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鮑磊,內(nèi)蒙古赤峰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文學碩士。出版作品《夜照亮了夜》《青春是遠方流動的河》《飛走的鼓樓》,其中《幻?!啡脒x中國作協(xié)“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之星叢書”。現(xiàn)居北京。
“無窮的時間里,誰將凝望我的凝望?!?/p>
——題記
1.無人知曉
沒有人愿意相信我所看見的,當我的手,指向天空那輪四周布滿雙日暈的大太陽。他們不是說我瘋了,就是在紛紛議論我的表演天賦。這讓我不禁想到,當馬夫鞭打因勞累過度而停步不前的馬匹,尼采卻瘋跑上前,一把抱住馬脖子嚎啕大哭……
太陽高懸,今天卻依然感覺到寒冷。
我并不知曉自己身在何處,只是感覺早已感覺不到的肉身冷冰冰的,就像是一具透明的膠狀果凍,在根本就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如海境界中,看見一團光,然后漸漸趨向我,并越發(fā)耀眼奪目。
那團光開始被云霧遮擋,呈現(xiàn)出一個毛毛糙糙的光點。天空掉落雨點。我一邊走,一邊將手掌翻轉(zhuǎn),用手心對準天空,天真地想要試圖接住雨滴。
就在這太陽雨的怪異天氣里,模模糊糊之間,我看到每個人都在大踏步地往前走。只有我,一個丟失了影子的人,不知為何,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情緒從心底涌起。
一朵開得如碗口大小的粉紫色芍藥花,露出一條長長的黃色花蕊,格外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好想上前,用一個寸勁兒,斬釘截鐵將它拔掉,然后吞入口中,咀嚼品嘗??僧斘乙庾R到這個行為貌似非常失態(tài),并且著實把自己嚇了一大跳時,我想,是不是人類所有的反常行為,都可以稱之為變態(tài)。而植物界中的植物如果有違常態(tài),就叫做變異吧??傊?,試圖將花芯吃掉,在某種程度上講,是與尼采突然抱住一匹馬哭起來,本質(zhì)上,應(yīng)該是類似的吧。
于是,就在瘋狂與清醒的搖擺之間,我遇見了阿峰。
起初,我并不知曉阿峰的全名。今年五一小長假,在外漂泊多年的我,終于下定決心,還是回一趟老家,探望年邁的父母。然而,就在我抵達故鄉(xiāng)的那日清晨,回家之前,我卻被兒時與小伙伴們經(jīng)常玩耍的一處廢棄廠房神不知鬼不覺地引了過去。
昔日空曠的紅磚廠房,如今,已被挖成了一片一眼望不到頭的人工湖。不知是湖水的顏色本就那般,還是被剛剛升起的清晨太陽所直接照射,寂靜無波的湖面,呈現(xiàn)出一種青黃相間很難描述清楚的復雜顏色。為了看真那色彩,于是我加快腳步,從湖水外圍,迅速移動,盡可能地靠近堤岸。阿峰就是在那個時候突然出現(xiàn)的。他仿佛是一只從天際飛來的青鳥,倏然之間,變幻成人形,而后為了掩人耳目,沿著湖堤,飛速跑步。
他很瘦,很高,穿著一件寬寬松松的米黃色T恤,或許是個頭太高的緣故,腳踝處的白襪子,露出褲邊兒可謂有相當一截兒。我光顧著盯著那處顯眼的腳踝看了,以致于都忘記他穿的球鞋是何種款式什么顏色的了。心想,這要是父母那代人,又得說這后生瘦得就跟個麻桿兒似的了。
阿峰快速跑著步,當與我迎面相遇時,他突然把頭歪向一邊,眼神直勾勾盯著我看。他留著眼下時興的栗子頭,精悍的發(fā)型襯托著橢圓形的臉龐愈加帥氣。我不禁在心中猜測,莫非是旁邊中學的高中生?他的跑速過快,而我身體疲軟得像一坨松塌的果凍膠狀物,在愈發(fā)感受不到肉身存在的時刻,只有緊張又雀躍的靈魂,牽強附會地附著在這團膠狀物中,又生怕一個跟頭,將它狠狠甩了出去?;仡^,發(fā)現(xiàn)他也仍在回眸望向我,我害羞地只想加快腳步,繞湖快走。
