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京
當一片耀眼的白侵入視野,小寶就急吼吼地喊:“停車停車,我要下去?!?/p>
小寶已年過古稀,白頭發(fā),白胡子,如同一片雪花,向著前面白茫茫的雪山飄去。
小寶一步一頓,那是因為他的左膝蓋一冷就痛,幾十年的老毛病了,雪山的冷冽加劇了疼痛。走到一塊大石頭前面,小寶停下來,反復地觸摸著石頭。左看右看,這里應該有一個小孩,是的,他確定沒有記錯。像是為了印證,很快,他的眼前就出現(xiàn)那個小孩的身影。
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他滿臉淚水,懷里抱著一只雪白的大鵝,手上還拿著一把鐵鍬,正從山下一步一步走來。大鵝的脖子上纏著一塊潔白的布,布上有血跡浸出來,應該是脖子上流出來的血,血色呈暗褐色,鵝已完全看不出生命跡象。走到大石頭這里,少年累了,他靠在石頭上休息了一小會??粗懊嬉鄣难┥?,他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眼里出現(xiàn)一絲欣慰的亮光。他抱緊大鵝快步往前走,沒想走得急了,腳下一滑摔倒在地,又打了兩個滾,正好滾到大石頭邊上,左腿膝蓋重重地磕在石頭上,大鵝從他懷里摔到地上,頭歪向一旁,雪白的羽毛搞得又臟又亂。少年顧不上自己,急忙爬起來把大鵝抱在懷里用衣袖擦掉它羽毛上的泥巴。撿起鐵鍬小心翼翼地往雪山走去,直到順利到達雪山腳下。
一直走到積雪厚厚的地方,少年才放下大鵝,潔白的大鵝躺在雪地里,它的羽毛那么白,與白雪完美地融為一體。少年撫摸著大鵝的羽毛,喃喃自語,“球球,對不起,你被壞蛋殺死哥都不在你身邊,哥不敢?guī)慊丶?,哥怕他們把你吃掉。哥也不想把你埋到泥土里,泥巴會弄臟你的羽毛,你那么白,那么美,只有雪山上潔白的雪不會弄臟你的身體。哥早就想帶你來雪山,帶你來與潔白的雪花比一比,誰更白,誰更美。現(xiàn)在哥終于知道,你與雪花一樣白,一樣美。你一定是雪山的神靈變化出來的,哥沒有能力保護你,那就把你送還給雪山,在雪山下,你的身體才不會被弄臟,才不會腐爛,希望神靈能再次給你生命……”
好半晌,少年站起來,拿起鐵鍬開始挖坑。積雪下面是長年不化的冰,非常堅硬,少年好不容易才挖了個兩尺來寬的冰坑。將大鵝放進去,再將冰塊蓋在大鵝身上,一點點鋪平,又挖了一堆冰壘在上面,用白雪補上,夯實成一只鵝的形狀,他想弄出大鵝長長的脖子和嘴巴,可是那些冰不聽他的話,總是弄到一半就散開。最后,他只能用雙手一捧一捧把積雪堆在大鵝的身上,形成一個卷在身上的脖子,再用一塊長條形的冰接在脖子上當嘴巴,最后用樹枝在身上畫幾條痕跡,算是它的翅膀。
少年已經(jīng)筋疲力盡,眼看天色已晚,他擔心再不回家晚上會凍死在雪山上。
還好,少年給大鵝找到了最好的地方,也非常滿意自己堆的大鵝,他休息一會兒后,就原路返回。下到半山腰時,少年的膝蓋開始痛起來,越走越痛,那種疼痛像長了手,從膝蓋處扯著他的筋脈通向全身,每動一下都鉆心的痛。他不得不停下來,左腳提起,身體重心完全放在右腳上,他抬頭看了看四周,天馬上就要黑了,家還很遠。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像是朝山上來了。少年急忙躲起來,身體開始瑟瑟發(fā)抖,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難道是那些殺死大鵝的壞蛋追來了?可他當時看到跑在前面的那個人并沒有騎馬,后面追他的兩個人也沒有騎馬,天都快黑了,怎么會有人騎馬來雪山?大鵝倒在血泊中的情景在他眼前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他驚恐萬分,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把身體隱藏在路邊的草叢里,緊張地盯著上山的路。
