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我》這小說的名字是后來改的。《延河》編輯馬小鹽問我能否斟酌一下篇名。當時我的病又發(fā)作了,腦子想不了事,就托她想一個。名字出來,我簡直吃驚,這正是我手頭大長篇所寫的:我、另一個我,又一個我、無數的我的分裂與糾纏,自我辯難。也許是不想題透,我當初在給這篇小說取名時回避了,用的是《孿生》。但也許因為這長篇難以寫下去,我不知道它能不能寫成,它出了根本性的問題,正如我給它起的副標題:“論寫作之缺乏方法論?!边@話脫胎于福樓拜曾為他《布瓦爾與佩庫歇》所擬的副標題:“論科學之缺乏方法論?!边@部小說,福樓拜到死都沒有完成。
我是作家,也是教師。我教學后面幾年,一直處在難以為繼的狀態(tài)。講課要觀點要條理,但同時,總會有另一種聲音冒出來,還會有第三種聲音,第四種……眾聲喧嘩?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我一直不敢講陀翁,我覺得這世上沒有幾個人講得好他。因為,講得好就不對了。但我又得講課,只能遷就一頭。這樣,課是上成了,但我知道我是在敷衍。如果講的是寫實作品還好,貼著生活面貌、世俗邏輯講,但文學邏輯不是世俗邏輯,小說寫的是精神世界。心路?過去我也這么認為,但“心”有“路”嗎?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魯迅竟然也“雞湯”一回。如果一定要說“路”,文學恰是沒人走的、只有我走的路。但只有我走的路怎么跟人說?何況那并不是路,而是雜沓的腳印??ǚ蚩ㄕf:“我們稱之為路的,其實不過是彷徨?!边@怎么講?課堂上講不明白,課堂下也講不明白。也寫不明白。自己都不明白。
我能在多大程度上弄明白這個世界?我們可以借助怎樣的框架?之前有傳統(tǒng),后來有啟蒙,民主自由人權;國家,革命;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現代化,全球化;“左”與“右”……要命的是現在它們疊加在一起,層次混雜,互相打架、更要命的是混戰(zhàn)使問題失效。這是與風車戰(zhàn)斗?!拔覀兟牭降囊磺卸际且粋€觀點,不是事實;我們看到的一切都是一個視角,不是真相?!边@是馬可·奧勒留在《沉思錄》里說的。原來在公元2世紀哲人就認識到這一點,人類竟然忘了。
這也不是忘卻,是處境逼得你不得不一再拿起武器來。這是與虛無戰(zhàn)斗。前兩年我給《普羅米修斯已松綁》一書寫后記,標題是《談何反抗虛無,不過是虛無地反抗著》。韓炳哲也談“幻想處于自由之中實際上又被束縛”的普羅米修斯,禿鷲每日啄食他的肝臟,肝臟又不斷重新生長。他不僅被吃,而且又生長,吃得厲害長得厲害。這只惡鷹其實正是另一個自我。用我另一部小說《心!》題記里引用的魯迅的說法:“抉心自食”。竟至于渴望心長得快、長得肥,自己吃自己,吃得豐盛。
我有病,我知否?
也許是自我意識太強,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人”:“先生們,我向你們發(fā)誓,意識太過豐富——這是一種病,一種千真萬確、不折不扣的病?!薄暗叵氯恕碧幱诘叵虏蛔杂?,但越不自由,就越要審視世界,實際上是凝視自我。我在我之中,我在我的自噬之中,我在我的分裂的縫隙中,我在我的纏斗的空氣中。也許這才是文學吧。加繆在論述卡夫卡時說:“人類的境遇之中彰顯了一種本質的荒謬和與之難以共處的高貴(所有的文學都是如此)?!?/p>
陳希我,作家、文學博士。主要作品有小說《抓癢》《大勢》《冒犯書》《我疼》《命》《移民》《心!》《普羅米修斯已松綁》,隨筆集《真日本》《我的后悔錄》,學術專著《享虐的文學》等。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意、西等多種文字。獲國內國外文學獎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