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鍵
治理作為一種互動關系和互動過程,不是西方政治學說的獨創(chuàng)概念,中國在上古時期的部落社會治理中就已經有這種互動關系了,那時候雖沒有“治理”這個概念,但已經有治理的實踐,從“乂”所表達的意思就可知古代治理的實踐內容?!?〕中國古代第一“書”《尚書》的《洪范》篇中有“乂用三德”之說,這個“乂”就是指治民所用剛、柔、正直之三德?!?〕換言之,治理作為一種實踐在中國古已有之。近年來學術界有種聲音,認為郡縣制的“大一統(tǒng)”體制是中國最好的治理體制,而所謂“政治科學回到歷史”的說法,大多數學者也主要是追溯秦統(tǒng)一中國的歷史(1)關于“大一統(tǒng)”的討論,近代始于梁啟超對“大一統(tǒng)”的評價,即政治上的君主專制和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這里所指的就是秦統(tǒng)一中國之后的歷史,這也是第一次把中國政治置于“專制-民主“的框架之中來分析。隨后,錢穆也是從秦開始探討中國政治制度的發(fā)展問題的。他在”大一統(tǒng)“的問題上卻第一次提出了“中國式民主”。錢穆最先把“大一統(tǒng)”區(qū)分為封建的“大一統(tǒng)”與郡縣制的“大一統(tǒng)”,并強調“三代”以周禮為代表“大一統(tǒng)”才是理解中國政治制度的源頭。這個認識是難能可貴的。參見任鋒.大一統(tǒng)與政治秩序的基源性問題:錢穆歷史思維的理論啟示〔J〕.人文雜志,2021,(8)。然而,近年所討論“大一統(tǒng)”問題,學術界不太關注錢穆的這個觀點,而只關注給中國社會兩千多年帶來“超穩(wěn)定”的郡縣制“大一統(tǒng)”。參見楊光斌.歷史政治學視野下的當代中國政治發(fā)展〔J〕.政治學研究,2019,(6);姚中秋.歷史政治學的中國議題〔J〕.中國政治學,2019,(2).。因此,有學者把“大一統(tǒng)”體制、郡縣制、科舉考試等都囊括在“中華文明基體”之中,認為這些是構成中華文明共同體的關鍵要素?!?〕于是,有學者甚至認為“郡縣制是中國所獨有的,具有‘超級現代性’。這一事實要求政治學重新思考何為優(yōu)良甚至終極政制?!薄?〕這句話尤其是關于“超級現代性”之說,讓讀者感到其目的不是“何為”而是明明確確地表明“大一統(tǒng)”就是“優(yōu)良甚至終極政體”了?!?〕郡縣制真的有如此功效?“大一統(tǒng)”又是什么內容?學術界長期以來都把“大一統(tǒng)”與郡縣制聯系在一起,認為郡縣制成為一種國家制度以后,“大一統(tǒng)”制度便也建立起來。不過,這里需要弄清楚幾個問題,一是郡、縣的建立與郡縣制的建立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二是“大一統(tǒng)”作為一種文化秩序和作為一種國家統(tǒng)治制度也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正因為這兩組概念的不同,演繹了中國古代完全不一樣的治理內容和大相徑庭的治理效能。
觀念史的研究,主要目的是揭示觀念的產生,以及由此而如何形成了相應的理論概念。治理是一個理論概念,但在上古時期人類就已經形成了這樣一種觀念:在一個聚落、部落之中必須要保持族人和睦團結,為此必須解決族人的基本生活資料和安全。能完成這樣任務的人就能從族人中獲得權力。因此,在上古時期,解決族人的生活資料就是治理的開始。這個觀念所形成的理論概念是治理,這個理論概念在上古中國是以“乂”字表現出來的。事實上,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在國家治理問題上的確是與上述觀念即“乂”這個概念的發(fā)軔、演變有直接而緊密的關系。筆者此前已有多篇文章對此問題有初步的研究,這里依然用觀念史的研究方法,以古代文獻為依據,來闡釋中國自上古時期到專制體制崩潰的國家治理內容。
中國上古時期的分封制究竟起源于何時,學術界一直是岐見紛呈的。不過,根據《史記》的記載,在黃帝時代,“諸侯咸來賓從”“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黃帝“置左右大監(jiān),監(jiān)于萬國”,〔6〕此類情況基本上就是早期的分封制。值得注意的是,黃帝所建立的分封制是通過武力征討降服異族部落建立起來的。根據諸侯戰(zhàn)功而“錫土姓”即“天子以地名賜姓,以尊顯之”,這也就可以理解為“天子建其國,諸侯祚其土,賜之以姓,命之以氏”?!?〕歷經夏商兩代而至周代,分封制日漸完善。不過,周代以前的分封制與周代的分封制有較大的差別,其分封對象不是以血緣關系來確定的,而是或者以戰(zhàn)功,或者以部落進行分封?!渡袝虻洹肪陀涊d堯與四岳關于治理洪水的“協(xié)商”:“帝曰:‘咨!四岳,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而“四岳”就是“分掌四岳之諸侯”。〔8〕如果以此為據來推“分封”,也就是部落聯盟的“分封”。殷商實際上也是部落聯盟的“分封”,中心為殷商部落,而其他部落則為方國,當然到了殷商后期也開始部分按照血緣分封,如商族的“皇親貴族”微子、箕子等都是有封國的,〔9〕但這不是主要的分封對象。到周朝雖然依然還有一些異姓特殊的人被分封,“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農之后于焦。黃帝之后于祝,帝堯之后于薊,帝舜之后于陳,大禹之后于杞?!薄?0〕但是,周朝主要是按照血緣來進行分封的,也就是按與周天子血緣關系的遠近親疏授予不同等級的爵位,然后分別封為相應的諸侯國。據《荀子》記載,周朝“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1〕從上面的歷史我們可以看出,分封制的歷史至少延續(xù)了兩千年,而僅僅是周朝以血緣關系分封的歷史就近800年。