人工湖修得很像是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8,湖里只有前一半有水,在正中央的木橋下,一道金屬屏障,讓后面的半邊湖沒有一滴水,且雜草叢生。我站在橋上,糾結(jié)要不要去后面美其名曰蓮花池的那兒瞧一瞧。一陣疾風刮起,吹得堤岸上剛剛抽出嫩葉的柳條,瘋狂猙獰地搖擺。我不禁感慨,今年這天,可真不是一般的糟,溫度比往年低不說,單說這風,說來就來,就像是刮起一陣妖風。
霎時,一陣陣忽大忽小的音樂聲,隨風送到我耳畔。我仔細辨識,原來是那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怎么說呢……嗯,這么講吧,每次在不經(jīng)意的場合聽見這首歌的旋律響起,心總能被那團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抓得火燒火燎,癢癢的,像是胸口揣著一條小蛇,瞬間讓我熱血沸騰。音樂聲中夾雜著悠揚的馬頭琴聲,甚至帶有一絲絲淡淡的憂傷,那種說不上來的感動,百分之百,是我思鄉(xiāng)之情的一次集中爆發(fā)。
一想,七年,整整七年沒有回過老家了,人身體上的細胞都已經(jīng)全部換了一遍。曾經(jīng)熟悉的家門,變得異常陌生。老房子早都拆除,在原來的地基上,蓋起了一幢幢十八層的電梯樓。這可把腿腳不利索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給樂壞了。我家分在十一樓。但,頗為蹊蹺的是,從我一下高鐵,試圖急不可耐趕到家門口時,令人奇怪的是,我卻攔不到一輛車。好,那就步行。我太渴望縮地成寸了,畢竟焦灼的期盼就近在咫尺。
不知你是否也如我一般,只要身在車站,尤其是候車室,這個總是自帶惶恐不安氣場的地方,總能讓心情,被一股莫名其妙的緊張氣氛所裹挾?;呕艔垙?,左顧右盼,是生怕錯過列車嗎?
后來我想明白了造成這種窘境的原由,或許,是與所有趕車人心中無法掩飾的某種共業(yè)有關(guān),就像是融入到骨血中集體無意識的一種長期存在。這不禁讓我想起多年以前,我剛二十歲出頭,看見火車時刻表懸掛于候車大廳的高墻之上,LED顯示屏密密麻麻不時切換著紅色、藍色的時間、車次與站名,我的呼吸便不由自主的局促不安。如今,我貪婪地吸著戶外這復雜的氣息,宛若第一次嗅到五月初的空氣。我猜想,微小的空氣顆粒,包括許許多多的氧分子,充盈我的四周,我在時隔多年以后的故鄉(xiāng),佇立在晚春的街頭,用身體抵消著身體,時間仿佛暫停于此。
沒有人知道,此刻襲上心頭的喜悅,竟是由一陣風帶來的。
我圍著小區(qū)的鐵柵欄轉(zhuǎn)圈,像是一只喪失方向感只能機械轉(zhuǎn)圈的山羊。幾只熊貓雕像,東倒西歪,凌亂無序地擺放在小區(qū)門口。其中的一只右眼被戳成了一個空洞。它側(cè)臥著,面露微笑,姿勢不雅,格外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懷疑有人故意將其推倒。送早餐的外賣騎手將電動車停在那只瞎眼的熊貓旁,戴著頭盔,口罩把臉捂得嚴嚴實實,從壯實的身型又難以分清是男是女,索性就先稱之為Ta吧。
不知從何時起,我無法從一個人的外形上分辨出對方的性別。比如是否有胡須、喉結(jié)、乳房,或是骨盆的大小、胯部的寬窄,上半身呈倒三角狀還是S形曲線。這種本應(yīng)從第二性征就能判斷出性別的能力突然喪失,如同一個雖然長著眼睛,卻無法正確看清是紅還是綠的色盲癥患者一樣。有趣的是,人們似乎并不會將其因色覺障礙而誘發(fā)的色盲癥視為一種很嚴重的疾病。但是,作為一個連小孩子都具備的在半秒就能辨別出性別的能力的喪失,如此來看,還的確是一種尚未被醫(yī)學界命名的疾病。
一陣香氣襲來,將我從凝視Ta與自我懷疑的某種挫敗感中拉回來。
這股香氣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什么時候在哪兒聞過。
據(jù)說,靈魂都是有香氣的,并且以不同顏色的光譜來呈現(xiàn),只是身為肉眼凡胎的人類,不能夠輕而易舉地看見。
不知阿峰身上的光,會是什么顏色——藍色?金色?還是像從他腳踝露出來的那截干凈白襪的顏色?
