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高粱》中的“家族敘事”

關(guān)鍵詞：莫言 《紅高粱》 家族敘事

《紅高粱》講的是一個“抗日人家”的故事。莫言站在“當下”，以“我”查考家族史為視角，敘述“我爺爺”“我奶奶”“父親”的經(jīng)歷，因此，這個故事可以納入“家族敘事”研究。此前對《紅高粱》的研究有如下幾個方向：一是將其放在中國鄉(xiāng)土敘事傳統(tǒng)中考察，如洪子誠關(guān)注《紅高粱》對“鄉(xiāng)村天地”的拓展。二是進行理論歸納，闡釋作品與“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等思潮的關(guān)系，如張清華將其作為“新歷史主義”文本。三是個性化視角?！吨袊敶膶W史教程》認為，《紅高粱》“站在民間立場上”，“非常鮮明地表達了一種真正向民間價值尺度認同的傾向”，與主編陳思和對民間視角的論述互文。雖然也有論者討論《紅高粱》的“家族敘事”，但較少將其置于家族題材敘事傳統(tǒng)中。經(jīng)典常讀常新，《紅高粱》仍有解讀的可能性，換一個視角，就可能發(fā)現(xiàn)此前被忽略的內(nèi)容。本文擬從“家族敘事”入手，對《紅高粱》再解讀，以期詮釋這部作品的更多面相。

代際關(guān)系“反轉(zhuǎn)”

家族觀念中，“父子”“祖先/ 后輩”等關(guān)系，受到嚴格規(guī)定，滲透到傳統(tǒng)倫理中，直到“現(xiàn)代”，才被質(zhì)疑并發(fā)生轉(zhuǎn)化?！艾F(xiàn)代”以來，“進化論”觀念深入人心，有了一代更比一代強的意識。傳統(tǒng)家庭中，祖父、祖母受到晚輩尊重，擁有權(quán)力，但五四新文化運動對此觀念進行了沖擊、否定。“新青年”超越上一代，開始得到傳播和認同，體現(xiàn)于《新青年》等刊物。李大釗說：“我很盼望我們新青年打起精神，于政治、社會、文學、思想種種方面開辟一條新路徑，創(chuàng)造一種新生活，以包容覆載那些殘廢頹敗的老人?！痹谒磥恚嗄昱c老人之間的鴻溝，不僅是年齡的，還是思想的，這也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反復(fù)申明。20 世紀早期小說也受此思路影響。家中長輩往往是陳舊觀念的化身，腐朽、能力差，而“新青年”具有新思維，是未來的希望。巴金在《家》中寫到，覺慧覺得祖父“并不是他的祖父，他只是整整一代人的代表。他知道他們祖孫兩代永遠不能夠互相了解的”，因此，“他們在一處談話不像祖父和孫兒，而像兩個敵人”。巴金的描述帶有普遍性，類似場景，在現(xiàn)代文學中十分常見。因此，家中代際沖突激烈，兒孫輩往往敵視先祖，破門而出，去尋找自己崇拜的偶像?！敦斨鞯變号畟儭分械氖Y純祖、《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是類似人物的典型。革命歷史敘事中更是如此，《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梁生寶是“新人”，代表歷史前進的方向，而梁三老漢等老年人只能作為陪襯，作為被批評教育的對象。

從“家族敘事”視角看，《紅高粱》的一大醒目變化是代際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反轉(zhuǎn)”。祖上一代重回佛龕，受下一代膜拜?！拔覡敔敗薄拔夷棠獭笨v橫高密東北鄉(xiāng)，而“我”卻萎縮不堪，只能追慕他們的偉績?！都t高粱》中，“我奶奶”借歷史時運，沖破舊文化對女性的禁錮，完成了個性解放與性別解放的雙重任務(wù)，著實難能可貴?！拔夷棠獭钡母赣H是打造銀器的小匠人，母親是破落地主的女兒，她無法婚姻自主，嫁給了財主單廷秀的獨生兒子、麻風病人單扁郎。不同的是，莫言不是寫她逆來順受，像《祝福》里的祥林嫂等女性一樣，被舊的家文化吞噬。作品寫了一個“新”奶奶?！拔夷棠獭辈⑽醋駨膵D德，而是大膽挑戰(zhàn)禮教，與“我爺爺”一起，恣意勇敢地生活。“我奶奶”快意人生，瀟灑無畏?！疤?，什么叫貞潔？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惡？你一直沒有告訴過我，我只有按著我自己的想法去辦，我愛幸福，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我該做的都做了，該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第64 頁）“我奶奶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她老人家不僅僅是抗日的英雄，也是個性解放的先驅(qū)，婦女自立的典范?！保ǖ?2 頁）如此“離經(jīng)叛道”、超出尋常家庭設(shè)定的奶奶，十分罕見?！澳棠毯蜖敔斣谏鷻C勃勃的高粱地里相親相愛，兩顆蔑視人間法規(guī)的不羈心靈，比他們彼此愉悅的肉體貼得還緊?！保ǖ?3 頁）