那么,分封制又是如何與“大一統(tǒng)”相關聯的呢?“大一統(tǒng)”被文獻直接提及可見于《春秋公羊傳》記載:“(隱公)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薄?2〕這段話追述了魯國自文王為周始受命之王而至魯隱公的歷史,而成就了周朝“政教之始”的“大一統(tǒng)”。這里的“大一統(tǒng)”就是指天下諸侯皆統(tǒng)系于周天子,也即“推崇一個(以時間開端為標志的)統(tǒng)緒”。在這里,“大”是一個動詞,乃“張大”“推崇”之義?!?3〕按照何休注解《春秋公羊傳》之說法,“凡諸侯不得稱‘元年’”,魯隱公是諸侯而稱“元年”,實為“《春秋》托王于魯,以隱公為受命之王”。何休還說:“‘統(tǒng)’者,始也?!薄?4〕“一”意為政教之始。如此理解,則在殷商之時“大一統(tǒng)”就形成了。據孔安國傳《尚書正義》的《伊訓》“序”記載:“成湯既沒,太甲元年,伊訓作《伊訓》《肆命》《徂后》”〔15〕,這里也有“元年”紀年,也就意味著“大一統(tǒng)”在太甲時期就已經成為一種政教秩序了。太甲是成湯的嫡孫,是殷商的第四代王。最初,太甲暴虐,不遵守湯法,亂德,于是被伊尹放逐于桐宮,在祖廟面前反思。經過三年自責反思以后,太甲終于從善,于是伊尹將太甲迎回朝廷并還政于太甲,“以朝諸侯”。〔16〕我們從殷商時期諸侯來朝的政治景象可以看到一種“大一統(tǒng)”的政治氛圍正在逐漸形成。實際上在成湯戰(zhàn)勝夏桀以后,“欲遷其社,不可,作《夏社》,伊尹報。于是諸侯畢服,湯乃踐天子位,平定四?!薄?7〕。軍事可能是獲勝的主要原因,但由于保留夏社,而終于因德行而獲得了諸侯的信任。這無疑是“大一統(tǒng)”萌發(fā)的重要原因。至于西周,由于強調禮樂尤其是以禮載政,因此“政教”的關鍵在禮,而禮并非政治制度,而是一種通過文化符號所呈現出來的儀式。據此,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先秦的“大一統(tǒng)”不是政治制度,而是文化意義和政治象征意義的秩序。
成湯時期可能還不是“大一統(tǒng)”最早的萌芽,如果我們再往前追述,就可以找到有關“大一統(tǒng)”的諸多證據。《尚書·堯典》開始就指出,堯為君王能夠尊明俊德之士,“克明俊德”;也能讓九族和睦,“以親九族”。因此,“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18〕。“九族”主要是指父族、母族、妻族等親族,而“萬邦”則是指異姓各族。這意思表明,無論是親族還是其他異姓各族,都在堯的德育教化之下和睦相處。商朝的“大一統(tǒng)”雖然還不完善,而且在中期還歷經了“九世之亂”,以致“諸侯莫朝”,〔19〕但國祚延續(xù)400年而勉強維持著以商族為中心、分封諸侯的“大一統(tǒng)”秩序。只是到帝辛荒淫無度,加之不愛惜民眾,為防止百姓的怨情和諸侯的反叛而推行“炮烙之法”,這一切加速了商族為中心的“大一統(tǒng)”秩序的崩潰。周族崛起后,殷商盡管還有明白人如祖伊在提醒紂王“天既訖我殷命”,〔20〕但紂王根本聽不進。最后,周武王以“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而伐紂?!?1〕周建立國家以后,周朝主要是以血緣關系來分封的,而且在王位世襲上完全改變了商朝的“兄終弟及”的制度,推行嫡長子制度。商朝的“九世之亂”即始于仲丁而至陽甲的權力爭奪,就是因為“兄終弟及”的王位世襲制具有很大的變數。嫡長制至少在合法性層面上不會引發(fā)混亂,而華夏族與生俱來的祖先崇拜又總是與王權崇拜結合在一起的。祖先崇拜使嫡長制具有倫理上的權威性,而王權崇拜則使嫡長制具有政治上的權威性,二者的結合就構成了一種至少在理論上是非常穩(wěn)定的政教秩序。因此,周天子也就自然成為“大一統(tǒng)”的根本性標志了。
分封制下的“大一統(tǒng)”不是一種國家政治制度,而是一種文化意義上、政治象征意義的政教秩序。(2)權力秩序的建構手段有多種,現代國家權力秩序的建構主要依據法律;君主制國家依據的是血緣世襲;君主專制國家則以暴力來強制。西周時期的權力秩序的構建,是以周天子為權力中心、基于嫡長制的權力繼承關系、諸侯國對周天子并無權力上的義務只是因倫常而建構的一種權力秩序,因而這種“大一統(tǒng)”并不是一種政治制度 ,而是一種文化象征、政治象征。這種權力秩序沒有明確的組織形式,主要是以禮樂來維系的。當然,這種“大一統(tǒng)”最初的確是憑借武力征伐而實現權力集中的,但上古時期的交通和政治信息流動方式都非常簡單,而且政治權力掌控的資源也非常有限,在這種情況下要實行權力上的“一統(tǒng)”既不可能也沒有必要。當武力征服以后,“一統(tǒng)”的方式很快也就轉變?yōu)橐缘滦衼砀姓偬煜?,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傳統(tǒng)文獻中有大量關于君王德披天下的治國理政內容。這些內容包括以下四個方面。
一是以賢德服人。自軒轅黃帝開始就強調能夠獲得大位的必須是有德之人。高陽襲位于黃帝就是因為“高陽有圣德焉”;帝嚳高辛獲襲權位是因為他“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堯則“能明訓德”;舜乃“濬哲文明,溫恭允塞”,以致“天下明德自虞帝始”?!?2〕成湯以后而至太甲,商朝開始衰落,伊尹努力使政治回歸成湯的時代。當太甲重新回到朝廷之時,伊尹便把政權交給太甲,但最重要的是,伊尹在告老還鄉(xiāng)時作《咸有一德》(3)編者按:需要指出的是,對于《古文尚書》文獻的真實性學界多有質疑,尚存在一些爭論。以告誡太甲:“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始終惟一,時乃日新?!薄?3〕賢德治國的情形到周朝時就已經非常完備了,這主要源于武王問政于箕子,而箕子則以“洪范九疇”獻給了武王?!昂榉毒女牎彪m然是以神權政治來構建社會的“大同”,但它也特別強調君王應該“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24〕,以達到德披天下的目的。因此,在周朝近800年的歷史當中,相當長的時期內是強調文王、武王最初所倡導的德行。例如,《國語》的第一篇文章講的是周穆王征討犬戎,祭公謀父就極力勸諫和提醒:“先王耀德不觀兵”“先王之于民也,懋正其德而厚其性”。〔25〕實際上在《左傳》中即便是描述戰(zhàn)爭的情況也會強調德的重要性,若無德則亡。到了戰(zhàn)國諸侯爭霸日益激烈的時期,孟子尤其重視德,而且將德闡發(fā)了仁、義、禮、智四個方面,而以仁為最?!睹献诱x》指出:“孟子謂仁政為一也”?!笆琛眲t說:“惟有王者布政施教于天下,天下皆遵奉之而后定。孔子作春秋,書‘王正月’,公羊傳云:‘大一統(tǒng)也’。孟子當亦謂此?!薄?6〕也就是說,孟子所謂“定于一”就是“定于仁”?!?7〕遺憾的是,孟子以“唐、虞、三代之德”為其“道”,不合諸侯爭霸之時宜,在禮壞樂崩以后,以仁、德為政,難以獲得“君”的賞識?!?8〕然而,“德”作為國家治理工具,一直是古代儒家知識分子的理想政治追求。
