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絡歷史小說敘事語言研究

何齊

每種藝術形式都需要借助一定的媒介才能夠得以呈現(xiàn)，語言就是文學的媒介。網(wǎng)絡歷史小說雖在一定程度上或堅持古典文學的語言特色，或繼承古代“文史合一”的文統(tǒng)觀念，但網(wǎng)絡中盛行的現(xiàn)代話語習慣和后現(xiàn)代話語方式都對其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一、古典詩詞穿插點綴

古典文學無疑是中國文學的精粹，古典文學中傳承的中華文明也始終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中華兒女。網(wǎng)絡作家選擇歷史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大多源于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喜愛，或對中國浩瀚歷史文明的追尋。他們在創(chuàng)作時往往模仿或借用古典文學語言，其中古典詩詞備受推崇。

著名網(wǎng)絡作家桐華對《詩經(jīng)》情有獨鐘，她的歷史幻想型小說《大漠謠》《云中歌》等作品就多處借用其中詩句。形容云歌眼中的孟玨時用到《詩經(jīng)·國風·衛(wèi)風》中“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孟玨俊美的身姿讓人過目不忘。而《詩經(jīng)·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則用來表現(xiàn)了云歌漂泊在外，難為外人道的苦澀心情。而作者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句也生動形象，韻味十足?！洞竽{》“長裙連理帶，廣袖合歡襦，烏發(fā)藍田玉，云鬢玳瑁簪。雪臂金花釧，玉腕雙跳脫，秀足珍珠履”中，作者就用賦的手法將女主人公玉瑾的一身裝扮描寫得栩栩如生；而仿寫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的“迢迢銀漢，追情盼雙星。漠漠黃沙，埋心傷只影”更是道出了玉瑾與孟九、霍去病三人糾纏的情感歸處。[1]

開創(chuàng)了“心靈寫史”潮流的當年明月在代表作《明朝那些事兒》中描寫戰(zhàn)爭時，借用盧綸的《塞下曲》組詩中的第三首“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描寫戰(zhàn)爭場面；借用王翰的《涼州詞》“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還！”來表達對“戰(zhàn)神”常遇春暴病而亡的惋惜，并且通過這些詩句為讀者塑造了一個放浪形骸、視死如歸的奇男子形象。

古典詩詞在網(wǎng)絡歷史小說中的巧妙運用，對人物塑造和環(huán)境設置都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同時也提升了網(wǎng)絡歷史小說的藝術美感和張力，滿足了讀者在歷史時空中對傳統(tǒng)文化的追尋。

二、現(xiàn)代話語層出不窮

網(wǎng)絡歷史小說從歷史中來，到現(xiàn)代里去。歷史已久遠，通過這架穿行于“歷史”與“現(xiàn)代”的橋梁，現(xiàn)代人可以穿越回去，探尋誘人的神秘世界。但歷史小說最終面向的是現(xiàn)代人，在語言的使用上必然不能一味沿襲古典文學的語言，更不能因為要追求歷史最本真的面貌，而給讀者造成審美阻隔。歷史質感雖然重要，但前提是“讓人看得懂”，由于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者不能要求每一位讀者在閱讀作品之前都熟悉并掌握古代話語系統(tǒng)，因此現(xiàn)代話語的使用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從傳播學的角度來看，一種語言即為一種媒介，每一種媒介有著不同的文化意義，就如一般情況下，書籍代表認真、嚴肅的理性閱讀，而報紙代表隨意、消遣的感性閱讀，那么現(xiàn)代話語必然傳遞的是特定的現(xiàn)代文明。傳統(tǒng)歷史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者和評論者對待現(xiàn)代話語時都非常謹慎小心，在他們看來，“因為語言具有符號、意義和指稱這樣三元一體的關系，故作家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為使語言符號攜帶的信息能傳遞歷史對象的意義，給作品以應有的歷史真實性和真切感，那就不能主觀隨意地將一些具有特定價值指向的語言符號輸送給讀者”。[2]而網(wǎng)絡作家對此的態(tài)度似乎截然相反，他們往往有意地在作品中使用“具有特定指向的語言”，即現(xiàn)代新名詞。

