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jīng)》重言詞研究

范詩雪

［摘要］ 重言詞是古漢語中具有鮮明特色的語言現(xiàn)象?！兜赖陆?jīng)》不僅是哲學著作，還是一本涉及語言知識的優(yōu)秀作品。對《道德經(jīng)》中的重言詞進行研究，主要討論重言詞的分類、句法功能、語義類型等內(nèi)容，并對相關(guān)語句舉例說明，嘗試分析重言詞的作用和價值。

［關(guān)? 鍵? 詞］ 《道德經(jīng)》 ；重言詞；疊字；疊詞

《道德經(jīng)》是我國極為重要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典籍，是道家學派代表人物老子關(guān)于天地萬物的哲學理念。老子不僅對哲學問題有深刻見解，對語言文字知識也非常精通?！兜赖陆?jīng)》共81章，5000多字，其中使用的重言詞全部為常見的雙音節(jié)AA式類型，共16個，出現(xiàn)18次。重言詞是古漢語獨特的語言形式，故此選取《道德經(jīng)》重言詞進行研究。

一、概念界定

學術(shù)界關(guān)于單字重疊形式的名稱有“疊字”“疊詞”“迭字”“重言”等。《道德經(jīng)》是先秦時期的文獻作品，由于上古漢語以單音節(jié)詞為主，字詞之間沒有明確的界線，對此類重疊形式的分析必須考慮這一特點。故本文采用趙克勤在《古代漢語詞匯學》中的觀點，將這種重疊形式稱為“重言詞”，并將其分為“疊字”和“疊詞”兩類，即“一種重言詞是由兩個形音義完全相同的單音詞組成，重言詞的意義基本上就是單音詞的意義，這實際上是兩個相同單音詞的重疊形式。因此，這種重言詞又可以稱為‘疊詞。一種重言詞雖然也由兩個形音義完全相同的單字組成，但這兩個字只不過代表兩個音節(jié)，它們與重言詞的意義毫無關(guān)系。這種重言詞只是兩個單字的重疊，因此，又可以稱之為‘疊字?！焙唵蝸碚f，重言詞是由兩個形音義完全相同的單字或單音詞組成，包括單字意義與重疊形式意義無關(guān)的疊字和單音詞意義與重疊形式意義基本一致的疊詞。

二、《道德經(jīng)》重言詞的分類

從《道德經(jīng)》重言詞的構(gòu)成語素來看，可分為單純詞和合成詞。從單字和單音詞的意義與重言詞的意義之間的關(guān)系看，可分為疊字和疊詞。單純詞是由單個語素構(gòu)成的詞，疊字是單純詞；合成詞是由多個語素構(gòu)成的詞，疊詞是合成詞。

（一）疊字

重言詞的單字與重言詞的意義毫無關(guān)系，即“疊字”，有繩繩、蕓蕓、悶悶、歙歙、缺缺等5個。舉例如下：

1.繩繩

繩繩不可名，復(fù)歸于無物。（《道德經(jīng)·上》第十四章）

繩，《說文·糸部》：“索也。從糸，蠅省聲?！北玖x是繩子?！都本推ⅰ罚骸袄K謂紨兩股以上，總而合之者也。一曰麻絲曰繩，草謂之索?！薄兜赖陆?jīng)》中的“繩繩”表示連續(xù)不絕貌，單字與重言詞的意義無關(guān)，故“繩繩”是單純重言詞，即“疊字”。

