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
李世林一夜沒睡好。
今天七月初六,是他七十三歲生日。按理說,生日也沒啥特殊,誰不過生日呢。但兒子女兒要回來,正好星期天,上二年級的孫子不用上學(xué),也能回來。他得打起精神,準(zhǔn)備一下,家里沒吃的沒喝的還又臟又亂,那可不像話。還有,兒子難得有空,他必須和兒子好好談一談。
昨晚像是睡了會兒,也像一點兒沒睡著。失眠的人,睡覺成了一種折磨,翻來覆去,如架在火上烤燒餅。每次翻身,李世林能聽見骨頭咔咔作響,他真怕一不小心自己散成粉末。漫漫長夜讓人看不到頭,好不容易等窗逐漸透亮,傳來鳥叫。他動動腿,再動動胳膊,試著動一動腰,像個冬眠醒來的蛇,艱難爬起身。
他慢慢進了廚房。他想喝點小米粥,像老伴熬的那樣,稀,卻黏黏的那種。昨晚加吃了一次止疼藥,胃發(fā)出了嚴(yán)重抗議。
七年前老伴兒撒手走了。也真是奇怪,他緊接著生了場和老伴兒一樣的病,幸好發(fā)現(xiàn)早,胃被切除了大部分。臥床近兩個月,人瘦得似乎縮小了一半,心肺緊跟著也出了毛病,下地走路時,沒一點力氣,后腦勺疼。醫(yī)生查來查去,說心臟血管動脈硬化,建議放入支架。但李世林說住夠了醫(yī)院,堅決不做。兒子李盛知道他疼錢。一個支架好多錢呢。他們確實不富裕,前不久,李盛爭取到政府經(jīng)濟適用房,除了房貸,還有兩張透支的信用卡,只能先這樣。
李世林真心怕自己一頭栽倒。手腳麻木得厲害,頭里像裝一臺粉碎機,轟轟響,他真怕自己頭腦突然被攪爛,一頭倒下去。這幾日更駭人了,感覺像把頭伸進了空缸里,耳朵里安裝了個放大器似的。他得告訴兒子李盛,不能老胡亂找點藥吃。雖然他怕再住院。住院不是好滋味,還要耽誤李盛上班。李盛工作的玻璃纖維廠,制度苛刻得很。兒媳婦在春來飯店端盤子,掙錢不多,一家人還得指望他那點工資。更重要的是,去年,孫子小樂姥姥生了大病,花了錢也沒救過來。他上次住院期間,也花錢不少。
他扶著櫥柜,慢慢彎下腰,拽出小米袋子,直起身,倒進鍋里一點米。小米看上去結(jié)了塊,有些黑點。他捏起點聞了聞,沒聞出什么味道。自從開始熬中藥治前列腺,鼻子似乎是失去功能似的,聞什么都是中藥味,要么像隔了層玻璃,啥味道聞不到。他扶著墻出去,找來老花鏡,又扶著墻回來,盯著小米看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小米上有些黑的小蟲子,他連同米袋子扔進垃圾桶,氣憤地蓋上了鍋蓋。也是,他已經(jīng)很久不做小米粥了。一個人似乎不配熬小米粥,要熬那么久,米少了不值當(dāng),米多了又喝不掉,剩下不好喝,倒掉又舍不得,每次讓人糾結(jié)。但總得吃點東西才有力氣。李世林找到了一罐很久的八寶粥,看不清保質(zhì)期也懶得去看,弄了點熱水泡了,不溫不涼地喝了下去。
兒子李盛打來電話,說,爸爸生日快樂。我有點事去趟廠里,忙完我們就趕過去。您不能多吃甜,小樂媽給你買了無糖蛋糕,中午咱一起吃午飯。
李世林說,知道了,別亂花錢,我準(zhǔn)備飯菜,你別著急,路上慢著點。
怎么也得和兒子好好談一談。他掛了電話,對自己說。
打開冰箱,他卻非常清楚聞到了發(fā)霉的味道。一側(cè)是半玻璃瓶豆瓣醬,上面生了一層白毛,幾棵發(fā)黃油菜,最上層放了兩個饅頭,他拿出饅頭聞了聞。他突然發(fā)現(xiàn)兩個饅頭方方正正的,這讓他很吃驚,扶正眼鏡仔細看,饅頭有了裂口,是方方正正的。李世林從來沒記得買過這樣的饅頭,饅頭不都是圓頂?shù)膯幔还苁琴I的,還是以前老伴兒做的,都是圓頂?shù)?,可今天,為啥是方方正正的?李世林想不清楚。腦子里似乎有迷霧,怎么也撥不開。他把兩個奇怪饅頭扔進垃圾桶,坐沙發(fā)上想了一會兒。為什么會出現(xiàn)兩個方形饅頭?他很生氣也很難過,心臟突突跳,他不知道是生饅頭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最近老愛生氣。他想出去一趟,省得一個人在家生氣。也該去趟超市了,冰箱里食物沒了。他得去買水果,蔬菜,點心,要不孩子們回來吃什么呢?
