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種意義上而言,武術家習武不同于一般健身愛好者習拳,武術家習武因其關乎“沉浸式體驗”的審美與立場、態(tài)度問題而具有典范意義。也就是說,武術家習武不僅僅是為了取悅自己,也不僅僅是為陶冶性情,而是以一種慢哲學的生活方式將人類從海德格爾所言的技術迷思中“打撈”出來,并使人自身、人與他人、人與世界的關系在慢哲學的語法結構中向其本真狀態(tài)靠攏。由此,慢練使武術家在習武練藝的沉思間隙中與時間的快慢辯證法進行對話,在現(xiàn)象上使繁難招式的理解不再“耗費時間”,而是使時間在意識河流中不知不覺地溜走,并在攻防技術的反思、重復練習中使“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的情境得以再現(xiàn)。時間的不夠用及高效率出產成果的要求使武術慢練的落實變得越來越困難。基于此,探討“快時代”背景下武術慢練的哲學內涵及審美價值具有充分理由及指導意義,它既有助于“武術哲學是什么”問題的有效回答,也有助于恢復武術哲學與慢之間本有的張力關系。
一、武術慢練的哲學內涵
武術尤其是競技武術是一種快節(jié)奏的民族傳統(tǒng)體育,如包含幾十個動作的少林武術在競技場上的演練時間不到一分鐘,運動員也在這種爭分奪秒的快節(jié)奏中體驗到中國武術“唯快不破”技擊哲學的時間現(xiàn)象學內涵及其美學風格。然而,武術運動員在沉浸于快節(jié)奏演練帶來的審美體驗之時,極易造成對武術的傳統(tǒng)文化哲學、美學內涵的忽視,如其中的慢中見功、靜水流深、靜若處子的武術慢練現(xiàn)象則是慢哲學的確切表達。朱光潛先生于1932年在《給青年的第十三封信》中對青年人提出“慢慢走,欣賞??!”的審美要求,他是“在告訴青年人學會欣賞,學會用尋找美,發(fā)現(xiàn)美的眼光去看待周圍的事物”。尋找美,發(fā)現(xiàn)美的契機就是“慢來”“不著急”“耐住性子”,這種因慢而有、而在的審美經(jīng)驗尤其適用于描述武術慢練的審美現(xiàn)象。練武如同寫作,“寫作都是‘慢工出細活’?!l(fā)型選手’雖然看上去寫得很快,但下筆之前他們已在心中醞釀、構思了好久;穩(wěn)定型選手刻意把寫作安排得非常有規(guī)律,為的是調整好自己,以一種從容不迫的身心狀態(tài)去對待寫作。這種把寫作當修行的做法,體現(xiàn)的更是一種慢哲學。”不僅如此,沃克在其所著的《慢哲學:體制外的閱讀》一書中將哲學視為一種包含耐心思考,“審美鑒賞重于給出結論”,懷疑確定性,容許猶豫,允許“浪費時間”等在內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顯然是日常生活審美化的慢哲學樣態(tài),對于深入發(fā)掘武術慢練的慢哲學內涵提供他者鏡鑒。
首先,傾聽他者之力的審美契機。太極拳有所謂“聽勁”的練功要求,所謂聽勁就是在內力鼓蕩的慢功運思中體驗對手來力的大小、方向,并在運動中樞的支配下對這些要素進行分析,以確定己方的招式及應敵策略。也正是在此交往過程中,武術慢練的哲學內涵得以充分體現(xiàn)。慢功運思是習武者個體與自我精神靈明的對話,而傾聽他者之力則是靈明之間的商談,它自然形成一種基于間性的交往美學,而同情心在此過程中發(fā)揮著中介作用。首先出招者以自己對于武術慢練得來的功夫的掌握在恰當?shù)臅r機將其釋放出來,在體現(xiàn)武術慢練本質力量的同時,也將正在接招的對手由與自己相平等的主體轉化為客體,而客體也因自我意識的對象化而瞬間轉化為審美對象。唐代美學家柳宗元認為:“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美是為人的存在,審美對象也因審美主體的存在而在場。美也因審美主體自我意識的對象化作用而人化自然。武術慢練者自我意識捕捉到對手因使力運氣而出現(xiàn)的生理、情緒反應及因對戰(zhàn)局勢而產生的喜怒情感變化皆以對戰(zhàn)雙方武術慢練的日常修煉為基礎,并且以對練場景的出現(xiàn)作為傾聽他者審美契機在場的標志。