種在小區(qū)四周一圈的綠植與花卉,有的正著急地從鐵柵欄中探出頭。剛開的紅花是薔薇,青草地上的紫色花朵是鳶尾。
令人奇怪的是,明明正想著自己的心事,卻被花朵觸景生情。于是我把腳步放慢,連同心里面的牽掛,頂著一口莫名其妙的憋屈之氣,再度移步至那汪湖水。
之所以心中有氣,我想是因為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有合過眼了。我感覺自己正在擴張,肉體不斷地在擴張。沒人能把一個因困倦不堪的流浪者的心收留,正所謂心是孤獨的獵手,除非有人愿意用力搖醒這幻夢。
湖水左搖右晃,啪啪地拍打著沖向岸邊,一圈圈白色的水沫形成,像海鹽般沉積在湖岸。我剛行至三分之一圈,已見三條翻著肚皮的死魚浮在水面。按理說,風越大,水中的溶氧量不該越充足嗎?
一個背對著我的垂釣者,在凌亂的大風里,靜坐如鐘。
釣竿架設(shè)在他的身旁,他一動不動的姿勢,宛如一尊雕像。他在干嘛?是在凝視湖面上的死魚嗎?
當時我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是我與阿峰的第二次見面,不,準確講,是單方面的再度相遇。只憑借那副背影,就讓人隱隱察覺,衣服里的身板兒,應(yīng)該是長時間保持鍛煉的習慣而保持的很有型。
肌肉與骨骼尚且能在時光中雕刻,更何況是人心肉長的親情。
具體忘記是哪一天了,只記得那天很熱,我收到父親的微信,依舊像兒時以來的家長作風,囑咐我,回來時一定要注意儀容儀表。
其實,我一點也不在乎他所在乎的那些表面工程。
人,人心就是這么深不可測。以前聽過這句話:女人心,海底針。仔細想了想,其實誰的心,不是海底針呢?
打我記事起,我就喜歡獨來獨往。外表看似冰冷,實則內(nèi)心的火焰,卻一直悶不吭聲地跳躍著。
那些為了高考而難熬的日日夜夜,那一次次的自我懷疑,用筆尖戳破手臂,試圖確認自己還能體會到痛感。那些因無精打采而把臉埋進習題堆里的假睡。越往后,越接近臨考日,甚至對于活下去都失去了耐心。學習和對日常生活的興趣,降至冰點,兩眼無神,臉頰塌陷,每一天都過得渾渾噩噩。
想,什么時候算個頭呢?成績這么差,還有未來嗎?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高考我卻超常發(fā)揮,用我媽的話講,豈止是超常,簡直就是超人??!不被任何人看好,甚至在高三伊始干脆遭班主任放棄的我,曾被老師直接揚言,只要不影響其他尖子生備考,你上課睡覺都沒事兒。結(jié)果令所有人大跌眼鏡,那些平日里似乎應(yīng)該考上清華北大的好苗子,竟然也只是與我考取了同一所院校。
無人知曉,最后七周,那股暗暗與自己潛能較勁的決心從何而來。整整四十九天,只要醒來,無論是早晨,還是深夜因失眠而輾轉(zhuǎn)反側(cè),就下床,筆直地坐在書桌前,雙眼微閉,合掌,虔誠地向宇宙祈禱。那些獨自面對內(nèi)心至暗的時刻,那一次次只有自己愿意相信自己能行的心念。
終于,離開了自出生起就只有學習、學習還是學習的故鄉(xiāng),前往省城開啟大學生活。乘坐綠皮火車,哐當哐當,用一天一宿的時間,與漫長的十八年,來一場鄭重其事的告別。
如今,我的心,早已靜如大海。直到,他的出現(xiàn)。
2.相遇“黑衣人”
與他最初的相遇,那種像是混沌宇宙,開天辟地最原初的相遇,是在省城一個剛下過雨的午后。我把他稱為“黑衣人”。
是的,正如你所想象的那樣,他出現(xiàn)時,穿著一身黑。左手提著一個禮盒,右手甩著雨傘把,背影活脫脫像是一個頑皮少年。他獨自一人,站在斑馬線的一邊等待紅燈變綠。
過不慣集體生活的我,大二就從宿舍早早搬了出來。那天,我站在寓所的五樓陽臺,打開窗子正要透透氣,恰好被他的甩傘動作吸引了注意力。
