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典化與解法典化視域下人工智能作品規(guī)則重構研究

張皓清

中國礦業(yè)大學（北京），北京 100083

一、人工智能作品之涉及概念分析

（一）人工智能作品之概念核心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簡稱“AI”）是指機器能夠模擬人類的意識與思維活動，以完成某項任務的技術，即模擬人類的智能機器［1］。人工智能之發(fā)展階段可以分為弱人工智能階段、強人工智能階段與超人工智能階段［2］。目前的人工智能仍處于弱人工智能階段。

而在弱人工智能階段發(fā)展中，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了數以萬計的作品。具體來言，可以將人工智能所創(chuàng)作物按照其性質分為以下兩類：第一類，人工智能作為人類作品的輔助工具。在此類創(chuàng)作中，產生的作品是人類智力成果的產物，而人工智能僅作為輔助工具，對人類提供的數據以已經設定的代碼運行，得出唯一的目標內容，其仍屬于人類作品。第二類，人工智能可以獨立完成作品。其創(chuàng)作過程分為三個階段：先由開發(fā)者或是使用者將算法程序或前提數據輸入人工智能中，之后人工智能對輸入的算法或是數據進行深度學習并收集可用數據，最終其脫離預先設定的算法將內容創(chuàng)作而出。對于作品創(chuàng)作完成前，人類對人工智能所下達的指令，成為最后作品以何種形式呈現給世人的決定性因素，因此，此類人工智能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究其本質還是人類的創(chuàng)作意志，人工智能是在其意志之上合作完成的作品，此類人工智能所創(chuàng)作作品未納入現行知識產權法保護之中，故本文將以第二類人工智能作品為研究對象，于下文展開論述。

（二）人工智能作品涉及法律規(guī)則之分析

1.主體地位之規(guī)則分析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中有關著作權主體的規(guī)定，主要包括作者以及其他享有著作權的自然人、法人與非法人組織。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者并不等同于著作權人，在作者以外的他人可以通過法律或合同的約定取得著作權的情況下，著作財產權歸他人享有，而著作人身權歸作者，其兩者都可被稱為著作權人。

2.可版權性之規(guī)則分析

可版權性是指，其作品能否受著作權法的保護。所謂作品是指文學、藝術或科學領域中，具有獨創(chuàng)性，并且能被一定形式復制的智力成果。著作權法中的“獨”，并非要求為之首創(chuàng)，其含義是指作品由作者本人獨立完成，不存在抄襲的結果；“創(chuàng)”是指作品要具有一定程度的智力創(chuàng)造性，即作者的表達是否達到創(chuàng)造性的要求。只有同時具備“獨”與“創(chuàng)”的作品，才能成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

3.權利歸屬之規(guī)則分析

在我國《著作權法》規(guī)定中，作品的權利歸屬存在以下兩種原則：一是著作權因創(chuàng)作而自動取得，其來自洛克的財產勞動學說，其認為作品是作者情感的獨到表達，作者是創(chuàng)作作品的主體，也是產生著作權法律關系的基礎。在我國只要創(chuàng)作完成了作品，其著作權依法自動產生。二是《著作權法》基于投資或促進作品利用等因素，所規(guī)定的特殊情形。

二、人工智能作品發(fā)展對現行知識產權法之沖擊

人工智能作品所引發(fā)的糾紛，在近幾年逐漸進入到人們視野中。其中有的法院認為人工智能作品不能成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而有的法院認為其能成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因此在法院判決結果與說理論證中產生較大爭議，究其本質是法院對于人工智能作品的認定標準不一。

（一）人工智能作品不認定為作品之司法案例

法院認為人工智能作品不能認定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的案例在司法實踐中并不鮮見，如A 律師事務所訴B 互聯網公司案。

本案中A 律師事務所利用C 公司法律數據庫，生成有關影視娛樂行業(yè)司法分析報告，在此基礎上得出文章，隨后發(fā)布于微信公眾號中。之后，該文章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刪除原署名等內容后，被D 用戶發(fā)布在B 互聯網公司平臺上。因此，A 律師事務所將B 互聯網公司訴至法院。