馬蹄聲越來越近,少年的心快要跳出來了,他死死地捂住胸口,大氣都不敢喘。球球滿是血跡的脖子不斷閃現(xiàn)在他眼前。他們,他們會不會也這樣砍我的脖子?少年感覺自己的脖子涼嗖嗖的,他趕緊低下頭,趴在草叢里一動不動。
近了,近了,馬蹄聲來到少年附近,并沒有停留,繼續(xù)向山上跑去,少年這才敢抬起頭來。暮色中,一個男子騎著馬向山上狂奔,馬兒顯然有些累了,又是上坡,步子慢下來。“駕!駕!”男子雙腿拼命夾馬腹,想讓馬跑得更快,是爸爸的聲音。少年心里的恐懼被震驚取代,他沒想到爸爸會來找他。在他的記憶里最多的就是爸爸的拳頭,從小爸爸就認為他沒出息,對他非打即罵,他常常懷疑自己不是爸爸親生的。這一次,又會被狠狠揍一頓吧?但這一刻,他又冷又餓,相對于挨揍,他更不想獨自一人在這里。挨揍就是家常便飯,遠遠好過在這里面對死亡的恐懼,他現(xiàn)在只想趕快回家。眼看爸爸就要離開視線,他急忙站起來向爸爸沖過去,膝蓋劇烈的疼痛讓他摔倒在地。
聽到響聲,男子立刻調(diào)轉(zhuǎn)馬頭,便看到一個渾身沾滿泥巴和血跡的人趴在地上,只一眼,他就確認那是自己的寶貝兒子。他翻身下馬,迅速把兒子抱上馬背飛奔回家。
“爸爸。”少年的聲音很弱。
這一聲爸爸,讓男子的眼睛濕潤了,也許是小時候他常常揍兒子,兒子一直與他不親,很少與他說話,可這兩年他很少揍他了,他依然不愛與他說話,甚至很少喊他。
他是下午干完活回家才從村民那里知道大鵝死了,當聽說兒子抱著死去的大鵝往雪山方向去,他就慌了,騎著馬就往雪山飛奔。兒子把球球當親兄弟一樣,他害怕兒子想不開做傻事,一想到有可能失去兒子,他就心急如焚。但看到受傷的兒子,他又忍不住發(fā)火。
“你個臭小子!雪山這么遠,要不是有人看到你,我去哪里找你?你就不怕摔死???真是不要命了!”
少年閉著眼睛沒說話,不知道回到家會不會迎來一頓揍,他現(xiàn)在極度虛弱,容不得他多想。
一到家,爸爸趕緊給他脫掉衣服查看哪里受傷,破例沒有揍他。雖然渾身是血跡,卻只有左腿膝蓋受傷,看起來不像刀傷,應該是摔傷的。爸爸抬了抬他的左腿,他痛得嗷嗷叫,看樣子是摔到了骨頭。爸爸不敢再動,急忙騎馬去找村里的老醫(yī)生給兒子看病,沒多久就帶著老醫(yī)生來了,老醫(yī)生給兒子檢查后,確定是膝蓋骨碎裂,原本用特制的骨科藥之后兩三個月就能復原,可老醫(yī)生說少年膝蓋受傷后又受寒,會留下后遺癥,以后遇冷膝蓋就會痛。
少年包扎好膝蓋就單腳著地跳進房間,翻箱倒柜找他和大鵝的照片,幾乎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把他兩歲時騎在大鵝背上的照片都翻出來了。
爸爸說大鵝從殼里鉆出來的時候,他正好被醫(yī)生從媽媽的肚子里抱出來,一秒不差。一個毛茸茸的像個雪球,一個肉嘟嘟的像蓮藕娃娃。小時候他叫鵝球球,總把球球當成玩具,總喜歡把球球抓在手里玩,球球一天天長大,半歲時他就抓不住了,球球可以輕輕松松從他的手里逃掉,有時候球球會故意讓他抓,然后飛快逃跑,再跑回來讓他抓,再飛快逃跑,如此反復,惹得他哈哈大笑。
