鉤沉稽考：“黃海”的個體精神與意義

張宏圖

知名作家趙德發(fā)先生寫過大量小說，如《繾綣與決絕》《君子夢》《青煙或白霧》《雙手合十》《乾道坤道》《人類世》《經山?！罚矊戇^有影響的報告文學《白老虎》，還寫過作家自傳《1970年代：我的鄉(xiāng)村教師生涯》，當然還有大量的散文隨筆?，F(xiàn)在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又推出了三十萬字的長篇報告文學《黃海傳》，甫一發(fā)出即好評如潮，果然是一部“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理性并辯證，尚古更崇今”的佳作。

一、關于文體的界定

現(xiàn)在有人提出“針對當前傳記文學與報告文學文體混淆不清的尷尬境地”“即傳記文學與報告文學是同一類作品嗎？如果是兩類作品，它們之間有何區(qū)別與聯(lián)系？”似乎有理有據地對報告文學和傳記文學的文體界定提出質疑。

特別是面對當前大量出現(xiàn)的江河傳、城市傳、名山傳、企業(yè)傳、工程傳、大國重器傳、大學傳、山村傳、物傳、書傳……等，如何界定？人們往往以“紀實文學”稱之，這是一個永遠正確的概念，但不足之處是模糊或抹殺了具體作品的文體特征。

就山東而言，也有《黃河傳》《濟南傳》《臨清傳》《漁具列傳》……現(xiàn)在又有趙德發(fā)的《黃海傳》，因此，我認為有必要就此談談自己的看法，以求能夠解惑釋疑。

在中國散文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中有“辨體”與“破體”之說，而這兩個概念也原非散文所專有。例如破體：“舊稱不合正體的俗字為破體?！薄掇o?！返慕忉尀椋骸靶袝淖凅w‘王獻之變右軍行書，號曰破體書?！鄙⑽慕缫脒@兩個概念意在用于文體發(fā)展的研究：辨體——堅持各種文體有自己的規(guī)律、模式和界限，反對詩文混雜；破體——主張打破各種文體的界限，使各種文體相融合。今天，我們借用這兩個概念來分析一下報告文學，分析一下《黃海傳》似乎更方便有利一些。

細讀《黃海傳》書中并未標明是報告文學，作者未標明，出版社也未標明，那只能交由讀者和評論家自己去認定了。

實際上一部作品體裁的認定是三個層面的事，作者的標示；評論家的辨析；讀者的感受。三者能夠統(tǒng)一當然是萬事大吉，三者不能統(tǒng)一便爭論不休，然而這一切并不影響作品的客觀存在，無論你承不承認，不管你肯定還是否定，作品就擺在那里。

如何認定《黃海傳》？光從一個“傳”字出發(fā)就認定它是史傳是不行的，簡單地以紀實文學認定，也是不足取的?！杜畫z傳》《水滸傳》《蝦球傳》《阿Q正傳》是小說；《公羊傳》《谷梁傳》《左傳》是歷史；《童區(qū)寄傳》《孫中山傳》《蘇東坡傳》《左宗棠全傳》《陳忠實傳》是傳記；《曹瞞傳》《大先生傳》《五柳先生傳》是散文；《蝜蝂傳》《毛穎傳》《種樹郭橐駝傳》是雜文小品；《關東奇人傳》《臧大咬子傳》《中國天眼：南仁東傳》是報告文學。因此不能以一個“傳”字定乾坤、定輸贏、定文體，這可以說是一種常識，無須多議。認定一部作品是不是報告文學還是要從它的內容、指向、結構和干預生活的程度來確定的。

報告文學原本就是混血兒，在這一點上它是破體的成果，但恰恰因為它是混血兒，所以在其發(fā)展演變過程中辨體與破體之爭則貫穿始終。尤其是新時期以來，隨著報告文學的急劇繁榮與發(fā)展，文體不斷更新，整個20世紀80年代幾乎成了報告文學的創(chuàng)新時代。但這個大家公認的混血兒，應該有它獨立的生命特征，有它自己的遺傳基因，有它的本源——獨立于其他文體的文體特征、藝術特征，那就是新聞性、正義性、藝術性。如果缺少了新聞性、正義性是難以被評論界確認的，藝術性是第二性的，但沒有藝術性就不叫報告文學了。同時，有一點必須指出，隨著歷史反思型報告文學的出現(xiàn)，新聞性也隨之擴容了，新聞性同時包涵了新奇性和資料性。正是在這一前提下，我們確認《黃海傳》是一部報告文學，而且是全景觀式報告文學的佳作。它是真真切切為東夷人立傳，為山東人立傳，為江蘇人立傳，為黃海的漁民、鹽民、航海人、海洋科技人員以及張健、郭川等立傳。在這個人人關注敘事的網絡時代，敘事者必須博采眾長方能更有作為，而報告文學作家則更要透過紛紜復雜的日常話語去把握社會的脈動，去承擔起文明傳承的使命，《黃海傳》正是如此。