2.蕓蕓

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道德經(jīng)·上》第十六章）

蕓，《說文·艸部》：“艸也。似目宿。從艸云聲?！北玖x是香草名。例句中的重言詞“蕓蕓”表示眾多貌，跟單字的意義無關(guān)。

3.缺缺

其政察察，其民缺缺。（《道德經(jīng)·下》第五十八章）

缺，《說文·缶部》：“器破也。從缶，決省聲?！北玖x是器具破損，引申有缺漏而不完整、缺少、缺陷等義?！叭比薄北硎揪哂行÷斆鳎c單字意義無關(guān)。

（二）疊詞

重言詞的單音詞與重言詞的意義基本一致，即“疊詞”，有綿綿、熙熙、儽儽、沌沌、昭昭、昏昏、察察、琭琭、珞珞、淳淳、恢恢等11個。舉例如下：

1.綿綿

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道德經(jīng)·上》第六章）

綿，《說文·系部》：“聯(lián)微也。從系，從帛?！北玖x表示絲綿，是由絲聯(lián)結(jié)而成的帛類物品，由此引申出像絲綿一樣連續(xù)不斷、久遠等意義?！兜赖陆?jīng)》中的重言詞“綿綿”表示連續(xù)不斷貌，與“綿”的引申義相關(guān)，單音詞與重言詞的意義具有一致性，故“綿綿”是合成重言詞，即“疊詞”。

2.昭昭

俗人昭昭，我獨昏昏。（《道德經(jīng)·上》第二十章）

昭，《說文·日部》：“日明也。從日，召聲?！北玖x是明亮，由明亮引申出明白、顯著等義?！罢颜选北硎久靼浊宄?，與單音詞的意義相關(guān)。

3.琭琭

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道德經(jīng)·下》第三十九章）

琭，《廣韻》：“琭，玉名?！薄艾f琭”在《道德經(jīng)》中表示玉珍貴有光澤的樣子，與單音詞的意義相關(guān)。

三、《道德經(jīng)》重言詞的句法功能分析

《道德經(jīng)》中重言詞出現(xiàn)的位置不定，句首、句中和句末皆有。據(jù)筆者分析，16個重言詞均為形容詞，在句中主要作謂語和狀語。

（一）重言詞作謂語

作謂語的重言詞有15個：繩繩、蕓蕓、熙熙、儽儽、沌沌、昭昭、昏昏、察察、悶悶、琭琭、珞珞、歙歙、淳淳、缺缺、恢恢。舉例如下：

繩繩不可名，復(fù)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道德經(jīng)·上》第十四章）

“繩繩”表示連續(xù)不絕貌，是形容詞性的重言詞，在句中作謂語，修飾所謂“恍惚”的狀態(tài)。譯為連接不斷又不可稱名，一切運動又會回到無形無狀的狀態(tài)。

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道德經(jīng)·下》第三十九章）

“琭琭”表示珍貴有光澤的樣子，“珞珞”表示石堅不摧貌，均為形容詞性的重言詞，在句中作謂語。“琭琭”修飾玉的樣子，譯為不追求像玉石一樣珍貴。“珞珞”修飾石頭堅硬的樣子，譯為要像石頭那樣堅硬不摧。

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道德經(jīng)·下》第五十八章）

“悶悶”表示寬厚，“淳淳”表示樸實寬厚，均為形容詞性的重言詞，在句中作謂語?！皭瀽灐毙揎棥捌湔保g為政治寬厚?！按敬尽毙揎棥捌涿瘛保g為人民淳樸忠誠?！安觳臁北硎究量蹋叭比薄北硎揪哂行÷斆?，均為形容詞性的重言詞，在句中作謂語?！安觳臁毙揎棥捌湔?，譯為政治苛刻黑暗。“缺缺”修飾“其民”，譯為人民狡黠。

“悶悶”“察察”在句中的位置以及所作的成分相同，都是出現(xiàn)在主語后面，作謂語去陳述或修飾主語。

（二）重言詞作狀語

作狀語成分的重言詞只有1個：綿綿。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道德經(jīng)·上》第六章）

“綿綿”表示連續(xù)不斷貌，是形容詞性的重言詞，在句中作狀語，修飾“道（谷神）”存在的狀態(tài)，譯為它是連續(xù)不斷地存在著。

四、《道德經(jīng)》重言詞的語義分析

本小節(jié)主要分析重言詞的語義類型，并對語境于語義的重要作用進行簡要概述。

（一）語義類型分析

形容詞主要用來表示人或事物的性質(zhì)、狀態(tài)、特征或?qū)傩?，《道德?jīng)》重言詞均為形容詞，語義類型主要為描摹形態(tài)和描摹情狀兩種。其中描摹形態(tài)的重言詞有6個：綿綿、繩繩、蕓蕓、琭琭、珞珞、恢恢；描摹情狀的重言詞有10個：熙熙、儽儽、沌沌、昭昭、昏昏、察察、悶悶、歙歙、淳淳、缺缺?，F(xiàn)舉例如下：