二是勤勉于政。如果說“德”從現實逐漸進入一種理想的時候,而“勤政”則始終是上古時期的政治實踐。具有標桿性的人物是禹,禹在為舜的臣子時就已經非常勤勉于政,常常向舜帝提出政策建議,其內容被記錄于《大禹謨》中。禹在舜帝時期的政治崛起,也正是因為在治理洪災的時候做出了卓越貢獻。為此,舜帝賜給了他美玉,以表彰其完成的巨大功業(yè)。禹建夏以后,依然為政勤勉,但其后人則未必如此。政治歷史似乎早就存在著某種規(guī)律,王朝到了第三、四代往往會出現衰退跡象。自禹而至太康,歷經三代,便已經完全拋棄了夏禹的勤政傳統(tǒng)而貪圖安逸。太康出去打獵,結果后羿發(fā)動宮廷政變,而跟隨太康一起的有兄弟五人,在大權旁落之時作《五子之歌》。其中的內容都是指責太康的荒政和沉湎于酒色與游獵的情況,是對歷史的反思,也是荒政亡國的反面教材。商朝也是一樣,成湯之后到太甲為四代,如前文所述,太甲因為懶政以致伊尹不得不強迫他面對先祖反思,太甲回朝之后,伊尹作《太甲》三篇,提醒太甲,“弗為胡成?一人元良,萬邦以貞”?!?9〕意思就是說,要獲得諸侯的尊奉,就必須要努力并做到賢良。
三是頓綱振紀。一個很有意思的情況是,在商周時代,神秘主義政治色彩非常濃厚,甚至權力秩序主要是靠神秘主義政治來維系的,即通過巫、覡的占卜、占筮來為君王的權力提供合法性,而系統(tǒng)化的神權政治就是“洪范九疇”。但在五帝時期,反而很少有神秘主義政治的色彩,相關文獻體現的也主要是現實政治實踐,至少我們沒有在《堯典》中發(fā)現有何神秘主義政治的內容。五帝時期主要強調制度的重要性,為此也制定了眾多制度,從而使政治實踐盡可能地制度化。從《虞書》中的數篇文章來看,五帝時期主要是基于自然主義哲學的政治。例如,《堯典》第一部分就要求根據日月星辰的運行情況來制定歷法,以教導人們按照時令節(jié)氣從事生產活動?!洞笥碇儭分幸灿涗浟怂匆蟾尢铡懊饔谖逍蹋藻鑫褰?,期于予治”。在那時候,政治的刑罰原則就已經非常明確,即“刑期于無刑,民協(xié)于中”?!?0〕也就是說,使用刑罰是希望最終達到無需刑罰的目的,使百姓的行為符合正道。這是非??少F的為政思想。商朝開始有職業(yè)性的人即巫、覡等來從事關于占卜、占筮的工作以闡釋權力的合法性;同時,又通過這種方式構筑了一個神靈世界的最高位“帝”。這樣不僅把神靈世界秩序化,而且還通過這種方式來進一步構建政治秩序。周滅商以后,周武王問政于箕子,箕子奉獻“洪范九疇”,箕子也同樣建議要“擇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1〕一整套神秘主義政治體系在商朝建立起來,這實際上就是一套制度。不過,這套制度因周厲王利用衛(wèi)巫監(jiān)謗而崩潰,“當覡、巫的神秘感被王權所消解的時候,古代神權政治就逐漸衰落,神權建構的政治權力關系也逐漸解體,代之而起的將是世俗政治的興起”?!?2〕
四是善政以養(yǎng)民。以上所述的德行、勤政、綱紀實際上就是一個目的:善政養(yǎng)民?!吧普迸c“養(yǎng)民”在上古時期是合二為一的政治實踐,“善政”也主要是在“養(yǎng)民”,“養(yǎng)民”才能夠在政治實踐中建構權力;“養(yǎng)民”也意味著“善政”,那時候的政治實踐的內容很少,由于客觀環(huán)境非常惡劣,所以“養(yǎng)民”幾乎是唯一的“善政”。“養(yǎng)民”最關鍵的就是能夠給百姓提供基本的生活資料,所以舜帝對十二州的君長說:“食哉,惟時”,〔33〕只有衣食才是百姓的根本。華夏各族主要是農耕民族,所以生活資料也就是指種植收成,從而產生了一個獨特的文字“乂”?!皝V”的意思就是表示割的動作,是一個象形文字,有收割就意味著有收成,能夠保證百姓的基本生活資料,從而也就使社會獲得必要的秩序。這便是“治理”。大禹更是直接對舜帝提出“德惟善政,政在養(yǎng)民”的主張?!?4〕《五子之歌》中說:“民可近,不可下;民為邦本,本固邦寧?!薄?5〕到周朝時,武王征服殷商而收服了人心,但武王去世時成王尚幼,故由周公輔佐。當周公輔佐成王時,仍擔心成王怠忽,所以作《立政》一文以示勸誡。周公在文中總結了夏商時代治國理政的經驗教訓,提出了國家治理和用人上的“三宅”“三俊”原則,以敦請成王“以便百姓”而使“百姓悅”?!?6〕
以上情況表明,分封制下的“大一統(tǒng)”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政教秩序,是一種“家天下”意義上的“天下”秩序。它“首先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并非是一種政治制度意義上的。雖然這種‘家天下’是一種古代政治設計,但并非是一種政治權力分配制度,而是一種布德于民的政治運作方式。因此,這種‘家天下’特別強調統(tǒng)治者的品德”?!?7〕而統(tǒng)治者的所有品德都會匯聚于“善政養(yǎng)民”,并落在“保民、乂民、養(yǎng)民、安民”上,這些體現了上古時期的樸素民本主義思想。當然,這種民本主義無疑也充滿了政治理想主義的色彩,因為有的主要還是停留在口頭上、政策上,未必都成為當時的政治實踐。