“我奶奶”走出了“禮教”的家，進入廣闊的曠野，成為秉持新的道義的“江湖兒女”。“我爺爺”也不是一般“家族敘事”中那類慈祥的祖父。他大名余占鰲，號稱余司令，父母不詳，是一名土匪頭子。他原本是轎夫，因愛上了“我奶奶”，殺死了單家父子，從此浪跡江湖，不再有日常的家。他擁有的家庭精神，是基于游民文化的江湖道義。羅漢大爺與“我奶奶”關(guān)系曖昧，是“我”的代父。羅漢大爺仇恨日軍，不肯讓自己的馬為敵人所用，鏟斷了馬蹄，遭到報復(fù)。羅漢大爺?shù)膽K死，激起了家族復(fù)仇的欲望。因此，家庭中，“我奶奶”“我爺爺”、羅漢大爺?shù)认茸?，毀家紓難，噴灑熱血，用自己的生命，演出了一幕壯烈的抗日史詩?！拔夷棠獭薄拔覡敔敗狈堑皇切枰慌械淖孑叄€完成了后輩無法完成的偉績。“父子沖突”是“家族敘事”的常見戲碼，兒子只有通過象征性的“弒父”，才能獲得主體地位。《紅高粱》改寫了這一命題，反其道而行，講述父子相繼。“我父親”豆官是“土匪種”，小小年紀就參加了戰(zhàn)斗，擊斃了敵酋中崗尼高?！案赣H咬牙閉眼開了一槍，勃朗寧嗡地一聲響，子彈打著呼哨鉆到水里，把一條白鱔魚打翻了肚皮。鬼子官跌倒水中。”（第69 頁）爺爺夸獎?wù)f：“好樣的，是我的種！”（第70 頁）抗日這一旗幟下，《紅高粱》中的父子毫無芥蒂。“我爺爺”“父親”并肩作戰(zhàn)，上陣父子兵，家族精神得到了延續(xù)和發(fā)揚。

小說中，“家族敘事”中的后輩，面對先祖?zhèn)髌婀I(yè)，只能自愧不如。敘述人“我”說：“他們殺人越貨，精忠報國，他們演出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使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步的同時，我真切感到種的退化?！保ǖ? 頁）“我”作為一個孫輩，拋棄現(xiàn)代的批判與反思，追慕、講述家族祖輩的豐功偉績，構(gòu)成了《紅高粱》敘事的基本框架。于是，《紅高粱》中，家族的先祖被祭奠、招魂，送上神壇。“謹以此書召喚那些游蕩在我的故鄉(xiāng)無邊無際的通紅的高粱里的英魂和冤魂。我是你們的不肖子孫。我愿扒出我的被醬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個碗里，擺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饗！尚饗！”這里需要闡明，《紅高粱》對“我奶奶”“我爺爺”的祭拜并非出自家族觀念，而是因為他們曾經(jīng)擁有的生命力量。否則，作品不會專為“我爺爺”“我奶奶”立傳，卻忽視他們的父母和“我父親”。作品中，家國同構(gòu)理念作用于個體，在戲劇化場景中，瞬間迸發(fā)出強大的生命能量。“我爺爺”“我奶奶”和“父親”，經(jīng)歷了這個非常態(tài)的瞬間，因此，他們受到后代的銘記。

