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鮮花奔去

祁順順是被母親顧順妮給掐醒的。是的，顧順妮因為干慣了粗活兒而變得如粗砂紙般粗糙的大拇指和食指合攏，準確無誤地鉗住祁順順大腿內(nèi)側(cè)稍稍靠前的一塊肉，那塊肉過于蓬松，以至于顧順妮有掐著了一塊發(fā)面團的錯覺，一有錯覺，下手就沒個輕重，善意的提醒變成了惡狠狠的掐——這種力度大概只有當被老伴祁良稚惹毛了發(fā)起狠來才會有。祁順順一下子從峰頂滾落到山澗，下落的過程沒著沒落的，一路之間山石嵯峨，偶見葉子半落的山樹、幾成山石色的藤蔓，祁順順發(fā)狠想撓住什么趁手的，可惜那些物什總與她的抓握保持肉搏而過的距離，她的驚叫聲于是跟隨身體一路下墜，驚脫迅猛的山雞野鳥和山澗浮動的一團團一簇簇的霞靄。顧順妮順手捂住了祁順順大張的嘴。倒不是怕驚擾了祁良稚在里屋的竹床上找夢，而是叫聲太過凄厲，祁順順的小舌在喉嚨口擺動的模樣看著怪嚇人的。祁順順正在做一個跑步的夢。她一路跑啊跑，起初路大衛(wèi)、顧順妮、祁良稚還陪著一起跑，跑著跑著，路大衛(wèi)跑沒影了，接著祁良稚也消失了。祁順順抓緊顧順妮衣袖問：“媽，路大衛(wèi)人呢？不會是出什么事了吧？我爸呢？他倆怎么都躲著我？”顧順妮剛搭腔，就急速后退，聲音和祁順順拽牢的那只衣袖化作一團霧氣在祁順順手心里翻滾。祁順順追了過去，一腳踏空?！邦欗樐荩愕降走€是不是我媽？你是想捂死我??？”祁順順一醒覺，發(fā)現(xiàn)顧順妮哪里消失了，自己的嘴巴正被顧順妮牢牢控制住呢！死命打掉顧順妮的手，來不及大口捯氣就大呼小叫，夢魘的恐懼整個轉(zhuǎn)嫁到了顧順妮頭上。激動處直呼父母名諱，是塘市古早的風俗——就是擴大到汊市，擴大到江市、海市，擴大到地球和宇宙，也是這個道道。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是炮仗脾氣的祁順順。一點就著是祁家家傳，傳到祁順順頭上連本帶利躥天高，祁順順脾氣上頭連祁良稚都要讓三分?？善铐橅樣袀€軟肋，對路大衛(wèi)，她從來是低眉順眼，低聲下氣，帶著刻意地討好和唯恐踩著路大衛(wèi)尾巴的謹小慎微。

祁順順對路大衛(wèi)這么賠著小心是有說道的：祁順順這段姻緣來得并不怎么光彩。確切地說，她是端了東家大小姐祁愿的鍋，從祁愿的虎口里拔牙，生生上演了丫鬟上位記。當然了，光憑祁順順，是斷拔不了這虎牙的，不光搶不了祁愿的人，連動一下這個念想，祁順順都有平地里起了八級地震或者祁家祖墳被刨了的幻滅感。畢竟，除了買菜每天揩個十塊八塊的油水，祁順順也是個本分人——哪家的保姆不活泛一下腦袋瓜子，從主家的寶山里順個金疙瘩銀錠子？這事是從祁愿第二回帶路大衛(wèi)回家起的頭。那天一早章筠珊格外殷勤，祁天岸還靠著床頭喝他雷打不動的床前第一道茶，章筠珊早收拾停當，手里揮舞著雞毛撣子，直接掠過祁天岸面前的茶案，往他的上臂處拂了兩拂：“唉，老祁啊，這回路大衛(wèi)來咱家，你可別再甩臉子了啊！我看哪，事不過三，祁愿也就是跟我對著干，我越反對什么她偏要來什么，打小就這樣。不過呢，我算是看穿了，哼，路大衛(wèi)來咱家這第二回也就到頭嘍！”祁天岸不動聲色，長長地吸了一口紫砂茶盞中一小杯茶，發(fā)出“噓”的一聲長長的尾音，滿足地搭腔：“你是又要做什么戲法了吧？注意分寸，別讓人看輕了。”“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就等著看戲吧！”章筠珊不滿地覷了覷祁天岸，祁天岸對看她一眼就了然于胸了，可這嘴該拌還得拌：“我沒站著，我坐著！”章筠珊辦事什么時候露過馬腳？什么時候失過分寸？

