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后當交警不只因為“軸”

陳佳莉

張雷始終深信，在自己的崗位上“大有可為”。（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幾個月前，張雷開始在網(wǎng)上火了。他的兩個身份標簽“博士后”和“交警”結合在一起，產生了出其不意的效果，直沖熱搜。

在北京市公安局公安交通管理局（簡稱北京公安交管局）位于東城區(qū)的一處駐地，《環(huán)球人物》記者見到張雷。年近50歲的他頭發(fā)白了大半，戴著一副無框眼鏡，鏡腿處還仔細裝了防滑硅膠墊。學霸特有的嚴謹和矜持，被他一開口的熱情打破：“來，我先帶你們參觀下?！?/p>

這是一處尚未完全啟用的新駐地，全新的智能化會議室、實驗室正在裝修，張雷話語間充滿迫不及待要在這里大干一場的勁頭。在一間掛著“張雷工作室”牌子的屋外，記者停下腳步。“工作室是新設的，”張雷笑著說，“小‘火’一把讓外界更多了解了交警，我們的發(fā)揮空間也更大了?！?/p>

2008年從清華大學博士后工作站出站，張雷成為北京公安交管局事故鑒定中心的一名交警。選擇是對是錯？張雷有一份答卷：從事交通事故現(xiàn)場勘查15年多無一錯漏，主持和參加省部級以上科研課題7項，制定行業(yè)標準16項，獲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二等獎1項。他懂痕跡、懂法醫(yī)、懂法律，在緊急現(xiàn)場，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

2011年，在一次全國交管系統(tǒng)交流活動中，大家對張雷“博士后”的身份很感興趣，討論了一圈，發(fā)現(xiàn)只有當時的天津交管局局長正在做博士后，被認為將是繼張雷之后，交管系統(tǒng)內的“第二個博士后”。

“說實話，跟人交往，我真不喜歡提博士后，這頂帽子一戴，就有了距離感。”記者剛說到“博士后”，張雷就不自覺皺眉，“當然，我理解媒體宣傳，要有反差感嘛?！?/p>

張雷說，博士后出站后他選擇來交管局，非議特別多：“為了戶口？為了鐵飯碗？還是在科研圈混不下去了？估計沒有門子吧……”

妻子孫濤至今記得2008年那個夏天，在清華博士公寓7號樓前的小廣場，兩人坐在法國梧桐樹下，激烈討論了好幾次?！爱敃r的博士后遠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選擇余地很大。附近幾棟樓的博士后家屬們，都會互相打聽出站后的去向。有人為了孩子教育選擇高校，有人為了賺錢進了外企，還有去事業(yè)單位的……”

張雷和孫濤的兒子當時2歲。孫濤首先考慮到孩子：“如果他能留在高校，幼兒園、附小、附中，起碼孩子15歲之前的教育不需要太操心。”

“不止一個人勸，包括他的導師都覺得，他是做科研的好料子?！睂O濤現(xiàn)在跟《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起這事，依舊情緒復雜，“但沒辦法，我們家這位就一個字——軸?！?/p>

說起來，張雷和交管工作緣分不淺。從吉林工業(yè)大學博士，到清華大學博士后，他的專業(yè)一直圍繞汽車工程。2005年之后的3年多時間里，他和導師一起作為專家，參與了北京公安交管局多起重大交通事故的現(xiàn)場勘查、責任認定工作。

結果，參加工作時，張雷就認準了交管局。別人建議他去高校，他有顧慮：“我就算拿個大課題，也獲了大獎，研究成果可能就鎖在柜子里，轉化不了?！比ネ馄?，他也不順心。當時汽車工業(yè)主要是合資模式，核心技術由外國公司控制。他覺得就算自己做出一些成績和突破，人家不見得采納，即使采納了，知識產權可能也給了外國人。

張雷跟北京公安交管局接觸比較多，了解到當時局里剛成立全國首個省級公安交通鑒定司法中心。“我更想做一些實事，哪怕這份工作看起來很小，可一旦有突破，可能推動整個行業(yè)進步，這個領域就大有可為。”張雷最終用一句掏心窩子的話說服了妻子：“人生就這么幾十年，我出站都30多歲了，如果60歲退休的話，能干多少年？為什么不能干我喜歡的事？”

