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中,謝冕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無論是作為北大中文系1955級本科生集體編寫《中國文學史》,還是20 世紀80 年代敢為人先,提出“新的崛起”論,為新詩潮正名;抑或作為中國第一個當代文學博士生導師招收季紅真、韓毓海、張頤武等日后頗具盛名的研究者為學生,除沉寂的十幾年外,其余時間,謝冕都深深嵌入了當代文學,尤其是當代詩歌之中,參與了幾乎每一個重要節(jié)點,筆耕不輟,弦歌不絕。他強調文學的獨立性與多樣性,這是他自己獨立之人格、不屈之姿態(tài)與開放之心態(tài)的彰顯。謝冕生于1932 年,受戰(zhàn)爭影響,23 歲時方才有機會進入北大讀書,畢業(yè)后留校任教。盡管遭遇各種困境,謝冕卻異常樂觀,他相信“真正屬于我的青春是從70 年代后期開始的。盡管當時我人已中年,但我還是真切地感到了頭頂那一輪嶄新太陽的明亮”。
事實證明,謝冕是正確的,他于中年時迎來了自己遲到的青春,煥發(fā)出耀眼的光彩。在當代文學百廢待興之時,是謝冕站了出來,發(fā)掘新生的文學力量,并竭盡全力為其辯護,給予其成長的空間與可能?!对谛碌尼绕鹈媲啊分皇侵x冕介入當代文壇的開端,此后,他以飽滿的熱情投入當代文學的著書立說與教書育人中去,出版了《中國現(xiàn)代詩人論》(重慶出版社1986 年版)、《文學的綠色革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8 年版)、《地火仍然運行——中國新詩潮論》(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1 年版)等諸多著作,也培養(yǎng)了黃子平、張志忠、孟繁華等諸多當代文學理論家、批評家,為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發(fā)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2000 年2月,謝冕從北京大學離休,但他并未停止自己的研究活動,仍然活躍在當代文學的文學場,并在86 歲高齡之際出版了《中國新詩史略》(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縱覽中國新詩艱難曲折的百年征程,這既是謝冕個人的夙愿,也是給新詩百年的一份特別獻禮。
謝冕兼具史家的視野與詩人的筆調,充滿了旺盛的表達欲,寫起文章來總是高屋建瓴,如水銀瀉地,一氣呵成,筆鋒又常帶感情,于理性的學術論證之中可窺其心胸與激情。本文挑選了謝冕豐富著述中的三篇文章進行具體分析,分別是1980 年發(fā)表在《光明日報》的《在新的崛起面前》、1983 年發(fā)表在《文藝報》的《通往成熟的道路》,以及作為《百年中國文學總系》總序的《輝煌而悲壯的歷程》。
崛起先聲
《在新的崛起面前》是談論當代詩歌繞不開的一篇文章。正是這篇文章在20 世紀80 年代這一新的黃金十年的開局時刻,幫助中國詩歌界走向了豐富和成熟。
1980 年在廣西南寧召開的新詩研討會上,爆發(fā)了一場關于“朦朧詩”的論戰(zhàn),彼時北島、多多、芒克等人的詩作受到了前輩臧克家、艾青等人毫不留情的批判,這些詩歌被認為是語言晦澀、不明所以,所以章明在《令人氣悶的“朦朧”》中貶斥其為“朦朧詩”。謝冕對此卻持不同意見。在南寧詩會結束后,應《光明日報》之邀,他為這些新詩寫了一篇短文,這就是后來載入文學史的“三個崛起”中的第一個“崛起”:《在新的崛起面前》。