章筠珊的分寸是在遞給祁順順一杯酒的時候失去的。這一日按例是招呼大客的規(guī)格，章筠珊只有在此時才會親自出馬盤弄一桌好菜。章筠珊做的菜那個精美，就是工藝品，要色有色，要型有型，要款有款，還有故事，還有說道。但凡章筠珊開了金口講講一道菜背后的掌故，總要沾點兒歷史的鹽，蘸一點兒文化的醋，搽幾許名人的脂粉，祁順順感覺教授的水平也不過如此了。祁順順感嘆說做八輩子保姆也學不會。確實如此，別說八輩子，就是生生世世做保姆，祁順順也摸不到章筠珊的圍裙角——生生世世的保姆命，怎么跟主母比？忙著幫廚的祁順順想不到章筠珊會來這一出，她著急忙慌地在圍裙上擦了把手，作勢就要伸手去接高腳杯，手指剛接觸到草綠色的杯梗，中指上套著的金戒指與水晶相觸，撞出“錚”的一聲，祁順順的反應不是順應人的天性察看紅酒杯，也不是與章筠珊對望，而是翹首望向餐桌上端坐著的祁愿。章筠珊的反應與祁順順如出一轍，也是不錯眼地盯牢祁愿，希望從她的眼睛和面容里發(fā)現(xiàn)一點兒情緒異動的蛛絲馬跡，卻并無所獲。

晚飯吃得過于熱情，祁天岸喜歡小酌，路大衛(wèi)酒量好，又加上章筠珊好客相勸，一杯杯紅酒往喉嚨里灌。再善飲，持續(xù)牛飲也有到頂?shù)臅r候，眼看路大衛(wèi)眼神已經(jīng)發(fā)飄，祁愿卻率先醉倒了——她不過才喝到平時酒量的一半。路大衛(wèi)是怎么醉倒的，又是怎么摸到保姆房去睡的，路大衛(wèi)事后怎么回憶都沒有頭緒。路大衛(wèi)是被祁愿的慘叫聲驚醒的。他只覺左臂發(fā)麻，還癢酥酥的，入眼的是一個陌生女人醉色儼然卻也還算耐看的臉，細細的鼻息，不長的青絲，拱得路大衛(wèi)頭皮發(fā)炸。怎么解釋呢？祁順順和衣睡在自己精光的臂彎里。如果解釋有用，世界上還會有誤會嗎？那么，如何自證清白，也就是說，盡管不成體統(tǒng)，他沒有侵犯祁家保姆，祁順順還是清白之身，他的私德盡管有瑕疵，卻也不至于污如墨染。退一步講，即使兩人在不清醒狀態(tài)下做出了不要臉的事，肌膚相親，呼吸相聞，只要沒有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身體關系，一切都還可以生推硬賴給那幾瓶紅酒?？墒牵修k法自證嗎？兩難了，沒法證實，也沒法證偽。

撕破騎虎難下局面的是一通電話。那通吉澗清打給祁愿的工作電話是大水沒頂之時的救命繩，是刺穿死寂的黑夜的一粒清亮的犬吠、一道冷冽的光。“澗清，你別說話。我想見你，你開車來接我，趕緊，立馬，現(xiàn)在！”祁愿向來對吉澗清愛搭不理，此時屏幕上顯示的那三個字如此有魔力，像是一個張著大口的黑洞，祁愿只想自己趕緊被吸進黑洞里，逃離這該死的狗屁愛情。掛完電話，祁愿才發(fā)現(xiàn)冷汗順著脊柱流到股溝里去了，沁入骨髓的冷。吉澗清也好不到哪兒去，他本來是打電話對祁愿問責，孰料天降大喜，一個叫愛情的餡餅結結實實地砸到他頭上，把他砸得七葷八素。他控制不住地顫抖，車被他開得七彎八拐，接到祁愿，祁愿張開翅膀，一個俯沖，把吉澗清撲倒在車前蓋上?！叭ツ膬海俊眱扇税l(fā)抖的癥狀輕微之后，吉澗清發(fā)問?！拔沂悄愕?，你想帶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币痪涓姘撞铧c說得吉澗清又要篩糠了。一路上，祁愿半個身子的重量倚在吉澗清的右臂上。祁愿哪里有心思顧盼吉澗清的大平層，事前必徹底清潔的她容不得任何事情沖撞離弦之箭的走向，她以赴死的心把自己交代給吉澗清。和路上開車相比，吉澗清發(fā)抖的癥狀沒有好多少，兩人就這么抖著解決了第一次。然后是不那么抖的第二次。然后就是扯證，洞房之夜，吉澗清爛醉如泥，祁愿如何搶救，終究沒能完成他們之間的第三次。祁愿是學渣，好歹記得幾句中學語文課文，她記得那句老話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不禁嘆了一聲：“古人誠不我欺也！”誰他媽也太有才了，幾千年前就預計到了我祁愿今晚的命。