張雷在清華大學工作時的留影。

“落差，剛參加工作時多少會有些吧？”記者試探著問。

“你指什么落差呢？”張雷滿臉認真。

“就是學的知識可能用不上?！?/p>

“不是用不上，是根本不夠用?！?/p>

在張雷看來，交警，尤其是事故鑒定科交警，被誤解太深?！氨绕穑ㄌ幚恚┬淌掳?，很多人覺得交通事故很low、很簡單。其實，刑事案往往有前因后果，可以推理，但交通案都是偶發(fā)的。且刑事案案發(fā)現(xiàn)場可以保留供反復偵查，交通事故不一樣，你說北京五環(huán)路上發(fā)生一起交通事故，為了鑒定，封路一個月，可能嗎？！”

交管局在有些人眼里“廟很小”，但做事故鑒定的門檻可不低。 張雷舉例，比如，一輛貨車正常行駛，旁邊一輛人力三輪車突然斜插著撞了上來，人死了，什么原因？經過檢查，三輪車的后軸斷了?！暗降资擒囕S先斷了然后引發(fā)事故，還是先發(fā)生了事故然后導致車軸斷裂？順序不同直接導致事故責任完全不同。這里就需要用到斷裂力學的知識?！痹俦热?，一輛汽車出了事故，車里4人無一幸存，而且被全部甩出車外后以“疊羅漢”的形式倒地。“究竟誰是司機？需要通過血跡形態(tài)進行分析，就要用到流體力學知識。”這些都是張雷經手的真實案例。

空氣動力學、材料力學、工程力學、汽車理論、汽車構造、可靠性理論……張雷的知識儲備不僅全能派上用場，有時還捉襟見肘。法醫(yī)相關的醫(yī)學知識，道路交通法相關的法律知識，人、車、路、環(huán)境、管理等方方面面都要涉獵。他甚至會冒出重回學校攻讀法律專業(yè)的念頭，奈何時間不允許，“只能在實踐中通過案子惡補，哪兒不行就趕緊學”。

張雷和清華大學的專家們專門做過交通擁堵經濟損失評估。有一起車禍，北京五環(huán)路上三條車道被占了一條半，從早上7點案發(fā)，到下午6點才恢復通行?！霸斐啥嗌偕鐣洕鷵p失，你知道嗎？400萬元啊！”數(shù)字擺在面前，人們才能理解“事故快清快處”的重要性。為提高效率，張雷從測繪照相技術中獲得靈感，帶領團隊研發(fā)設計了可以折疊、便于隨身攜帶的標尺。尺子放到路面痕跡附近，相機按角度拍完照片，借助他們開發(fā)的“道路交通事故快速處置系統(tǒng)”，就能自動生成痕跡數(shù)據(jù)和現(xiàn)場圖。之前要1小時的復勘工作，借助這套系統(tǒng)，10分鐘就搞定了。2011年，該項科研成果榮獲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二等獎。

在另一起事故中，一輛英菲尼迪撞上前方等紅燈的菲亞特轎車后，又撞上了公交車，傷亡慘重。張雷根據(jù)監(jiān)控錄像對車速進行鑒定，5個小時后得出鑒定結果：肇事車輛車速在110.6—121.7公里/小時，遠超時速70公里的限速。沒有人知道，5個小時里，張雷還用另外兩種方法佐證了結果，即車輛塑形變形法和輪胎印跡計算法?！八阋槐楹芸?，但我會至少重復做兩至三遍，且要有佐證?！?/p>

在此案的基礎上，張雷將鑒定方法進行固化，主持制定了公共安全行業(yè)標準《基于視頻圖像的車輛行駛速度技術鑒定》，并于2014年正式頒布實施，成為全國交通事故車速鑒定的主要方法。

就在這項“車速技術鑒定標準”頒布當年，張雷確診患了肺癌。

張雷整理出警時用的工具箱。

這一次得知丈夫突然“走紅”，孫濤第一反應是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根弦突然繃緊了”。

張雷查出癌癥后，就像一個工作狂突然踩了剎車，治病、休養(yǎng)，整個人節(jié)奏放緩了幾年?！拔矣悬c害怕他站到聚光燈下，我太了解他了，為了對得起大家的關注，他又要把自己的發(fā)條擰得緊緊的?！睂O濤說。