郡縣制作為一種政治制度(4)政治制度是指統(tǒng)治階級的統(tǒng)治形式、統(tǒng)治方法的總和,政治制度一般包括明確的政權組織形式、國家結構形式等。從這些情況來看,秦建立的以郡縣制為核心內容的“大統(tǒng)一”既有明確的國家政權組織形式、國家結構形式,并更進一步構建了一個非常嚴格的權力秩序。這是非常明確的一種政治制度。始于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以后,而縣治、郡治作為治理的方式很早就已經有了?!蹲髠鳌ふ压拍辍酚涊d夏代劉累“懼而遷于魯縣”的故事。〔38〕這可能是關于“縣”的最早記載,雖然是傳說,但顧炎武以此為據認為早在夏代就已經有縣了?!兑葜軙酚涊d:“分以百縣,縣有四郡,郡有四鄙”?!?9〕從這里可以看出,當時郡比縣的規(guī)模小,而且最初縣設立于郊野,據《周禮》記載:在距離王都二百里至五百里的郊野,以“五家為鄰,五鄰為里,四里為酂,五酂為鄙,五鄙為縣,五縣為遂……”〔40〕據悉,楚國設縣較早,據《左傳》莊公十八年(前676年)記載:“初,楚武王克權,使斗緡尹之,以叛,圍而殺之,遷權于那處,使閻敖尹之?!薄?1〕“尹”就是楚國的縣尹,楚國的縣在《左傳》中多處被提及,如《左傳》宣公十一年,楚子“縣陳”;《左傳》宣公十二年,“使改事君,夷于九縣”等?!?2〕這些情況表明,這些縣都是把沿邊境的諸侯國滅亡后而設置的?!?3〕據《周禮·小司徒》記載,“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四丘為甸,四甸為縣,四縣為都”。〔44〕邊境設縣,成為直屬于中央的軍事重鎮(zhèn),意在加強邊防,據此,我們可以認為縣是一種邊疆治理機構,且由于縣又與井田分配有關,因而也是一種基層治理機構。
晉國也是比較早就設縣的諸侯國,《左傳》僖公二十五年,晉侯圍原,原降,“遷原伯貫于冀,趙衰為原大夫,狐溱為溫大夫?!睍x稱縣的長官為大夫。原大夫、溫大夫即原縣、溫縣的大夫。又僖公三十三年,晉敗狄箕,襄公“以再命命先芋之縣賞胥臣”。宣公十五年,“晉侯賞士伯以瓜衍之縣?!背晒暧涊d,“韓獻子曰:‘成師以出,而敗楚之二縣?!毕骞暧涊d,“蔡聲子曰:‘晉人將與之縣,以比叔向。’”昭公三年,“二宣子曰:‘晉之別縣,不惟州。’”昭公五年,“啟疆曰:‘韓賦七邑,皆成縣也’”;另外有記錄,“因其十家九縣,其余四十縣”。昭公十一年,“叔向曰:陳人聽命,而遂縣之?!闭压四辏胺制钍现镆詾槠呖h,分羊舌氏之田以為三縣?!卑Ч辏翱藬痴?,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45〕
實際上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諸侯國都建立了一些縣和郡。例如,《戰(zhàn)國策》關于晉陽之戰(zhàn)前的決策,“智過言于智伯曰:‘破趙則封二子者各萬家之縣一?!薄?6〕《史記·秦本紀》有記載:“武公十年(前688年),伐邦冀戎,初縣之。十一年,初縣杜、鄭?!薄?7〕也就是說,秦國也是很早就設立縣治了。到戰(zhàn)國時期,秦國郡、縣都比較普遍。荊軻前往秦國見到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而賄賂他,并讓他向秦王表達燕王愿意臣服秦王之意。蒙嘉就對秦王說:“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不敢興兵以拒大王,愿舉國為內臣,比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薄?8〕吳國也設有縣治,《吳世家》記載:“王余祭三年(約前544年),予慶封朱方之縣?!薄?9〕《匈奴列傳》中記錄了趙武靈王“置云中、雁門、代郡,燕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0〕《戰(zhàn)國策》記載在上黨之戰(zhàn)前趙勝到上黨對上黨太守馮亭說:“請以三萬戶之都封太守,千戶封縣令?!薄?1〕到戰(zhàn)國時期,齊國也設有縣治,如齊威王被淳于髡刺激而“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52〕此外,魏國、韓國等都設有一些縣治、郡治。當然,單獨的縣治、郡治只是地方治理的一個機構,但直屬于諸侯國的“中央政府”,長官由國君任命,主要是為了加強邊遠地區(qū)的治理,但由于主要是駐軍,因而具有非常強的軍事色彩。這雖然不是后來作為一種政治制度的郡縣制,但郡縣制在長官任命和軍事色彩(也就是后來的政令一致)上與后來的郡縣制基本上是一致的。
秦國統(tǒng)一之后究竟繼續(xù)推行分封制還是郡縣制,最初在秦國宮廷中是有一番爭論的。第一次是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剛剛統(tǒng)一六國,丞相王綰就建言:“諸侯初破,燕、齊、荊地遠,不為置王,毋以填之。請立諸子,唯上幸許?!鼻厥蓟式唤o群臣商議,結果廷尉李斯說:“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后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止……”結果,秦始皇認為:“廷尉議是?!薄?3〕因此,秦始皇很快就將天下分為三十六郡,并配置郡守、郡尉、監(jiān)御史等職官,分掌行政、兵事、監(jiān)察職責。這樣郡縣制作為國家的政治制度就基本上建立起來了。為此,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年),仆射周青臣進獻頌言:“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無戰(zhàn)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鼻厥蓟事牶蠛芨吲d。然而,博士淳于越卻又提及分封子弟,認為“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結果,這次還是被李斯所駁斥,認為“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并作……”〔54〕此次辯論還引發(fā)了思想史上一次空前的災難“焚書”,從政治上的“定于一尊”而擴展到思想上“一思想”。及至隨后的“坑儒”,春秋戰(zhàn)國時期知識分子從未遭遇過如此劫難,知識界第一次被震懾住了。因此,班固在《漢書》中說:“秦并兼四海,以為周制微弱,終為諸侯所喪,故不立尺土之封,分天下為郡縣,蕩滅前圣之苗裔,靡有孑遺?!薄?5〕實際上,秦國不僅僅是“蕩滅前圣之苗裔”,而且士人也被迫啞言面對權力。文化意義也即政治象征意義上的“大一統(tǒng)”,在“書同文”“車同軌”和“一思想”的情形下,就迅速變成了作為政治制度的“大統(tǒng)一”。