家文化與酒

作者敘述家族故事時，往往設(shè)定一種品質(zhì)、性格，作為家文化承傳。“茶人三部曲”（王旭烽）是茶文化，《穆斯林的葬禮》（霍達）是玉文化，《第二十幕》（周大新）是絲綢文化。家文化是家族成員共有的基因，也是家族敘事的精神指向。“茶人三部曲”中，茶是中國文化的象征，杭州茶商四代人的經(jīng)歷與國族命運緊密相連。茶和鴉片代表了近代以來東西方文明的對話：“茶是郁綠的，溫和的，平靜的，優(yōu)雅而樂生的；罌粟花是多彩的，熱烈的，奔放的，迷亂而破壞的?！币虼?，研究“家族敘事”時，或隱或顯、各不相同的家文化是重要考察點。

《紅高粱》中，家文化是酒。因酒而散發(fā)的迷狂、不羈和反秩序渴望，彌漫在作品字里行間。作者的敘述中，感性、夸張成分濃厚，很有酒后“醉說”的味道。從職業(yè)身份說，“我”的家庭以賣酒為生，酒是家庭生活的中心。“我家的燒酒作坊院子里，擺著十幾口大甕，甕里裝著優(yōu)質(zhì)白酒，酒香飄滿全村。”（第13 頁）酒在作品中，有很強的象征意義。《高粱酒》中說，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紅高粱釀成的酒“香氣馥郁、飲后有蜂蜜一樣的甘飴回味”，“醉后不損傷大腦細胞”。原因是，“正像許多重大發(fā)現(xiàn)是因了偶然性，因了惡作劇一樣，我家的高粱酒之所以獨具特色，是因為我爺爺往酒簍里撒了一泡尿”。作者這么處理，帶有戲謔意味，但符合作品的“醉說”風格。后來，改進了勾兌工藝，“這是絕對機密，當時只有我奶奶、我爺爺和羅漢大爺知道。據(jù)說勾兌時都是半夜三更，人腳安靜，奶奶在院子里點上香燭，燒三陌紙錢，然后抱著一個卡腰藥葫蘆，往酒缸里兌藥。奶奶勾兌時，故意張楊示眾，做出無限神秘狀，使偷窺者毛發(fā)森森，以為我家通神入魔，是天助的買賣。于是我們家的高粱酒壓倒群芳，幾乎壟斷了市場”。無疑，酒在《紅高粱》中，超出了一般飲品功能。酒的釀造過程中，充滿禁忌及顛覆，暗示著家族文化的大膽、反叛。

酒本身有文化隱喻，其中就有不屈、反抗精神。1987年版電影《紅高粱》中，張藝謀、楊鳳良作詞的《酒神曲》如此發(fā)揮：“九月九釀新酒/ 好酒出自咱的手/ 好酒/ 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氣不咳嗽/ 喝了咱的酒，滋陰壯陽嘴不臭/ 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沙口/ 喝了咱的酒，見了皇帝不磕頭/一四七、三六九，九九歸一跟我走/ 好酒?！本剖菍τ顾咨畹某?，代表著聛睨一切的勇氣?！拔夷棠獭薄拔覡敔敗倍际呛Ａ?，性格豪爽，講求江湖道義。他們和羅漢大爺親如一家，見其慘死，絕不能容忍，即便勢單力孤，也要復(fù)仇。“我爺爺”“我奶奶”組成的家庭，與一般“耕讀傳家”的理念不同，而是帶有“江湖”氣質(zhì)，崇尚忠義精神。羅漢大爺本來已經(jīng)逃脫，但為了東家“我奶奶”的財產(chǎn)，不顧生命危險，回去牽騾子，結(jié)果被捉，慘遭剝皮?！拔覡敔敗薄拔夷棠獭蓖瑯又伊x，他們伏擊日軍，誓替羅漢大爺討還血債。酒在《紅高粱》中，是“江湖”精神的外化形式。打日本前，“我奶奶”請余司令和冷支隊長喝酒，并說：“這酒里有羅漢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鬼子汽車打了，然后你們就雞走雞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第25頁）“我奶奶”和余司令一飲而盡。冷支隊同意打鬼子，卻以“不勝酒力”推辭不喝，隱喻著他的性格缺陷。后來他果然失約遲到，造成“我爺爺”部下傷亡慘重，“我奶奶”中槍死去?！都t高粱》中，“我爺爺”“我奶奶”豪邁仗義，看輕生死，洋溢著酒神帶來的生命強力。