其次,體驗他者情緒變化的審美原理。他者是自我的鏡像。習武者的功夫造詣、技擊境界的高低需要在他者那里得到檢驗,武術界也有“既得藝,必試敵”的諺語。武諺無疑是歷代習武者為得到對手承認,取得武林同行的認可所做努力的經(jīng)驗總結。任何一位對此經(jīng)驗有切身體會的武術家都有武術慢練的修行實踐,而以武促修的美妙境界的證成必依靠他者的力量,這里內涵體驗他者情緒的審美原理。情緒不同于情感,情感是穩(wěn)定的審美對象,其審美機制也較為固定,而情緒有隨境而變的特點,境即內涵比武雙方的力量對比、技術高低及勝敗局勢等方面的因素。所有這些屬于不同范疇的致勝因素在自我與他者那里都同時存在,而自我對這些在者當下準確判斷素養(yǎng)的持有需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武術慢練功夫。這種功夫與禪茶等其他類型中國功夫的區(qū)別在于,它是以攻防進退為呈現(xiàn)方式的身體技術。比試雙方的身體是間性身體,間性身體不是獨來獨往的一己身體,而是比武雙方互為主體,其身體美學原理形成也基于比武雙方身體的親在。
再次,與他者融為一體的過程哲學。在武術慢練的功夫境界提升過程中,他者是自我的一部分。如太極推手中的斗戰(zhàn)雙方就以對方為前提而形成互主體、雙主體,其中你來我往的交往美學在承認及互主體轉化為無主體的過程中展現(xiàn)出來,“以強者為師、能者為上的武林中人相互承認的方式就是通過比武。”而內涵交往美學的過程哲學之體就是武術慢練,其用就體現(xiàn)在太極推手中自我與他者一來一往的拆招、解招中。也正是在拆招、解招的聽勁訓練過程中,主練與陪練也逐漸對對方的身體技術、發(fā)招力點形成模式化感知,而感知反復操練的結果就是一個武術慢練經(jīng)驗的形成。在太極拳的推手練習中,“點滴新的經(jīng)驗一個又一個地砰然成形,猶如一點一滴的知覺。每一滴意識都令人難以置信的復雜,它包含著思想、感情、感覺經(jīng)驗,而且使你更深地感到,自己被一個因果力量組成的世界包圍著,永遠不可能讓思想處于靜止狀態(tài)”,也正是在此恒動狀態(tài)中武術慢練的審美價值得以達成。
二、武術慢練的審美價值
過程哲學家懷特海特別強調“點滴經(jīng)驗”在宇宙創(chuàng)造與進化過程中的作用。點滴經(jīng)驗包括一點一滴的運動知覺在武術慢練者內時間意識中的綜合作用。知覺的對象就是習武者在比武較技的日常實踐中對于太極拳推手、聽勁等技擊要點的當下體驗,這種體驗因其不同于經(jīng)過理智思維抽象加工過的概念性、體系性知識而是武術的默會知識。顯然,默會知識的形成過程包含隱在的武術慢練程序,進而默會知識通過習武者的身體轉譯而變成技擊經(jīng)驗的意識突變,并從中生發(fā)出武術慢練的過程哲學。在黑格爾看來,“美就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顯現(xiàn)自然是一個過程。同理,武術慢練過程哲學的技術轉化內涵其審美價值顯現(xiàn)的時機,并且時機是當下生成的。它將包含創(chuàng)造轉化動能的未來帶向現(xiàn)在,由此現(xiàn)在是武術慢練審美價值展現(xiàn)的時空焦點。
首先,節(jié)省時間與武術慢練的時間審美價值。“慢”在通常的語用情境中與效率不高相關聯(lián),但武術界也有“磨刀不誤砍柴工”的武諺,也就是說,“慢”在武術習練的日常語境中恰好含有節(jié)省時間的審美價值。原因在于,浮光掠影式的練功實踐只能達到事倍功半的效果,而武術慢練的實踐者在看似不經(jīng)意間的時間流逝的表象中達到增長功力、提升技擊能力的目的,此即無目的的和目的性的時間美學原理在武術慢練實踐中的當下顯現(xiàn)。時間美學的中心問題是時間流逝如何在習武者的慢練實踐中形成美的意象、意境,而意境作為意象的集合是習武者本質力量的對象化,而對象化了的武術招式就是妙招絕技,這種身體技術只能存在于“入門十年樁”的慢練實踐中。