出門后,他又想起兩個方形饅頭,重新從腰里拽出拴著長繩的鑰匙,打開門,去垃圾桶拎起那兩個饅頭,他要把這兩個該死的方形饅頭扔掉。
太陽很大,白花花地刺眼,散發(fā)著灼熱。小區(qū)草地上的草都被曬蔫了,花圃里的向日葵,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葉子。木槿花散發(fā)著熱烘烘的味道。路邊兩棵白楊樹的葉子有些被曬焦了,落在地上。橡膠垃圾桶被太陽炙烤出難聞的塑料味,混合著腐爛惡臭,成群的蒼蠅圍著垃圾桶飛。
富源超市老板娘是個體形高大的大胸女人,笑起來嘎嘎響,李世林原來覺得她很漂亮,今天卻發(fā)現(xiàn),她竟然紋有兩道藍色粗眉毛,像兩條大青蟲趴在額頭,上唇很短,嘴唇外翻,露著青紫色的牙齦,看起來有點兇。
李世林挑了松軟面包,又放下,挑了孫子愛吃的脆雪餅,挑了蓮藕、芹菜、青椒、西紅柿。蓮藕他不吃,牙齒嚼不碎,但女兒愛吃的。他挑了一包香腸,王香堂家的,他家香腸茴香多,李盛從小喜歡吃,小時候給他一截,稀罕得很,總是不舍得吃快,用門牙咬下一點點,吧唧吧唧嚼半天,頭左右一晃一晃,小饞貓的樣子。他總覺得還有樣?xùn)|西沒買,可怎么也想不起來,想不起來可真讓人難受。他又挑了香菇、蔥、姜,還有鼓鼓一包干木耳,還是沒想起來。
他在超市轉(zhuǎn)到第三圈,終于看見了食品區(qū)的饅頭。他攥著購物車把,向老板娘走過去。他小心翼翼問:“咱,有沒有方形的饅頭?”
老板娘疑惑看了他一眼,手一指:“饅頭,在那,過去拿就是。”
李世林過去又看了一遍,沒有方形饅頭,只有圓頂?shù)?,像一個個小光頭。
他又過去問老板娘:“我說,方形饅頭,有沒有方方正正的饅頭?”
