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之上

蘇天真

一

對我而言，江淮之間的山川草木就是古詩詞中江南水鄉(xiāng)的景致，那個偏隅一方的村落，不，遠方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失曹河。它被周圍的矮山臥龍般圍起，仿佛安詳?shù)靥稍诖禾斓膿u籃里回憶?；疖噺乃难g駛過，車窗外，春天的大門洞開，萬簇光芒從泥土中射出，照亮所有越冬而來的植物，和所有埋在土地中的種子。大自然將綠色和花朵點燃，一場無聲的轟然將以視野的方式，鋪開了車窗兩邊或蔥綠或金黃的緞帶，涂抹了原野、樹梢、鳥兒、天空和云朵，大地繁茂，紅瘦綠肥。整個原野和世界都正忙于生長，廣袤的土地上，秩序的遵守，植物們生長雖擁擠而不混亂，在陽光的牽扯下，是時光滾動中的環(huán)節(jié)，是大地的受孕和孕育。而那些濃密的莊稼、野草、荊棘、灌木已把整個原野封鎖，連河道、壩埂、溪澗、山道、草垛、柵欄、橋涵……也被全部占滿。

進入廬南的列車繼續(xù)喧囂遠去，人車稀少，景色更加迷人。東南群山連綿，沿途山谷溝壑田園炊煙的樸素清靜，就像是黃公望的水墨山水畫，粉墻黛瓦，柴扉雞鳴，溪流清且漣漪，石橋兩岸荻花白絮。但刻骨的傷感突然敲擊了我的雙眼，卻還是貪婪著看了一路。要是能夠推開車窗，清風抹在臉上，那就是回到了少年。我的靈魂就如這小徑一樣被掩埋，被丟失。我承認我被原野所征服。就算偶爾從黑夜與北方長驅(qū)而來的寒風也不能讓原野低首，因為生長是春天的宏大象征。一株一撮一片嫩綠的苗兒，在經(jīng)歷激越和萌動之后，充滿結(jié)實的力量，像從歲月中伸出來的手臂，有力地鉗制住了我。這原野的盛事，將在明亮的蒼穹下，悄悄完成。

萬物從容，唯我慌張。我在想，春天的原野隱匿有發(fā)情和死亡的氣息，這正是萬物發(fā)軔的力量所在，這世界沒有比生與死靠得更近的事物，正如一切跳動著，閃耀著金燦燦的光芒，從四面八方襲來，它將整個原野刷上綠油油的油漆，包圍了山巒、原野、大地，蔓延至無邊無垠的天盡頭，那些生長皆歸功于死亡，沒有死亡，哪有萬物之始。

往故鄉(xiāng)去，一路田舍山村，山不算深山，混雜了初春、鄉(xiāng)野、枯寂的寒冷，混雜著春草萌動的細若游絲，深遠且又及身。天空碧藍如洗，一座石橋橫陳腳下，不出數(shù)步便見竹籬木柵，圍著一個個枯疏的小院。山坡平緩，村落靜謐，山坳里房屋散落，不見人影。路前闊大的原野是一片收割過的稻田，一簇簇稻茬枯白，其間卻有新綠生出，細幼表嫩，澤氣豐沛。

但我并不陶醉和迷戀春天暴動般的生長。此時，萬物在生長中抬高大地，曾經(jīng)板結(jié)的小徑茅草瘋長，把小徑覆蓋。一些樹留存著，附著曾在此生活的煙火氣息。他們的痕跡寄生在樹上，但原野依稀生動。草木在長，也在衰老枯萎，但我卻在它們之間找回散去先人的靈魂。

“啯啯陽，啯啯陽……”這是鷹鵑鳥，叫得這么心切，也不畏風雨。在透過薄霧的晨光中輕微震動著耳膜，仿佛從天幕上朝下喊著，帶著天穹的回響。這大概是喜歡立在最高處的鳥，又對滿目的春色極心疼的鳥。雨蕩起清新的空氣，激起草木枝葉的顫動，給荒野平添幾分喧囂。于是，這個從鏡頭中飛過的鷹鵑鳥，穿過一座又一座村子，那些馬頭墻、坡屋頂、飛檐或肩并肩或隔著溝壑，掩映在蔥郁之間。就在竹林或樹林或荊棘或溪澗邊，一樹桃花從綠意中斜殺而出，或幾枝梨花從雞鳴犬吠中悄然乍亮，甚至是蔓爬的散發(fā)濃香的金銀花從并未如茵的水草邊低調(diào)登場。