雖然普遍還稱其為“大一統(tǒng)”,但與分封制下的“大一統(tǒng)”可謂大相徑庭。分封制下文化意義上的“大一統(tǒng)”,即認同天子的權威性,雖然具有政治認同的意義,但它是諸侯國君獲取權力“正統(tǒng)性”來源,主要是以禮和樂來表達這種認同的,核心不是強制。然而,郡縣制的“大一統(tǒng)”之所以稱為“大統(tǒng)一”,它不僅強調禮樂的規(guī)訓,而且更強調權力的強制性即馴服。因此,董仲舒的“帝王之道”強調“同條共貫”〔56〕;王吉所說的“大一統(tǒng)”則是“六合同風,九州共貫”〔57〕。二者本質上是一樣的。班固還說:“漢興,因秦制度?!薄?8〕現代學者錢穆也認為是“漢隨秦制”即所謂“秦代是漢代的開始,漢代是秦代的延續(xù)”。〔59〕這實際上最主要的體現就是郡縣制上。不過,漢高祖劉邦最初不僅分封了同姓諸侯王,而且首先是分封了異姓諸侯王。這是特殊環(huán)境下的選擇,異姓諸侯王早就擁兵自重,但絕非漢高祖內心所情愿的事情。然而,異姓諸侯畢竟是因戰(zhàn)功或因特殊的政治而成就其地位的,只是為了暫時安撫那些開國功臣而已,最后都被漢高祖以各種罪名清理了,從而要履行其白馬之盟即“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0〕至于同姓諸侯王由于血緣關系而對漢朝效忠,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拱衛(wèi)朝廷的作用,但在高祖以后“干弱枝強”的問題逐漸顯露出來。因此,朝廷層面的幕僚就不斷提出“削藩”的倡議。最早提出這項建議的是賈誼,當時漢文帝又封淮南厲王子四人為諸侯,賈誼“數上疏,言諸侯或連數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文帝不聽”。(5)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點校二十四史修訂本,3034;不過,最初賈誼反對分封的上疏文帝是高興的,為此賈誼被文帝提拔為太中大夫。然而,一些諸侯因擔心被削去大權而詆毀賈誼“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于是賈誼被貶為長沙王太傅。參見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2221-2222.因此,賈誼被貶謫為長沙王太傅。
賈誼之后在“削藩”上更加激進的是晁錯。最初為中大夫的時候,晁錯就曾向文帝上疏削藩,文帝也只是聽聽而已。及至景帝,晁錯更是“請諸侯之罪過,削其地,收其枝郡”。結果,在龐大的諸侯壓力和政治反對派袁盎的陷害下,晁錯最終被腰斬于東市?!?1〕后來同姓王七王之亂被平定,諸侯勢力大大削弱,中央集權得到了加強;但是,同姓王的諸侯勢力依然存在,即便到漢武帝時期,大漢帝國已經推行思想一統(tǒng)(“獨尊儒術”)之策,主父偃在實踐中踐行這一主張,他最大的困境依然是如晁錯一樣是該如何處理諸侯勢力。不過,主父偃采取了隱性的“削藩”,“古者諸侯不過百里,強弱之形易制。今諸侯或連城數十,地方千里,緩則驕奢易為淫亂,急則阻其強而合縱以逆京師。”因此,他建議武帝“令諸侯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即“推恩令”?!?2〕“推恩令”將過去諸侯王只將爵位和封地傳給嫡長子的情況改為可由諸侯王的所有兒子參與封地繼承,通過這樣的方式稀釋了諸侯的權力,從而使諸侯王無力對抗中央。因此,這是一種隱性“削藩”。即便如此,主父偃依然成為劉姓諸侯王的眼中釘,最后依然是與晁錯同樣的悲劇。從歷史來看,諸侯與中央之間的矛盾,演繹了兩漢的歷史。換言之,大漢帝國的確承繼了秦朝作為政治制度的“大統(tǒng)一”,但地方諸侯與中央政府的緊張關系在漢景帝時期爆發(fā),“七王之亂”平定的確強化了中央集權,但西漢末期地方豪強崛起實際上與此前的諸侯與中央政府關系存在的諸多癥結有關。直至隋唐,地方與中央的關系由原來的諸侯與中央的緊張關系轉變?yōu)楹缽娕c中央的緊張關系。
隋朝統(tǒng)一中國后很快被唐朝取代,在貞觀初年,究竟是實行封建制還是郡縣制,朝廷中有一次重大的政治辯論。這實際上是關于政治制度的一次重要論爭。以大臣蕭瑀為代表主張封諸侯以保長治久安,并認為“封建之有明效也”。〔63〕以魏征等為代表則堅決反對分封,認為“若分封諸侯,則卿大夫咸資俸祿……又,燕、秦、趙、代俱帶外夷,若有警急,追兵內地,難以奔赴”。因而,這一派力主郡縣制。還有以顏師古為代表的則是折中派,主張“分王宗子,勿令過大,間以州縣,雜錯而居,相互維持,使各守其境,協(xié)力同心,足扶京室;為置官僚,皆選司選用,法令之外,不得擅作威刑,朝貢禮儀,具為條式。一定此制,萬代無虞”?!?4〕顏師古的主張增加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即“法令之外,不得擅作威刑”,這頗似現代立法之中的“運用公權,法無授權即不可為”的原則。不過,在這場爭論之中,主張郡縣制的李百藥以《封建論》一文深深地打動了唐太宗。他指出:“封君列國,藉其門資,忘其先業(yè)之艱難,輕其自然之崇貴,莫不世增淫虐,代益驕侈。自離宮別館,切漢凌云,或刑人力而將盡,或招諸侯而共樂。”〔65〕鑒于此,唐太宗取消了開國功臣的分封,但王子封王依然存在,所不同的是,取消了藩國。換言之,各王都只有爵位沒有封地。最初,這的確能夠維護中央政權,使皇權在運用的時候游刃有余,但到中唐出現掌握地方軍權的節(jié)度使叛亂,宗室已毫無反擊之力。這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郡縣制“大統(tǒng)一”的弊端和弱點。