家族精神的傳承，依靠的也是酒。羅漢大爺被抓走后，“我奶奶”教育父親，并未多言，而是通過跪拜、喝酒，使兒子懂得生命的莊嚴：

父親記得，奶奶撲地跪倒，對著酒甕磕了三個頭。然后，她站起來，雙手掬起一捧酒喝了。奶奶滿臉的紅潤，都集中到雙腮上，額頭和下巴卻蒼白無色。

“跪下！”奶奶命令父親：“磕頭。”

父親跪下磕頭。

“捧一口酒喝！”

父親捧了酒喝下。

一道血絲像線一樣，垂直地往甕底下沉著。甕里飄著一朵小小的白云，并擺著奶奶和父親莊嚴的面孔。奶奶兩只細長的眼睛射出灼人的光，父親不敢看。父親的心咚咚跳著，又伸出手，從甕里掬上一捧酒，酒從指縫下落，打破了晴天白云大臉小臉。（第29 頁）

可以說，這次喝酒儀式，是“我奶奶”給父親辦的成人禮。“父親”這個“土匪種”得到確認，也將繼承父母的血性。“家族敘事”中，下一代成年時，會接受一次洗禮，意識到自己身份，開始傳承家族文化。而《紅高粱》中的酒，正是承擔了為父親啟蒙的功能。

酒帶來生命中的激情、迷狂狀態(tài)，達到個體精神體驗的高峰?！拔夷棠獭憋L流倜儻，敢于挑戰(zhàn)禮俗，但終究是高密東北鄉(xiāng)一位賣燒鍋的女掌柜。如果按照她的生命節(jié)奏，不出意外，將默默無聞，老死于故鄉(xiāng)，長眠在高粱地。她的情人余司令，曾經(jīng)給過她生命的激情，但顯然不能永久保持。伏擊日軍給了她超越自我的機會，她通過與敵寇戰(zhàn)斗，光榮犧牲，邁向了通往英雄的道路?！都t高粱》用很大篇幅，描寫了“我奶奶”瀕臨死亡前的感受。面對死神，“我奶奶”沒有任何恐懼，反而如飲醇酒般迷醉，“最后一絲與人世間的聯(lián)系即將掙斷，所有的憂慮、痛苦、緊張、沮喪都落在了高粱地里，都冰雹般打在高粱梢頭。在黑土上扎根開花，結(jié)出酸澀的果實，讓下一代又一代承受。奶奶完成了自己的解放，她跟著鴿子飛著，她縮得只剩下一只拳頭那么大的空間里，盛著滿溢的快樂、寧靜、舒適、溫暖、合諧。奶奶心滿意足，她虔誠地說：‘天哪！我的天……’”（第66 頁）“我奶奶”發(fā)現(xiàn)，自己生命的價值，在犧牲于抗日的一刻達到了頂點，故而，在幸福中安詳死去。作品中，“我奶奶”體驗到了生命的終極快樂。

《紅高粱》是一出“家破人亡”的悲劇，但讀者并不覺得傷感，反而很振奮。家人死去，家庭破碎，《紅高粱》與一般而言的“大團圓”大相徑庭。從集體無意識視角看，家的和睦和延續(xù)才是“家族敘事”的指向，而不是相反。為何會有這種感覺？尼采在《悲劇的精神》中，曾經(jīng)做過探討。尼采認為，古希臘悲劇中有一種酒神精神。酒神精神來自祭祀時的縱酒狂歡，打破禁忌，解除束縛，復(fù)歸原始自然。個體在爆發(fā)和釋放中，獲得與世界融合的極大快樂，“在酒神的魔力之下”，“人輕歌曼舞，儼然是一更高共同體的成員，他陶然忘步忘言，飄飄然乘風飛飏。他的神態(tài)表明他著了魔。就像此刻野獸開口說話、大地流出牛奶和蜂蜜一樣，超自然的奇跡也在人身上出現(xiàn)：此刻他覺得自己就是神，他如此欣喜若狂、居高臨下地變幻，正如他夢見的眾神的變幻一樣。人不再是藝術(shù)家，而成了藝術(shù)品；整個大自然的藝術(shù)能力，以太一的極樂滿足為鵠的，在這里透過醉的顫慄顯示出來了?！庇X得自己變成了神，感到了生命的滿足，正是“我奶奶”的瀕死體驗。尼采描述的，是一種生命的顫慄和歡樂，是非常態(tài)和非理性的?！都t高粱》中，“我奶奶”“我爺爺”縱身而出，與日軍搏斗的時刻，游走于死亡邊緣，正是一種生命中不可多得的狂歡瞬間?！凹易鍞⑹隆蓖墙ㄔO(shè)的而非破壞的，因此，《紅高粱》中的家庭陷入“酒醉”狀態(tài)，慷慨赴死，堪稱絕無僅有，故而才令人震驚不已。