老板娘正在為一禿頂男顧客結(jié)賬,她停下來,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顧客也張著嘴巴看他。老板娘剜了他一眼,重新給禿頂男算錢結(jié)賬。結(jié)完賬,她對李世林喊:“老頭子,鬧事吧,方形饅頭,蹊蹺啊,你咋不要方形雞蛋,方形皮球,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呀。”
李世林嚇了一跳,他后退了一步,拿手背擦了一下額頭。老板娘嗓門很大,周圍人都看他。瞬間,他恨不得縮進鞋子里去。他不鬧事,只是想確認一下,有沒有那種方方正正的饅頭。他記得上次是在這超市買的,但他不敢問了,逃也似的離開了。
李世林從沒吃過水泥,卻突然感覺到嗓子里水泥的味道,簡直要把人噎死。
他急急往回走。他要去垃圾桶里找回那兩個饅頭,讓她看一看是不是方形的,讓她知道自己不是無理取鬧,也不是老糊涂了。
垃圾桶已被清理干凈了,黑洞洞像張開的大嘴巴。收垃圾的人簡直是和他對著干,這么一會兒就收走了。他唉唉嘆著氣回家,拽著欄桿爬上二樓,卻發(fā)現(xiàn)自家的門洞開著,這么說,他根本沒關(guān)門。他狠狠關(guān)上門。今天是怎么了,難道真是老糊涂了,還是最近吃藥太多,腦子出現(xiàn)了問題,把方形面包看成了饅頭?但明明記的是饅頭的。他氣呼呼地躺在沙發(fā)上。
金龍落地扇頭搖來搖去,呼呼地攪動著空氣,空氣也是熱的。風(fēng)扇有些年歲了,每搖一次都要咔咔響兩下。李世林有些喘不過氣來。不知自己哪里出了問題。
兒子回來,一定要和他好好談一談。天和堂那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中醫(yī),一再囑咐他,要和兒子說一下病情,一個人硬撐可不行。他還要與兒子說一下方形饅頭的事。還有,蟬在夜晚是不叫的,為啥他晚上躺在床上,會還聽見蟬吱哇吱哇地叫,為啥廚房那個多年紅褐色老櫥柜,突然變了顏色?這些,迷霧一樣一直堵在他心里。
躺在沙發(fā)上的李世林抬頭看見了窗簾,黃色小碎花窗簾灰突突的,玻璃灰突突的。自從老伴走后,窗戶就沒好好擦洗過,真像主人死了很久,沒有人居住的房子一樣。這種想法讓李世林自己嚇了一跳。他爬起來開始收拾東西。他把沙發(fā)散亂的衣服收到了衣櫥里,把墻角紙盒子踩扁,碼在門口,把八寶粥空罐子,啤酒瓶子,空茶盒,破舊相框,掉抓手的鍋蓋,塑料桶,沾滿污垢的塑料筐,通通歸攏進一個廢棄的紅色塑料大澡盆里,還滿滿裝了一大塑料袋。家里怎么堆了那么多無用的東西。他用一個舊毛巾蘸了水,擦了電視柜,擦了茶幾,厚厚塵土抹掉,家具發(fā)出光亮,屋里亮堂起來。李世林有點興奮,他強烈希望改變些什么,具體什么他說不上來,但他覺得就是要改變一些什么才好。
李世林搬了一把椅子到窗邊,又搬了一個方凳摞上,他想把窗簾摘下來洗洗,上面灰塵實在太多了。老伴在的時候,每年都會洗一下。那時,他還健康,不用小凳子,一步就能踩到椅子上,再一步踩到窗臺,解下,遞給老伴,老伴接過放進洗衣機,洗干凈后,喊自己再掛回去。窗簾是不用晾曬的,洗完直接掛上去,開著窗,風(fēng)一吹,洗衣粉的香味還沒有散盡,半晌工夫,窗簾就干了。想起老伴兒,李世林心里有個地方就軟了一下。