雖然唐代宗接受了魏征、李百藥的郡縣制“大統(tǒng)一”主張,但大唐的最大困境最初并不在政治制度設置上,而是表現為思想世界的混亂。一方面,兩漢之際從印度經西域傳來的佛教,在經歷了魏晉時期與中國政治權力的嫁接后,逐漸成為主流思想;另一方面,儒家思想在“獨尊儒術”而成為政治意識形態(tài)以后,越來越剛性,也因為剛性而失去了應有的活力和生命力,于是道家思想與佛家思想都從曾經的社會邊緣而走向了社會的主導地位,相反儒家思想在思想世界中反而日益式微。(6)這方面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證據,在唐朝的時候,釋迦牟尼和老子的生日是國定假日,放假1天,而孔子卻沒有獲得此殊榮。參見楊聯陞著.中國制度史研究〔M〕.彭剛,程剛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18.因此,儒家思想與正處于興盛的佛教思想、道家思想產生了嚴重的矛盾,這種矛盾在歷經安史之亂以后直接導致了權力合法性危機。正是這樣的政治背景下,韓愈等開始梳理儒家思想正脈,目的就是要重塑儒家思想在政治上的正統(tǒng)地位。“雖然韓愈所梳理的儒家宗脈帶有虛構性,但對于重新恢復陷入混亂的‘君臣秩序’是有積極意義的”?!?6〕與此同時,柳宗元著有《封建論》一文,再一次闡述了郡縣制的必要性,韓愈、柳宗元都是古文運動的倡導者,雖然“信仰”有異,但都從維護皇權的權威和帝國統(tǒng)一出發(fā)來發(fā)揮知識界的作用。從此以后,郡縣制與分封制的辯論基本劃上句號。不過,明初,朱元璋也分封諸王,其目的,一方面是通過分封王子,逐漸把權力尤其是軍事權力轉移到自己人手里;另一方面則是要避免像唐宋那樣缺乏宗藩的屏障,一旦有亂,便無反擊之力,所以分封諸侯就可以藩屏帝室,國祚長久。因此,在洪武二年(1369年)便“定封建諸王之制”?!?7〕然而,在朱元璋死后,建文帝忌憚諸王而削藩,結果燕王朱棣舉兵篡位,此后,削藩與反叛成為大明帝國的一道咒符揮之不去。清朝也有分封,入關后分封制度得到完善。不過,清朝的分封制度與明朝的一樣是“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8〕
鑒于兩千多年郡縣制復雜的歷史,筆者對此做幾點評述:其一,把郡縣制與分封制截然分斷于秦國統(tǒng)一六國,實際上并不符合事實。即便在郡縣制下,分封的情形也是存在的,但內容完全不一樣??たh制下的分封大多是“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漢朝的諸侯雖然封王也封土,但中央政府委派的太傅(即諸侯王的相國)對諸侯具有監(jiān)督的大權,如賈誼對長沙王、董仲舒先對江都王后對膠西王等,都有監(jiān)督大權。唐、明、清時期郡縣制下的分封主要是一種爵位,而無實際權力。其二,學術界把郡縣制的“大統(tǒng)一”視為中國歷史的必然選擇,這也是不符合客觀實際的。如果是必然的選擇,那么郡縣制下就不會有關于分封諸侯的反復辯論了,從大漢帝國、大唐帝國、大明帝國都對此反復辯論過。這表明即便在宮廷之內、廟堂之上對郡縣制也存在著不少的猶豫。既然是猶豫,那就不是什么必然的選擇。其三,郡縣制還是有限分封實際上是中央政府如何處理與地方的關系問題,郡縣制的確有利于皇權運行,但在保疆戍邊的問題上,若無屏保帝室之諸侯,如何能夠確保國祚永久?但是,一旦諸侯坐大,干弱枝強,依然會危及朝廷。
前文述及,在分封制下國家治理的目標是“善政養(yǎng)民”,體現的是樸素的民本主義治理邏輯。然而,在郡縣制下國家治理的目標更多的是維護皇權永固、國祚長久。這從秦始皇稱帝開始就已經非常明確了,那就是確?;蕶噙f“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69〕雖然秦國歷史很短,但郡縣制在歷朝歷代中的國家治理目標基本上都是這樣的??たh制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專制,權力集中于一人手中。
關于郡縣制下的專制,在中國思想界有兩次重要的反思或批駁。第一次是明末清初,主要代表人物是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唐甄等知識分子,他們反對君主專制。不過,這次反思受李贄思想影響很深,李贄的思想主要是批駁了程朱理學的非人性論,而倡導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性,人不是臣服于皇帝恩德的被動政治客體,而是擁有在自己財產基礎上“持有主見的主體性存在”?!?0〕在批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性”而倡導人性方面,王夫之是緊隨李贄之后的思想家,但在政治思想上進行全新探索的則是黃宗羲、顧炎武、唐甄。所謂全新的探索在于,他們在思想界第一次對君主專制進行了不遺余力的譴責,在專制制度之下,為人君者“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yè),傳之子孫,受享無窮”。這完全背離了“天下為主,君為客”的古風。〔71〕因此,如顧炎武提出“眾治”的主張,即“建國親侯,胙土命氏,劃井分田,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他認為這就是一種“王政”?!?2〕這些都是中國本土自然產生的啟蒙主義思想,后世對此思想尤其是對黃宗羲《明夷待訪錄》的評價頗高,認為黃宗羲的政治思想,“以今日眼光看去,雖平平無奇,但三百年前——盧騷(現譯盧梭)《民約論》(即《社會契約論》)出世之前數十年,有這等議論,不能不算人類文化之一高貴產品”;它所“含有的民主主義思想,雖然很幼稚,對于三千年專制政治思想為極大膽的反抗”?!?3〕日本學者則認為黃宗羲的政治主張集中表現為強調“民的自私自利在體制內得到滿足的君主制”?!?4〕需要強調的是,筆者雖然不贊同日本學者所說的,黃宗羲的政治思想只是反對明朝專制,而不是超時代性的反君主專制,但歸納黃宗羲思想中的“民的自私自利”則有重要價值,即在當時“私有產權”思想已經有萌芽了。歐洲自由主義從洛克開始就強調私有產權是現代文明的基石,遺憾的是,中國后來沒有出現第二個、第三個黃宗羲,因此,中國與現代文明長期無緣。