清新的雨后,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甜甜的奶香味。那應(yīng)是“黑衣人”頭頂已經(jīng)成熟的桑葚所散發(fā)出的香氣。馬路上沒什么人,就連機動車都很少駛過。我看見他安分地遵守著交規(guī),這讓我更加好奇黑色衣服背后究竟長了一張什么模樣的臉。
他始終沒有轉(zhuǎn)身,除了一直把玩右手中的傘柄,便筆直地站在紅綠燈切換按鈕立桿所掩埋的馬路牙子上。
這時,只聽一個女人的喊叫聲,從另外一棟樓上傳出。我循聲望去,女人倒看不真切,反而被她展開、抖動的粉紅色床單這個行為十分好奇。莫非,她這是在求救?我心里尋思。
王耀峰,王耀峰……女人尖銳刺耳的呼喊聲蓋過了紅綠燈的嘟嘟聲??伤麉s不為所動,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所以,他并不叫王耀峰?
暑熱在一瞬間升起,仿佛是在用力配合著她的高嗓門。
吱吱吱的聲響跟著此起彼伏,讓我分不清究竟是樹葉在嘩啦嘩啦地隨風碰觸,還是蟬已經(jīng)開始在聒噪了。
后來我才知道,趴在陽臺一邊抖動著床單,一邊失態(tài)尖叫的女人,就在我所就讀的大學教書,而且還是一位盡人皆知(當然不包括我)的名師。
她的兒子在英國利物浦讀碩士,“黑衣人”與她的兒子的年紀相仿。四十九歲的女教授與二十歲出頭的男學生搞師生戀,這聽上去一點也不酷。
她給本科生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課,當然包括他所在的體育學院。我想,她之所以俘獲他,除了豐腴的令男人遐想聯(lián)翩的身材之外,她能彌補他所不具備的文學才華。也是其中之一。
據(jù)說,那是在首堂寫作課下課前,她輕輕柔柔說了下面這番話:
寫作不是為了滿足虛榮心,那不是最終目的。甚至在寫故事時,是否具備跌宕起伏的故事性也不是我所在意的。在現(xiàn)實中,倘若聽到一些夸贊,那很可能是加了濾鏡的溢美之詞,要警覺。我一直認為文字是舟船,是般若,應(yīng)該擯棄一己私心,讓人暖。
言畢,打下課鈴,他坐在階梯教室,眼瞅著她慢條斯理地收拾課件。他猶豫再三,直到其他同學陸續(xù)離場,終于鼓足勇氣,走到她面前,摸著后腦勺,像是個害羞的孩子,小心地問詢:老師,我可以加您的微信嗎?她掏出手機,調(diào)出二維碼,讓他掃。他近一米九的個頭,體院籃球?qū)I(yè),站在她面前,足足有她的一倍高。
當晚,他們聊微信聊到后半夜,話題從寫作到籃球,從亞里士多德到科比,像是一對兒如膠似漆處在熱戀期的戀人。
他對她的崇拜,近乎于加速度的拋物線,與日俱增,無以復加。
學校另有流言蜚語,傳他竟然被她留在了自己家住。也不是白住。每天,他要給她做一頓飯,其他時間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打籃球直到自己不想打為止。
而且還被說的有鼻子有眼:睡房的床頭柜,擺著兩本書《楞嚴經(jīng)》與《契訶夫短篇小說精選》。
流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知哪些話確有其事,哪些干脆就是八卦杜撰的。
女教授的房子,就建在省城唯一的高架橋旁,被一道又長又高的隔音屏障兜在內(nèi)側(cè)。
橋也是最近兩年才修的,雖然據(jù)說這座城市早就擁有了高架橋,但之前只有一小段。如今它已經(jīng)向南向北延伸,并且還在一直加修,仿佛永無止盡。車子在高高的橋上轟隆隆地快速駛過,像極了夏日午后天空上突然響起的驚雷。
而橋不曾修抵的最北方,有一道天然屏障,市民都管它叫大青山。其實山頂平平,寸草不生,稱之為平頂山才最為貼切。
我只遠遠望去,就能觸發(fā)我的巨物恐懼癥。它就像是一架通向天空的巨型梯子,連接著天與地。