李世林剛剛蹬上椅子,腳一滑,一下坐到了地上,屁股著了地,疼痛從腰傳上來那一霎間,他以為自己的腰桿斷了。他默默躺在地上,地面冰涼。他絕望極了,不知怎么和李盛交代,恨不得就這樣死去算了。
過了一會兒,他試著動了一下,再動一下,竟然慢慢地站了起來,雖然腰椎還很疼,這已經(jīng)讓他很滿意了,這樣就不用麻煩去醫(yī)院了。他心疼孩子,工作都那么忙,只要能自理,慢慢地會好起來,頂重要是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個生日。
窗簾不洗了,臟就臟,先那么掛著吧。陽光不知疲倦地破窗而入,有點霸道,有點不管不顧,他的狼狽和衰老,被它秋毫明察。他突然就對刺眼陽光充滿了厭倦。他要遁逃,躲到陰影里去。他最近格外想念老伴。老是夢見她。
九點,他在廚房把菜該洗的洗了,洗了三個蘋果,擦了手。女兒小霞愛吃蘋果。用毛巾擦了一把臉,站在風(fēng)扇前吹,一陣風(fēng)吹過,臉上緊一陣清爽。腰椎有點疼,他找了兩粒布洛芬膠囊吞了。
兒子李盛還沒回來。李世林覺得他要回來了,大玻璃杯給李盛泡了杯老干烘茶,李盛總是進門就找水喝,像個小牛犢,咕咚咕咚一口氣喝飽。他一會過去摸了一下玻璃杯。一會再摸一下,覺得有點涼,后悔沖泡早了。李盛腸胃不好,不能喝涼茶,再說,老干烘茶葉要有溫度才香,他倒掉了一半自己喝了,又添了些熱水,去窗前看了看。一會又看看。
女兒李小霞回來了,手里提著幾個塑料袋,給他買的涼鞋、襯衣、水果。涼鞋是軟底的,不大也不小,襯衣比量了一下,也合適。女兒的確是小棉襖。李世林心里熱乎乎的,嘴里還是埋怨女兒亂花錢??炊己线m,女兒很滿意了,卷好袖子去了廚房忙活,洗鍋蓋,刷水池,擦灶臺,把洗好的水果放在竹籃子里瀝水。她把一棵蔥扒了皮,揪掉黃葉子,掰掉了蔥根,轉(zhuǎn)身去了廚房。他知道。女兒是準(zhǔn)備給他做長壽面了。從前他生日,老伴兒總是給他做長壽面。把面里打上幾個雞蛋,使勁地揉。俗說,軟包子硬面湯。她把面和得硬硬的,搟成薄餅,再用刀切成絲,硬硬的面條帶著香味兒撈出鍋。帶蔥香的鹵子澆上去,他能吃三碗。多少年了,他真懷念那碗硬硬的雞黃面。老伴兒走后,女兒記得爸爸過生日的時候會吃碗面,但是懶得去手搟,總是做碗掛面條。掛面有一股機器的味道,吃不出面的香味兒。女兒嫁人后,學(xué)會了做飯,這兩年過生日,都會給他做一碗手搟長壽面,雖然不如老伴兒做得筋道,李世林也知足了。女兒隨老伴兒,長得嬌小,找個女婿卻是個光頭大高個,做事不太靠譜,給人家做擔(dān)保貸款,人家還不上銀行的錢,跑路了,他兩口只好負擔(dān)了貸款人的九萬多塊錢。兩個人都在五金廠上班,工資加起來不到六千塊,吃喝拉撒都緊巴巴的,還要給人家還貸款。閨女氣得和女婿扯了離婚證,但卻還在一個屋檐底下過。兩人一會兒分,一會兒合,三十四了,還沒要個孩子。如果老伴還活著,不知要急成什么樣子。
他心疼她,想問問她和女婿的日子,但話到嘴邊,倒說不出口了。這種事,女兒也不主動跟他說,也許是不好意思。老伴兒在該多好,幫她拿個主意。誰家把花床單洗了,曬在窗下兩棵銀杏樹之間的尼龍繩上,風(fēng)偶爾一吹,蕩一下,再蕩一下。
女兒在搟面的時候,兒子李盛帶著媳婦和小樂回來了。小樂九歲,臉蛋紅紅的,進門就撲到爺爺身上,小手胖乎乎的,手背幾個小窩窩,李世林握住,湊上胡茬扎一扎,小樂咯咯咯咯地笑。