其次,滿足欲求與武術慢練的創(chuàng)作美學價值。武術慢練的實踐者作為修行者也必然經(jīng)歷禪家修煉所必經(jīng)的看破色空世界的階段,也必然在意識進程中經(jīng)歷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再到看山還是山的修正階段,而看破的前提是技擊能力的提升。技擊能力的形成、發(fā)展與習武者的原始本能、隱喻思維相聯(lián)系,“隱喻是武術孕育形成和發(fā)展的認知工具”,而武術技術訓練的目的就是以科學精神、藝術手段及審美要求對這一本能進行修飾,使其從自在狀態(tài)轉化為自為狀態(tài)。這種自為狀態(tài)一方面有為習武者自我而在的歷史邏輯,另一方面又內涵為得到他者承認而斗爭的現(xiàn)實原因。而為承認而斗爭所進行的武術慢練的功夫實踐的指向自然是為自我的存在。自我是攻擊本能、防衛(wèi)技巧及欲求滿足的出發(fā)點與歸宿,其所涉及的由跑、跳、投等能力發(fā)展而來的武術招式已經(jīng)不再是有機體的隨意應激反應,而是融入文化考量、審美考慮的程式化操作。如敵方直拳擊我方頭部,我方側身躲開,以正踢腿擊對方小腿迎面骨的攻防兼?zhèn)涞娜粘S柧?。程式化的日常訓練使加速時代的技擊能力提升的訓練節(jié)奏慢下來,惟慢能快,也只有慢才能將瞬息萬變的斗戰(zhàn)場景中可能出現(xiàn)的不測置于哲學沉思的創(chuàng)作機制中進行陶鑄。這本質上是習武者將所習套路花法、成套臨陣之技轉化為當下應敵策略的創(chuàng)作過程,也因而具有創(chuàng)作美學價值。創(chuàng)作美學的研究對象是于尋常中出奇,于俗爛中出新,于不利情境中扭轉戰(zhàn)局及創(chuàng)作新打法、新技巧的武術慢練實踐。
再次,形成意境與武術慢練的藝術美學導向。意境是武術慢練的實踐者在其與自然界中出現(xiàn)的蛇鶴相搏等現(xiàn)象觸遇之后在內時間意識中加工而成的擬物化的象外之象?!跋笸狻笔菍θ嘶匀恢谐霈F(xiàn)的技擊之象的超越,是習武者武藝概念與想象力自由協(xié)調的結果,而這種協(xié)調在創(chuàng)作的意義上而言有其藝術美學導向。藝術與技術具有同源性,不僅二者在希臘文中可用同一個詞來對譯,而且中國先秦時期的思想家莊子亦有“近道之技”的命題。道即象外的藝術創(chuàng)作,這種創(chuàng)作往往是在靈感、感覺難以言說其確切內涵的力量支配下進行的意境營造。對于將技擊能力的完善作為志業(yè)的少林武術習練者而言,武術慢練的藝術美學導向的所指就是意境的當下形成。這里的“境”不同于禪宗修煉者主體意識摒棄的色、塵等物質現(xiàn)象,而是含有諸法實相之義?!皩崱奔凑鎸?,“相”即實相;諸法實相是指少林武術如羅漢拳坐山勢等拳勢的技擊本質,“其‘慢哲學’也形成于推行‘出世’哲學的傳統(tǒng)寺院生活之中”,而“忽略時間,只講境界”的寺院生活無疑是“美好生活”的具體樣式。
三、武術慢練助力“美好生活”實現(xiàn)的實踐路徑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帶領人民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是我們黨始終不渝的奮斗目標?!泵篮蒙钍敲郎坪弦坏纳?,“美”強調審美內涵,而“善”側重于實踐路徑?!吧啤笔敲赖那疤幔簿褪钦f只有合乎倫理、道德及目的性的善才是圓善、至善,而至善與美相通。在康德看來,美是道德的象征。先秦儒家學者也提出過“美善相樂”的美學命題。在當今追求高效率、快節(jié)奏的日常生活中,慢練逐漸成為健身人群的審美理想,而審美理想在太極拳繞圓劃圈及少林拳的行功打坐實踐中得以落實,習武者唯此才“能夠在內心與整體世界對照”。這就是說,習武者的美好生活不是懸空的,而是可以通過慢練得以落實的民生工程。
首先,慢與同一性技術標準的建構。美好生活是合手規(guī)則的生活,是經(jīng)過規(guī)則干預后的生活。也只有通過規(guī)則的干預,生活才是可期待的審美對象,而規(guī)則的形成以同一性為基礎。每一位以武術慢練為方式而希望達到美好生活境域的單個習武者都要放棄自己的個體性,以個體性的犧牲置換同一性的技術標準。如陳式太極拳、楊式太極拳及孫式太極對于單鞭動作都有著個性化的要求。這種要求一方面打上各派太極拳創(chuàng)拳者人格特征方面的印跡,另一方面給太極拳習練者實現(xiàn)美好生活制造技術障礙,他們往往在練習太極拳時陷入不知道遵循哪種規(guī)則的困惑,而困惑隨著體悟的深入會造成理解障礙,這就需要慢練的正確導向,其指向不是具有多樣性的習拳要領,而是具有同一性的技術標準。同一性不是機械性、封閉性,同一性是多樣性、個體性的反面,它蘊含著開出多樣性的潛能,此即武術慢練者美好生活審美期待的落腳點。