一場酒辦到這個局面，擱古代，鴻門宴之后就沒劉邦什么事了。一石三鳥甚至是兩只手都數(shù)不過的鳥：祁愿抓奸抓現(xiàn)行，還沒怎么著呢，就在自己家，多喝了幾杯迷湯，就赤身裸體和保姆搞到一床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做得了初一還愁做不了十五？祁愿一氣之下爬上了吉澗清的床，多好！她的頂頭上司，搞事業(yè)也有指望了，人有豪車大房子，日子過得冒油。路大衛(wèi)一個快遞員，有事沒事還要寫幾筆酸文假醋的，那玩意能賣錢還是能當飯吃??？你說說，快遞員！說出去不怕丟了祖宗八輩的臉！養(yǎng)兒防老，望女成龍，結果養(yǎng)出個心甘情愿倒貼給快遞員的女兒，你說說！現(xiàn)在好了，祁愿和吉澗清把婚這么一結，徹底斷了路大衛(wèi)的后路，絕了路大衛(wèi)的幻想。現(xiàn)在只需要再燒一把火，讓祁順順順順當當?shù)丶藿o路大衛(wèi)，掐死祁愿可能殘存的僥幸心理，就算真的萬事大吉了。成功棒打鴛鴦，將路大衛(wèi)從祁愿的生命中徹底剝離。說干就干，章筠珊張羅著祁順順“回家”吃個便飯，說是便飯，章筠珊冷八碗熱八碗準備了滿滿一桌，就差最后一道功夫魚了。祁順順擇洗好大蒜苗，遞到案板上，章筠珊三兩下切成等長的菱形，只要往已經(jīng)徹底收好汁的魚鍋里一扔，就可以起鍋了。車轱轆話也說了幾遍了，章筠珊準備在扔蒜苗的那一瞬來個雷霆一擊，和盤托出命題：嫁給路大衛(wèi)，為什么要嫁給路大衛(wèi)，以及怎樣嫁給路大衛(wèi)，附帶傳授一下戰(zhàn)略和技戰(zhàn)術。章筠珊正待開腔，被祁順順搶了先。祁順順開腔的一瞬間，章筠珊這才意識到，原來祁順順也在憋著忍著就等這一刻?！罢吕蠋?，我害喜了?！逼铐橅樥f完偏了偏頭，面頰上陡然堆出的一圈紅暈正對著章筠珊發(fā)白的臉。章筠珊在肚子里滾得熱鍋熱灶的一籮筐說詞一下子給晾在那兒了，她只聽著自己心里一直擎著的鈸啊罄啊鐃啊齊聲落地，“嘁里哐啷”亂作一片，“嗡嗡”的回音過后，很快復歸死寂。