兒子李盛似乎黃瘦了些。他把兩瓶金六福酒放下,又把手里的塑料袋打包菜小心放在餐桌上。他出了不少汗,藍色的襯衣背上顏色深了一些。他站到風(fēng)扇前,把襯衣脫下來抖風(fēng),嘴里嚷熱,真熱。兒子長得像他,個子高高的,方頭大臉的,體形不錯的,可這兩年不知怎么就瘦成那樣,腮幫子陷下去,眼窩也深了,有了些駝背,看上去少了點活力,大概是上夜班熬的吧。他人實誠,在廠里是個班長,錢不多發(fā),活兒倒是比別人干得多。三班倒,下班卻不舍得睡,還要用那輛比亞迪兼職滴滴司機賺些補貼。兒子舉著胳膊站在那兒吹風(fēng)扇,像是投降。兒媳婦瞪兒子一眼。讓他把褂子穿上。兒子討好地說:“扇一會,一小會兒就行?!崩钍⒂斜茄祝f話聲音囔囔的,像得了感冒。
小霞招呼了一聲哥嫂,沖小樂喊:“嗨,小樂警長,沙發(fā)上那盒子里,給你買的槍?!彼^續(xù)在那兒搟面條,鼻頭上蹭了點面粉,額頭上有了汗珠。
小樂最大夢想是長大當(dāng)警長。看到玩具槍,哇哇叫著,向爺爺顯擺。
李盛說妹妹,又亂花錢?;仡^對媳婦說,你找出小樂寫的字讓爸爸看看,我去和小霞做飯。李世林聽了,心里罵了句“個臭小子”。兒媳婦的廚藝其實也不差。這兒子真的是越來越?jīng)]出息了,疼媳婦誰不疼,但疼在家疼,哪能拿到面上來,哪有男人去下廚房,讓媳婦一邊看的。
兒媳婦一對虎牙,性子安靜,李世林倒是喜歡這個兒媳。她翻手機,找出孫子寫的字讓李世林看。說:“你兒子不禁人家忽悠,這暑假,花了八百塊錢,給小樂報學(xué)習(xí)班學(xué)書法,爸你看看,花八百塊錢買的字值不值?!?/p>
李盛在廚房喊:“不報個班,咱倆都上班去了,誰看著他,再說,寫好了字,是臉面,是吧,爸。”
李世林想說,學(xué)不學(xué)無所謂,自己寫了半輩子也沒寫出什么名堂,但終究沒說出口。他夸了孫子,給小孫子說了些寫字要領(lǐng),小孫子聽得很認真,說:“爺爺,我老師這么教我的話,我早就是我們班最厲害的啦。”
李世林說:“得空回來,我教你呀,你肯定能成你班最厲害的?!?/p>
“噢力給,拉鉤鉤?!毙O子伸出肉乎乎小手指。
李盛又從廚房伸出頭,對媳婦說:“對啊,家里有個書法愛好者啊,還花那份錢,以后咱不花了,送小樂到這里讓爸教算了?!?/p>
李世林說:“別尋思教不了,咱也是好好臨過幾年帖的?!?/p>
媳婦說:“小樂皮,狗都嫌,怕爸爸受不了他吵吵。”
李盛說:“開學(xué)了,讓爸給小樂布置書法作業(yè),過段時間檢查嘛,小樂,你老師是不是表揚你寫字好來著?!?/p>
菜上齊后,大家圍桌坐下。一碟豬耳朵拌黃瓜,一碟韭菜雞蛋,一碗排骨蓮藕,一盤花生米,一盤切片香腸,還有李盛帶來的五香鵪鶉蛋,泡椒雞爪,小霞扳著指頭數(shù)了七個菜,說,湊八個吧,回頭去廚房,端出一盤切段黃瓜和水蘿卜。女兒做菜還湊合,怎么也沒法跟老伴兒比,老伴兒做菜,真是又麻利又靈巧,色香味俱全,干什么像什么,炒個西紅柿炒蛋,黃是黃,紅是紅,再撒上點香菜。那就有了綠色,看上去就非常有食欲。土豆絲切出來,又細又勻和,麻辣,醋熘,爽爽脆脆,沒人比得了。
李盛拆開一瓶金六福,倒了杯酒,給李世林也倒了半杯,端起來看了看,喝了一口,又看了看,留下三分之一,放到父親面前。又給妹妹小霞倒了半杯,非讓她嘗嘗,小霞抿一口,兩頰立馬生出兩朵紅暈。李世林說,給小樂他媽倒上點啊。李盛笑著看了眼媳婦,遞給她一段黃瓜,說:“爸,她不能喝,懷上了。”
