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失敗的獵殺

愚蠢；老實，死心眼而不知變通；呆，愣；頭腦蠢笨，不諳事理，缺乏想象力；感覺遲鈍；極（副）。

檢索“傻”的意思，大致是以上這些。

指智力低下，不明事理的人；泛指不聰明的人，貶義之稱；有人在處理事務的時候，不能按照正常人思維和行動去處理，人們稱這個人叫“傻子”，含貶義；還指某人的行為很可愛，時常會形容他傻子；一種瓜子的品牌 。

檢索“傻子”的含義，可以粗略得到這五種解釋。

我出生在一個人們無比聰明的地方，在那里，人們對“傻”和“傻子”有更具創(chuàng)意的理解。不嚴謹地講，在評判一個人的時候，它們是使用頻率最高的字詞，它們既包含豐富的層次，又是對一個人最終極的評判。

關心他人情緒是傻，在乎別人感受是傻，喂小貓吃口雞蛋是傻，弱勢者本身是傻，關愛弱勢者也是傻，追求公正是傻，不趨炎附勢是傻，對有地位的人不卑躬屈膝是傻，不善交際是傻，不樂觀開朗是傻，遵守規(guī)則是傻，不遵從長幼和身份秩序是傻，有好處不搶是傻，有便宜不占是傻……

一顆冰冷的心是聰明，漠視苦痛是聰明，狠厲是聰明，不管他人瓦上霜是聰明，葬禮足夠排場是聰明，鉆空子是聰明，走后門是聰明，將馴服當成愛是聰明，成大事不拘小節(jié)是聰明，為虛幻的目的犧牲個體是聰明，依靠仇恨、屈辱去貼近一種想象中的榮耀感是聰明……

而最終極的傻是反叛人們對傻的理解，最終極的聰明是當官和發(fā)財，做人上人。從記事起，我就恐懼成為傻子，努力成為符合期待的聰明人，為此，我不得不長期獵殺傻的我。

傻的那個我害我不淺。

在我和其他小伙伴一起戲弄村里的傻子時，嘲笑離婚的女人時，輕視沒有兒子的家庭時，傻的我怯懦心軟，惶恐不安。為了不在人群中暴露我的軟弱，我必須時刻小心警惕，謹慎地說話，避免傻的我不受控制地冒出來。

傻的我無意走上成為人上人的光明路徑，一切捧高踩低的攀比游戲我都只覺得無聊。醉心于風吹樹葉的晃動，愛四季土壤的顏色和質地，凝視一小片浮動的光影，愿沉溺于豐沛的感受而消散肉體。我時常躺在大地上，心思隨流云。耳畔響起草莖與蟲子，臉頰觸摸落葉的邊緣和紋理。傾聽身下一層層的土地中春秋戰(zhàn)車的車輪聲和歷代餓殍枯骨的囈語。天空仿佛永遠都是新的，而大地永遠陳舊。

漫長的捕獵過程中，小學時期的我，有著階段性勝利，擅長說符合別人期待的假話，每學期都有不費力的好成績，和父親一樣期待光明的未來。當然，四年級的時候母親死亡，兒童和成年人世界之間的堤壩瞬時崩坍，世間的洪水沖進我的腦海，曾給我?guī)硪恍┬⌒〉穆闊?/p>

人是會死的，我知道，然后媽媽死了，我才明白，原來人是會死的。我哭泣，因為哭泣受到鼓勵，我聽著圍觀的人說孩子多懂事知道哭了，于是更加用力地哭泣。我接受了這個事實，死，看上去很好理解。我始終愿意認為，確切知道媽媽已經死去的那個瞬間，我就接受了她的死亡。我要做的，無非是在人們面前表演一個媽媽死去的孩子，始終悲傷、思念、溫和、可憐。

