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小宇
六十多歲的小公撐著水泥船
從城里運回滿滿一船的有機肥
河面上吹來的風
把他臭烘烘的行蹤
提前告知給村莊和田野
小婆卷起褲管坐在河埠頭
整理即將賣到城里的大蒜和蔥
像是在給即將出嫁的小姑
梳妝打扮。 多年后夜里失眠
耳朵邊總還是聽到小公
在凌晨打開門,推出掛著竹筐的
舊自行車,沉重的車輪聲碾著石板路
漸漸地遠去。 窗簾上天色漸漸變亮
萬岙堂人天生都會種菜
萬岙堂人自己都是一棵菜
腿上粘滿泥土
夢想被蟲子吃得都是洞
但村莊萬岙堂依然健在
父母日漸衰朽的骨頭
還沒有被時光拆遷
把自己洗干凈的時候
肌肉綠色,思想有機
長滿荒草的心臟里還會飛出
十只任性的蝴蝶,罵罵咧咧
“誰那么缺德拔了我的菜! ”
一年級全班同學都來自萬岙堂
舊倉庫改的教室,物質貧乏的童年
偶爾有誰買得起一根五分錢的冰棍
全班同學默契地輪流一人吮一口
轉眼冰棍只剩一條濕漉漉的小木棍
有時候買冰棍的同學心疼得
一邊哭一邊吮著小木棍
讓我們感到深深的愧疚
三十年的時光讓愧疚釀成了
一種特別的親近感
好像全班同學都相互親過嘴一樣
再相聚似的會心一笑
臉上的表情很有內涵
像是舊戀人偶遇在
從萬岙堂呼嘯而過的輕軌列車上
我頂著毒太陽賣了一上午冰棍
賺了八毛六分錢,雖然很少
但我一樣興奮地踩著舊單車往家趕
陽光直射著1990年的江南小村和老巷子
巷子里沖出來一個提著玻璃瓶打醬油的孩子
戲劇化的事情不偏不倚地
發(fā)生在我十二歲那年的夏天正午
孩子淌著血的額頭包扎費花了一塊二
我忍著沒有哭出來,我要是哭出來了
我和額頭破了的小孩子誰的哭聲會更響亮
星期一,我爸問我要錢去看病
我說沒有錢真的沒有錢
這樣我覺得自己很不孝順
白天陰沉沉的滿臉傷疤
夜晚濕漉漉的
父親不停叫喚著我的小名
星期二我編造了謊言讓自己幸福
哥哥在屋外淋著雨磨一把刀
我用膽怯的眼光望著從小養(yǎng)大的雞
它是我唯一的朋友,它對我信任
雨水埋葬了它的呼救聲和雞毛
星期三,星期三,該死的星期三
父親的葬禮上,女人們吹吹打打的眼淚里
盤著一條冬眠的蛇,勇敢的姐姐
挺著個大肚子在送葬的人群中擠來擠去
驕傲地宣布要去發(fā)達的南方擺水果攤
賣蘋果,養(yǎng)活肚子里的孩子
他們說我生來就有罪
星期四我被人打得滿臉是血
星期四繼續(xù)在下雨
始終沒出現(xiàn)的娘繼續(xù)沒出現(xiàn)
娘也曾說我生來就有罪
大雪覆蓋了村前村后所有的道路
我一個人站在星期五的屋頂上
不知道南北西東,南北西東
我兩手空空,心里提著
哥哥殺掉我的唯一的朋友的那把刀
他把它熬湯吃了
也騙我吃了一塊仇恨的肉
北風中流傳的災難封鎖了星期六
我沒有任何抵抗的能力
也沒有逃跑的機會
仇恨長成一片黑色的森林
母親從外村討飯回到家,抖落一身的雪
然后洗米做飯,命令我生火
我點燃一根骨頭
把星期六燒得火光沖天
河水忙碌,搬運著春天和大地
我光著腳在河岸邊祈禱
愿我在死后能遇到先我而去的親友
愿我活著,在河里打撈上一個愛人
在油燈下生養(yǎng)一群樸素的孩子
讓他們不相殘殺,沒有誰會餓死
三十年前我在萬岙堂讀鄉(xiāng)村小學
老師住在樂清城里熱鬧的南大街
臨近畢業(yè)了,同學們不再看到老師就躲
周末會相約從萬岙堂進城去老師家玩
順便會用父母給的零花錢在南大街
買點便宜處理的水果吃
老師有時在上課時敲著黑板像是要劃重點一樣說:
“同學們不要在南大街買爛了的水果吃了
會拉肚子。 ”全班女同學全都羞愧地埋下了頭
只有男同學抬著頭幸災樂禍地嘻嘻笑著
仿佛終于報了平時多被女同學取笑的一箭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