從周圍山岡下來的風帶著猶存的寒氣直奔窗前，在揚起窗簾和植物的葉片間，穿堂而過。我木訥地坐在茶幾前吃著糯糯香甜的糍粑，想著失曹河在這綿綿春雨中，一群棕頸鉤嘴鹛在一棵苦楝樹上嘰嘰喳喳，金黃色的苦楝果串在枝頭，掛起飽滿的水珠。河中菖蒲和蘭草叢生，芒萁青青。潮氣和雨水氤氳，在河沿旁，朽木、樹根和橋墩上滋生苔蘚，一條逼仄的水流，在河中央沖出淺溝。春雨，人如冬雪慢慢消融，化為水流。這是一種讓人安靜、讓人忘我的撩動，我想，在春天的萌動里，大地呈現(xiàn)的生命過程，就是復活每個生命的春天。

二

一個人的命運永遠被情勢所裹挾。但凡心有格局，不為世俗規(guī)則所囿，遇事不驚，寵辱皆忘。一直在磊落、單純及天真，何曾動搖懈??？這是陶潛、李白、蘇軾等踐行晴耕雨讀的一生寫照。只可惜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我穿行于原野荊棘中，滿身傷痕。生活一直在教我如何做人，如何行事，如何跟自己的內(nèi)心獨處。

當我們從一個靜止的制高點向下看，那些失敗也是升華，如濁浪淘沙，年復一年，總有一天成就你一顆珍珠或者金子，只要自己不先撒手放棄。

所以，命運的改變?nèi)缤臉O，但它們只在內(nèi)部，外在的變化，由時間操控，我并不看重。我一直喜歡那些煙火氣息十足，與山川草木為伍以及曾經(jīng)行走其中以英雄豪杰命名的地名，以一種標志的方式，永遠與天地同在，如家鄉(xiāng)的夾板石、牛王廟、觀音臺、龍興地、畢家墩、失曹嶺、失曹河、棋盤村、將軍山……如果你認為它們會是什么，那就是什么，因為名字已成為年代久遠的符號。

如果刪除原野的成分，我不知道對故鄉(xiāng)的情感是否會減弱一些。是的，原野上的草木山川是故鄉(xiāng)最柔軟的部分。一個被指認為故鄉(xiāng)識別系統(tǒng)的往往是某一地理標志確立的——那個叫夾板石的地方，是不是真有一塊庇護一方水土的巨石？有文字說三國曹魏屯兵于此，于帥帳前置有兩塊石板，上面鑿有粗細深淺的痕跡，將大纛置于其間，石上鐫刻“旗桿石”，俗稱“夾板石”，看罷令人啞然。這當然與當時的地名無關(guān)，而曹魏的旗桿置于此，則是關(guān)乎這方水土的今生來世的描述。無邊的云彩漫涌恣意，淡青的山巒在云端上翻滾，將軍橫刀立馬，士兵披甲戴盔，威風凜凜，正策馬疾馳而來，兩邊的路基猶如馬蹄卷起塵霧，廝殺震天，天昏地暗，正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無論何時都讓人產(chǎn)生沙場鏖戰(zhàn)的聯(lián)想。此刻，一輛小汽車沿著公路向東疾馳，幾頭黃牛在農(nóng)人的牽扯下慢悠悠地越過路面，向著對岸草木深處更深處。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在夾板石面前，忽然想起兒時家父教我的這首《觀滄海》，不禁有躍馬揚鞭、登山觀海的豪情萬丈之感慨。而今，夾板石也只剩下半邊高大的石條橫臥于村前的路基旁，雜草萋萋。旗桿石字字沉靜，在陽光下越發(fā)閃光，而在陰雨迷蒙中又包裹著一層神秘的氣息。那種無力抵抗那種進退自如盡在掌控中。有時，我會看上許久，默默地，又怔怔地，一時間，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古代，現(xiàn)代，只在恍惚一眼間。

三十年前，我從這片土地走進城市，我最初的人生夢想是從這里發(fā)源，這里的山水田園和樹木竹草，是我的精神養(yǎng)分，她的興衰捆綁著我情感中的每一根神經(jīng)。

而今，我走進一家小院，露天地面被水泥硬化，院里有雞覓食。有一老者坐在小院石凳上，煙霧罩住他赤紅的面龐，沉默如那張石凳。我主動湊過去與他搭訕，我說我也是這個村的人，待我說出我父母的名時，他才把現(xiàn)在的我和童年的我統(tǒng)一到我身上。那份神情，有點羞怯，有點欣悅。他給我的印象是清水中的一條魚，那么適意。

年月悄無聲息地蒼老著，似晚秋霜風。霜風吹敗了草木，置身這白白蒼蒼的暮靄晨嵐，聽聞這響如天籟的溪聲河流，看盡這山野間絢爛的紅蓼黃菊……這就是最愛的故鄉(xiāng)啊。

