就宛如水墨畫一樣,也是雪白的肚腹和黑色的腰背。
見到我,它不匆忙覓食,也不驚惶逃竄,只清冷地站在雪里。后來,又淡淡地從雪上走到水里。一圈一圈漣漪從它的腿腳處蕩開去。
過了很久很久,它飛走了。
云雀們還活得好好的。
我把近村的麥地都巡視了一遍,原來英趙村有這么多云雀,原來小家伙們有這么多覓食之處!風把雪吹薄的地方,麥苗會露出來;大路上,背風的溝壑里,有枯草,也有草籽;橋洞下,還有許多蓬勃的綠色植物……在田里走著走著,時不時就有一群云雀從橋洞下,從大路邊,從雪地里飛躍起來??吹斤L雪中的我,它們宛轉(zhuǎn)地驚叫著,飛高,滑翔,又一起落到不遠處的雪地里。
一只云雀試圖飛過大路,飛到北邊的麥田里。不幸,它每一次展翅奮飛,都被北風推了回去。我在路上幸災樂禍地看著——這只倔強的云雀,幾乎是罵罵咧咧地在大路南邊的麥田里落了下來。
不下雪的時候,云雀的羽色跟土地、跟野草幾乎沒什么兩樣,但在白雪的背景下,它們頂著那小小的冠,挺身而立,身形流暢優(yōu)雅——簡直一下子有了寒士的風骨和氣韻。
二
這場雪一連下了五天。第六天早上,我拉開窗簾,聽到了窗外有珠頸斑鳩的咕咕聲。跟諾亞看到鴿子銜回綠色的橄欖枝一樣,我也大喜——斑鳩叫起來了,雪停了!
果然,院子里一地靜靜的白。所有的雪都停止了飛翔,它們靜靜地立在欄桿上,樹枝上,花盆上,屋檐上。所有的線條都變得肥白圓潤。整個世界的搖擺動蕩停止了。我們的村子仿佛在漫長的雪季里旅行,現(xiàn)在,它終于抵達了暖晴的彼岸。
村子里一下子多了許多人,大家都把雙手攏在袖筒里,在街頭站著閑談。臨街的人在鏟雪。狗們都出來了,在雪里滾跑著。每一家人都把自家門口的雪鏟起來,堆在路邊。有女人端出一盆滾水,殺雞燙毛,再把冒著熱氣的水潑到雪地里去。準備過年啦。
然而午后的田野一片肅殺。大路和田野失去了分野,行道樹和電線桿仿佛是這白色世界里僅有的桅桿。到處彌漫著銀白的光芒,逼得你瞇起眼來。
我一個人在這寒冷的白色海洋里漫游著。
喜鵲是最先活躍起來的鳥。它們嘎嘎大叫著,從電線桿上起飛,平展著巨大的翅膀,緩緩落在麥田里。似乎每一塊白茫茫的麥田里,都有一只喜鵲在沉吟,或者在闊步巡視。我猜,英趙村的每一只喜鵲大概都有自己的領土。它們跟農(nóng)夫們一起,對這些土地分而治之。農(nóng)夫負責耕種和收獲,喜鵲呢?喜鵲大概專門負責享受這田野的閑暇時光:麥穗初黃的五月的黎明,夏日的黃昏,一場暴雨之后,漫長的雪后,或者土地收割之后,喜鵲扇動著它車輪一樣巨大的翅膀,平平地從它的領土上掠過,它心滿意足。
離我最近的那塊地里,一只肥壯的喜鵲正在雪里昂首闊步。雪太松軟,每走幾步,喜鵲就會身子一沉,整個身體陷進雪里,它趕緊撲騰翅膀,才在雪上站定,走兩步,噗,又陷進去了!就這樣,這只大喜鵲跌跌撞撞,幾步一跌,連扇帶撲騰,把遠處的我看得忍俊不禁。走了幾步后,大概嘗到了甜頭,最后,這只聰明的喜鵲居然就勢臥在雪里,而后擺動腦袋,撲棱翅膀,再撲棱翅膀,把雪扒拉得亂飛——它居然就地享受起雪浴來了!