我一邊暗戀著“黑衣人”,一邊用我自己的方式在省城打發(fā)時光。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求學生活是孤獨的。當然,自由支配的時間變多了,可以去做一直想做卻遲遲沒有行動的事情。高中時就很想去旅行,于是我從城市漫步開始。
一個人走路其實非常孤獨。非常。
我聞著城市里到處彌漫的花香,因香氣過于濃重甚至感覺到一股惡臭味兒。嘴巴里、鼻腔中就像是在無意間吃了一口芥末,味道又嗆又沖,那股對我而言頗為傷人的孤獨力道,直竄腦門兒。
哇哇地開始干嘔,想必就是從那時落下的病根兒。從某種精神性的條件反射,到后來果真患上了胃食道逆流。酸澀的胃液,翻涌而上,灼燒著無辜的食道。
每當我心情沮喪,抑或暢然無比時,雨水,都會是一劑神奇的藥水。
還有什么,能比云和雨更為重要的天然存在嗎?
我想,除了那些令心情起起落落的天然魔力之水,只有他是我的晴雨表。
誰讓我初次遇見他時,他正背對著我,雨剛停,他一直玩著手中的那把黑雨傘。
有人天生為運動而生,阿峰就是。
而我從小就缺乏運動,是同學們眼中的運動白癡。到目前,我甚至連籃球、足球的規(guī)則都不懂。假如接受采訪,被問及最喜歡的運動,真的要說出來一項的話,那么肯定就只能是跑步了。
一個人跑完步,走進時間尚早還沒有其他人鍛煉的小公園,站在公共健身器材旁,一邊做拉伸,一邊塞著藍牙耳機聽從手機里播放的音樂。那并非是什么喚醒身體快節(jié)奏的歌曲,而是喇嘛念經(jīng)的聲音。我喜歡聽到這些穩(wěn)定在低頻范圍之內(nèi)持續(xù)回蕩的聲音,有一種男低音結(jié)實、渾厚、寬闊、包容萬象的充盈感。那聲音超越了男性性別,雖然是從肉質(zhì)的喉嚨發(fā)出,四散在空間與空氣中,但于我而言,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強大的精神秘義。
3.鳥的世相
我被時光的手狠狠扇了一個耳光后,這才倏然緩過神兒來。
試圖被自己強行忘卻的記憶已然松動,我突然想了起來,那份似曾相識的陣陣幽香,應(yīng)該就是省城的市花——丁香花的花香。在他出現(xiàn)時,那股花香正彌漫整座城市。
那是在一個天氣依舊微寒的五月清晨,與“黑衣人”在小區(qū)附近的公園相遇。他在四面被綠色鐵絲網(wǎng)圍起來的小籃球場,一個人運球,投著悶籃。我繞著小公園的人工湖健步快走。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幾乎每天都會在固定時間出現(xiàn)的我。那是熱愛鍛煉身體的人的某種時間觀,一種風雨無阻的默契。
無奈,我們都是那種難為情的性格,誰也沒有邁出打招呼的第一步。彼時,我的體內(nèi),躁動得就像是太上老君的煉丹爐。
我頻頻回頭,歪著脖子追著他漸跑漸遠的身影。突然,一個寸勁兒,脖子左側(cè)與肩膀的肌肉傳來一陣劇烈的酸痛——肌肉拉傷了。
身體有許多種疼法兒,都可以堪稱雖不見血,卻疼在心窩里。譬如胃疼、牙疼,當然更包括因肌肉突然撕裂,酸麻空落的那種疼。
我趕忙停下腳步,將右手繞過前頸,使勁按壓著被拉傷到的部位,突然嗷嗷地干嘔起來。
長時間的嘔吐,吐得我眼淚都已經(jīng)流了出來,可什么也沒嘔出來。
但我確信是吐了什么東西,它遁形了,像胎兒成熟,從子宮自然分娩。
我捂著脖子上的痛點,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湖水,隱約覺得湖面有什么東西正在凝視我。不知是疼痛加劇還是潛意識里滋生的恐懼,額頭與后背冷汗直冒。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正在穿過我。像是太陽磁暴,正悄無聲息切割著地球南北兩極的磁力線。宇宙射線飛逸到地球上空,以絢爛的極光示現(xiàn),雖然美麗,也只是瞬間的光亮。想著想著,湖面果然聚攏起一團黑漆漆的漩渦,好似一只巨型的蟲蛹,以圓柱體的外形,開始在水面上移動。
莫非,莫非是湖怪?