第二次是近代(清末)康有為、嚴復、譚嗣同、梁啟超等學者??涤袨橐浴按笸眮矸磳V?,但“大同”是理想,他以歷史循環(huán)論為理論依據推行變法,即實行君主立憲制,以憲法來限制君權。不過,康有為的大同思想非常龐雜,僅僅從經濟思想看,其中不僅有中國傳統(tǒng)的“公”,也有西方尤其是受到了西方社會主義包括空想社會主義的“公”的成分。蕭公權認為,康有為在大同預期的社會經濟變革中,“不論生產和分配,都是共產式的。經濟生活的各面都是國有或共有,農、工、商都為‘公有’。在烏托邦之中,一切私有財產、土地與其他,都將消失”。因此,康有為在診斷資本工業(yè)制度病癥時,“尤傾向于社會主義思想”。〔75〕嚴復長期在英國留學,直接觸碰到西方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想和君主立憲思想,這對他反專制的思想具有直接的塑造作用。更為重要的是,他翻譯了大量的啟蒙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學說,對當時中國思想界影響很深,包括梁啟超也是直接受到了其翻譯學說的影響。當然,梁啟超反對專制主義的思想很早就已經萌生了,梁啟超于1897年發(fā)表了《說群》一文,有學者認為這篇文章表明,梁啟超已經涉及以政治參與、政治共同體、政治合法化等政治現代性問題為內容的制度性反思,這也意味著“中國正經歷著一場一定意義上是中國政治傳統(tǒng)里前所未有的政治危機”〔76〕。當然,關于秦國統(tǒng)一中國后的郡縣制是否是專制制度,錢穆對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不認為秦以降的中國政治傳統(tǒng)就是獨裁與專制。他認為“皇權與宰權的劃分”,把自秦漢以來都說成是“皇帝專制,那是和歷史事實不相符合的”?!?7〕不過,錢穆的觀點受到了多方的批駁,(7)對錢穆先生這一觀點最嚴厲的駁斥是王亞南先生。參見王亞南.中國官僚政治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39.也不是思想界的主流。如果說,明末對專制體制的反思只是曇花一現的話,那么清末對專制體制的反抗則產生了巨大的社會效應,并且是君主專制制度傾覆的重要前兆。
“大統(tǒng)一”既然是一種政治制度,那么這種政治制度在國家治理意義上的內容是什么呢?(8)“治理”是一種互動,筆者認為“治理”的內容要比“統(tǒng)治”廣泛得多,并且覆蓋了“統(tǒng)治”的內容,“統(tǒng)治”是“治理”的一種特殊情況,即一種被動型的權力互動關系。
其一,在權力結構上,皇權居于絕對地位。統(tǒng)一之初,秦國在李斯的倡議之下就確定了“定于一尊”的地位,并認為“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tǒng),自上古以來,五帝所不及”?!?8〕這實際上是確立了在統(tǒng)一的中央政府中皇權獨尊和權威世襲的權力結構。盡管設有宰相,但宰權是皇權所賦予必須向皇權負責的。即便到漢代,皇權之下的中央政府設有行政、軍事、監(jiān)察的三公,分別歸屬于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但他們的權力也是皇帝授予的,必須效忠皇帝。因此,今天看來,三公不過是皇家大產業(yè)中下不同行業(yè)的“職業(yè)經理人”,并非是為了相互監(jiān)督以謀民生,而是為了確保皇權永固讓他們有一定的執(zhí)行權。在郡縣制下的有限分封,也是皇家內部諸皇子,以避免大權落于異性之手,漢、唐、宋莫不如是。至于明朝,自洪武十二至十三年(1379-1380年)“胡惟庸案”〔79〕以后,明太祖就廢除了宰相職位,權力就完全集中于皇帝手中。錢穆先生以唐宋皇帝受到制衡為由提出古代“中國式民主”,實際上是對民主缺乏基本的理解。民主的本義在于,除了權力在法律的監(jiān)督和相互制衡以外,更重要的是人民所享有參與國家事務和社會事務管理或對國事自由發(fā)表意見的權利。若沒有這一項內容,則任何政體皆不可以民主觀之。
其二,由于“大統(tǒng)一”的政治體制使帝王充分享受到了權力的滋味,因此帝王把追求自身的長壽以期永遠享受權力之淫樂,與國家治理的愚民、弱民、疲民、貧民、辱民結合起來,構成了國家治理中的矛盾關系。后者本為先秦商鞅提出的“馭民五術”,目的是為了使君主能夠更好地統(tǒng)治和驅使人民,使人民專心從事農戰(zhàn),從而達到富國強兵、無敵于天下的目的。然而,秦統(tǒng)一六國以后,嬴政就以此為治國之術。不過,“馭民”不是目的,目的則是使皇帝永享權力的淫樂。于是,在解決了權力歸屬和“馭民”問題以后,皇帝就想到如何使自己長壽。從秦始皇以降,歷朝歷代的皇帝都想掙脫自然規(guī)律的束縛而長生不老。于是便有秦始皇數度遣方士“入海求仙人”以求長生仙藥〔80〕;漢武帝也數次巡東海而“求仙人”“采芝藥”〔81〕。唐太宗曾經譏笑秦始皇、漢武帝,但他到后來也一樣求長生不老之藥石,貞觀二十二年(648年),大唐帝國打敗了天竺國,俘虜了一批人,其中有一名方士叫那邇娑婆寐,“自言壽二百歲,云有長生之術。太宗深加禮敬,館之于金飚門內。造延年之藥”。〔82〕此外,宋度宗正值壯年而追尋“不老藥”和“壯陽藥”;明朝嘉靖帝也遍召天下方士煉丹求長生不老之藥;清朝雍正皇帝也對煉丹有濃厚興趣。兩千多年的君主專制之中,皇帝的壽命是治國理政的頭等大事,故常有下臣上疏奉獻“帝王致壽之道”。