其次,慢與多樣性審美觀的塑造。武術是陰陽、剛柔、開合及快慢審美辯證法的身體技術表達,而慢在快慢這一關乎速度、力量的審美范疇中居于核心位置,慢是快的目的、指向。這不僅是因為慢工出細活,慢練才能將中國武術的中國性、傳統(tǒng)性、時代性內涵傳達出來,還在于慢是習拳者保持身心健康的第一把鑰匙。除此之外,慢也是武術習練者多樣性審美觀形成的關鍵,唯慢才能使武術的文化美學、文化哲學內涵在原有基礎上產生增殖。不僅如此,武術慢練審美內涵的最佳文化背景自然是傳統(tǒng)社會,傳統(tǒng)社會中的習武者在農耕知識、物候知識的陶鑄中易形成天人合一的作息規(guī)律與相應的審美觀。這種審美觀的特點是多樣性,如太極拳慢練的審美觀不同于少林拳“禪武一體,以武悟禪,以禪導拳的獨特文化風格”,少林拳慢練的審美特征又不同于八極拳。也正是在慢節(jié)奏的社會生活中,才有可能形成具有文化多樣性特征的武術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如少林武術非物質文化遺產就內涵屬于歷代宗師“不傳外人”的獨門功夫技藝,這種技藝有著“人在藝在,人亡藝亡”的審美化生存特征及樣態(tài),同時多位宗師的慢練少林武術的經(jīng)驗疊加在后來者的意識河流中自然形成多樣性的審美觀,其形成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競技少林武術美學一枝獨秀發(fā)展現(xiàn)狀的必要補充和補偏救弊,啟發(fā)習拳者不時地回憶起慢節(jié)奏的傳統(tǒng)社會中武術的多樣化生存樣態(tài),從而使已經(jīng)充分展示出促使習武者“單向度發(fā)展”潛能的競技武術進行美學變革及風格轉化,從而為傳統(tǒng)武術助力習武者美好生活的實現(xiàn)提供更多更有效的可操作方案。
再次,慢與具身性習武經(jīng)驗的形成。武術無疑是具身性的攻防技術體系,而具身性的技術體系是“經(jīng)由身體傳承的一種審美意識、文化傳統(tǒng)”,它以身體的親在性為前提,也就是說武術慢練具身性的在場方式是“人在藝在”。具體的、有著獨特生活經(jīng)歷的生命個體如武術非遺傳承人是武術慢練的主體。主體是習武經(jīng)驗的物質承載者,主體是遺傳著天人合一、物我一體等傳統(tǒng)美學知識及哲學基因的文化個體。同時,這些審美哲學基因在不同的個體身上因其天資稟賦、師門狀況等方面的原因而會出現(xiàn)“基因變異”的情況,其在具體武術拳種上的體現(xiàn)就是不同風格的套路技術、散手技法的形成。而武術慢練者的審美任務就是對這些包含差異性、多樣化審美內容的身體技術進行動中求靜式地靜觀,在靜觀的意識河流中,“過往的時間停滯了。我們生命本身的不斷耗損,因永恒的現(xiàn)實顯現(xiàn)出來的‘停滯的現(xiàn)在’而暫時中止”,而停滯、滯留下來的時間點匯集成的運行軌跡又是武術慢練者操練時的既有經(jīng)驗與參照。無疑,滯留與前攝是形成具身性習武經(jīng)驗的兩個要點。這兩個要點的行動承擔者就是武術慢練的實踐者。實與虛相對,踐行的基礎是身體,身體攻防的技術體系在意識河流的涌動中顯示出時間性、瞬時性的具身性特征。也就是說,武術慢練者的技擊技術的更新及功夫境界提升的時間場域就是瞬間,瞬間在慢練者的凝神聚力中被拉長,其表現(xiàn)就是單位時間內太極拳繞圓幅度的增大,長拳起腿高度的增加等。
四、結語
如果將運動人體視為“文本”,那么武術慢練者就是在“閱讀”自己的身體,而身體在慢節(jié)奏的“閱讀”過程中也會將其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閃光之處”自行顯現(xiàn)出來,這一顯現(xiàn)不僅能夠“照亮”習拳者做武術哲學的思維取徑,也能夠使其在通往慢哲學學術語言寶庫的過程中盡早過上“美好生活”。
(作者單位:平頂山學院。2021年江蘇省“雙創(chuàng)博士”項目,編號:JSSCBS2020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