快一歲的時候他開始學走路,球球已經(jīng)長成一只雪白的鵝,它常常張開翅膀,佯裝在前面飛,他丫著雙手在后面追,球球走得非常慢,四五步就會被追上,他便一下子撲到球球身上開心地笑,笑一會兒放開球球,攆它上前,又去追。不到一個月他就學會了自己走路。
“嘎哦……嘎哦……嘎哦……”球球每天高昂著頭拖長聲音與小寶對話。
“羞羞,喊哥哥都喊不明,哥哥,喊我哥哥?!毙『⒁槐楸槟托牡亟讨?/p>
“嘎哦……嘎哦……嘎哦……”一天球球伸長脖子,張開翅膀跑到小孩面前,小孩心領神會,迅速抓住球球的翅膀騎到它背上,球球立即張開翅膀向前飛奔。
“駕!駕!駕!飛馬來了!飛馬來了!”爸爸騎著馬從對面過來。
“爸爸,你的馬沒有翅膀,不會飛,我的馬有翅膀,是飛馬?!?/p>
“是,是,是,我兒子的馬有翅膀?!?/p>
一天早上,就在小孩在夢中騎著他的“飛馬”向爸爸炫耀的時候,他不知道他的“飛馬”正被爸爸計劃用來招待客人。那幾個客人是爸爸的戰(zhàn)友,戰(zhàn)友難得來家里,當然要用好酒好肉招待,酒雖然是自己釀的土酒,卻也是家里唯一的酒,至于肉,當然就是新鮮的鵝肉了。
小孩的美夢是被一陣“嘎嘎嘎”短驟的叫聲打斷的,他迷迷糊糊醒過來,還沒睜開眼睛就聽到球球在喊“哥哥哥”。他一骨碌爬下床,赤著腳往外跑,就看到爸爸正在追他的“飛馬”。
“爸爸,你干嘛?”他急得大喊。
“今天來客人了,咱們殺鵝吃,你不是早就想吃肉了嗎?”爸爸笑呵呵的回答他。
一聽要殺鵝,他嚇得大叫:“這是我的飛馬,不準你殺它?!毙『⒃菊鹃T口,立刻翻出門外,一個側(cè)翻滾到地上,顧不上自己,急忙叫球球快跑。球球不知道死亡就在眼前,看到小主人非常高興,飛快地向他跑過去。
“球球跑,快跑!”小孩還趴在地上沒爬起來,拼命向球球擺手。
鵝有點懵,小主人不是最喜歡騎在它背上玩的嗎?怎么突然又不玩了?
小孩終于爬起來,一邊向球球跑去,一邊叫球球快跑。
看到小主人邊喊邊向它跑來,球球似乎明白了,難道主人又想來追我了?哈哈,休想追上我。球球從小主人開始學走路,就一直跟他玩追逐的游戲,每次都是小主人輸,它最喜歡玩這個。球球張開翅膀撒著歡向前飛奔,跑著跑著感覺不對勁,不是小主人的腳步聲,小主人也沒這么跑得快。它回過頭一看,果然不是小主人,男主人怎么追上來了?男主人從來不跟它玩的。小主人被遠遠的甩在后面。球球伸長脖子“嘎哦……嘎哦……嘎哦……”不停呼喚小主人。
“別喊了,快跑,快跑?!毙『⒖吹角蚯蛲O聛砹?,急得直哭。
球球越發(fā)糊涂,今天小主人怎么了?怪得很。就在它愣神的時候,男主人已經(jīng)到了它面前,一把抓住它的脖子,球球的叫聲硬生生被掐回脖子里去。
“笨球球,叫你快跑,快跑,怎么被抓住了?!笨吹桨职职亚蚯蜃セ貋?,小孩撲過去,死死地抱住球球。
“不準殺我的球球,不準殺我的球球?!?/p>
“乖,放手,放手,鵝本來就是養(yǎng)來吃的,你不是最愛吃肉嗎?等會你就可以吃到香香的鵝肉了?!卑职侄紫聛磔p聲細語哄他。
“不,我不吃鵝肉,不準殺它,它是我的飛馬?!毙『⒈е簌Z不肯松手,說什么都不依。
爸爸有些不耐煩了,對他而言,戰(zhàn)友的到來是天大的喜事,必須把家里最好的東西拿出來,今天這只鵝是必須殺的。現(xiàn)在戰(zhàn)友們在屋里等著,他們大老遠來一定餓了,家里正好有松茸,得早點讓他們吃上香噴噴的鵝肉燉松茸。
“放手!”他大吼一聲,舉起巴掌嚇唬兒子。
原本以為嚇一嚇兒子就會放開,可這兒子不論他怎么吼都不松手。
“啪”,他狠狠一巴掌拍在兒子手上。
“哇!”兒子吃痛,大哭起來,卻沒有松手。
“老七!”他舉起手還要打,就聽到戰(zhàn)友的聲音,他在幾個戰(zhàn)友中排行第七,在部隊里他們都喊他老七,他急忙收回手。