其三,權力的來源已經去神秘主義化了,但“大統(tǒng)一”必須以思想的統(tǒng)一性甚至是唯一性來維護權力的絕對壟斷。李斯建議的“焚書”,本質問題不在于“書”而在于人即儒生,擔心儒生們像春秋戰(zhàn)國時期那樣因受各種書籍的影響而“入則心非,出則巷議”,故焚之。然而,不久發(fā)覺,僅僅焚書還不足以消弭各種誹謗,對那些妖言者皆“坑之于咸陽”?!?3〕用“焚書”“坑儒”來實行思想歸一只有秦始皇實施過,但從漢朝開始,以“文字獄”的方式來實行思想統(tǒng)一則大行其道,越到后來“文字獄”就越嚴重。西漢神爵二年(前60年),蓋寬饒上疏:“方今圣道漸廢,儒術不行,以刑余為周、召,以法律為《詩》《書》?!庇忠俄n氏易傳》:“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睗h宣帝得疏,認為蓋寬饒怨謗不休,不思悔改,便把奏疏發(fā)下,命群臣議罪。最后,蓋寬饒被迫以佩劍自刎?!?4〕同樣是在漢宣帝時期,楊惲因《報孫會宗書》中之文字觸怒了漢宣帝而遭腰斬?!?5〕宋朝雖然對文人比較寬松,但也有如“烏臺詩案”而累及諸多文人遭到貶謫。明清兩代是“文字獄”最為嚴重的時期,明初有著名的“表箋之禍”,清朝乾隆年間的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詳細記載了“表箋之禍”的相關案件。清朝由于是少數民族滿族統(tǒng)治華夏的朝代,一方面對中原漢族人不信任,為防止知識分子和漢族人等的反抗,統(tǒng)治者更是加強思想文化控制,大興“文字獄”,從文人的作品中尋章摘句,想方設法羅織罪名,以致不少文人因文去官、因字入獄。“文字獄”的根本目的就是“凈化”“純潔”社會思想,使整個社會在唯一的某種思想馴化之下來謀求權力永固。
其四,以上三點揭示了“大統(tǒng)一”的國家治理邏輯,或者說是價值訴求就是權本主義。民本主義的國家治理邏輯是以“養(yǎng)民”為目標,權本主義的國家治理邏輯是以權力為目標。中國兩千多年的“大統(tǒng)一”歷史,農民戰(zhàn)爭和農民革命最初主要是因為不堪苛政,但到后來都是為了皇位即權力。因此,從陳勝吳廣起義一直到太平天國運動,不過是一次次改朝換代而已,大而言之,對中國社會進步沒有任何作用;小而言之,對中國民眾的民生也沒有任何的改善?!巴鹾顚⑾鄬幱蟹N乎”〔86〕就演繹了權力爭奪的歷史邏輯,而農民革命的勝利也只是為新的一家一姓炫耀“今某之業(yè)所就孰與仲多”〔87〕的資本而已。至于民生很少直接成為帝王日程中的首要議事議程,盡管也有人提醒“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88〕,以及“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89〕的民本道理,但也只是下臣對皇權提出的建議,皇帝內心中所懷著的永遠只有權力,即便有“養(yǎng)民”的實踐,也是為鞏固權力服務的。至于唐宋的轉型,不是制度的轉型,而是文人產生的方式的轉型,即從原來的門閥家族轉變?yōu)橥ㄟ^科舉考試而進入官僚體制之內的文官家族。然而,無論是以什么方式產生的文人,都是為君主專制服務的,或者說都是被皇權規(guī)訓了的文人,只允許服從皇權。這是由中國歷代文人根深蒂固的“入世”和“入仕”情結所決定的?!?0〕
用一篇小論文來探討古代中國數千年的國家治理理論與實踐,這無疑是一個非常大的冒險。尤其是學術界普遍認為“治理”始于西方政治科學的情況下,把“治理”與中國古代國家權力與社會關系放在一起來討論,給人以牽強之感。然而,既然治理是社會不同行為體之間的互動關系,且互動關系既有積極互動性也有消極互動性(被強制),筆者將前者稱為狹義的治理,后者則是廣義的治理的一種。從狹義治理來看,積極互動在中國上古時期就非常突出,即“善政養(yǎng)民”的民本主義治理邏輯。從廣義治理來看,消極互動性具有強制性,但學術界卻把消極互動性最突出的一種政治制度即郡縣制下的“大一統(tǒng)”,作為一種“超級現代性”來看待,可能只是看到了郡縣制“大一統(tǒng)”權力運用的有效性,卻忽視了消極互動性本身的缺陷,即消極(被強制)一方在消極互動性中的權利保護問題。因此,這種“超級現代性”本身是只有“超級的權力”即強制權,根本沒有任何包含“現代性”元素。
“大一統(tǒng)”并非是郡縣制下的獨特權力結構關系。在先秦時期的分封制下,“大一統(tǒng)”就已經維系較長的時間,在政治實踐上在相當時期內也是有效的。盡管當時的“大一統(tǒng)”只是一種政治象征,但由于這種政治象征是以禮樂為基礎的,因而它特別強調德在治理中的重要性。當德失落之時,便會導致禮崩樂壞,結果文化和政治在“大一統(tǒng)”之下不再具有權力合法性意義。這種“大一統(tǒng)”體系必然走向崩潰,代之而起的是以強力為手段來維系的“大一統(tǒng)”即郡縣制的“大統(tǒng)一”。這已經不是一種政治象征而是一種政治制度了,在這種制度之下,皇權是絕對的、至高無上的;思想是一統(tǒng)的、單一的。分封制下的“大一統(tǒng)”,由于是樸素的民本主義治理邏輯,因而權力關系具有相對的扁平性,即君臣之間、廟堂之高與江湖之遠等都是可以對話的;而郡縣制下的“大統(tǒng)一”則是垂直權力結構關系,由于是權本主義的治理邏輯,因此這種權力結構關系只能是服從與被服從的消極互動關系。
郡縣制并非是中國古代政治發(fā)展的必然選擇,而是政治發(fā)展中反復博弈的結果。分封制的實踐也長達至少兩千年,即便是一家一姓維系的分封制也長達八百年之久。也就是說,并不是分封制不好,而是在后來的政治實踐中人的本性導致分封制的弊端越來越突出??たh制自秦統(tǒng)一六國后總體上就是這種政治實踐,但即便在郡縣制下也有諸多形式的分封,當然與先秦時期的分封制的內容是有本質區(qū)別的。同樣,分封制下也設有縣治、郡治,但不是一種政治制度,而是一種國家治理機構。在郡縣制下反復爭論的分封問題,在歷朝歷代中都演繹了權力爭奪的流血事件,也意味著郡縣制從一開始就蘊含著弊端,而郡縣制不僅使人性在權力面前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而且也因拾起了先秦崩潰了的禮樂把郡縣制“大統(tǒng)一”的弊端遮掩得嚴嚴實實。然而,從歷朝歷代農民起義的情況來看,這種遮掩不過是獲得皇權和在皇恩之下跋扈者掩耳盜鈴的把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