祁順順的喜是怎么“害”上的，她能告訴章筠珊實話嗎？別說章筠珊了，就算是自己的親媽顧順妮，她也不可能吐半個字。她能說是祁愿辦婚宴那夜路大衛(wèi)喝得半死不活的，醒過一點兒酒勁就用強要了自己嗎？路大衛(wèi)的勁是真大，怎么推都推不動，既然推不動，祁順順就遂了路大衛(wèi)的意，不再板來板去，路大衛(wèi)迎來，她就送去，把強奸配合成了順奸。事辦到一半，路大衛(wèi)犯起渾來，動作不斷，嘴里也不閑著，一口一聲祁愿的叫，第三聲“祁”音剛起，祁順順佝僂著腰身，雙腳齊蹬，來一招兔子搏鷹，路大衛(wèi)被蹬得“噔噔噔”后退了幾步，委在冰箱旁邊打起來了呼嚕。祁順順蹲到淋浴間，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自己的憋屈，一團滑溜“哧溜”從底下滑了出來。后來掐算精子穿山越嶺命中卵子并成功著床的時間，剛好就是這一天——也不可能有別的日子，那一次之后直到產(chǎn)生嚴重的孕吐反應，路大衛(wèi)正眼都不瞧祁順順一下。越是這樣，祁順順越是低眉順目，她心說：“這是我的命，也是你的命，有你服我的那天?！辈环苁倾馐型猎?，據(jù)稱起于楚國在商周之爭的態(tài)度上，尤其引出周怨憤、涼薄于楚，楚“不服周”的孽緣。祁順順算準了路大衛(wèi)總有一天會服周，和路大衛(wèi)會臊眉耷眼、反過來跪舔她差不多個意思。

如果不是事情起了變化，祁順順還是有望等到路大衛(wèi)服她周的一天的。一次不成功的性生活卻成功地讓祁順順懷了孕，這讓祁順順大喜過望。路大衛(wèi)不是沒有搖擺，他背靠著出租屋小小的窗格，猛吸一口氣，狠勁上來，兩口抽完一支煙，扭過身子往窗外望去。往常，他抽上這么一支煙，看向窗外，祁愿準能彈跳著出現(xiàn)在窗格子外面遞過來粲然一笑。是的，和路大衛(wèi)在一起，祁愿走路帶彈簧，一漾一漾的。這一抽一望為什么總能帶來一現(xiàn)身？沒法解釋。因為準到都有點兒神秘主義了，路大衛(wèi)就盡量少用一抽一望這條流水線動作，怕的是用多了哪天不靈了。這不，他發(fā)狠地動用了一抽一望，一現(xiàn)身的結果卻沒有發(fā)生。生活中終究沒有玄學，往大里說是吸引力法則，往小里說是幸存者偏差。拿篩子打比方，路大衛(wèi)的注意力篩子自動篩掉他抽煙張望之后祁愿并沒有出現(xiàn)的那些記憶，留下的是祁愿“剛好”躍入畫面的記憶。哦，祁愿已經(jīng)成了吉夫人，換在香港澳門，她得改稱吉祁愿。集齊一百張卡片就能召喚神獸嗎？路大衛(wèi)被自己無厘頭的聯(lián)想逗笑了。祁愿再也不會現(xiàn)身了。和祁順順修成正果？路大衛(wèi)一百個不甘心?？稍俨桓市?，祁順順的肚子也是肚子，祁順順的清白也是清白，眼瞅著祁順順的肚皮一天天隆起，路大衛(wèi)只能做出選擇了。給說法給名分都行，可要敲鑼打鼓八抬大轎昭告天下，路大衛(wèi)做不到。祁良稚知道路大衛(wèi)不打算給祁順順婚禮，嘴里罵罵咧咧：“一個送快遞的有什么好抖的？”在祁良稚心里，祁順順挑誰不好偏挑個快遞員。閨女啊，這輩子你算是給搭進去了，這些話他沒法說，心火還得心來醫(yī)。前天連夜進汊市，隔天一早捶開路大衛(wèi)的門，差一點就把路大衛(wèi)的出租屋給拆了。折騰一通，祁良稚也累了，也想開了。祁順順縱有千般好，肚子搞大了，也就沒那么好了，搞毛了路大衛(wèi)狠狠心給退貨了，就不好收場了。祁良稚是肚子里能跑馬的人，利害關系一捋順，馬上變了一副臉，給了路大衛(wèi)一巴掌，抬起屁股就往外走：“你自己收拾利索??！走，吃飯去，哪家最好吃最貴你請我吃哪家。我養(yǎng)了小三十年的閨女，不能這樣便宜你了！”祁良稚鬧騰不過是為了一張臉。祁良稚是祁家最大的臉，路大衛(wèi)請了一頓好飯，祁家的臉就算找補回了。“祁順順呢我就先領回家安胎，你們年輕人火力壯，回頭不注意把肚子里的小玩意給折騰沒了，我真饒不了你！”一番話說得路大衛(wèi)的臉從耳朵紅到后脖子。這是當?shù)脑撜f的嗎？