“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兒子不懂事,讓你們見笑了?!?/p>
“兒子不讓殺鵝,就不要殺了,我們來你這里又不是為了貪這口吃的。這是你唯一的兒子,要是因為一頓飯把鵝殺了,你兒子不知道會怎么傷心,說不定會怨恨你這個當?shù)囊惠呑樱銓磉€要靠兒子養(yǎng)老送終呢。”他們已經(jīng)聽到老七和兒子說的話,當然不能讓老七殺了兒子的寶貝“飛馬”。
“一邊去”,一個戰(zhàn)友把他拉開,走到小孩面前,笑著對他說:“好,好,好,它是你的飛馬,咱們絕不讓爸爸殺它,讓它一直陪著你?!闭f完他就蹲下身子去準備抱小孩。
機智的小孩看到爸爸被拉開,趕緊帶著鵝跑出去。
“這孩子,有情有義,是個好男兒!”有這樣的好兒子你還舍得打他,真的是個草包。一直沒說話的大哥走過來,砸了老四膀子一拳。
“不過就是一只鵝嘛,本來就是養(yǎng)來吃的,小屁孩就是圖個玩伴,哪懂什么情義。”兒子帶著鵝跑了,他只得殺了一只雞來代替,可雞那么小個,哪能跟鵝比啊,他總覺得虧待了戰(zhàn)友。
吃飯的時候找了好半天都沒找到兒子,還是戰(zhàn)友想到他與鵝一起跑的,叫他喚鵝試試。
“嘎哦……嘎哦……嘎哦……”爸爸試著叫了幾聲。
“嘎哦……嘎哦……嘎哦……”果然就聽到球球回應,這才循聲找到他們,小屁孩都趴在鵝身上睡著了,兩只小手還抱著球球。
“你看你看,誰說他不懂情義?睡著了都在保護鵝,將來必定有大出息?!贝蟾巛p輕把小孩抱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胸前。
幾個戰(zhàn)友都被老七的兒子感動了,專門給他們兩個拍了照片,少年手上拿著的,就是那時拍的照片。
隨著小孩子一天天長大,球球也長得更加強壯,但它到底是一只鵝,不是馬,它再也不能馱著小孩子飛跑,可他們依然玩著“飛馬”的游戲,只是小孩子不再坐到他背上,而是站到它身側(cè),球球照例張開翅膀,小孩雙手扶在它的翅膀上,與它一起奔跑。一人一鵝并肩奔跑,這樣比兩個人一起難得多,必須要步調(diào)一致,速度一致??梢恢基Z的腿如何與一個人相比?腿的長短決定步幅的大小,不一樣長的腿必然導致速度與步子的頻率不一致,想要一起奔跑幾乎是不可能的。可這一只鵝一個小孩就是做到了,他們像兩個孿生兄弟,心意相通,根本不需要練習,就這樣完美地組合在一起向前飛奔著。有時候他們也會來一場賽跑,開始的時候小孩跑不贏,隨著他一天天長大,他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漸漸就能趕上鵝的速度,再后來就能偶爾把鵝甩在后面,可他還是喜歡跑在鵝的后面,他喜歡看著鵝張開潔白的翅膀在前面飛奔的樣子,每一片羽毛都那么白,沒有一根雜色,他看著遠處的圣潔的雪山,覺得他的鵝就是雪山的白雪變出來的精靈。他在心里有一個愿望,等他長大了,就帶著他的鵝去雪山上比一比,看看到底是雪山上的雪潔白一些,還是他的鵝更潔白一些。
轉(zhuǎn)眼幾年過去,小孩該上學了,不能再與他的鵝時刻在一起,一想到要與鵝分開,小孩就不愿去上學。報名那天,村里的小孩都開開心心去學校,只有他賴在家里不肯去。爸爸非常生氣,自從大哥說兒子將來會有大出息,他就對兒子寄予厚望,希望他好好讀書,將來光宗耀祖。早早就開始教他讀書認字,可兒子不喜歡讀書認字,天天跟鵝黏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想到這里,他猛地一腳踹向鵝,恨聲說:
“今天不去報名讀書,老子就把你的鵝宰了下鍋!”