不知為何,我的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妖魔鬼怪的恐怖畫面:龐然大物,怒目,被月明星稀的月光所照射的錚亮的長長獠牙。怪物通體都發(fā)著綠光。
于是,在本應(yīng)被寧靜包裹著的白晝之下,湖面卻籠罩著一股詭異陰森的氣息。不一會兒,烏云壓天,白晝?nèi)缫梗鄢蛑袷且獊碛甑臉幼?。已?jīng)沒人記得,前年此時,也是雷聲大作。當天有兩條轟動全城的大新聞,一條是三十年一遇的特大暴雨,奪走了兩條生命;一條是釀成洪災的大雨與氣象似乎涉及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有目擊者稱,一縷縷上升的黑云,在滂沱的雨線中快速整合成一個巨大的三角形。
我一直堅信有大氣生物的存在,比如,龍。每逢雷雨交加,它們就藏在閃電的云層里吸收能量。
上古時期的神獸,豈能讓今人輕而易舉地見到真身呢。
而,那個三角形的云里肯定沒有龍啦,十之八九,是偽裝成云朵的UFO。
細細的雨線落在手背上,真像是天空試圖向大地萬物與它的子民傳遞某種神秘訊息。我沒有撐傘,絲毫不介意淋雨,反而很享受雨水浸潤著裸露在外的肌膚的觸感,像是羽毛輕輕掃過,只有一點點輕盈的重量感。我仰起頭,閉上眼睛,內(nèi)心開始祈禱:愿陽光照耀,愿快樂常伴左右。
據(jù)說,在千千萬萬的人群中,只有一兩個人是被上蒼眷顧的。他們擁有著像天使一般純凈的心靈,是被神特別點選的天選之子。
有沒有一種可能,在暗夜里輕輕搖曳的樹葉,每一片,都是一個偽裝的攝像頭。它們是來自于大海,也或許是來自于地心,人類之外,共用著地球的隱蔽居民的觀察工具。
這些奇奇怪怪的念頭,像是噼里啪啦越下越大的夏雨一般冒出來。我有些興奮,同時又有一些擔心。憂心是意識到自己開始變得與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了,甚至擔心這份愈加古怪的性格會惹人生厭。
這樣的雨天,最適合抽一支煙了。一個人,吐著煙圈,想東想西,或干脆不生起任何思緒,內(nèi)心清澈得宛如一杯白開水。我靜靜地感受著滌蕩內(nèi)心的這一切。像是一尊閉目的塑像,安然地端坐在天地的寂靜里。
在一種仿佛被深深擁抱的觸覺中,我竟然猝不及防地流下了眼淚……
我這是怎么了?——被無以名狀的感動擊中?莫非是得到了大自然的治愈?還是跳入了自我感動的情緒之海。
伴隨著一聲聲咕咕、咕咕的叫聲,心臟猶如一塊兒蘸滿著淚水從而變得沉甸甸的海綿體。那一聲又一聲的鳥鳴,宛若凄婉的杜鵑在啼血。不一會兒,一只褐色大鳥落在我身旁,脖子一圈布滿細密白色珍珠顆粒。過了沒多久,又一只相同模樣鴿子似的大鳥停落。兩只鳥緩慢卻格外認真地轉(zhuǎn)動著脖子,圓圓的眼珠帶著察言觀色的打量神態(tài),一直咕咕咕、咕咕咕地叫,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憂傷,用鳥的方式,有意在安慰著我。