總有人爭論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經(jīng)這么一出鬧劇，路大衛(wèi)感覺自己是不是一不小心穿越到一部狗血淋頭的電影里去了。還不是一般的電影，得是上世紀80年代暴得大名的著名導演，德藝雙馨的那種，為了捍衛(wèi)藝術的尊嚴，悍然挑戰(zhàn)自己的尊嚴，一個猛子扎進年輕人感興趣的題材里去，劇情比偶像劇還狗血，大半輩子辛苦捐的好感一馬勺給折進料槽里去了。路大衛(wèi)有了新發(fā)現(xiàn)，人性哪里是本善本惡，人性本賤。祁順順哪怕是剝成一顆去了蛋殼的煮雞蛋在路大衛(wèi)眼前晃悠，路大衛(wèi)都跟見了餿豬肉似的，斷無半點食用的胃口。祁順順這一跑回老家待孕，路大衛(wèi)臍下三寸的邪火偏偏燒得不依不饒的，祁順順被生活無情抹除了曲線的一身肉竟莫名地生出了誘惑的魔力?？刹皇锹?，那是一具健全的肉，不華美也不小清新，可是實用啊，法律已經(jīng)賦予了路大衛(wèi)隨時隨意享用那一身肉的權利。世上本來不可能存在無邊界的權利，可老話講有錢難買我樂意，祁順順的主觀意愿，破除了邊界。距離產(chǎn)生美，距離同時也催生欲望，想到一棵出自自己的芽就在祁順順梨形的子宮里大睡著生長、暢游著生長，好不容易滋生的柔情蜜意被那團火因為得不到燃燒悶出的煙給熏得哈欠連天。路大衛(wèi)這才感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放著一堆肉不知道吃，白白浪費了大好辰光。這下好了，十月懷胎，產(chǎn)子之后總得養(yǎng)幾個月吧？一年好時光就這么白白糟踐掉了。路大衛(wèi)促狹地踅摸，懷過孩子會不會被撐松了？想到僅有的一次也是豬八戒吃人參果，不知個中滋味，故地重游則要在一年之后，屆時大概率還會如入無人之境?？偮犎苏f《命運交響曲》開頭的“咚咚咚咚”是命運的敲門聲。命運敲沒敲門路大衛(wèi)不知道，他的婚姻守護神估計長期昏睡不醒吧？不然他為何要經(jīng)受先失愛后無性的悲催洗禮？