“我去,我去?!毙『⒑瑴I撲到球球身上,用衣袖一點一點把它雪白的羽毛上的腳印擦干凈,他不明白爸爸為什么總想宰他的鵝。
上學后,每天他都把鵝帶上,就怕自己不在家爸爸把球球宰了。雖然學校就在村子里,離家很近,可爸爸覺得這樣的兒子太沒出息,狠狠地揍了他幾次,也常常放狠話要把鵝宰了??蛇@樣一點作用都不起,父子倆的關(guān)系反而越來越僵。
小學幾年,他堅持帶著球球去學校,上課時間球球就在學校外面,也不亂跑,等到放學就一起回家。幾年過去,球球已經(jīng)長成一只威武的大鵝,每天像護衛(wèi)一樣伸長脖子雄赳赳地走在小孩身邊,迎來無數(shù)羨慕的目光。
進入初中后,小孩必須去鄉(xiāng)里上學,再也不能帶著球球去學校,只能每周回家一次。臨行前,他站在爸爸面前很久很久,一句話也不說。
爸爸看著沉默的兒子,心里一陣氣血翻涌,他真想狠狠揍他一頓,可這些年來,自己的親生兒子與自己不親,反倒與一只鵝如此親近。如今兒子已經(jīng)成為一個小少年,他怕再揍真把這血脈親情揍沒了。
“沒出息!去學校給老子好好讀書,沒人想吃你的鵝!”最終他罵了一句就進屋了。
可是這個少年不知道,他去學校不久,爸爸就開門出來在后面跟著他,直到他進了學校才返回家,回家后就開始喂鵝。
少年每周末回家,最享受的就是鵝在村口接他的瞬間。鵝對聲音特別敏感,百米以內(nèi)它都能聽到腳步聲,便會張開翅膀飛奔著去迎接。接到人后,還會張開翅膀繞著他轉(zhuǎn)一圈,再高昂著頭走在前面,領著他往家走。小孩如今已經(jīng)長成了帥帥的小伙子,這個少年從來沒有把它當成一只鵝,在他的心里,這就是他的兄弟。聽爸爸說,他們兩個幾乎分秒不差地來到世間,當時爸爸等得焦急,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剛剛看到毛茸茸的小鵝從殼里鉆出來,就聽到他響亮的哭聲。少年便覺得,這是雪山上的神靈給他送來的兄弟。
去年臘月,即將放寒假的那個周末,少年如同往常一樣放學后就往家里趕。冬天本就黑得早,天空烏沉沉的,似要下雨的樣子,他越發(fā)著急,這天氣本就寒冷,再淋了雨,那不凍成冰坨子才怪。天公似在哪里受了氣,要把氣撒在他身上,還沒到村口,大雨傾盆而下,他頭頂著書包拼命往一棵大樹下跑。沒注意樹前面有條排水的小溝,一只腳踩進溝里,整條腳落下去,原本溝不深,但他落下去的瞬間本能的一個自我保護,卻讓大腿和屁股卡在溝里動彈不得。
雨毫無保留地把他全身澆了個透,寒冷從皮膚一點一點往里鉆,浸入血肉,深入骨髓。他半個身體卡在溝里,一只腳和上半身露在外面,雖然雙手和一只腳能動,卻半分力都使不上,只得任由冰冷的雨水接連不斷地往身體里灌。路上沒有半個人影,這一刻他深刻地體會到什么叫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感覺自己要被凍死了,他凍得全身麻木,剛開始還能感覺到卡在溝里的腿很痛,現(xiàn)在已經(jīng)感覺不到半點痛了,只覺得自己的知覺正在一點點消失?!罢娴囊懒藛??”他在心里問,回答他的是滴滴噠噠的雨。就在他絕望地等待死亡的時候,突然有什么東西在戳他的手,他扭過僵硬的頭,球球雪白的身體撞入他的眼簾。
“球球,快,拉我上來?!彼难劾镩W著熱切的光芒,這一刻,他覺得白色是那么美好,那就是神靈的顏色。此刻球球就是他全部的希望,他的身體里瞬間涌動著一股力量。
球球不知道怎么拉,圍著小主人轉(zhuǎn)了兩圈之后,它伏在地上,張開翅膀,這樣小主人就可以抓到它的翅膀,把小主人馱起來。
他立即就明白了它的意思,雙手抓住球球的翅膀,借著球球的力量往上使勁。無奈他的腿卡在溝里根本動不了,必須得先把腿移動一下才能起來。只能讓球球去搬救兵??墒?,球球能搬來救兵嗎?他心里沒底,卻也只能讓球球回家去。