1.描摹形態(tài)

重言詞具有描摹形態(tài)的作用，能生動形象地描繪事物的各種形態(tài)。

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道德經(jīng)·上》第十六章）

“蕓蕓”是形容萬物眾多紛紜的樣子，生動形象地描繪出萬物數(shù)量之多的形態(tài)，雖然所描述的內(nèi)容較為虛幻，卻給人無限的想象空間。

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道德經(jīng)·下》第七十三章）

“恢恢”是寬闊廣大的樣子，描繪出自然法則的范圍寬廣無邊，給人無邊無際之感。

2.描摹情狀

重言詞還具有描摹情狀的功能，能生動細致地描繪人的性格特征和心理，展現(xiàn)行為狀況。

（1）描繪人物性格特征

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道德經(jīng)·上》第二十章）

“昭昭”表示明白清楚，“昏昏”表示愚昧糊涂，“察察”表示明辨清楚，“悶悶”表示愚昧渾噩，均是對人物性格特征的描述，通過對比展現(xiàn)“我”與“眾人”的不同。

（2）描繪人物心理狀態(tài)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道德經(jīng)·上》第二十章）

“熙熙”是形容和樂的樣子，讓人感受到眾人登臺欣賞美景時喜悅和樂的心理狀態(tài)。

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道德經(jīng)·上》第二十章）

“儽儽”是形容疲憊的樣子，表現(xiàn)出文中“我”因與世俗眾人不同而感到疲憊的心理狀態(tài)，使人能夠體會到“我”的無奈。

（3）展現(xiàn)行為狀況

圣人在天下歙歙，為天下渾其心。（《道德經(jīng)·下》第四十九章）

“歙歙”表示無所偏執(zhí)貌，是對圣人治理天下應(yīng)該如何的描述。

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道德經(jīng)·下》第五十八章）

“悶悶”“察察”都是形容治理國家的行為，“淳淳”“缺缺”是人民的行為，展現(xiàn)出寬厚和苛刻的治理行為所導(dǎo)致的不同結(jié)果。

（二）語境對語義的作用

在句法功能分析部分提到，“悶悶”“察察”在句中的位置以及所作的成分相同，但結(jié)合語境發(fā)現(xiàn)它們的語義卻不相同，古書中重言詞意義的考察要注重上下文語境的作用。

語境使多義重言詞的意義指向具體化。例如，《莊子·則陽》：“禍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郭象注：“流行反覆?！背尚⑹瑁骸皽窚罚餍忻病！薄按敬尽痹谶@句話里表示不停流轉(zhuǎn)之義，而《道德經(jīng)》中的“淳淳”表示忠厚樸實。除此之外，語境也為重言詞的臨時意義提供了具體的出現(xiàn)場合，如“悶悶”在“其政悶悶，其民淳淳”中的意義就是臨時意義，離開這句話的語境，“悶悶”表示寬厚的意義就不再出現(xiàn)。語境對于語義的確定和明確表達意義有重要作用，古書中重言詞表達的意義究竟是什么，有時需要借助語境來分析。

五、《道德經(jīng)》重言詞修辭功能分析

語言中的語音、詞匯和語法是修辭的基礎(chǔ)，修辭又能使三要素增色添彩，故古人在詩詞、經(jīng)文創(chuàng)作中常常熟練運用重言形式使文章飽滿。像我們熟知的唐代著名詩人杜甫、宋代著名女詞人李清照，便經(jīng)常在詩詞中使用重言手法。在科普性、專業(yè)性較高的注書里也出現(xiàn)使用重言詞解釋詞的情況，如語文辭書著作《說文解字》中，許慎也常用重言詞來釋字，來達到巧妙解釋字義的效果，足以說明重言詞在語言實際運用中的重要作用。