二、獨特的敘事結構

報告文學的思想內容當然是最重要的，但如何表達？卻很難很難，因為其藝術創(chuàng)造的空間較小，它是戴著腳鐐跳舞，真實性原則不能放棄；新聞性原則不能背離；合法性原則必須堅持；審美性規(guī)律必須把握。在這些先天框框的框定下，報告文學的創(chuàng)作確實比其它文學體裁創(chuàng)作難得多。而且報告文學作家不是一個脫離開思想的、單純的所謂客觀資料文獻的搜集者。不能在所有資料文獻的收集中迷失自我。報告文學作家是有獨立思想、自我意識的社會學家，是從自己的獨立意識出發(fā)的創(chuàng)作者。報告文學作家的本領就在于“走”，不僅在于“走”出真實的材料，走出現(xiàn)場感，而且在于走出生動的細節(jié)。其后的關鍵是結構、語言、細節(jié)的把握。用趙德發(fā)自己的話說：“30年下去……我努力認識海洋，深入了解她的歷史與現(xiàn)狀；我研究海洋文明，試圖弄清楚其內涵與外延。我接觸到許多生活在海邊的人，聽他們講海上的故事，曾隨漁民出海捕撈；我發(fā)現(xiàn)了海邊的許多新生事物，一次次去采訪、考察，感受海洋在新時代的律動?！薄拔一腥挥X得，自己成了一個老鹽工，而且是沿襲古法，煮海為鹽。我取來一罐罐一缸缸黃海水，滿腔熱情去煮，煙熏火燎，日復一日?！?/p>

我認為趙德發(fā)的《黃海傳》是以日照為圓心，以山東半島為半徑，在黃海中畫了一個又一個同心圓。從歷史和現(xiàn)實；從人與自然的關系；從民風民俗的變化；從改革開放后的實際出發(fā)，澆鑄出一個層層同心圓所構成的倒立型錐形體，錐形體側壁上的一幅幅扇面畫如實描繪著黃海和它的歷史巨變。這些扇面畫從多個紛繁的角度，描繪了黃海的前世今生。作者再通過蒙太奇的藝術手法將一個個扇面有機組合在一起，便構成了關于黃海的全景觀式報告文學。

敘事方式和敘事角度，是每一位報告文學作家必須的理性選擇，第一人稱敘事給人以身臨其境的現(xiàn)場感；第三人稱敘事可以給人客觀公正之感。趙德發(fā)在《黃海傳》中采用的是全知型第三人稱敘事與第一人稱敘事交叉疊加的敘事方略。以使歷史與現(xiàn)實，資料與現(xiàn)場融為一體，這便進一步突出了報告文學的文體特征。全知型第三人稱敘事，可以無限擴大容積量，上天入地皆可知，黃海有多大，全知型第三人稱敘事就可容納多少故事。我們有些第一人稱敘事的報告文學作品，不是為了突出報告文學的文體特征，不是為了突顯真實性、現(xiàn)場感，而是為了突出作家個人，作者成為救世主，高居于人民大眾之上，一味我如何如何，讓人生厭。而趙德發(fā)的第一人稱敘事，只是為了證實客觀事實的存在：“我的家鄉(xiāng)也出過一位抗倭英雄”“我讀《癸卯東游日記》，發(fā)現(xiàn)了許士泰的事跡”“我經常去拜訪他”“我妻子的舅母和幾個表弟、表妹至今還在那里”“我”在這里只是一個必不可少的例證，是真實性存在的一種有力依據。