“球球,回去,叫爸爸,叫爸爸來救我?!彼ё∏蚯虻牟弊?,輕輕對它說,然后把球球往家的方向推。
“嘎哦……嘎哦……”,球球叫了兩聲,沒動。
“快去,回家去,叫爸爸,一定要把爸爸帶到這里來救我?!彼亚蚯虻念^往家的方向扭過去,推了推它的身體。
球球聽懂了他的話,張開翅膀抖落一身雨水,又“嘎哦……嘎哦……”叫了兩聲,飛快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他把雙手放在胸前,祈禱球球能把爸爸帶來,可他又有些沒信心,它畢竟是一只不會說話的鵝,怎么能讓爸爸知道自己有危險呢?
球球跑回家時爸爸剛回家沒多久,他看到球球獨自回家有些奇怪,往常這個時候兒子已經(jīng)與鵝一起回家了,難道馬上放寒假了,兒子這個周末不回家?
“嘎嘎嘎”,球球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跑到爸爸面前大聲叫,聲音短驟、高亢,不似平常那般低沉悠閑。
“餓了?來,給你吃的?!卑职忠驗閮鹤酉矚g球球,對它也格外細心,每天都親自喂它東西。很快爸爸就抓了一把糧食出來喂給球球吃。
“嘎嘎嘎”,每天爸爸給它喂食的時候它都非常開心,很快就會把糧食吃完,可這次球球看都沒看一眼,又連連叫了幾聲,見爸爸站著沒動,便伸長脖子用嘴去戳爸爸的衣袖。
“怎么?不想吃?臭小子不回家你糧食都不吃了?感情還真深?!卑职中呛堑嘏牧伺那蚯虻念^。
這時,球球跑進雨里,又回過頭朝著爸爸“嘎嘎嘎”叫。
“咦,真是怪了,兒子不回來你發(fā)瘋是不是?”爸爸搞不明白球球這是干嘛。
球球回頭叫了幾聲后,又往外跑幾步,停下,又回頭叫幾聲,又往外跑幾步,又停下,再叫幾聲。
“你叫我出去?下這么大的雨出去干嘛?”這下爸爸總算明白了?!半y道是兒子出什么事了?”爸爸心里一驚,急急忙忙跟著球球往外跑。
很快就到了溝邊,兒子的嘴唇發(fā)紫,人已經(jīng)暈過去了。
爸爸急忙把兒子救起來,還好腿上并沒有受什么傷,只是被凍著了,發(fā)了三天燒。這三天,球球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
看著守在兒子身邊的鵝,爸爸慶幸當初沒有殺掉它。要是鵝那時被他用來招待戰(zhàn)友了,現(xiàn)在是不是就再也沒有兒子了?難道這大鵝真的是神靈送來保護兒子的?他從來都不相信兒子的話,認為那不過是小孩子對童話世界的向往。這一刻,他卻有了孩子般的想法:說不準這是真的,大鵝就是神靈送來保護兒子的。
少年很快就好起來了,他與他的“兄弟”感情又深了一層,他們是過命的兄弟。周末,他歸心似箭,正是采摘松茸的季節(jié),他開開心心帶著球球上山找松茸,誰知道,竟然讓他的“兄弟”丟了性命。
他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球球已經(jīng)離他而去了。他明明記得,他還在小樹林里找松茸,球球就在身后跟著,時不時高昂著頭“嘎哦……嘎哦……嘎哦……”的喊他幾聲。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采了半籃子松茸時,球球發(fā)現(xiàn)前面小樹林里有聲響,它“嘎……嘎……”喊了兩聲,想提醒找松茸的小主人??伤耦^盯著地面,根本沒注意球球的聲音有什么不對。球球見他沒反應,就自己往前面跑去。百來米的地方,有一個人正在用一把匕首拼命挖土,他身邊有一個黑色的包,挖了一尺來深的小坑后,他就把那個包埋進去,再用土蓋上,踩實,還把周圍的枯葉歸攏鋪在上面,掩蓋住新土的痕跡。做好這一切,他一抬頭,就看到一只雪白的大鵝站在面前,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他心里一驚,趕緊站直身體四下打量,周圍并沒有人,“哪來的鵝?”