是??!用鳥的方式安慰著我。用尖而硬的喙,一層一層,試圖啄食掉我內(nèi)心的老繭。
后來,我在一冊少兒繪本中,翻到了對于這兩只大鳥的介紹。它們的學名叫做珠頸斑鳩,如今在城市,已越來越常見。文字只占了兩行,用彩鉛描繪的大鳥插畫卻布滿了一整個跨頁。
自從離開故鄉(xiāng)來到省城讀大學,又早早地從宿舍里搬出來租住在城市的一隅,在一天有限的二十四小時里,留給畫畫的時間占了近四分之一。幾乎從來不參加同學之間的飯局,也不熱衷于逛商場、購物,反而喜歡獨自一人流連于花鳥市場、二手書店甚至菜市場。倒不是真的為了買菜做飯,就只是單純地想去逛逛。聽著小商販的叫賣聲,看著貨架上擺放整齊的新鮮水果,心里面那份由衷的踏實與幸福感,不比自學繪畫獲得的滿足與快樂少。
夜深人靜,當再度翻開那本被珠頸斑鳩橫跨兩頁的繪本,借著臺燈的光亮,仔細凝視大鳥身上的線條與筆觸,隱隱察覺,像是觸碰了身體上的某個隱秘開關(guān),在不經(jīng)意的抬頭愣神兒之間,竟然出其不意,好像與前世今生產(chǎn)生了某種看不見的真實連結(jié)。我這才意識到,哦,原來,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回家了。至今我也搞不明白,為何借由一只鳥,而且還是一只印在繪本上的鳥,讓我有了突然想回家看看的沖動。
4.法師釋海義
母親發(fā)來微信,問,最近忙嗎?如果不忙,就回來吧。想看看你這三年長啥樣了。
語音后,跟著一條視頻,一大家子圍坐在一起,應(yīng)該是她將手機立在旋轉(zhuǎn)餐桌的紙巾盒旁,對著前置鏡頭錄的。親人們揮手微笑,我依次看見了二姨,頭發(fā)花白的表叔,父親……最后露面的那個親人,是我的老姨。
不,七年前,她就已經(jīng)是釋海義法師了。
老姨毅然決定出家,令全家驚訝萬分。八年前,姨夫因突如其來的急性疾病撒手人寰后,她便開始一心向佛。倒不是因為要化解悲傷,需要在佛法中找到一份心靈的寄托,而是她在許多年前,就已經(jīng)流露出對于這份信仰的先天性慧根。比如,她常常喂食流浪貓,在剛下完大雪的清晨去寺廟喂麻雀,每逢農(nóng)歷初一十五,用蠅頭小楷抄《心經(jīng)》等等。那時我就隱約感覺,她出家,是早晚的事。只是姨夫的早逝,促發(fā)了這個心愿的完成。
然而,家人們極力反對她,說這非常自私,孩子怎么辦?指責她無情無義,甚至罵她,你是不是瘋了。在各種軟硬皆施的勸阻與招式用過之后,干脆拋出一句軟刀子似的話,我們這可都是為了你好,對她進行道德綁架。
只有我支持她的決定,在微信打字道:親愛的老姨,假如出家這個決定是你深思熟慮認認真真想清楚的,讓你覺得非常的快樂與喜悅,那就大膽去做吧。我會一直站在你這邊,永遠無條件地支持你!祝福老姨!