“家族敘事”中，把酒作為家文化，意味著變形、鏡像的視角。至于《紅高粱》，酒更是作品的靈魂——無法想象這部作品缺失酒元素會成為何種模樣。因為酒元素，作品可以盡情演繹傳奇，釋放人的本能，讓天性不受壓抑，享受自由徜徉的一瞬。《紅高粱》中的“醉”并不是酒鬼的爛醉如泥，而是因生命犧牲的崇高體驗而達到的快感，絢爛璀璨，死亡如同封神時刻，雖然是悲劇，但令人感到宏偉、迷醉。

三個版本及“家史”敘述人

“家族敘事”帶有“家史”性質(zhì)，以第三人稱為主，主要功能是實錄家庭變遷。一般而言，敘述者提供的，是可靠的版本。盡管文本有虛構(gòu)成分，但主要人物均有原型，可以被查證。作者在其他場合，也樂于提供線索，佐證自己的“非虛構(gòu)”。1932年，巴金在《家》的“后記”中說：“有不少的人以為這是我底自傳，其實，這是一個錯誤。小說里的事實大部分是出于虛構(gòu)，不過我確實是從和這相似的家庭走出來的，而且也曾借用了我認識的人來做模特兒?！弊髡摺⑹氯?、主人公之間的關(guān)系，復(fù)雜纏繞，一言難盡?！凹易鍞⑹隆敝?，“家史是否可信”這個問題一直隱形存在，在《紅高粱》中得到了正式討論?！都t高粱》中，作者采取第一人稱，卻又使用了“我父親”的視角，故意將事件模糊，以“寫意”的方式，講述了一個不同于正史的家族史。“我父親”“我”交替敘事，又是限知視角，使家族史撲朔迷離，充滿不確定性。

關(guān)于伏擊日軍事件，《紅高粱》提供了三個版本。第一個版本是“本事”，完全是共和國“正史”表述方式?？h志記載：“民國二十七年，日軍捉高密、平度、膠縣民夫累計四十萬人次，修筑膠平公路。毀稼禾無數(shù)。公路兩側(cè)村莊中騾馬被劫掠一空。農(nóng)民劉羅漢，乘夜?jié)撊耄描F鍬鏟傷騾蹄馬腿無數(shù)，被捉獲。翌日，日軍在拴馬樁上將劉羅漢剝皮零割示眾。劉面無懼色，罵不絕口，至死方休?！保ǖ?2 頁）對照來看，羅漢大爺鏟傷騾蹄和被剝皮處死是事實，“我爺爺”“我奶奶”前去復(fù)仇，炸毀汽車，擊斃敵酋，就是正史以外的內(nèi)容了。正是出自對正史的懷疑，個人撰寫歷史具有了可能性。新歷史主義觀點顛覆了以往歷史敘述的嚴肅性，認為歷史是被敘述的，是一種文學結(jié)構(gòu)。“事件通過壓制和貶低一些因素，以及抬高和重視別的因素，通過個性塑造、主題的重復(fù)、聲音和觀點的變化、可供描寫的寫作策略，等等——總而言之，通過所有我們在小說或戲劇中的情節(jié)編織的技巧——才變成了故事”，經(jīng)過有意識地敘事，事件具有了意義，“沒有歷史事件本身是內(nèi)在悲劇性的；這點只能從有組織的事件系列語境中的某一個特殊的角度才能被觀察到”?！皻v史”如文學敘事，是被剪裁、裝飾過的。由于特殊的敘述角度，“我爺爺”“我奶奶”的英勇事跡被歷史忽略了。冷支隊長姍姍來遲，造成了“我爺爺”伏擊日軍的損失，但他利用自己的敘述權(quán)力，竊取了擊斃敵人少將的功勞。家族史中輝煌的一頁，從此塵封在不起眼的角落。民間流傳的是第二個版本，是當下已經(jīng)92歲老太太的口述演義，屬于民間文學?！皷|北鄉(xiāng)，人萬千，陣勢列在墨河邊。余司令，陣前站，一舉手炮聲連環(huán)。東洋鬼子魂兒散，紛紛落在地平川。女中魁首戴鳳蓮，花容月貌巧機關(guān)，調(diào)來鐵耙擺連環(huán)，擋住鬼子不能前……”（第11 頁）這個版本帶有顯而易見的虛構(gòu)性，流傳甚廣?！拔覡敔敗薄拔夷棠獭辈灰娬方?jīng)傳，但活躍在民間藝術(shù)家的口中。