劉勰說：“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于風云而并驅矣。”這話用在趙德發(fā)身上，用在《黃海傳》上，可以說是恰如其分。報告文學作家本就應是“博聞強識，疏通知遠之士”“是故前言往行，無不識也；天文地理，無不察也；人事之紀，無不達也?！碑數乩須v史知識與作者的情感融為一體，便獲得了敘事的主體地位，“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如何放飛自己的黃海夢？敘事方式、敘事結構便成了關鍵之所在。除了前面我們提到的“全景觀式報告文學”“同心圓結構”“全知型第三人稱敘事與第一人稱敘事交織疊加”之外，面對黃海這一空間概念，它看似“野性自然”，甚至是“自給自足，具有自知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更關鍵的是人類中心主義與自然中心主義的對立，怎么處理？所以趙德發(fā)的敘事并不是放縱的、散點化的，而始終是以人與海洋的關系為主線，奠定了以黃海的知識與情感為主體的敘事地位，進而活畫出：以繁華盛世之中的黃海人民為聚焦，呈現(xiàn)再造藍色文明的民族企盼，這是其一；二是撫摸著歷史的遺痕與傷疤，抒寫著黃海與民族的苦難和傷痛；三是以黃海周邊城市的繁華景色為中心，歌頌新時代的中國之于中華民族甚至周邊國家的巨大影響力；四是以改革開放的海洋經濟為中心，呈現(xiàn)當下中國國富、民樂、山河安定的安祥黃海。通過這四個方面的生動敘事，展現(xiàn)了以作者為代表的文人群體自由、恣肆、崇高與豐盈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

人類在偉大和復雜的自然秩序面前，既要勇往直前，又要存謙卑之心。人類在歷史積淀面前，既不能忘記過去，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又不能泥古復古，發(fā)展與進步才是要義。

三、黃海博物志

中國并非僅是農耕文明之國，而是農耕文明、游牧文明、山野文明、湖海文明并存的綜合文明之國?？此埔赞r耕文明為主，但改革開放近50年的歷史事實告訴我們：東部沿海發(fā)達地區(qū)始終在引領中華民族這艘古老的航船前行，東部沿海發(fā)達地區(qū)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奇跡，科技成果也多在東部沿海出現(xiàn)，充分顯示著湖海文明的巨大生命力，這恐怕也是趙德發(fā)寫《黃海傳》的原動力，他要對湖海文明、中華文明重新進行探討，以完成一位有擔當的作家的文化使命。

“我們是一個海洋大國，有一萬八千多公里的大陸海岸線，如果要把我國建設成海洋強國，不需要大眾了解更多相關知識嗎？我覺得我們每個人都是有藍色基因的，只是需要更多人喚醒這一基因?！保ㄖ袊谝晃慌L白響恩）

“向海而興，背海而衰；不能制海，必為海制——這是中華民族從歷史中獲取的血的教訓?！?/p>

基于上述原因，趙德發(fā)打開了他關于海洋知識、黃海知識積累的閘門，豐富的知識奔涌而出，一瀉而下，形成了關于黃海的大百科全書，取得了報告文學在這一領域知識性、資料性、新奇性的絕對優(yōu)勢。知識性寫作是相對于經驗性寫作而言的。經驗性寫作是把文學看成對生活的反映，知識性寫作是將文學看成是一個連綿不斷的知識系統(tǒng)。一個作家的寫作一般既包含知識性寫作也包含經驗性寫作，只是誰占主流，誰處于思維領導位置的問題。顯然趙德發(fā)在《黃海傳》中使用的是知識性寫作。他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人生都會遇到諸多謎團，每個人都容易陷入迷局，看不清歷史迷霧，更看不清水流東西，甚至看不清天色晨昏，總需要有人指點迷津。面對占地球四分之三面積的海洋，我們不能也不該無知。許慎說：“海，天池也。以納百川者?！卑俅w海，相應的百川知識，也應歸于知識的海洋。報告文學的新奇性、知識性很重要，新奇性本質上是具有新鮮元素即顛覆人們通常的想象之謂也，它包括未知領域的介紹；保密范圍及保密級別的突破，乃至諸多解密的新鮮；傳統(tǒng)認知的突破、更新與反思；某些社會消息的爆冷；諱莫如深的負面新聞的報道等。

黃海浩瀚而豐富的內在性，使趙德發(fā)的寫作顯現(xiàn)出了一種“忘我的遼闊”，自然地理學、人文地理學、經濟地理學、軍事地理學各種知識紛至沓來，汪洋恣肆、驚濤拍岸、意境遼闊、雄渾悲壯、璀璨瑰麗、神奇驚艷、上天入地、龍宮探寶、磅礴激揚。從第一章“亙古滄溟”的浩瀚大水哪里來、洪州石河可曾有、黃海之名何時得、海中生物知多少；到第二章“藍海帆影”的仙山瓊閣、東渡移民、求法取經、海上絲路、漁歌號子、煮海為鹽、戰(zhàn)旗飄飄、南糧北運、明清海禁、海神幻影，可謂知識點爆棚，我無法一一引述。作者的高明之處在于把散見于史料之中的無數史籍、史跡、遺存、傳說、民間習俗與生動的人物和細節(jié)串聯(lián)起來，創(chuàng)作出情景交錯而又結構嚴謹，且能引人入勝的真實故事。而作者只是“在地球下方，還站了一個小人兒，我每次看到，都覺得那就是我?！?/p>