而傻的我，暴戾，冷漠，很長時間里只希望遺忘死者，但同時，無數個突然想起她的時刻，一遍遍問，她會想我嗎？在去往縣醫(yī)院的路上，她的意識還在嗎？她有睜開過眼嗎？躺在她死前躺著的行駛的三輪車廂，云看起來很低，每一朵都很大，天空的遼闊中，有冷漠與悲哀的氣息。天空不在乎。道路兩旁的楊樹高大，葉子是新鮮的，看起來卻肅穆，即使風吹動的時候。萬物在周圍走動，以一種漠不關心的態(tài)度。她疼嗎？她想說話嗎？她會想起自己的兩個女兒嗎？車廂薄鐵板傳來大地的振動時，她疼嗎？她疼嗎？她難過嗎？她痛苦嗎？那種疼是怎樣的疼？那種難過是怎樣的難過？那種痛苦是怎樣的痛苦？醫(yī)護人員為她的肉體忙活時，她到哪里去了？她會在臨死前突然清醒嗎？她會快速回望一生嗎？肉體躺在那兒，清清楚楚，她到哪里去了？她會想我嗎？

死亡從春天走到秋天，父親在田里干活，我在地頭的打麥場里玩走四棋，秋高氣爽，忘記死亡，輕松愉悅。臨近中午，遠遠走來一群村里的婦女，我趕快把地上畫的棋盤抹掉，低頭坐在那里，祈求她們徑直走過去，但她們還是走到了我跟前。她們圍著我看，有一位最喜歡我，一直想認我當干兒子，她摸著我的頭問我想不想媽媽。我知道人們期待聽到什么答案，于是我乖巧地說想。

她們圍繞在我周圍，長時間盯著我，我耐心地表演符合她們期待的母親死后的可憐孩子，滿足她們的惻隱。而傻的我，看到在她們外面，有一個外地嫁到我們村上的女人，當時在小學教書，我看到她不敢看我，偶爾偷偷看一下，我看過去的時候她馬上驚慌地躲開。另一個我從這份驚慌和躲閃中意識到，假如我們沒有真要幫助一個人，就無需為了滿足我們的惻隱之心，走到對方面前告訴對方你真可憐，這里面有我們對一個人的尊重。傻的我無法確定這里面的空間，關于怎么界定幫助，而且明白其中的無奈和可悲之處，我們總是對善良的人更苛刻，要求做得更好一點，更完美一點?？晌覀儧]辦法對那些沒有惻隱之心的人抱有期待?？赡苌屏伎简炓粋€人的也在于它的負重，善良的人們總歸要承受多一些重量。

但總歸是我獲得了勝利：在同學們之間表現出對死亡的毫不在意；在外人面前溫順、思念；在親人面前沉默封閉，維持一份不愿背叛死者的不開心。

如今梳理總結失敗經驗，我想正是這種暫時的勝利讓我麻痹大意，沒能趁機對傻的我趕盡殺絕，在疏于察覺的地方，傻氣悄悄壯大。在幾年后，發(fā)生了一個堪稱重要轉折點的事件。

初二結束后的暑假，大雨下了好些天，濁水漫過院子和周圍的樹林，雨聲如瀑，鳥聲和蟬鳴聲全不見了，房子漂浮在水面上。我沒有別的事可做，在堂屋的木頭長椅上看《戰(zhàn)爭與和平》。風刮斷了哪里的電線，所有燈泡都不亮了，劣質紙上的字密密麻麻，有一些外文沒有翻譯（或許是法語），也缺少注釋，昏暗中分外愁眼睛。置身于書中的時間，旁的人不知哪里去了，連天大雨退縮為淺淡的背景，直到父親從雨中出現，站在門口的廊下喚醒我：“別看了，這么黑，毀眼睛。”

原來天已經快要黑了，電還沒來。

書中文字不記得幾個了。但，雨聲，寂寥，濁水，黃昏，它們與文字一起，開辟出一個迥異于周邊世界的空間，另一部分的我總能一遍遍逃進去，坐在里面的平原上，看黃昏從天空飄落。

如今書不知哪里去了。那本書是我用省下的生活費買的，大概不到兩塊錢。當時我住校，每周回家一次。我們那里，農民們普遍拮據，初中一年級時，每隔一月左右，我駝一袋小麥到學校旁邊的面粉廠，然后拿票據找學校會計換成飯票。升入初二后，小麥價格有所增長，父親算了算賬，覺得直接花錢買飯更劃算些，于是算算每頓的花費，每周給我十塊錢。只是計算中忽略了我年歲增長，胃口突然變得出奇大，所以導致我每頓飯都吃不飽。在農村，掙錢之艱難，我深有體會，并不覺得挨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已想不起，從我走進書店發(fā)現縮在一角的托爾斯泰們之后，到底怎樣攢出了買書的幾塊錢。每每思之，實在后悔不已，一時大意，讓傻的我建立了難以被剿滅的根據地，對我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害。