那幾年的張雷，把一腔熱血和全部時間都用在了工作上。有一次，為了方便孩子上學，他們打算搬家。張雷在單位連著加班幾天，走的時候在原來的房子，回來時家已經搬走了。孫濤給他發(fā)了新家位置，他到了沒鑰匙，還得孫濤下樓幫他開門。

張雷不到40歲就得了癌癥，孫濤心里一直內疚。“我作為妻子沒有提醒他呀！該回家得回家，該休息得休息，對吧？但我那時一門心思覺得，他到交管局就是想干出些成績的。我既然選擇支持他去，他加班我就從沒攔過。”

不僅是妻子，那幾年，整個家都在“挺”張雷。張雷的岳父岳母幫忙帶孩子。有一次，張雷連著3個星期沒回家，老爺子著急了，發(fā)話：“孫濤，你帶著孩子去單位看看張雷，省得他擔心?！甭牭竭@話，孫濤哭笑不得，“不挑女婿的理，倒還幫他考慮”。

確診之前，張雷不是沒有感知，“有時會突然揪心地疼一下”?！爱敃r那種工作狀態(tài)，我自己也知道肯定會生病，但就是覺得，過去這段就好了?！?/p>

2014年7月15日，孫濤一直記得那個日子。兩人拿著CT報告，坐電梯上樓找醫(yī)生。孫濤的腿一直抖，眼淚嘩嘩地往外流。張雷攙著她安慰道：“沒事，不一定是呢。”可孫濤心里清楚，診斷結果上壓根沒寫“疑似”，直接斷定是惡性。好在癌細胞沒有轉移，手術切掉1/3的肺，加上化療，張雷沒有性命之憂。

在張雷的家中，他給記者展示剛上幼兒園大班的女兒的繪畫作品，“這可不是照著畫的，是原創(chuàng)！”老父親的“小傲嬌”彌漫整個屋子。

張雷確診時，孫濤剛懷上二胎，最后孩子沒能保住。等張雷病好了，孫濤提出再要一個孩子，于是有了小女兒。現(xiàn)在，張雷把所有的休息時間幾乎都給了女兒。孫濤也明顯看出了變化， “兒子上學時，幼兒園、小學、初中門朝哪開他都不知道”。

每年進入7月，張雷復查前后，家里氛圍就變了。所有人把焦慮揣在心里，表面上云淡風輕。孫濤去拿結果，“就像開獎一樣”?！搬t(yī)生每次都讓我轉告他，好好生活，然后才是好好工作，但他還是容易弄反?！?/p>

單位領導照顧張雷，不是緊急案子，不會喊他加班。有一次，一個棘手的案子，他連續(xù)熬了幾天幾夜。孫濤坐不住了，她聯(lián)系了張雷單位的領導，希望照顧下張雷的身體。張雷知道后，回家沖著孫濤劈頭蓋臉一頓批：“虧你還是黨員，怎么一點覺悟都沒有？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難嗎？也沒有吧！怎么能直接干涉我的工作！”

想讓張雷停下來有點難，因為生病耽誤的工作，他都想補回來。他們研發(fā)的尺子和“快處系統(tǒng)”亟待更新?！拔也『没貋砗?，一問，負責系統(tǒng)的軟件公司經營不善，做不下去了?？扇珖枚嗟胤竭€在問：電腦重裝了，系統(tǒng)卡頓了，能不能給升級一下……”還有他正在參與的自動駕駛相關的交規(guī)制定，都是等不了的事?！皶r間不夠用，就一件一件來?！?/p>

張雷的兒子正在讀高三，可遇到物理難題，從來不請教他的博士后老爸，“別人家的爸爸都是教授呢”。這次張雷小“火”一把后，兒子也開始重新審視他這個交警爸爸。父子倆促膝長談了一次。張雷說：“你考哪所大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給自己定位一下到底想干什么。喜歡攝影？那就去做，沒問題的?！?/p>

1974年生于河北石家莊市，本科就讀于河北工業(yè)大學，碩士和博士研究生畢業(yè)于吉林工業(yè)大學（后并入吉林大學）汽車工程學院，2008年從清華大學博士后工作站出站后選擇成為一名交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