“中國雪窩”“海屋添籌”“少昊之海” “蘇北淺灘”“山毛海錯”“過龍兵”“海滋現(xiàn)象”“全真七子”“箕子陵”“盧泰愚與盧莊村的關系”“和魂漢才”“嫘祖”“張保皋紀念塔”“水羅盤”“旱羅盤”“雞毛翎網”“嵐山漁民號子”“制鹽鼻祖夙沙氏” “濤雒鹽場”《點石齋畫報》安治泰……這些知識點你知道多少？你想知道嗎？你應該知道嗎？那就讀一讀《黃海傳》，趙德發(fā)娓娓道來，用扎實而嚴謹的知識性話語體系向你傳播海洋知識、傳播海洋文化、傳播黃海文化。

黃海是一個空間概念，是一種不守規(guī)矩的充滿野性的自然，也是一個自給自足充溢著生存競爭的具有知識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它不是國土，卻是國境，它地處國境之邊，卻又有繁華的港灣。它自由、狂放、無序、威嚴、險惡，往往讓人敬而遠之，然而它又有充足的陽光，純凈的空氣、適宜的溫度、鮮美的食品、繁榮的港灣。物質的豐盈，交通的方便，氣候的舒適，發(fā)展的空間又吸引多少人到海邊定居。人們乘愿而來，也難免內心存在焦慮與恐慌，因此窺探其深邃的奧秘，了解更多的海洋知識，關注其古往今來的變遷，《黃海傳》的推出正逢其時。它是對海洋經濟的一次有力回應，是對“已知的未知領域”和“未知的未知領域”的明白闡釋，是對歷史信息的真實性、自然風貌的完整性、海洋生活的延續(xù)性的辯證述說。英國哲學家懷特海說：“偉大的藝術就是處理環(huán)境，使它的靈魂創(chuàng)造生動的、轉瞬即逝的價值?！敝麍蟾嫖膶W作家李青松說過：“報告文學要為國家說話，要為人民說話，要為不會說話的自然說話，要為不會說話的地球說話?！边@就是《黃海傳》的全部意義。

四、無處不在的“代入效應”

讀者閱讀報告文學往往會產生“代入效應”，只是由于作品題材的不同，產生的“代入效應”的主體眾寡不同。例如《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產生代入效應的更多的是蘭考縣委、縣政府的一班人和韓村、秦寨、趙垛樓、雙楊樹等廣大貧下中農們。而《無極之路》產生代入效應的大約是無極縣的一幫領導干部及中華、邱滿國、張水蓮、王承志、楊洛申、葉春霖、彭老麥等無極縣的人民群眾。而《黃海傳》作為全景觀式報告文學所涉及地理環(huán)境甚廣，徐州、連云港、鹽城、日照、臨沂、青島、煙臺、蓬萊、威海、榮成、劉公島、黃驊、滄州、營口、鲅魚圈、大連……乃至朝鮮、韓國、日本、東南亞。在這些地方生活的人和生活過的人均會產生代入效應。久遠的歷史敘事又會讓與那些歷史事件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讀者產生悠悠追憶的代入效應。《黃海傳》所涉及行業(yè)眾多，國防、航海、港口物流、制鹽、漁業(yè)、水產養(yǎng)殖、深?？瓶肌⒖蒲泄P乃至張健、郭川及各行各業(yè)的從業(yè)者，各種事件的經歷者，在閱讀此書的過程中均會產生代入效應，因此，我認為此書特色之一是“無處不在的代入效應”。

書中提到“遼沽諸水”，指遼水、沽水（今海河），其泥沙也只能沉淀于渤海，影響不到黃海。我馬上聯(lián)想到我的祖籍天津大直沽，我年少的曾祖張寶榮和他哥哥穿著破衣爛衫，冒著刺骨海風去拾“網落”，摟潮水打到岸邊的雜草柴禾爛木頭，曬干后好燒鍋做飯；青年的曾祖躍入大海，救起投海輕生者，還被當時的政府賜匾表彰；后來他竟成為遠洋貨輪上的“大車”，一幅幅歷史畫面久久難以抹去。