以往研究者更多關(guān)注高粱地里的伏擊戰(zhàn)，但忽視了“我爺爺”余占鰲后來的命運。1958 年，“我爺爺”“從日本北海道的荒山野嶺中回來”，1976年去世。他有足夠的時間來言說家族史，但被作者“剝奪”了敘述的權(quán)力。他是一個可靠的講述者，卻偏偏有了語言障礙?！拔覡敔敗痹俣瘸霈F(xiàn)時，與此前的快意恣肆大相徑庭，不復(fù)當年“土匪”風采。1958 年，縣長敬他酒時說：“老英雄，敬您一碗酒，您給全縣人們帶來了光榮！”“我爺爺”英雄豪飲之態(tài)盡失：“爺爺笨拙地站起來，灰白的眼珠子轉(zhuǎn)動著，說：‘喔——喔——槍——槍?！铱吹綘敔敯涯峭刖品诺酱竭?，他的多皺的脖子梗著，喉結(jié)一上一下地滑動，酒很少進口，多半隨著順著下巴，嘩啦嘩啦地流到了他的胸膛上。”（第70頁）在文本中，莫言通過人物命運設(shè)置，剝奪了爺爺?shù)脑捳Z權(quán)，使真正的參與者無法發(fā)聲。作為一種隱喻，爺爺和事件本身處于“失語”狀態(tài)。同樣如此，“我父親”也沒有理由地停留在故事時間中。因此，“家族敘事”遇到了此前很少涉及的問題：家史由誰來敘述？“我”是家史的“重述”者，卻對故事所知甚少?！拔摇痹?jīng)觸摸過歷史的片段，深知事件真相深埋于地下。公社辦食堂期間，“我爺爺”曾從一個深坑的小磚窯里取出“一條銹得通紅的，比我還長的鐵家伙”，“我”問爺爺是什么，爺爺說是槍。（第71 頁）接著，爺爺砸碎了這條槍。先看到“槍”，又看到槍被砸碎，于是，“槍”和事件就徘徊在有/無的邊緣。事件關(guān)鍵的證據(jù)存在，又消失了?！拔摇敝?，但無法證明?！凹易鍞⑹隆敝械募易迨芳捌渲v述一般都很嚴肅，而《紅高粱》卻顛覆了這種思維方式，因此，家族史變得不再可靠。

“我”講述的，是家族史的第三個版本，充滿想象和互否。由于敘述人的“不在場”，使這個家庭的面目有些模糊，帶有很強的虛構(gòu)色彩?！都t高粱》承認，“我”并沒有看到過這次戰(zhàn)斗，所有的敘述，都來自二手資料。“為了為我的家族樹碑立傳，我曾經(jīng)跑回高密東北鄉(xiāng)，進行了大量的調(diào)查。調(diào)查的重點，就是我父親參加過的，在墨水河邊打死鬼子少將的戰(zhàn)斗?！保ǖ?1 頁）由此可見，事件的真相來自口述還原。因此可以理解，“我爺爺”“我奶奶”的故事帶上了傳奇色彩，甚至有一定的“酒說”味道。作者對讀者的態(tài)度很清楚：我講我的，你聽你的。類似的技術(shù)，《紅樓夢》做過解釋，“滿紙荒唐言，一般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狂人日記》亦不遑多讓，景觀如夢似幻，“狂話”真假莫辨，令讀者“出戲”，達成與文本間的“間離”效果?！都t高粱》的家族敘事，用的是“醉話”，異曲同工，既不能不信，又不可全信，故事互否、殘缺，充滿顛覆意味。