（一）增添韻律節(jié)奏

由于重言詞是由兩個形音義完全相同的單音形式重疊構(gòu)成，因而能夠發(fā)揮使文章韻律協(xié)調(diào)、節(jié)奏感增強的修辭效果?！兜赖陆?jīng)》重言詞所在句子基本都是短句，短句中出現(xiàn)單音形式的重復(fù)使用，給人最直接的感受是在朗讀時很有節(jié)奏感，且語言流暢。例如“俗人昭昭，我獨昏昏”“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句中聲韻相同的字詞重復(fù)回響，音節(jié)整齊對稱，使得語句韻律和諧、具有語感，讀起來不拗口，聽起來也自然悅耳。

（二）展現(xiàn)情態(tài)狀貌

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用“以少總多，情貌無遺”來概括《詩經(jīng)》疊字的修辭作用，這種說法也可以用于對《道德經(jīng)》重言詞修辭功能的概括，就是用簡潔的語言概括豐富的內(nèi)容，把事物的情態(tài)狀貌沒有遺漏地表現(xiàn)出來。由于重言詞表達的意義大多具有形容的功能，因此在描繪人或事物時，重言詞往往能對人或事物的情態(tài)狀貌進行生動刻畫，從而展現(xiàn)出畫面感，讓人有身臨其境的感受。例如“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描寫的是虛無縹緲的自然法則，對于這種不具象的事物，我們很難感受到它的性狀，但“恢恢”的使用好像把人拉進寬闊無邊的世界中，從而使人切身感受到這種法則的廣闊。在“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中使用的重言詞，是對人民性格特征的描述，巧妙描繪出人民狡黠、耍小聰明的形象。

（三）深化表達意義

在表達方面，重言詞還具有深化語義的作用。漢字是集形音義于一體的表意體系文字，單字詞的重復(fù)也代表著意義的重復(fù)，重復(fù)使意義集中化，這樣重復(fù)集中地表述意義會具有巨大的語言力量。如：“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沌”表示愚昧無知，“沌沌”不但仍然表示愚昧無知，且表示的程度加深，在語義上得以深化，起到強調(diào)“我”愚昧狀態(tài)的效果。從外在形式上看，同一個字或詞的重復(fù)使用會給人視覺感知的沖擊，繼而讓人對重言詞產(chǎn)生深刻的印象，從而引發(fā)感知上的共鳴，也會起到表達的強調(diào)作用。

（四）增強語言表現(xiàn)力

除上述三種作用外，重言詞還擁有增強語言表現(xiàn)力的能力，這種能力可以通過煉字體現(xiàn)出來。我們在語文學習時常會遇到詩詞歌賦煉字的問題?！八^‘煉字，就是根據(jù)內(nèi)容或意境的需要來選擇最合適的詞?！奔磳κ褂玫淖衷~進行精心比對和選擇，使選擇的字詞貼合表達內(nèi)容和意境，從而達到使表達更充分、使語言表現(xiàn)力更強的作用?！兜赖陆?jīng)》中的重言詞同樣是經(jīng)過作者精心選擇才得以呈現(xiàn)，把其中的重言詞換成單字詞，或換成同義的其他詞語，都無法產(chǎn)生重言詞所帶來的效果，哪怕是微小的差異，在內(nèi)容的呈現(xiàn)中也會產(chǎn)生大不同。如果把“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中的“綿綿”換成單字“綿”，不僅結(jié)構(gòu)失衡，也沒有“綿綿”表示的意義充分；如果把“不欲琭琭如玉”換成“不欲珍貴如玉”，行文風格就少了些許雅致。重言詞的修辭作用不單體現(xiàn)在自身的結(jié)構(gòu)與特點上，也由煉字時的對比襯托而出。

六、結(jié)束語

重言詞是古漢語詞匯中重要的一部分，與生俱來的構(gòu)詞能力推動漢語詞匯由單音節(jié)詞向雙音節(jié)詞發(fā)展，極大地豐富了漢語的詞匯形式，在漢語詞匯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重言詞使用起來簡單易懂，能夠很好地應(yīng)用到口語和書面語中，至今仍然是使用頻率很高的語言現(xiàn)象。通過本文的分析，筆者希望能為我們更好地理解《道德經(jīng)》重言詞所在句的文意提供支持，也有助于我們今后對重言詞的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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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