在這篇僅有3000 余字的短文中,謝冕一開始就肯定了“朦朧詩”的價值,將其定義為“大膽吸收西方現(xiàn)代詩歌的某些表現(xiàn)方式” 的詩歌,并將其與“五四”新詩的傳統(tǒng)接續(xù)起來。謝冕指出,“五四”時期敢為人先的先驅者們秉持的是一種開放包容、勇于創(chuàng)新的心態(tài),“他們以引進外來形式為武器,批判地吸收了外國詩歌的長處”。正是因為不屈從于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強大傳統(tǒng),善于學習,敢于借鑒,方能有“五四”時期新詩“多流派多風格的大繁榮”。在剖析了“五四”新詩成功的原因后,謝冕毫不避諱地直言:“我們的新詩,60 年來不是走著越來越寬廣的道路,而是走著越來越窄狹的道路?!边@句話在1980 年稱得上石破天驚之語。謝冕當時作為一位青年教師能公開發(fā)表如此言論,可見其勇敢與真誠。
當然,僅有一腔孤勇是遠遠不夠的,謝冕的可貴之處在于,他既能勇敢地發(fā)聲,也能在中國詩歌的傳統(tǒng)之上巧妙地選取得當?shù)牟呗?,為被污名化的朦朧詩提供合法性,這不僅需要扎實的學識,也需要敏銳的眼光。在謝冕看來,中國的詩歌一直處于動態(tài)變化的過程之中,“傳統(tǒng)不是散發(fā)著霉氣的古董,傳統(tǒng)在活潑潑地發(fā)展著”。而這樣的發(fā)展靠的正是對自身傳統(tǒng)的轉化以及對外來影響的吸收?!半鼥V詩”在當時被很多人認為是古怪的,但謝冕站在歷史的高地上指出,這種“古怪”總是相對的,要辯證地來看:“對于具有數(shù)千年歷史的舊詩,新詩就是‘古怪’的;對于黃遵憲,胡適就是‘古怪’的;對于郭沫若,李季就是‘古怪’的?!彼械男律挛镌趧偝霈F(xiàn)時可能都要經(jīng)歷一段被視為“古怪”的過程,現(xiàn)在指責“朦朧詩”的那些前輩詩人的詩在當時可能也會被嘲諷為“古怪”的,既然歷史總是如此,那為何不能給新事物更多的空間與更大的寬容呢?行文至此,謝冕的態(tài)度之堅定以及為新詩辯護之決心便完全顯露出來。值得注意的是,盡管他寫就這篇文章的主要原因是為了給“朦朧詩”辯護,但是他并未表現(xiàn)出多么強硬的語調,反而將文章框定在學術討論范圍之內,采用相對平和的方式娓娓道來。而且,他選擇的立場也很難出錯:為了中國新詩的發(fā)展。正是從這個立場出發(fā),提倡對新事物的包容、對新挑戰(zhàn)的接受,都自帶著合法性,謝冕不是強行為古怪的“朦朧詩”出頭,與他人爭論得面紅耳赤的怪人,而是抱著滿腔憂慮關切著中國新詩發(fā)展的評論家。
《在新的崛起面前》一經(jīng)發(fā)表,便引發(fā)了諸多爭論,盡管當時謝冕收獲的不是贊譽,而是不間斷的批判與圍攻,但歷史最終證明了,順應歷史規(guī)律、具有時代精神的文學與文學批評方能載入史冊。這篇短文不僅為“朦朧詩”的產生提供了相當充分的依據(jù),也開辟了新詩潮的廣闊道路,召喚出一批又一批青年詩人勇敢創(chuàng)新,借用新的詩歌語調與形式表現(xiàn)時代的變化與個人的獨特體驗。
而通過這篇奠定了謝冕在當代文學研究界重要地位的小文章,我們也不難看出謝冕述學文體的幾個特點:首先,他的文章具有強烈的目的性,并不是風花雪月的無病呻吟,也不是為學術而學術,為研究而研究。其次,謝冕具有堅實的知識基礎以及寬廣的歷史視野,其文章總能抓住關鍵之處,給讀者以撥云見霧、醍醐灌頂之感。最后,謝冕的寫作非常講究策略,手段也非常多樣,無論是調用歷史傳統(tǒng)還是現(xiàn)實經(jīng)驗,都手到擒來。借用李書磊的評價,謝冕的文章“體現(xiàn)了一個學者成熟的風范”,而這種成熟,在他之后的文章中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
成熟之路
《通往成熟的道路》是謝冕針對新時期文學總體狀況進行的分析與批判。相較于《在新的崛起面前》,這篇文章篇幅更長,更為宏闊,結構也更加成熟。于是,文章題目在此也有了雙關之義:不僅是新時期文學在“通往成熟”,謝冕的學術研究也正在“通往成熟的道路”上。