罕見的“家族敘事”敘事發(fā)生了：“我”一邊敘事，一邊解構(gòu)自己?！坝腥苏f這個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保ǖ? 頁）作者將敘述人“我”懸置了起來。但這個“我”非同小可，是文本的發(fā)動機、裁判者。“家族敘事”中，一般會有一個“智者”角色，啟迪、引導和幫助主人公完成任務(wù)?！都t樓夢》中的一僧一道、《白鹿原》中的朱先生，都是超越日常生活的角色，是全書最具智慧的人，也隱藏著作者的價值觀?！都t高粱》中，這個角色發(fā)生了變形，轉(zhuǎn)化為“我”。“我”是敘述人，對人物生殺予奪，可以根據(jù)需要進行裁決。“劉羅漢大爺是我們家歷史上的一個重要人物。關(guān)于他與我奶奶之間是否有染，現(xiàn)已無法查清。誠然，從心里說，我不愿承認這是事實?！保ǖ?2 頁）文本中，“我”也遺留下許多“空缺”。比如，戰(zhàn)斗后，為何“我爺爺”到了日本，且1958 年才返回故鄉(xiāng)，還喪失了言說功能。文本中的“我”，對此不置一詞，這是正規(guī)的家族史不能允許的，《紅高粱》卻有言在先，因為“我”并非全能。“我”在敘述家史的同時，絕非“情感零度”，而是深深介入?！拔摇?越是了解“我爺爺”“我奶奶”，越是感到“種的退化”，為自己只能在書房中寫作而羞愧、痛苦。顯然，這是一種文化上的“無家”“無根”。在“家族亡靈”看來，“我”是“可憐的、孱弱的、猜忌的、偏執(zhí)的、被毒酒迷幻了靈魂的孩子”，需要“洗凈自己的靈魂”，“在白馬山之陽，墨水河之陰，還有一株純粹的紅高粱，你要不惜一切努力找到它。你高舉著它去闖蕩你的荊棘叢生、虎狼橫行的世界，它是你的護身符，也是我們家族的光榮的圖騰和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傳統(tǒng)精神的象征！”找到所謂的“圖騰”和“象征”，并非輕而易舉，這正是作者書寫家史的動因。“我”對“家史”的書寫，也是對皈依的尋找和招魂儀式。

小結(jié)

《紅高粱》以開放、悖論的態(tài)度，呈現(xiàn)出一部不同尋常的傳奇“家史”。作品從卑弱的晚輩視角，用傳奇方式，贊頌了雄強的祖先，展現(xiàn)出不同的尋根意識?！拔覡敔敗薄拔夷棠獭痹诳箲?zhàn)期間，毀家紓難，豪情干云，元氣淋漓，奏響了生命最強音。因此，“我奶奶”之死不同于一般家中老者亡故，而是縱身一躍，登上家族光榮的巔峰，被后代銘記。家文化的不屈和先輩精神的高揚，是特殊時刻的風云際會，無法作為傳統(tǒng)而被接受、傳承，但是，這不等于不去緬懷以及試圖追索?！拔摇笔峭磔叄凹沂贰睌⑹鋈?，又擔任追索功能，在知識考古的同時，也對事件本身進行了解構(gòu)。因此，作品既寫了家族史上光榮的一頁，又將其抹去；既寫了轟轟烈烈的先輩，又提示其中多有虛構(gòu)，這是一部帶有歷史反思與文學實驗意味的家族史。多重視角的打量、詞與物的分離，使《紅高粱》充滿闡釋的魅惑。

作 者： 劉衛(wèi)東，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