法院認為人工智能作品不能成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原因如下：第一，法院對于C 公司法律數據庫生成圖形的判別之中，認為不同使用者采用相同數據生成的圖形均是相同的，即不具有作品意義上的獨創(chuàng)性，不能認定該圖形是“圖形作品”。第二，法院對于C 公司法律數據庫生成文字的判別中，認為該文字是通過選定關鍵詞以及“可視化”功能生成，其內容體現出對數據獨到的選擇與分析，符合文字作品的形式要求，具有獨創(chuàng)性。但法院認為僅具有獨創(chuàng)性并非文字作品的充分要件，依據《著作權法》規(guī)定，文字作品需由自然人創(chuàng)作完成，因此該生成文字不構成文字作品。第三，人工智能作品歸屬權的爭議，法院認為現行《著作權法》規(guī)定了普通作品與特殊作品的著作權歸屬，但對于人工智能作品的歸屬未做規(guī)定，雖未將其定義為著作權法的作品，但仍需要保護開發(fā)者與使用者的權益。

（二）人工智能作品認定為作品之司法案例

與上述A 律師事務所訴B 互聯網公司案的判決相反，在E 互聯網公司訴F 科技公司案中，法院認為人工智能作品能認定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

本案中，E 互聯網公司創(chuàng)造的人工智能自動撰寫了一篇財經報道，在文章最后署名E 互聯網公司人工智能自動撰寫，并發(fā)表在互聯網中，之后，F 科技公司在未得到E 互聯網公司的許可下，將其文章轉載，于是E 互聯網公司將F 科技公司訴至法院，主張其著作權受到侵害。

本案中，法院認為人工智能作品能成為著作權法意義上作品的原因如下：E 互聯網公司人工智能所創(chuàng)作的文章構成文字作品，其外在表現符合文字作品的形式要求，就是否具有獨創(chuàng)性來言，其文章體現出了E 互聯網公司人工智能開發(fā)團隊獨特的選擇與判斷等因素，其作品所呈現形式并非固定不變，具有作品意義上獨創(chuàng)性，即該作品構成著作權法所保護的文字作品；在著作權權利歸屬問題中，其自動撰寫的文章是由主創(chuàng)團隊作為整體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體現了原告發(fā)布財經文章的需求，并由原告對外承擔責任，因此涉案文章符合《著作權法》中法人作品的規(guī)定，即原告享有其著作權。

將本案與A 律師事務所訴B 互聯網公司案相比較，兩案相同之處在于，其涉案作品均由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完成；不同之處在于，E 互聯網公司訴F科技公司案中原告提出人工智能在作品撰寫中起到輔助性作用，從而突出主創(chuàng)團隊的輸入與選擇的行為，最終得到法院認可。而在A 律師事務所訴B 互聯網公司案中，法院認為自然人完成的作品受到知識產權法保護，而人工智能所創(chuàng)作物不能被認定為作品。

三、人工智能作品可版權性及權利歸屬規(guī)則重構

（一）人工智能主體地位之規(guī)則論證

《著作權法》規(guī)定的法律主體包括自然人、法人與非法人組織，并未對人工智能主體地位進行規(guī)定。在學界中，部分學者持法律擬制說的觀點，將人工智能擬制為法律主體，進而擁有著作權的權利與義務。在筆者看來此觀點并不能成立，其原因如下：

第一，在厘清人工智能作品概念中能夠發(fā)現，雖人工智能在作品表達中獨立完成，但其作品的創(chuàng)作離不開人的控制，最終作品內容如何，終究取決于人的因素。第二，將人工智能賦予法律地位絕非易事?，F有知識產權法律制度是建立在民法法律制度之上，而在民事法律中對于人工智能的法律地位尚未制定規(guī)范，假設預先在知識產權法中賦予其法律主體地位，此將違背民法的理論架構。同時，在設立新的法律主體時，還需規(guī)定其他配套的規(guī)定，比如人工智能如何行使權利或履行義務等等，此是項艱巨的任務。第三，假設將人工智能主體地位確定，其本質決定其法律難以運行，在數字時代下，人工智能雖然在作品創(chuàng)作中有著較強能力，但其難以獨立行使權利與履行其義務，仍需借助人類才能夠得以實現。

（二）人工智能作品可版權性之論證

在學界討論人工智能作品是否具有可版權性的觀點中，爭議焦點往往是就其作品是否具有獨創(chuàng)性進行辯駁。目前存在肯定說與否定說兩種觀點。持有否定說觀點的學者提出，人工智能作品不能表達人類情感，缺乏人格基礎，同時其作品僅是固定規(guī)則下的結果，不具有獨創(chuàng)性，所以不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中的作品［3］；相反，持有肯定說觀點的學者認為，人工智能作品是設計者意志的產物，其作品體現出人格要素，此外，作品獨創(chuàng)性的認定不應關注創(chuàng)作的過程，而是應關注結果——作品，之后再進行論證［4］。