等到二十歲上下，我已隱隱意識到，這場獵殺不可逃避的失敗命運。我明白，被傻氣侵蝕，我的心底里多么不上進，幾乎對做所有事情都沒有興趣，但我決不愿輕易妥協(xié)，于是整理意志，英勇地繼續(xù)我的使命。

我?guī)е幕蚶锏目謶稚下?。天恩難測是恐懼，伴君如伴虎是恐懼，不敢得罪仙佛菩薩是恐懼，無法做人上人是恐懼，不敢觸碰一些仿佛天經地義的秩序是恐懼。我們什么都怕。我們被恐懼深深地影響和塑造。細細想一想，從小到大，從古到今，到底有多少恐懼左右著我們呢？我們有開口的恐懼，也有不開口的恐懼。面對恐懼，我們無比聰明，所以完美地適應了這份恐懼，進化出符合它的形狀，發(fā)展出新的恐懼。當下，又有多少恐懼正在恐嚇著我們？人總是會被它們恐嚇住，總是這樣，仿佛用盡全力構建的生活一口氣就能被吹散掉，人嚇壞了，會做出匪夷所思的事。眾多恐懼彌漫于空氣，吸入肺部，進入血液，在身體里完成循環(huán)，然后重新呼出。在一次次呼吸中，它們塑造了這片土地上人的精神，成為生存環(huán)境的一部分，讓人們不再奢想免于種種恐懼的可能。

我足夠聰明，明白無法戰(zhàn)勝帶來恐懼的一切，熱心從中獲得一個更安全的棲身之地。我很容易就能看到應該如何順應這份恐懼下的規(guī)則，撈取好處。但傻的我跳到恐懼之外，不在乎命運與老天，時時維持一份可笑的尊嚴，如同附骨之疽，牽制我，讓我沒辦法踐行我面對恐懼的智慧，導致我用近十年時間，證明失敗的不可避免。

我既沒有當官，也沒有發(fā)財，我不確定是這種失敗導致傻的我取得階段性勝利，還是傻的我主導了我的失敗。我常常遺憾，因為我清楚地知道，中間的許多時刻，我無限接近勝利，似乎只有一步之遙，就能將傻的我徹底消滅。

但寫作并非傻的我對我的清算，也不為剝去從小到大所有的表演與假話。傻的我輕易放過我，留我于肉體，沉溺于時間的流逝。我沒有意志消沉，積極利用這份大意，努力爭取主動權，試圖掌握手中的筆，為文字套個帶點獵奇的殼子，主料善、惡、家族、時代、美好與苦難，佐以溫情和酷烈，勾兌情感的濃度，用機靈和反轉翻炒，對了，出鍋時撒上浪漫化一切的沖動，就能得到被大多數人喜歡和感動的好東西了。真正的殘酷（和死亡和暴虐和屠殺和悲慘無關的殘酷）不被我喜歡，我也沒有勇氣撕掉已經與皮與骨粘在一起的黏糊糊的東西，只是喜歡在那些東西上感懷與悲傷，咂摸出一點溫情與智慧，然后得到麻醉的撫慰。我愿意制造這些東西，迎合喜愛與贊美，依賴欲望帶來的熱鬧獲得肉體飽滿的幻覺。

而傻的我輕易撕掉這一切，只愿直面最冰冷的真相，懷疑一切而不絕望，時常陷入無愛無恨無悲無喜不善不惡的枯寂之態(tài)，而依舊堅持尊嚴、勇氣、憐憫與愛，獨自去往無法言說之處。

那無法言說之處不知遠近，通往它的道路不是金錢與榮譽，不是肉體的歡愉，也非我所理解的人間的善惡愛恨，文字鋪就的道路也只是其中小小一條。

道阻且長，背影漸遠，望之常常悲哀，我終將度過失敗的一生。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