小霞驚喜地叫了一聲:“哇,怪不得今天哥做飯呢。”小霞高興得露出一對虎牙,牙齒上沾了一點韭菜屑。
李世林覺得自己頭頂有股熱流。剛剛和小孫子拉鉤鉤,那肉乎乎溫軟軟的感覺還停留在小手指上。他拾起筷子蘸了酒,讓孫子小樂舔一下,孫子探過頭舔了,伸著小舌頭,跳著腳呀呀叫,大家都笑了起來。
小樂媽媽吃得很少,不動葷腥,只用筷子挑了一點蔬菜吃。小霞端了碗長壽面,倒上醋,端給嫂子,她喝了一大碗,直夸好吃。李盛吃得很香,呼嚕呼嚕喝湯,咀嚼聲音很大,像餓了三天,李世林想起曾經(jīng)喂養(yǎng)的小豬崽,心里再罵句“個臭小子”。三個孩子不停給李世林夾菜,他面前的碗里堆得滿滿的。李世林既高興又悲傷。
飯該吃的已經(jīng)吃完,喝完了酒,小霞把剩菜往廚房里端。兒媳婦起身收拾碗筷,拈起飯桌上掉落的饅頭屑和骨頭,歸到一個硬紙盒里,說回頭端給那個流浪貓吃。她囑咐小霞把剩菜倒回鍋里,讓爸爸下午熱了吃。李世林讓他們把剩下的雞爪啥的帶了回家吃,他一個人吃不動。
小樂還在玩他的玩具槍,一會兒別在腰上敬禮,一會兒瞄準(zhǔn)窗外噠噠噠。小霞在水池洗碗,小樂媽站在一邊,兩人低聲說著話,小霞不知說了啥,小樂媽用食指點了小霞額頭,罵“個死妮子”。
李盛摸出香煙,小樂媽咳嗽了一聲,李盛吐了下舌頭,及時把煙卷塞回?zé)熀校诺揭贿吶チ?。他給李世林倒了杯茶,雙手端給他說:“爸,最近怎么像瘦了點,身體沒覺得不舒服吧?”
李世林鼻子一酸說:“沒有,頭發(fā)長了顯得吧,爸爸好著呢,放心吧?!?/p>
過了一會,李盛又說,爸爸,要覺得哪里不舒服,要及時給我打電話和我說,不能挨活哈。
嗯吶。我知道。李世林說。
這時候,他應(yīng)該和兒子談?wù)劦?,他其實很想和兒子談?wù)?,但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了。好像那些話黏在了喉嚨里,怎么也不肯出來。他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輩子做父親端著慣了,就像一個人一直待在高處,突然有些下不來,還在處處端著。
正是晌午,外面日頭很毒辣。小區(qū)里都非常安靜。這樣的午后,吃完飯,整個人就懶洋洋的。李世林喝了一點酒的緣故,腦袋發(fā)沉,身子發(fā)虛,他按了一下突突跳的太陽穴。
李盛說:“爸爸你睡一會兒,我們回家,我三點半去上班,小樂媽也該累了,她這幾天孕吐厲害,老是吐,吃不下東西。”
兒媳婦聽著說要回家,拿著自己的小包背在肩上。小樂也拿了玩具槍斜掛在身上,抱了抱李世林的腰。小霞也拿起了自己的電動車鑰匙。
他想說的話又咽回去了。
他看著兒子發(fā)動了摩托車,突突突轟鳴中帶著妻兒離開了。小霞叉腿坐在電動車上,一邊戴口罩,一邊囑咐他:“爸,快回屋,怪熱,電視柜邊茶盒里,我放了六百塊錢,你想吃啥就買啥,別不舍得,好好做飯吃,別老湊合啊?!彼犃?,擺擺手讓她走。小霞走了。他鼻腔里就慢慢涌上來一股酸。
屋里恢復(fù)了安靜。酒的香味還在,韭菜雞蛋的香味還在,落地扇呼呼吹著,左右搖頭。咔咔。咔咔。
兒子的火機落在沙發(fā)上,李世林拿起來,貼在心口,然后又緊緊握在手里。太陽慢慢下沉,李世林看見窗前地板上的太陽影子,一點點移動,直至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