筆者認可肯定說的觀點，即人工智能作品具有可版權性，其作品應被知識產權法保護。對于人工智能作品具有可版權性的原因，進行以下論證：第一，就人工智能作品所涉及領域來看，其作品的創(chuàng)作極大程度受到所收集數據的影響，主要是通過收集文學、藝術或科學領域數據，以完成創(chuàng)作，其符合作品領域的要求。第二，人工智能作品是否為智力成果。智力成果是指智力勞動所創(chuàng)造的精神財富，縱觀當今人工智能作品，其以音樂、詩歌和繪畫等多種形式呈現，若不加標注，公眾往往會誤以為是人類作品，因為其作品能夠使公眾得到精神上的滿足與情感上的體驗。第三，對于作品獨創(chuàng)性的認定，我國法律并沒有明確界定，通過學術理論以及司法裁判來看，其作品不具有對現有作品的復制，即具有獨創(chuàng)性。獨創(chuàng)性的本質在于獨立完成且具有創(chuàng)造性。就“獨”而言，人工智能的作品，均為在現有數據基礎上的創(chuàng)作，其復制的概率與人工智能本身的設定有著很大的聯系，其內容組合又有著很大的隨機性，人工智能作品的每一次生成，都是從無到有的獨立創(chuàng)作過程，并非固定模板的嵌套，就算是從現有數據復制而成，只要達到能被人類客觀識別的差異，就符合作品“獨”的標準。就“創(chuàng)”而言，作品要求達到一定的創(chuàng)作高度。人工智能在數據收集、選擇與采用之中往往能夠自行決定，其創(chuàng)作作品實現了人類無法預知的隨機性，此可以看作人工智能的個性表達。

（三）人工智能作品權利歸屬之論證

作品的權利歸屬不確定的問題頻繁出現，而對于該問題，在學界存在三種觀點，一是“人工智能主體說”，其將人工智能擬制為法律主體，對其創(chuàng)作的作品具有歸屬權。筆者通過上文對人工智能主體地位的論述，得出目前還無法將人工智能劃入法律主體中。二是“人工智能投資者說”，其認為投資者在人工智能作品創(chuàng)作過程中，投入大量的資金，若其利益得不到保護，此會影響后續(xù)投資者的積極性，因此作品應歸屬于投資者［5］。筆者認為投資者雖投入資金，但并沒有加入實際創(chuàng)作中，其利益可以通過出售或出租人工智能的使用權等方式獲得，而不必通過著作權法進行保護，其也符合“額頭出汗”原則（指作者通過創(chuàng)作時所付出的勞動就可獲得著作權，并不需要真正的創(chuàng)造或“原創(chuàng)性”）。三是“作者—著作權說”，其認為人工智能作品是人機合成的結果，人類作者與人工智能都對作品的創(chuàng)作作出了實質性貢獻，其權利歸屬可以參照《著作權法》合作作品的規(guī)定［6］。筆者贊同第三種觀點，其原因如下：

人工智能所創(chuàng)作作品是人工智能與人類的合作作品，人類將算法輸入人工智能中，人工智能在深度學習之上自行對數據進行選擇，在其作品生成過程中伴有著隨機性，其創(chuàng)作符合人類思想的作品，這是人工智能類人化的結晶。與此同時，對作品創(chuàng)作完成前，人類對人工智能所下達的指令，成為最后作品以何種形式呈現給世人的決定性因素，因此，可以得出此種推論——人工智能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究其本質是人類（具體使用人工智能的人）的創(chuàng)作意志，是人工智能在人類意志之上合作完成的作品。比如，人工智能ChatGPT 輸出結果的前提是人類將需求提前輸入到ChatGPT 中，以此得到的結果可能并不理想，之后人類對其最初的輸出結果加以指引，最終由ChatGPT 完成人類所要求的作品，其中無不體現著人類與人工智能間的合作。

著作權法權利的歸屬重構，可以參考合作作品歸屬模式，其人工智能作品的二元創(chuàng)作主體的結構，人工智能與人類都是其作品的作者，但不同的是，人類是基于法律規(guī)定成為作者，而人工智能是基于創(chuàng)作作品的事實成為作者。未來著作權法或許可以將作者與著作權人相分離，構建二元權利主體的結構，因為人工智能無法同人類一樣，獨立行使權利與履行義務，所以把人類作為著作權的主體更為合適，其并不違背人工智能不能擬制為法律主體的觀點，反之，還更好地保護了人工智能的成果，即規(guī)定人工智能與人類為作品的合作作者，其著作權歸屬于人類。