三

在橫無際涯的紫淵色中，車輪一點點接近黃陂湖，我的心思不只是那些令人興奮的茫茫葦草，不只是蘆花似雪。

穿過村前的山坡，湖水的濕氣漸漸襲來，坡地轉(zhuǎn)角處不時露出湖的一角。失曹河西岸，經(jīng)過一片圩田，在河的入口處，一塊高大的巖石矗立，四周空地苔蘚密布，背面山坡竹林蔥郁。建于金大定二年（1162年），由山門、下殿、后殿組成的竹林寺，正殿三間四面葺竹，明清幾經(jīng)戰(zhàn)亂，將其化為灰燼。而如今其寺只是在同一塊地方筑起三間紅墻黛瓦平房而已，總算沒徹底歸于沉寂。只可惜蠟光香火的痕跡也在火中消逝，再也無法復原。

映入眼簾的卻是柴扉草庵，雜草叢生，寺后靠山，寺前湖泊，風吹蘆葦，葦葉沙沙。殘陽斜照，竹影婆娑，每一腳踩下去，似叫人聽見空靈之音。

寺前，處處山明水凈，樹葉由黃轉(zhuǎn)綠，數(shù)棵樹已成紅色，在淺黃中格外扎眼。登上最高處，四目清秋入骨，才不會像春色那樣使人發(fā)狂。

是的，春色向來喧而繁。幾棵落葉松大半枯萎而死，只剩半截殘木立于庭院，我伸手摸摸，尚感余溫猶存。

凡稀世不朽的東西，莫不需要歷經(jīng)長久磨難。

從竹林寺向北，滿眼的黃陂湖近在咫尺，無邊的沼澤地，浩瀚的青紗帳儼然成為湖中優(yōu)游卒歲的貴族。在我的經(jīng)驗中，葦草總能給予我們一種心情。穿行于蘆蕩中，你會感覺世界這么真實，面對著葦草之間那相互連接的小徑，你是渴望遠方，還是渴望歸鄉(xiāng)？

盛夏，黃陂湖不僅僅是葦草的盛事，且是所有植物向上奔跑的節(jié)日。此刻的葦草蓬勃雜蕪，佇立于水中，席地幕天，櫛風沐雨，直至有一天時光積淀成通體養(yǎng)眼的白，它們接受收割，被攢成一垛一垛，我們曾與每一枝葦草休戚與共，我們仰賴這片湖畔逐水而居。待到林寒澗肅的冬日，葦草便成了一張張葦席賣給供銷社，是果腹、上學的唯一指望。于是，葦草一茬茬地怒發(fā)，一茬茬地枯萎，總是生生不息，于是我們便受惠于大美不言的葦草滋養(yǎng)，那是一種休戚與共的深度關(guān)聯(lián)。山川冉冉，歲月骎骎，多少年過去了，咂摸過人生許多不可名狀的滋味，依然眷戀那些葦草的故事，更使我驚嘆于這片土地上人們曾經(jīng)那么恬然自足。

除了綿延的群山，湖岸崖旁的竹林寺和湖中的葦草，還有來往穿梭的各種船只，人們正是通過一個個曾經(jīng)掇箐擷華的原野獲得閑庭信步的底氣。

再看看此刻的湖水是活的，湖面上的水翠中帶藍，仿佛湖深處有一枚游走的翡翠，生長著暖色的翠色。湖中那一艘艘小舢板吧，經(jīng)過多年的風吹浪打雖然銳氣不再，但昂揚的風采依舊，通體是那種養(yǎng)眼的明黃。我不曉得為什么，生命仿佛剎那間出行在“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的春風中。令我嘖嘖不解的是自情緒上的滔滔春情逐漸過渡到漫漫秋意，孤寒而惆悵。原野的自然與人心的真摯，才是這世間最為寶貴的東西。

斜靠竹林寺留影一幀，沾沾歲月的寂古之氣。當歲月漸逝，倘若僅僅擁有山的厚度，是遠遠不夠的，一如這竹林寺內(nèi)的古井水清澈無垢，方算立起來。

在我看來，原野拒絕被以荒野之名一言蔽之。荒野雖然至微，亦有著它的生長際遇。誰都知道，在瓜瓞綿延、草木崢嶸后的某一天，內(nèi)容豐富的原野賦予人們以平和的性格，體現(xiàn)出大地之豐饒。

時代一層層脫繭，羽化成蝶時，時代發(fā)展的節(jié)點，也是鄉(xiāng)村精神發(fā)展的節(jié)點。原野間，我們目極所至，正是我們對世界的態(tài)度。除了原野盡顯清澈溪流、蒼翠群山的喜悅，即使我們身在城市的荒野之中，面對高樓大廈、滾滾車流，亦含有無數(shù)的失落。

我們同樣是原野的生靈。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