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 禮

侯德云

1930年的大連西崗子露天市場，跟北京的天橋和天津的三不管類似，都是本埠的繁鬧之地，雜技、戲法、相聲、鼓書、評書、洋片等等，江湖人稱“金皮彩掛評團(tuán)調(diào)柳”八大門，這里是門門都有。生意人、游人、閑雜人，人挨人，人擠人；鑼鼓聲、吆喝聲、呼噪聲，喧喧嚷嚷，聲聲入耳。

張?zhí)┦沁@里的老面孔，做的是金門“戧盤”生意。

江湖黑話，把算卦相面統(tǒng)稱為金門或金點。戧盤，專指相面，盤就是臉。

做戧盤生意，不容易，得先過三關(guān)：一是長相，相貌堂堂才可以，用術(shù)語來說，叫“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有點打鐵還需自身硬的意思，而且穿著要體面，有老板派頭，或紳士派頭，隨便往那兒一站，不開口就能把人鎮(zhèn)?。欢谴烬X利落，不能大舌頭；三是嗓門亮堂，啞嗓的不行。

張?zhí)┤P(guān)無阻，天資聰慧，在師父身邊“夾磨”沒幾年，就修煉到“腥加尖，賽神仙”的境界。

夾磨，得業(yè)師真?zhèn)髦?；腥，現(xiàn)編的假話；尖，“攥尖”的簡稱，指熟讀各種相書。

戧盤里的假話，也不完全是假話，它含有推理的成分。拿“江湖金點十三簧”之首的“地理簧”來說吧，怎么個意思呢？就是用地理方位來揣測人物身份。打比方說，明清時期在北京做大糞生意的，大多來自山東德平、仕平、平陰、齊河四個縣。民國時期在北京的山西人里邊，汶水縣的大多在果子鋪做事，五臺縣的大多在軍政兩界做事，榆次縣的大多在糧行里做事……

地理簧之下，還有當(dāng)場揣測對方心理動態(tài)的“現(xiàn)簧”等諸多名堂。

做戧盤生意，跟說相聲的、說快板的、摔跤的、抖空竹的等行當(dāng)一樣，都得跟“擺地”的合伙求財。擺地生意，說來簡單，先是置辦桌子、凳子、竹竿、布棚等若干物件，再圈起幾塊空地，即可招徠藝人“上地”賣藝。費用無定數(shù)，拿營業(yè)額說話，一般都是二八分成，擺地的占二。

擺地的對張?zhí)┒己芸蜌猓朔殖刹惶崃?，憑賞。張?zhí)┮膊缓?，賞金比分成只多不少。

某日，一位年輕女子來到張?zhí)┟媲啊Ｔ撆又械壬聿?，杏眼桃腮，婀娜有致，論氣質(zhì)，論妝扮，更是百里挑一。

張?zhí)┎挥傻枚喑蛄藥籽?，暗嘆，嗨，可惜是個麻子臉。

此時張?zhí)皥A粘”（用開場白聚集觀眾）已畢，正忙著“扣瓜”。

江湖中人將巧言惑眾使人流連不去叫扣瓜。

但凡在算命攤前流連不去的，或多或少都有點惱人的心思。這種人一旦被扣瓜，你攆都攆不走。

麻臉女子也不走。她倒是沒被扣瓜，她是被張?zhí)┑南嗝?、穿著、口齒和調(diào)門所吸引，心里頭抖了又抖，好一個活生生的賈俊英！

女子的眼睛一眨不眨，盯住張?zhí)?/p>

張?zhí)┳⒁獾脚拥哪抗夂捅砬椋桨l(fā)激情四射：“常言道，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人不留名不知張三李四，雁不留聲不知春夏秋冬。今天相禮減半，只為傳名……”

管相面酬金不叫酬金，叫相禮，聽著怎么就那么入耳啊。

女子目睹張?zhí)┰诳圩〉钠甙藗€呆瓜面前娓娓而談，將未來之富貴貧賤、目下之吉兇禍福，命也，運也，時也，繁文博采、分毫析厘地轉(zhuǎn)圜一通，就把十幾塊大洋賺到了手。

女子在心里頭笑了，這人，說是減半，實則是多多益善。

女子轉(zhuǎn)身離去，倏爾停住，回眸，啟齒一笑。這番是笑在臉上。

張?zhí)┑哪抗獗慌拥谋秤盃砍鰩酌走h(yuǎn)，女子的回眸一笑，讓他驀地一驚，我的天，這不就是，就是那位紅彤彤的筱麻紅嘛。

幾年前，筱麻紅因扮演《花為媒》里邊的張五可而一炮打響，成為岐山戲社的當(dāng)家花旦。岐山戲社創(chuàng)立的岐山小舞臺近在咫尺，張?zhí)┰ミ^幾次，他還記得筱麻紅那段自編的著名唱詞：“水靈靈一雙杏眼似笑非笑，雪白的小臉蛋淺白麻子……”

張?zhí)┳源顺蔀獒叫∥枧_的?？?，筱麻紅的戲每場必看。前排雅座，喝茶，吃茶點，為筱麻紅喝彩。

等于說，張?zhí)┮布尤氲脚鯌蜃拥男辛?，只不過捧得謹(jǐn)慎而灑脫。

自清代至民國，捧戲子一度成為熱門時尚，滿清貴胄、政壇顯要、軍界悍將、金融大佬及江湖神怪，個個爭當(dāng)“捧角家”。

捧角家的慣用伎倆，不外乎打賞、請飯、登門造訪、結(jié)伴游玩等等，終極目的之一是把角兒捧到床上去。

張?zhí)┎槐安豢号趿梭懵榧t兩個月，別人未必看得出，筱麻紅卻是心知肚明，方寸間不由得一波一波地顫動，時而竊喜，時而嗔怪，時而怨怒，時而……

筱麻紅被張?zhí)┛酃蠀s不自知。

某日，張?zhí)﹦倓偮渥?，便收到一封短箋，是筱麻紅寫給他的，歪歪扭扭兩行字，請他散戲后留步。

在修竹街名店群英樓里，張?zhí)┙o筱麻紅相了一面，隨后請吃了一桌魯菜。群英樓十大主菜，張?zhí)c了四道：雞錘海參、鮮貝原鮑、橘子大蝦、糖醋黃花魚。酒是關(guān)東名品，“梅花三弄”。

兩人相面相得好，聊也聊得好。心跳的節(jié)奏，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張?zhí)]提相禮的事，筱麻紅也沒提。

月余，筱麻紅主動給張?zhí)┧土讼喽Y，不是禮金，是禮品。

筱麻紅的相禮凸凹有致、白皙飽滿，張?zhí)g喜無極。

是年，筱麻紅芳齡二十四，張?zhí)┤腥?/p>

自此筱麻紅不似以往勤苦好學(xué)，唱也，做也，念也，漸漸心不在焉。班主得知幕后勾當(dāng)，拍案大怒。筱麻紅負(fù)氣罷戲，未幾與班主決裂，另起爐灶。

張?zhí)┳源藢轶懵榧t護(hù)法，一切家用及它用，皆賴筱麻紅賣藝維持。

九年后，筱麻紅抱病巡演，昏厥于舞臺之上，死時尚不知，張?zhí)┰诶霞矣衅抻凶印?/p>

筱麻紅的相禮，可謂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