此時他的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幾聲,看來是天在助我。原來這人是一個毒販,剛剛他埋的正是毒品。前幾天警察發(fā)現(xiàn)了他的蹤跡,他一路逃到這小樹林里,想著先把毒品埋起來,以后有機會再來挖走。他已經(jīng)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了,又累又餓??吹窖矍把┌椎拇簌Z,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的是香噴噴的鵝肉。他抓起地上的匕首,目露兇光,一步步向大鵝靠近。
球球感知到危險,“嘎嘎”叫著轉(zhuǎn)身就跑。饑餓的毒販怎么可能讓到嘴的美味逃跑,他飛身而起,手中的匕首狠狠劃過球球雪白的脖子,鮮血立即噴射而出?!案隆彼慕新曣┤欢埂6矩湹难壑新冻鲐澙返墓饷?,將匕首在草上擦了擦,正要撿起被他殺死的鵝,就聽到身后傳來喊聲:
“在那里,在那里,快!”
他回過頭,就看到兩個人正在快速向他跑來,一定是警察。他顧不得地上的鵝,急忙逃命。
“站住!你逃不掉了!”確實是兩個便衣警察,他們一邊追一邊喊。
警察的叫喊聲終于驚動了專心找松茸的少年,他站起身循聲望去,看到兩個人正在追著遠處的一個人,很快就沒了蹤影。
他這才發(fā)現(xiàn)球球不見了。
“球球,球球……”他一邊喊一邊找,平時聽到他的喊聲,球球一定會“嘎哦……嘎哦……”高聲回應他,可他喊了好半天都沒有聽到球球的聲音。終于,他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球球,腦袋歪在一邊,它潔白的毛已經(jīng)沾滿鮮血,地上的枯草都被染紅了。
他將潔白的里衣扯下一塊布條,小心翼翼地幫球球的傷口包扎好。這件里衣是前幾天生日的時候奶奶給他做的,他今天是第一次穿。
“球球,球球,球球……”他一聲聲喚著,可是,他的兄弟再也不會答應了。
這時太陽剛剛升起不久,遠處的雪山發(fā)出耀眼的光芒。他看著懷里的球球悲痛失聲。
“你這個渾球,我都還沒有帶你去雪山,你怎么就死了,渾球!渾球!渾球!”他的眼里滿是淚水,嘴唇不停開合,卻并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音。
“走,我這就帶你去,這就帶你去雪山,帶你去屬于你自己的地方……”
少年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手里的照片上,他依舊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音。
晚上,少年做了個夢,夢到一個兇神惡煞的人拿著一把長長的彎刀追著他和球球砍,他左躲右閃,那閃著冷光的彎刀一刀一刀在他眼前劃過,他能感覺到刀鋒即將割破皮肉的恐懼。最后,球球飛撲上前,彎刀“唰”的一聲割斷球球的脖子,沒了頭的球球就這樣張著翅膀跟在他身后飛奔,被割掉的頭在地上睜著驚恐的眼睛望著他,嘴巴一張一合,發(fā)出微弱的聲音“嘎哦……嘎哦……”
“不要殺我的球球,不要殺我的球球,我砍死你,砍死你?!鄙倌瓴恢滥睦飦淼牧α浚麚屵^那人手里的彎刀,一刀一刀向那人砍去,血水四濺,那個人全身都是傷痕,血流如注,偏偏不死,就帶著滿身的傷,滿身血跡看著他。少年害怕極了,胡亂地揮動著手里的彎刀,筋疲力盡,卻又不敢把刀放下。
最后是爸爸聽到聲音跑進他的房間,看到他滿頭大汗,雙手狂亂的揮舞,知道他做惡夢了,強行把他喊醒,才把他從夢魘中拯救過來。