歷史幻想型小說在現(xiàn)代話語的運用上大多是無意識的，且并不刻意使用現(xiàn)代新名詞，即使如《回到明朝當王爺》中出現(xiàn)“清華大學”“保險理賠”等現(xiàn)代新名詞，也是出自從現(xiàn)代穿越而來的主人公之口。而在歷史解讀型小說中，“公務員”“王爺同志”“菜市場”等在現(xiàn)代生活中具有特定指向的名詞屢見不鮮，則是作者刻意為之。作者使用各個文化層次的讀者都熟悉的現(xiàn)代新名詞，可以消除古典話語體系給讀者造成的陌生感，使讀者能直觀地了解歷史人物和事件。同時，現(xiàn)代新名詞的使用將活躍在歷史書上的王侯將相拉入讀者熟悉的平民化的生活，使讀者能夠平視那些在傳統(tǒng)思維觀念中需要仰視的人物，以此獲得心理上的滿足。

當然，除了能慰藉讀者，拉近社會生活的時空距離，使用歌詞、游戲語言、俏皮話、現(xiàn)代詩歌等現(xiàn)代話語還能使刻板的文字活起來，形成幽默詼諧的語言風格；同時還能以今言敘古，古今結合使敘事更為簡明，消除讀者的閱讀障礙。《那時漢朝》中用“這次不把你這個黑臉打成彩屏決不罷休”描寫項梁圍打邯章的心理狀態(tài)；用“讓胡亥這個沒用的裁判吹了黑哨”道出李斯在與趙高的較量中失敗的原因；用“魔劍一旦拔出，不沾滿鮮血絕不回鞘”形容劉邦追擊泗川郡監(jiān)時的狠絕。這些俏皮話和游戲語言對于網(wǎng)絡讀者來說，幾乎沒有任何閱讀障礙，且還能從中感受到作者的冷幽默。[3]《流血的仕途》中作者用“中專、本科、碩士、博士”類比荀卿按不同知識水平將學生劃分班級，而李斯被分到了中專班。明月在《明朝那些事兒》中用“科代表”與“衛(wèi)生委員”的區(qū)別：課代表雖能直接得到老師的最高指示，但卻不能參加班委會議，來解釋根正苗紅的殷士儋官運亨通卻始終入不了內閣，內心苦悶的原因。這樣類比解說，讀者不需過多地思考，就能了然其中深意。作者在敘事中突然采用現(xiàn)代話語似乎使閱讀瞬時中斷，但由于其采用的是當下讀者，尤其是網(wǎng)絡讀者都熟悉的話語，所以實際上并未形成閱讀障礙，甚至還因此消除了古代話語給讀者造成的閱讀障礙。

三、后現(xiàn)代語言插科打諢

很大部分網(wǎng)絡歷史小說的語言“調侃”和“不羈”味兒十足，這其中包括歷史解讀型小說和部分歷史幻想型小說。歷史幻想型小說題材更豐富，寫作手法也多變，具有后現(xiàn)代語言特點的作品只占其中很小一部分，并且這種語言特點在這些作品中也并非貫穿始終；而歷史解讀型小說作品題材變化并不大，且由于自身“白話散文體史書”[4]的特征，作者創(chuàng)作目的也是“趣寫”并不輕松、有趣的歷史，后現(xiàn)代語言風格在這類網(wǎng)絡歷史小說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而后現(xiàn)代語言風格也是歷史解讀型小說作品能夠把歷史寫得有趣的主要手段之一。這里的“調侃”和“不羈”實際上與后現(xiàn)代主義的追求有異曲同工之妙，都追求“寫得快樂”。歷史解讀型小說采用了很多后現(xiàn)代語言技巧來完成自己的“趣寫”過程，包括前面提到的“現(xiàn)代話語”的使用，本文在這里只以其中最主要且鮮明的兩種為例：

（一）拼貼

“拼貼”一詞簡單來說就是“拼”和“貼”兩個字的意思組合，即將別處的部分拿過來糅合在一起組成新的部分。運用在文學文本創(chuàng)作中，本質上并未發(fā)生多大變化，仍然是一種糅合、重新組合的過程。拼貼出來的部分從整體而言是一個全新的內容，但組成它的部分都是原有的。

比如《流血的仕途》中這一段話：“李斯是一個極其認真的人，他決定將廁鼠和倉鼠的貧富差距作為一個課題來研究，為此，他作了一個實驗。實驗很簡單，他把倉鼠抓住，關在廁所里，再把廁鼠抓住，關在糧倉里。三天之后，他來檢查實驗成果。Guess what？”[5]作者將李斯做的一個關于倉鼠的實驗敘述成一項關于“貧富差距”的現(xiàn)代學術研究“課題”，甚至還植入了英文句子“Guess what？”。這一典型的拼貼范例，是作者將《史記·李斯列傳》中記錄的李斯為郡吏時“見吏舍廁中鼠食不潔，近人犬，數(shù)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6]，所以立志做“倉中鼠”這一典型事件與現(xiàn)代學術研究過程糅合而成。作者用這種戲劇化的方式呈現(xiàn)歷史事件，不僅反映了李斯傾慕富貴榮華的心理，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巧妙地諷刺了現(xiàn)代學術研究的花樣百出、華而不實。又比如《那時漢朝》中，“陳勝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天下的牛鬼蛇神全跑出來鬧事”。[3]“潘多拉的盒子”是希臘神話中的魔盒，里面裝著世間所有的邪惡；“牛鬼蛇神”在中國文化里比喻邪惡丑陋之物。這樣不同文化背景中的同類事物糅合在一起表現(xiàn)陳勝揭竿起義后，各路起義軍蜂擁而起的局面，同時也暗示了在那紛亂的年代，人們膨脹的欲望。