1983 年的文壇處在劇烈的變革之下,涌動著空前的活力,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歸來者的詩、朦朧詩……小說界、散文界與詩歌界開始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而音量的提高與音調的多元則不可避免地引發(fā)了諸多爭論。圍繞著“朦朧詩”展開的爭論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關于小說寫什么主題,應不應該“放聲大哭”;如何寫,還要不要現(xiàn)實主義等爭論更是如火如荼地展開。正是在這個大背景之下,謝冕寫了這篇《通往成熟的道路》,重申了他一貫堅持的文學獨立性與多元化的觀點。
總的來看,《通往成熟的道路》可以視為對《在新的崛起面前》的擴充與延伸。二者的基本觀點與整體思路都是類似的,只不過論述領域從詩歌擴展到了包括小說在內的整個“文學”,內容也更加豐富充實,說理更為清晰。同《在新的崛起面前》一樣,謝冕的態(tài)度與論斷仍然是堅定的。他的文章第一句就以不容辯駁的口吻說道:“不管你承認與否,事實是,我們的文學正處于一個痛苦的蛻變期?!倍鎸@種“痛苦的蛻變”,謝冕的態(tài)度也是一以貫之的樂觀,因為這在他看來,是“文學充滿了活力的證明”。謝冕害怕的從來都不是爭執(zhí)與沖突,盡管嘈雜,但終究說明還有爭論的可能和爭論的心氣。
在論證邏輯上,謝冕采用的手段依然是于“舊”中尋“新”,從歷史傳統(tǒng)中尋找新生事物的論據(jù),引歷史資源為己所用。他依然選擇了自己最為熟悉的“五四”新文學作為代表,指出新文學的發(fā)展興盛離不開各流派的蜂起并峙,也離不開對外來文化的虛心吸收,而這兩點的基礎則是“‘五四’時代開放與寬宏的精神”。這種“寬宏”是謝冕在諸多文章中始終強調不愿擱置的一點。錢理群在評價謝冕時稱其為“三寬之人”,“三寬”意為“寬松、寬容、寬厚”,可見謝冕之“寬”不僅體現(xiàn)在學術主張與學術論文之中,也是他為人處世的基本準則。也許正是靠著這種“寬”,謝冕才能在捱過那段漫長的時光后依然富有青春期一般的激情與活力,愿意以積極的態(tài)度接納方興未艾的一切新事物,著文為它們辯護,呵護它們成長。
謝冕認為“五四”時期的文學是中國新文學的發(fā)端與值得學習的榜樣,當下,不僅是文藝工作者需要重新回望“五四”,普通的接受者們也需要重新學習如何提高自己的欣賞能力,接受多元的事物。唯有文藝創(chuàng)作的雙方能達成普遍的共識,不故步自封,也不唯我獨尊,新時期文藝才是真的走在了“通往成熟的道路”上。
謝冕的學生黃子平曾為1986 年出版的《謝冕文學評論選》作序,序的題目與《通往成熟的道路》恰好相反,名為《通往“不成熟”的道路》。在這篇序中,黃子平高度肯定了老師謝冕在20 世紀下半葉東方大陸詩的“造山運動”中發(fā)揮的巨大作用,稱其為“一位銳敏、活躍、勤勉的地質師”。與此同時,他也從好幾個方面審視了“成熟”與“不成熟”的辯證。他借用一位前輩的評價,指出謝冕文章的特點在一個字——“生”,這“生”既是生氣凜然、生機勃郁,也是不成熟、欠老到,然而正是這點“生”成就了謝冕,失去了這點“生”,全然成熟之后便如舒婷詩中所言“熟蘋果/ 無枝可棲”。所以黃子平說“ 一代人或者幾代人的成熟固然值得高興,那種急匆匆地要求一切有機生命一律成熟的歷史氣氛(‘秋天意識’?)卻不免令人悲涼”。
好在,黃子平對謝冕文章過于“成熟”的擔心事后被證明是沒有必要的。盡管謝冕的文筆逐漸老辣,但那股“生”氣始終充盈在他的文章之中,從未消失??梢哉f,謝冕是一個永遠懷著赤子之心的人,有理則講,不平則鳴,會痛苦會焦慮會悲傷,但同時依然熱愛著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物,喜歡吃喜歡玩,喜歡和青春正好的學生們在一起,可能唯有如此,他才能一直保持旺盛的表達欲和創(chuàng)作欲,始終與當代文學同在。