一只奇怪的鳥在田野里以極快的速度飛過來。它俯沖,滑翔,一下子飛到極高處,又收攏雙翅,子彈一樣垂直降落。我看到了它矯健有力的狹長雙翅——游隼!
現(xiàn)在,這只游隼就威嚴地蹲在不遠處的電線桿頂上。我故作淡定地朝它走過去,想看得更清楚些。兩只喜鵲也貼了上去。它們站在這只大鳥旁邊的電線上,一只作勢欲撲,另一只則開始聒噪??磥恚@兩只地頭蛇想驅(qū)趕走游隼。
游隼縮著頭頸靜靜站著,不為所動。世界一片白,所有活動的物體都在這白上一一展現(xiàn)。近處的喜鵲,遠處的灰喜鵲,珠頸斑鳩,云雀,遠處村道上的汽車,緩緩走過來的我。這應該是我第一次這么清楚地觀察游隼:那么大的眼睛,黃色的眼周。頰上標志性的黑色髭紋。胸口小的黑色縱紋。一只亞成游隼。
它在巡視這雪后的世界,在尋找它一擊即中的對象。喜鵲嘎嘎的聲音在風里如此嘶啞。游隼身體巋然,只是頭朝右,朝后方扭過去。扭回來,再扭過去。它的脖頸如此輕靈。游隼的右后方仍舊是一片雪原。只是雪原上有一蓬草。它威嚴地略略點了兩次頭,仿佛最終有了主意。等我再走近些,它一抖尾巴,立即把自己拋入了虛空。我貪婪地看著——它閃電一般切割過這片田野平靜的空氣,又一次沖上高天,在那蓬草附近倏然掉落,而后一攏翅,簡潔地落在了另一個電線桿柱頭。
我拖著肥厚的冬季衣服,以及衣服里沉重的中年人身體,在雪地里一通狂奔,希望自己到達那個電線桿附近時,它仍舊在那兒。
它蹲踞著,任我一再靠近,任我舉起手機。即使在手機鏡頭里,它的眉目也清晰如畫。寒風吹起了它腹部的羽片。我的指關(guān)節(jié)僵硬了,但還是貪婪地拿手機對著焦,又滿心遺憾:這是我第一次在豫中平原見到游隼,我本應該不畏嚴寒和辛苦,把長焦相機扛出來。
這是雪后接近黃昏的時刻,冷氣蔓溢,四顧蕭然。田野里每一聲鳥聲仿佛都有了蒼涼之感。我感覺自己的頭發(fā)被凍硬了,鐵絲一樣伸在空氣中。游隼仿佛石化,成了電線桿的一部分。它也在北風里獵獵有聲。
我跟游隼之間的那段距離十分微妙。我們已經(jīng)足夠近,但仿佛還可以更近。但我同時又擔心,只要我再上前一步,它就棄我而去,再不給我近距離觀察的機會。于是,我久久地站著,竭力表現(xiàn)得溫和又安全,不敢有一個大動作,希望這只鳥能給我足夠的時間。
然后,在某個張力滿溢的時候,它還是起飛了。
游隼的腳爪緊扣著電線。它的起飛仿佛是一剎那。這一次它朝我的背后蔬菜大棚的方向出擊。我扭過頭去,剛來得及看到它伸長腳爪,沖向一只跟它體型差不多的鳥。兩只鳥絞纏在一起,下一秒,那只鳥直線下墜,狼狽地露出扇形尾巴上的白斑,珠頸斑鳩!
那只可憐的鳥旋轉(zhuǎn)著掉到了大棚的墻角。游隼又一次收攏翅膀,蹲到了大棚附近的一根電線桿柱頭上,不動了。
很久很久之后,游隼走了,我走到珠頸斑鳩墜落的角落,看能不能從游隼嘴里撿個漏——也許我會撿到一只斑鳩?
這里位置逼仄,頗不利于游隼降落,怪不得它沒有乘勝追擊。我踩著厚厚的雪過去,左看看右看看,連那些掉落的羽毛都被風吹走了。斑鳩去哪里了呢?正猶疑間,只聽得撲啦啦一聲,一只大鳥從我腳下彈起,倉皇而迅疾地竄進了大棚里。這只斑鳩居然還活著,還有力氣逃生,真不錯!
希望它以后的鳥生里,能繼續(xù)有這么好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