諸如此類的糅合，也就形成了“拼貼”手法的不連續(xù)性和隨意性，從而混同了作品中呈現(xiàn)的事實和虛構。由拼貼組成了一個破碎、混亂、荒誕的真實世界，這種真實就屬于后現(xiàn)代的真實，一種建立在錯位基礎上的真實。

（二）戲仿

戲仿是作者借用其他眾所周知的作品、事件、現(xiàn)象等，在作品中對此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達到調侃、游戲甚至致敬等目的。加拿大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家琳達·哈琴（Linda Hutcheon）也曾明確指出戲仿就是“帶著一種批判的反諷距離的模仿”。[8]因此無論其目的如何，戲仿都主要呈現(xiàn)了兩種效果：諷刺批判，詼諧幽默。

比如在《明朝那些事兒之帝國飄搖》第十章中，張居正的兩個學生吳中行、趙用賢因觸怒皇帝被廷杖六十，仗后兩人的傷情大不相同，“吳中行被打后，差點當場氣絕，經(jīng)過奮力搶救，才得以生還，休養(yǎng)了大半年，還拄了一輩子拐杖。但趙用賢就不同了，據(jù)說他被打之后雖然傷痕遍布，元氣大傷卻明顯能扛得多，回家后躺了一個月，就能起床跑步了”。作者接著立馬從人體工程學角度寫了一份“關于打屁股問題的技術分析報告”[8]，報告暗示二人傷情差別之大，是因為錦衣衛(wèi)掌握了廷仗精髓，技術爐火純青，因錢、權而改變工作方法與態(tài)度。由此詼諧地諷刺了錦衣衛(wèi)在執(zhí)行公務中“看人殺雞、看客下菜”的小人之態(tài)，批判了其陽奉陰違的行事作風。再看《如果這就是宋史》中，趙匡胤跟隨郭威圍攻李守貞，取得勝利后的一段話：“在這圍城的一年中，趙匡胤有了巨大的收獲。他在主帥的身邊聽到了也看到了許多實際演練中的領導藝術與被領導技術，這對他的成長有著巨大的教育意義。他學會了怎樣做個下屬，同時現(xiàn)場觀摩了怎樣才能做一個成功的領導。軍隊這個大熔爐開始錘煉他，把他去蕪存菁，從一個渴望進步的青年變成了一個快速進步中的職場青年?！盵9]如果將這段話中的“他”替換為“我”，那么這段話的小標題毫無疑問就是“圍剿李守貞戰(zhàn)役總結”或“圍剿李守貞戰(zhàn)役心得體會”。這段話主要是為了調侃和諷刺社會流行的各級各類“總結”。

四、結語

語言是構成文學作品最為基礎的因素，也是傳遞作品意義最直接的媒介。但是我們不能僅僅將之理解為一種物理意義上的媒介和工具，“在文學作品中，語言的選擇、運用和創(chuàng)造，表明了作家的一種獨特的思維模式和對事物的一種獨特的評價”。[10]網(wǎng)絡作家在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時，既繼承古典文學精粹，又從語言的角度搭起一座跨越歷史時空與當下社會的橋梁，這反映出網(wǎng)絡作家更愿意從當下出發(fā)，審視中國歷史和繼承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

注釋：

〔1〕桐華.大漠謠[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

〔2〕吳秀明.中國當代長篇歷史小說的文化闡釋[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

〔3〕月望東山.那時漢朝（1）[M].北京：長征出版社，2010.

〔4〕王曉明.六分天下：今天的中國文學[J].文學評論，文學評論，2011（5）：75-85.

〔5〕曹昇.流血的仕途[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2.

〔6〕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9.

〔7〕羅鋼.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作品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8〕當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兒（5）[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8.

〔9〕高天流云.如果這就是宋史[M].上海：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08.

〔10〕童慶炳.文學活動的審美維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