要說路大衛(wèi)真不容易，欲望的巨獸蘇醒了而枕邊空虛不說，已經(jīng)持續(xù)更新了幾個月的網(wǎng)絡小說《時光快遞》日更不及，部分極端粉絲因愛生恨，聯(lián)合成立了一個“《時光快遞》不買團”，不光自己不付費，還號召全網(wǎng)抵制，不光抵制《時光快遞》，雄雄怒火還燒到了連載《時光快遞》的平臺。路大衛(wèi)看得到倒戈的這部分粉絲的司馬昭之心，他們知道一篇網(wǎng)文和一個平臺的風評放在一個天平上，兩害相權取其輕，平臺多半會選擇舍棄《時光快遞》保住其他所有網(wǎng)文，從而實現(xiàn)對路大衛(wèi)的倒逼：要么死，要么速度日更。路大衛(wèi)不是不更，是和沒理由到來的邪火一樣，沒理由地遭遇了創(chuàng)作瓶頸，卡殼了。一個叫公主本公的ID成功引起了路大衛(wèi)注意——她接過路大衛(wèi)卡殼的段落，續(xù)寫了下去，盡管只有短短兩千字，卻看得路大衛(wèi)心驚肉跳，這個公主本公的才華和編故事的能力遠在自己之上。不僅如此，看得出來，盡管她是第一次跟帖，卻一直在追更，如果不是對自己筆下的人物了解到一定地步，是不可能編出那樣高質(zhì)量的續(xù)作的。因為路大衛(wèi)摒棄了傳統(tǒng)的線性人物結構，采用的是網(wǎng)狀結構，人物之間命運相互嵌套咬合。老話說汊市蝴蝶的一次振翅，扇動起太平洋的颶風，路大衛(wèi)筆下的某個人物一個頭疼腦熱，整個人物結構就會發(fā)生鏈式反應。公主本公就是揪住了路大衛(wèi)的男一號路邊攤傷害前女友們成癮，量變質(zhì)變，突然興味索然，橫刺里插入了初戀辣椒不加辣與路邊攤的一次約會，生生扭轉(zhuǎn)了整篇網(wǎng)文把主角寫到無故事可講的頹勢。初戀是個好東西，路大衛(wèi)冷哼一聲，跨上摩托，就接了一個叫蛤蜊拌韭菜的人的單子。路大衛(wèi)被這個昵稱給嗆了一口：蛤蜊是好東西，韭菜也是好東西，可是硬要把這兩個好東西捏到一塊兒，就不是個東西了。路大衛(wèi)接到店家炒出的菜品時犯了職業(yè)大忌——他騎到一個暗角，打開了塑料餐盒，乖乖，餐盒里面躺著的還真的是蛤蜊拌韭菜。原來是一道涼菜，焯水之后用朝天椒和辣根拌勻。一張臉沒來由地浮現(xiàn)到路大衛(wèi)臉前，可不是嘛，朝天椒和辣根拌蛤蜊和韭菜是祁愿的最愛。只不過她是要么拌蛤蜊，要么拌韭菜，還真沒見過她把這兩樣給拌到一起過。念頭一到祁愿，路大衛(wèi)兩側(cè)太陽穴處的血管就跳得老高。血管為什么而跳？為章筠珊設局把自己給套牢在祁順順的床上，為祁愿不問青紅皂白就把自己捐給了她橫豎看不上的叭兒狗吉澗清的床上。吉澗清的床大嗎？應該是大的，怎么說也是汊市月入五位數(shù)的精英階層，住大平層，房子大，不會不購置大床。一想到祁愿被別人而不是自己摔在比自己家的床還要大幾碼的床上，路大衛(wèi)眉心的火就“騰”的一下躥了起來。他活好嗎？足夠溫柔嗎？祁愿是慢熱型，前戲要稍微長一點兒耐心一點兒她才會進入狀態(tài)。他甩了甩頭，把這些不愉快的畫面一股腦甩到嗚嗚怪叫的摩托車后。摩托車有年頭了，還是畢業(yè)之后，祁愿正式把自己徹底交給路大衛(wèi)的那天，路大衛(wèi)得手之后喜極而泣，感動之下，安頓祁愿熟睡，三步兩步跑去摩托車行咬牙買下的。豪擲近萬金，花光了他勤工儉學攢到的所有積蓄。以至于那一段的記憶幾乎就是他開車載祁愿到幕阜山余脈兜風，待日薄西山，游人盡散，落霞與孤鶩做證，秋水共長天為媒，祁愿與路大衛(wèi)天地為床的樣子仿若雙雙騎著幕阜余脈，一前一后放牧漸次亮起的星群和漸次隱入夜鳥翼下的群山。

祁愿無論如何想不到吉澗清好這一口。按他的說法，他對祁愿的愛絕不止步于三而竭。那兩場不成功的愛不過是餐前小菜，吉澗清要給祁愿奉上一桌桌大餐。他特意選擇祁愿的耐心耗盡，又經(jīng)過了橫眉立目的敵對期，直到墮入無欲無求心如死灰的認命期，才把自己的另一面袒露給祁愿。吉澗清央求祁愿把自己捆起來。祁愿外表的心如止水，掩蓋的是水底蟄伏著的狂山怒海。怎么捆是個難題。吉澗清示范了多少次日本繩縛，祁愿繞了三五個繩結就失去耐心。吉澗清只得刪繁就簡，特意買來幾只六兩重的大閘蟹，讓祁愿解開牢牢束縛住大閘蟹的綁繩。教具形象，捆法簡單，祁愿很快就學會了。三下兩下刷好大閘蟹放蒸格里蒸上了，這才顧及吉澗清楚楚可憐的聲聲喚，點上紅燭，待第一滴燭淚滾落，燭芯已經(jīng)在蠟燭頂端燙出一口淺淺的淚井。蠟油一滴滴滾落，觀感猶如糖稀狀的紅色鳥糞。集滿一口小井的蠟油整個傾灑下去，濺出一條紅河。蠟油與腰眼、斜方肌、背闊肌、大腿相觸，吉澗清的身體本能地做出應激反應，此時如果盯住吉澗清的臉，會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肌也和被蠟油燙過的那塊皮膚一樣在輕輕抽動。神奇的是，滴蠟、鞭抽到吉澗清幾乎沒有一塊好肉之時，祁愿以為吉澗清要死不活，可吉澗清行了，他細密地下口，祁愿埋在深處的堅冰被一點一點撬動，直至發(fā)生雪崩。一來二去祁愿接受了性虐。一邊是身體上的逐步依賴，一邊是心理上的不齒，祁愿過上了靈肉左右拉扯的生活。對吉澗清特殊癖好的肆意成全部分滌蕩了祁愿內(nèi)心的撕裂感。吉澗清喜歡蒙住眼睛享受?！斑@是有理論支撐的，蒙住眼睛，觸覺就被放大了。加上聽覺營造的‘半知氛圍，心理作用也參與進來，進一步提升了觸覺的靈敏度，痛感加倍，快感加倍。”對于吉澗清的歪論，祁愿不置可否。她很享受蒙住眼睛的吉澗清，這讓她欲望到來時扭曲的丑態(tài)不至于暴露在吉澗清琥珀色的眼睛底下，所剩無幾的那點可憐的羞恥心多少還能支撐她暫時地放逐靈魂，一門心思與體內(nèi)的魔交頸而眠。越是撕裂，路大衛(wèi)越是不管不顧地破門而入，賴在她的腦門上不走了。路大衛(wèi)這一賴，祁愿慌了神，隨波逐流的假面?zhèn)窝b不住了，她又成了坐在路大衛(wèi)后座上兜風的那個少女。鬼使神差，她在《時光快遞》爛尾處續(xù)上了那段文字。是否藏了與路大衛(wèi)共同演出她編造出的舊愛重溫的橋段？