一連幾個晚上,少年都陷入夢魘中不能自拔,整天都驚恐萬分,完全不敢閉眼。最后,爸爸背著他去寺廟,讓他跟著一起誦經(jīng)。
誦經(jīng)結(jié)束后,爸爸又背著少年回家。一連七天,天天如此。
到第七天,少年的腿好多了,慢慢行走沒什么大問題,可爸爸二話不說又把他背到背上,少年張了張嘴,最后什么也沒說,任由爸爸背著他一步一步往家走。半路上,少年趴在爸爸背上,他突然發(fā)現(xiàn)爸爸的頭發(fā)白了很多。一直以來爸爸都像山一樣冷冰冰的,給他一種窒息的威壓。他從來沒有想過爸爸會長白頭發(fā),從來沒有想過這個男人也會老去。這會兒,汗水從爸爸的白發(fā)下面不斷流出來,他能感受到這溫熱的液體,這是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覺,一絲絲流進心里,澀澀的,暖洋洋的,就像他抱著球球一樣,再冷的天,球球的身體都是柔軟又溫暖的,讓他無比安心。這一刻,他覺得爸爸不再冰冷,甚至發(fā)現(xiàn)爸爸的身上發(fā)出柔和的光,變幻出一對潔白的翅膀,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完全就是跟球球的翅膀一模一樣啊。很快,這對翅膀飛了起來,他仰起頭,看到翅膀下面長出了一個潔白的身體,很快,又看到了長長的脖子,還有一個漂亮的頭,是球球。球球飛舞著翅膀,“嘎哦嘎哦”叫著,聲音歡快,向著雪山飛去……
“爺爺,快起來,地上那么涼,已經(jīng)這么久了,會著涼的,您的腿不能受涼,受涼會更痛的。”一個焦急的聲音打斷了這美好的畫面。
還是那個花白胡子的老人,那個靠在石頭邊上的小寶,時間只是過去十幾分鐘,他嘴里不停念誦著什么。
“噓!”思緒被打亂,小寶站起來,左腿閃了一下,差點跌倒,青年急忙扶住他。
小寶沒有說話,他一步步向著雪山走去,準確地走到一只粗糙的雪雕大鵝面前,從頭開始,輕輕地撫摸,生怕把它弄疼了一樣。
許久許久,他從懷里拿出一把冰刀,開始在粗糙的大鵝身上一刀一刀細細地刻畫,他的眼中滿是愛意,像面對一個初生的嬰兒。
先是頭慢慢刻出來,再是脖子,再是翅膀,刨去多余的冰,一對翅膀離開身體,展現(xiàn)出飛翔的姿態(tài)。兩個小時過去,青年感覺手腳都僵硬了,他不停地搓手、跺腳,卻沒有催促爺爺,他被眼前一點一點展現(xiàn)出來的白鵝驚呆了。
當一只昂著頭,張開翅膀的大鵝出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青年以為爺爺會結(jié)束。沒想到他又蹲下來繼續(xù)開始一刀一刀雕大鵝旁邊的冰。
“爺爺……”青年想問什么,看到爺爺專注的神情,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退到一邊默默地等。
一個小孩子的頭一點一點在冰刀下露出來,然后是身子,還有向著大鵝張開的雙手,短短的腿向著大鵝奔跑。又是兩個小時過去,太陽都往西邊去了,一幅大鵝與小孩追逐嬉戲的冰雕出現(xiàn)在青年眼前。
“太美了!爺爺,您之前從來沒有雕過,您怎么不雕這個去參賽?肯定拿大獎!”青年激動地叫著。
此時他的爺爺已經(jīng)累得倒在雪地上,懷里一張陳舊發(fā)黃的照片掉了出來,那是一個小小的孩子騎在大鵝背上的照片。
小寶閉著眼睛,感覺一身輕松,夕陽照在他身上,柔和而溫暖,一種熟悉的暖洋洋的感覺襲上心頭。這是依在球球身上的感覺,他的臉色舒展開來,溫暖的感覺越來越濃,身體越來越輕松,越來越小,變成了一個小小的人兒,面前出來一對潔白的翅膀,是一只潔白的大鵝,大鵝伏在他面前,他立即爬上去,雙手扶著翅膀,向著雪山之巔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