四、人工智能作品保護下法典化與解法典化之思考

（一）人工智能作品保護體現民法典共享權利之理念

在傳統(tǒng)民法理論中，對于財產的利用具有較為嚴格的物權排他性，即財產的權利人對自己所占有的財產，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規(guī)定，權利人對該財產具有占有與支配等權利，從而排除他人的干涉。除在《民法典》中，比如租賃合同等許多債法理論中也較多存在此種物權排他性。在數字時代，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出現打破了傳統(tǒng)民法理論中對于財產利用嚴格的物理排他性。就人工智能作品而言，由于創(chuàng)作作品大多為數字形式表現，具有客體的無形性與可復制性的特征，相較于其他財產權利客體，能夠被無限地復制與利用。因此，當權利主體對人工智能作品進行占有和使用時，不會產生排除他人對其作品的占有與使用，從而提高了人工智能作品的利用效率與經濟價值，即此類作品不具有物權排他性，因此對人工智能作品的保護體現出了民法“共享權利”的理念。在《民法典》中對于共享權利的保護早有先例，比如建筑物區(qū)分所有權，所有業(yè)主對小區(qū)的管理與收益享有共同處置的權利。而對于人工智能作品可以同時存在多個權利主體，比如人工智能的開發(fā)者、投資者、使用者以及人工智能作品傳播中的鄰接權利人等等，都可以作為人工智能作品的權利人或鄰接權人。

（二）人工智能作品保護下《民法典》之變化

在我國《民法典》中并未對人工智能的法律地位，以及人工智能所生成物的性質進行單獨規(guī)定。但在數字時代下，人工智能技術快速發(fā)展，其在文化、藝術與科學等領域廣泛適用，若要推動其技術進步，必須將立法先行觀念貫徹于立法活動中。對此情形，立法者需要考慮在民法的法典化立法權力壟斷下微觀權利的保障模式之中，《民法典》應如何回應此問題。在對于人工智能作品的立法中微觀權利保障模式下的變化在于，知識產權法需要對人工智能的法律地位、是否具有可版權性以及作品權利的歸屬問題進行規(guī)定。而在其之上，法典化的立法權力壟斷意指知識產權法的規(guī)范基礎源于《民法典》，其修訂的前提是《民法典》對于人工智能的性質作出單獨的規(guī)定，知識產權法基于此進行修改更符合立法的邏輯體系。因此，在未來修訂《民法典》時對人工智能作品的保護，可以參考《民法典》現有共享權利的立法模式，原因是其本質與民法典中現有的“共享權利”是相通的，之后，知識產權法可以修訂后的《民法典》為基礎對人工智能的保護舉措單獨立法。只有法典化的立法權力壟斷在微觀權利保障模式下進行變化，才能使人工智能作品的保護更具有進步意義。

（三）人工智能作品保護之社會效果前景分析

在人工智能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具有多主體參與的特征，其經歷了投資者對于人工智能的投資與推廣，人工智能產品設計者的算法編寫、產品維護，以及使用者數據輸入與結果選擇等主體參與下產生的作品，過程中每個主體都花費了時間、精力與金錢，若不通過立法對人工智能作品加以保護，則是對投資人所投資金的浪費、對產品設計者的創(chuàng)新思維產生抑制，以及對產品使用者使用頻率的降低，所以需要以立法的形式來平衡人工智能作品創(chuàng)作中多方參與主體的利益，以激發(fā)社會的創(chuàng)新活力。假設賦予人工智能作品法律地位，其會對未來公共福祉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這將刺激消費者對于人工智能作品的使用意愿，從而引進資本對于該領域的投資，繼而促進人工智能的開發(fā)與優(yōu)化，助力科技創(chuàng)新成果的研發(fā)。

五、結語

知識產權法不同于其他法律，其中富含著對人類精神文明的保護，不論是發(fā)明創(chuàng)造還是文學作品，保護其就是在保護人類現有以及未來的文明。當今，ChatGPT 正引爆著世界第四次科技革命，諸多國家將人工智能技術提升到國家戰(zhàn)略高度，各國紛紛出臺相應政策以鼓勵國內人工智能技術的發(fā)展。我國未來法典化與解法典化過程中，在《民法典》確定人工智能的法律性質的前提下，知識產權法在認可人工智能作品可版權基礎上，明確人工智能作品的權利歸屬，此舉對我國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將起到至關重要的推動作用，將激勵更多的科研工作者進行深入研究。此外，人工智能作品繁榮了人類作品市場，倘若民法與知識產權法對人工智能作品采取合理的保護，則更有效地實現人類對其作品的利用，因此人類將把更多的精力集中到高質量的作品創(chuàng)作中，最終，人類將走向前所未有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