偉大歷程
20 世紀90 年代末,謝冕主編了“百年中國文學總系”,作為世紀末對百年中國文學歷程的一次回望與總結。他和他的學生們分頭寫不同時期的內容,而他負責的,是自己并不擅長的開頭一卷,也就是說要把他的研究領域向前延伸至少100 年,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還好,謝冕有驚無險地完成了這次挑戰(zhàn),而且這次對19 世紀末20 世紀初文學史料的搜集和觀點的提煉也成為他日后能從晚清開始寫就新史詩的一大助力。
再次回看謝冕這篇名為《輝煌而悲壯的歷程》的總序,我們不得不嘆服于謝冕抓取重點的能力。
中國新文學百年是輝煌的,它誕生于風雨飄搖的舊中國,走過了百年的風風雨雨,開啟了無數(shù)偉大的傳統(tǒng),也成就了無數(shù)偉大的詩篇,但它同樣也是悲壯的,因為它充滿了艱辛與曲折,浸透了中國人民的血和淚。謝冕全文引用了艾青的《我愛這土地》來表現(xiàn)百年中國文學中最突出也最鮮明的形象:悲哀的歌唱。
謝冕從一種極為宏闊的歷史視野出發(fā),站在層層疊疊、不計其數(shù)的篇章之上,為中國百年新文學下了一個基本的論斷:“憂患是它永久的主題,悲涼是它基本的情調?!彼浞挚隙诵挛膶W在救亡與啟蒙兩個主要方面發(fā)揮的巨大作用,但強調文學獨立性與多元化的他也意識到,文學的這種功利目的在特殊的歷史背景之下是必要的,然而“久而久之,中國正統(tǒng)的文學觀念就因之失去了它的寬泛性……”謝冕在論述這些歷史的時候,語調是蒼涼而悲痛的,但又充滿著抒情的詩意。當他寫到“百年中國文學的背景是一片蒼茫的灰色,在灰色云層空茫處,殘留著上一個世紀末慘烈的晚照。那是一八四零年虎門焚煙的余燼,那是一八六零年火燒圓明園的殘焰;那是一八九四年黃海海戰(zhàn)北洋艦隊沉船前最后一道光痕……誕生在這樣大背景下的文學,旨在撲滅這種光的漫衍,的確是一種大痛苦和大悲壯”時,我們似乎已經(jīng)被他的敘述帶到了一百年前觸目驚心的慘案現(xiàn)場,幾乎忘卻了這是一篇學術性質的序言。這就是謝冕的本事了。他能在充滿了思辨的學術論述中依然不改詩人的抒情本色,僅憑寥寥數(shù)語便攫住讀者的心神,帶讀者一同品味他筆下的“大痛苦與大悲壯”。
在回顧歷史之后,謝冕也注意到了20 世紀80年代以來新文學出現(xiàn)的一些新狀況:市場經(jīng)濟和商業(yè)文化大大沖擊了文學藝術,文學一下子從沉重走向了另一個輕飄飄的極端。為此,謝冕表達了自己的不安與憂慮,并在希冀文學不要忘記自己的家園的希望中,結束了整篇序言。
如果從學術的角度來看,謝冕的這篇文章顯然稱不上多么富有創(chuàng)造性與理論見地,但是可貴的是,謝冕能用他充滿激情與詩意的筆法寫就回顧歷史的“大”文章,深入淺出地總結中國百年文學的特點,沒有過分的藻飾,卻一針見血,也感人至深。
小結
總的來看,謝冕的述學文體言辭優(yōu)美,旨遠意深。他在數(shù)十年的學術研究生涯中寫就了無數(shù)文章與專著,但無論何時,他始終強調文學的多元化與獨立性,始終對新事物懷抱寬容之心,始終充滿著好奇與熱情。作文即做人,90 歲高齡的謝冕在北大中文系為他舉辦的生日會上依然神采奕奕,在發(fā)言結束時高呼他曾呼喊過無數(shù)次的“青春萬歲”。是的,青春萬歲,哪怕最美好的年華已然逝去,人依舊可以選擇生機勃勃地活著,無論是作文章,還是做人。
作 者: 魯沛怡,北京大學中文系在讀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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