書中還提到：“德國駐山東主教安治泰又索銀7.7萬余兩?！卑仓翁┻@個名字山東人并不陌生，而濟寧人知之更深，安治泰的墓就在濟寧，他建的戴莊教堂現(xiàn)在是戴莊醫(yī)院。儒教與洋教之爭轟動一時，清廷為此下了二十多道圣旨，直到改革開放后其子孫還想投資重修戴莊教堂，沒人會簽字同意。所以說《黃海傳》的代入效應是具有溢出效應的，它不僅使黃海沿岸人的記憶被喚醒，其他地區(qū)的人也會將自己的記憶、思考融入閱讀中，例如澳門人對《七子之歌》的銘記。

“一戰(zhàn)期間，共有14萬多名華工赴歐洲戰(zhàn)場。”這又讓我想起我的四曾叔祖，他就是這十四萬人之一，后來死在法國，沒有婚娶，沒有后人，如果我不在這兒寫下一筆，他就徹底在茫茫歷史中消失了。沒人還知道這十四萬華工與今天中國人的有機聯(lián)系。這確實是“對遺忘的補償”。

“裝卸貨場起初以人力為主，肩扛大包，腳踩跳板，依然是好多碼頭工人的形象?！薄昂枚嗬铣丝投加浀门苓@條航線的‘工農兵號，記得3.1元一張的五等艙船票，記得乘客們從煙臺買了一袋袋白面做的‘火燒（那時候東北缺細糧）扛著上船的情景?！边@些家父年輕時都曾親身經歷過，今天看到趙德發(fā)先生的記述，怎能不感慨良多？“歷史就是歷史，歷史不能任意選擇，一個民族的歷史是一個民族安身立命的基礎。”

代入效應有時是讀者思考聯(lián)想追憶的結果，有時是讀者下意識的心理反應。總之，代入效應越廣泛，越深入，報告文學的影響力越大。歷史細節(jié)越豐富，閃光點越多，越容易引發(fā)人們的代入效應。這是報告文學寫作中應該關注的良性循環(huán)技巧。

我們常講：文學藝術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作為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不應是高于生活，而應是“源于生活，點亮生活！”而代入效應就是切實的點亮生活，這就是報告文學社會意義之所在。至于如何“點亮生活”？不是你寫得“高大上”就能點亮生活。我認為：報告文學作家的藝術感受力與小說家的藝術感受力是不同的，小說家需要的是創(chuàng)作靈感，是與常人不同的對事物的敏感性，而報告文學作家的藝術感受力是發(fā)現(xiàn)常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細節(jié)，特別是感人的細節(jié)。這樣的細節(jié)越多，越容易產生代入效應。

《黃海傳》觀古今于須臾，扶四海于一瞬，趙德發(fā)鉤沉稽考，援古以正今，據事以類義，情真而景應，景明而情深，意境悲美，耐人回味。自然的文學書寫能走多遠，全憑作家對自然的認知深度和廣度。黃海改變著人，人也改變著黃海，黃海人與黃海是生死相伴的。在自然文學理論中，地方（也就是黃海）不是一種物理位置和空間關系，也不是一個統(tǒng)一的哲學、理論或方法，它只是一種存在、一種過程、一種狀態(tài)。如何評價一部自然書寫的作品？我們必須秉持報告文學的真實性原則，審視其不同時段的自然風景，人文環(huán)境，人與自然關系的描寫是否如實、真切，是否寫出了歷史的必然。自然的詩意永遠高于我們的想象和思考，如果我們只是沉迷其中，只能產生游記而非報告文學。而趙德發(fā)的功勞在于賦予黃海一種個體的精神和意義，使其成為壯闊多姿的自在之物。小說在于寫好閑話，而報告文學在于寫好實話。趙德發(fā)做到了，在整部作品中，我們沒有找到一點“心靈雞湯”?？吹降氖屈S海的自在、自為，黃海的必然，中國的必然。

報告文學作家必須關注身邊，介入社會，貼近大地，直面苦難，反思歷史，以此抓住時代脈搏，獲得抵達人心的力量，讓作品擁有永恒的生命力。趙德發(fā)不是思想家，卻有著超強的哲理和思辨能力；趙德發(fā)不是歷史學家，歷史典故卻能信手拈來。這就是我讀《黃海傳》的感受和思考。今將這粗淺的感受和思考寫出來，以求教于方家和趙德發(f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