祁愿來不及想，因為手機提示她外賣到了。吉澗清以為祁愿在琢磨什么新招，樂于做小白兔，只留出聽覺，收集周圍每一個聲源傳來的信號并無限放大。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外賣App的點到提示音。吉澗清的直覺如此奇詭，他敏銳地感覺到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路大衛(wèi)。他不知道祁愿是從何時起又和路大衛(wèi)搞到了一起。他死命拖拽身后的健身綜合器械——祁愿終于學會了繩縛，她將吉澗清捆成一枚肉粽，牢牢綁縛在器械上面?，F(xiàn)在，兩者合二而一了，吉澗清不是吉澗清，是長在健身器材上面的男人——帶出“嘎吱”一聲刺響。祁愿踮起腳尖，幾乎是音速抵達吉澗清背后，操過肩頭搭著的汗巾，狠命地捂在吉澗清的嘴上，雙手發(fā)力勒緊汗巾，吉澗清臉色紫脹。

地板上祁愿的手機屏亮了，騎手發(fā)來一條信息，又一條信息。

“蛤蜊拌韭菜小姐，我猜你是女孩吧？我的前女友也喜歡吃蛤蜊和韭菜，和你一樣，喜歡拌著朝天椒和辣根吃。對了，我聽到你房間里有動靜，你沒事吧？如果有事你一定告訴我，我可以幫你打110。

“本來不該對你說這事，但我忍不住，就在我給你送這單外賣的時候，我老婆生了一個大胖小子。我太開心了，我必須與你分享。我太幸運了！希望你也分享到我的幸運。對了，我特意買了一瓶百事可樂送給你，這菜辣，我女朋友喜歡邊吃邊喝百事可樂解辣，你也可以試試。祝你百事可樂！”

發(fā)完信息，路大衛(wèi)發(fā)現(xiàn)自己的坐騎不見了。他在心里罵了一句娘，又趕緊啐了三口：“呸呸呸！我是做爹的人了，以后說話得注意了。誰說車丟了就不是好事呢？”他決定提前給自己下班當作禮物。他抬起左腳，身體前傾，又提起右腳，雙手夸張擺動，含淚奔跑在汊市暮色四合的街上。周深搖曳莫名的歌聲被某家店鋪的旋轉(zhuǎn)玻璃門給一波一浪地帶了出來。

作者簡介：丹飛，畢業(yè)于清華大學。詩歌、小說處女作發(fā)表于《詩刊》《山花》，作品見于《作品》《北京文學》《鄂爾多斯》《中國文藝家》《北方作家》《湛江文學》《廣州文藝》《山東文學》《中國校園文學》《詩林》《綠風》《詩歌月刊》《揚子江詩刊》《散文詩》《光明日報》《文藝報》《中華讀書報》《南方日報》等報刊。獲首屆中國禪詩獎主獎、第三屆杜牧詩歌獎現(xiàn)代詩歌大獎等詩獎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