過了許久,她發(fā)來回復,是極其普通卻意義不凡的三個表情符號:
我想,哭,代表著喜極而泣;雙手合十,代表她的感激;微笑呢,則表達了她內(nèi)心的某種長久以來的釋然。
她哭笑不得的心情,一切,都盡在不言中了吧。
這條可謂七年一遇,時長足足三分鐘,錄制相當粗糙的短視頻,似乎在有意無意間釋放出了這種訊號:你看,時隔多年以后,咱們這一大家子,又其樂融融地坐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多好啊!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七年后的今日,大家真是肉眼可見的老了。我想,是不是每個人似乎也越來越曉得,日子,是過一天少一天。如果曾經(jīng)都咋咋呼呼,甚至在內(nèi)心互相瞧不上對方,那么現(xiàn)在,真的是已經(jīng)變得平和許多,在某種程度上,完成了與自己的和解。而且我想,唯有健康,是跨越生命這條短暫河流中的一切根本吧。
我甚至還從這段視頻里捕捉到了另外一種更強烈的信號:噓!你的動機,包括真實想法,不必盡人皆知。從今天起,開始做一個低調(diào)的人吧!悶聲不響,發(fā)大財。
然而,哪有什么大財可發(fā)!無非是收起鋒芒,更加本分地好好過日子罷了。
于是,我在省城的深夜,在一場自斟自飲的酒醉中醒來,看到那些微信,想到那些一閃而過的念頭,失眠,又找上了我。伴隨著某種復雜又空洞的心緒,我竟然開始與擺在桌子上的AI音響開始聊天——
我:AIAI,你相信有外星人的存在嗎?
AIAI:我相信。
我:AIAI,我是外星人嗎?
AIAI:你是外星人。
我不敢再繼續(xù)往下對話了,我深知,失眠癥讓我步入了一種即將發(fā)瘋的危險?;蛟S,再往前邁一步,精神,就要逃逸了……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爆炸了!我甚至預感到這份失控,將會從頭顱開始……
5.繼續(xù)波光粼粼地閃耀著
在那片熟悉的光團中,我隱隱地看見,一只蟬,一動不動地趴在湖邊。與之前在大風中的湖面所見到的翻著肚皮的魚一樣,看來,應(yīng)該是死掉了。
對于給一件未知事件想當然地下結(jié)論,似乎已經(jīng)變成了我的習慣。曾經(jīng),我也是一個謹言慎行的人,后來,怎么說變就變了呢。
莫非,改變總是悄無聲息地發(fā)生?
我無法邁進家門,始終無法進去。我突然想起,一把鋼化材料制成的斧頭,懸掛于家門內(nèi)的左墻壁上。我又想起,半年前,在夢里,釋海義法師對我的反復提醒:小心那枚偽裝成異形的降魔杵。
那是從學校宿舍搬離,剛住到那間出租房沒幾天,一連三天,幾乎都是在凌晨兩點,老姨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反復提醒著我,那把斧頭。
莫非,那枚斧頭,不,那枚降魔杵,是來震懾我的?也是我無法進入家門的終極原因?
越想,越感覺細思恐極,并讓我下意識地再去摸手機,翻看微信上的聊天記錄——
阿峰:我的教養(yǎng)告訴我,不會拉黑任何人。包括你。
我:真的有原則嗎?難道你所說的有原則就是毫無原則地在房間里隨便抽煙?
阿峰: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瘋了吧?!
我:……(并沒有說話,只是一陣歇斯底里地喊叫)
我又望了一眼湖水。感覺這片已經(jīng)呈現(xiàn)綠色的靜水,就像是一個趴著的巨人。莫非,湖里住著河神。還是說,這汪水,就是水妖所幻化的。
翌日,我再去繞湖,鍛不鍛煉身體已不是我的目的,我只祈求,能夠再次偶遇阿峰。我沿著湖一直走一直走。天空無風,陽光明媚。太陽高懸于內(nèi)蒙古高原上的這座小城,湖面里亦有一輪懸日,除了碧綠的湖水波光粼粼,只有微風蕩漾。我突然停下匆匆的步履,側(cè)目,凝望著那片湖水,不禁心頭一緊。我仿佛聽見有人在心里念著詩句:
無窮的時間里,誰將凝望我的凝望。
波光粼粼的湖面,甚是好看。唯有一輪懸日,繼續(xù)鏡花水月般地跳蕩著。
伴隨著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我一邊咳嗽,一邊聽見耳畔隱隱約約傳來歌聲。
可我始終無法睜開雙眼。準確講,除了眼前那團明亮的光,無法看清其他。
哦,原來,原來我也已經(jīng)死去四十九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