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儒家經(jīng)典以“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理論和“天下為家”的“小康社會”理論為基礎(chǔ),建構(gòu)了一套完整的古史理論體系。其中,儒者常將禹、啟父子作為“大同社會”結(jié)束和“小康社會”開始的關(guān)鍵人物。然而,“小康社會”并非儒者理想的社會階段,儒者應(yīng)當如何看待這一轉(zhuǎn)變以及禹在其中的作用?如萬章就直言道:“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傳于賢而傳于子。’”(《孟子·萬章上》)萬章認為禹不將天下禪讓給賢者,而以家天下取代了禪讓制,導致“天下為公”降為“天下為家”。由此圍繞著“禹德衰與否”的問題形成了兩種看法,一種是以萬章為代表的儒者,認為“禹德而衰”。另一種是以孟子為代表的儒者,則認為“禹德不衰”。朱熹在修撰《四書章句集注》時,也認為“禹德不衰”,并在《論語集注》《孟子集注》中辯駁那些認為禹不能作為“孝子”“圣王”的言論。有鑒于此,本文將圍繞著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的注解展開論述。
一、孝子與圣王:禹形象的兩個核心問題
在傳世文獻的記載中,對禹之德的質(zhì)疑主要集中于以下兩個方面:一是禹父鯀為舜所殺,但禹出山治水,因而禹能否稱得上是一名孝子,如《論語》所言:“犁牛之子驛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論語·雍也》)二是如萬章所言的“不傳于賢而傳于子”,據(jù)此,禹又能否稱得上是一位圣王。
禹的“孝子”形象問題與儒家重“孝”的觀念有關(guān)。如《曲儀上》所言:“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國?!保ā抖Y記·曲禮上》)《檀弓上》又言:“子夏問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保ā抖Y記·檀弓上》)以此觀之,禹父鯀因治水失敗而被舜處死,依常理而言,禹與舜之間有著“弗與共戴天”的血仇。因此禹本應(yīng)隨時準備為父復(fù)仇,而絕不能在舜有天下時,放棄為父復(fù)仇并出山治水。
禹的“圣王”形象問題與儒家的禪讓制理論密切相關(guān)。在禪讓制理論中,堯、舜等圣王是真實存在的,由上一任圣王依靠德、賢的標準來選擇下一任圣王,以此完成政治的更迭。如《禮運》所言:“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是謂大同?!保ā抖Y記·禮運》)不過,對于“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和“天下為家”的“小康社會”之間的關(guān)鍵區(qū)別,儒者如何界定?如《禮運》所言:
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shè)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于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執(zhí)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
其關(guān)鍵在于“道”之隱顯。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家天下”雖不乏盛世,但始終是“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因而始終要遜色于堯、舜時“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質(zhì)言之,在以萬章為代表的儒者看來,“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向“天下為家”的“小康社會”的轉(zhuǎn)變是一個衰退,衰退的原因則是禹德存在著問題,即《萬章上》所言:“萬章問日:‘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傳于賢而傳于子。’”(《孟子·萬章上》)
對禹之“孝子”形象、“圣王”形象的兩個質(zhì)疑極有分量,以至于《論語》《孟子》等傳世文獻中皆有所探討。同時,孟子、朱熹為禹辯解的行為,也在側(cè)面論證了禹的圣王形象并不穩(wěn)固。這或許可以說明后世文獻記載中往往以“堯、舜”指代“大同社會”,而不用“堯、舜、禹”或“舜、禹”。
二、“改父之過”的孝子
“孝”在儒家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不孝”是一項異常嚴重的指控。在面對“父仇”時,除上文所引的《曲禮上》《檀弓上》外,還有《春秋公羊傳》中的“復(fù)仇”理論,且無一例外,都提倡身為人子要無條件地為父復(fù)仇。傳世文獻中的禹并沒有做到“寢苫枕干”,也沒有做到“不仕”,因而禹很難被認為是一名“孝子”。朱熹對此就頗為不滿,認為禹出山治水是“改父之過”,并認為禹治水為拯救“天下”,故不應(yīng)該背上“不孝”的罪名。如《論語》有語:
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驛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朱熹在此注:
范氏曰:“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鯀為父而有禹。古之圣賢,不系于世類,尚矣。子能改父之過,變惡以為美,則可謂孝矣?!保ㄖ祆洌骸墩撜Z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第83-84頁)
以此觀之,《論語集注》強調(diào)了鯀以罪死,加之禹有治水之功,因而禹的行為不能視之為不孝,而更應(yīng)看作“改父之過”的典型,所以禹“變惡以為美”,可為孝子。朱熹的注解體現(xiàn)出“孝子”標準要視人而定、因事而定,此為朱熹“經(jīng)”“權(quán)”思想在解孝子時的具體表現(xiàn)。
與此說法相似的尚見于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援引的王隱《晉書》:
嘉錫案:“答曰:‘殛鯀興禹。禹不辭興者,以鯀犯罪也。若以時君所殺為當耶?則同于禹。以不當耶?則同于嵇。’又曰:‘世皆以嵇見危授命?!鹪唬骸o信代漢高之死,可謂見危授命。如嵇偏善其一可也。以備體論之,則未得也?!笾陨跎疲豢梢匀藦U言。郄鑒、王隱之論,尤為詞嚴義正。由斯以談,紹固不免于罪矣?!保ㄓ嗉五a:《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2011年,第150頁)
嵇紹因其父嵇康“不當殺”,其仕宦西晉的行為在郄鑒、王隱看來僅是“偏善其一”。與之對應(yīng)的,便是鯀因罪當殺,所以禹可免罪,即“殛鯀興禹。禹不辭興者,以鯀犯罪也”。
綜上,在朱熹看來,禹肩負起了治水的重任而沒有選擇為父復(fù)仇,是利天下的大義之舉。且禹治水有功,實屬為父改過、“變惡以為美”,故不能因禹沒有為父復(fù)仇就認定禹有違孝道。而困擾禹之德的另一問題便是所謂“傳子不傳賢”,這一問題牽連甚多,也是朱熹論述的重點。首先,堯、舜、禹是依次的三位圣王,顯然不能輕易被否定。其次,兄終弟及、父死子繼的“家天下”是儒者不能不面對的社會現(xiàn)實。最后,在儒學經(jīng)學化、官方化的大趨勢下,儒者也不能直接否定其所依托的“家天下”,因而如何順理成章地推出“大同社會”向“小康社會”的轉(zhuǎn)變?從朱熹的注解來看,他是以超越世界的“天”來強調(diào)繼位的“天與”,肯定了這一轉(zhuǎn)變的合理性,并在此基礎(chǔ)上闡述道:“堯、舜、禹之心,皆無一毫私意也?!保ā睹献蛹ⅰ?,第288頁)
三、無一毫私意:禹傳子不傳賢
對于萬章的質(zhì)疑,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保ā度f章上》)孟子先是否定“禹德衰”的看法,然后強調(diào)“天與賢”與“天與子”。孟子以舜、禹、益、啟為例,說:
昔者舜薦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于陽城。天下之民從之,……禹薦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陰。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啟,曰:“吾君之子也?!敝幐枵卟恢幐枰娑幐鑶ⅲ唬骸拔峋右??!保ā度f章上》)
舜死后,待“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于陽城”,但最終禹有天下。同樣,禹也“薦益于天”,待“三年之喪畢”,益也“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陰”,但結(jié)果是“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啟”“謳歌者不謳歌益而謳歌啟”。因此孟子最后說:“舜、禹、益相去久遠,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也。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保ā度f章上》)進而順理成章地認為繼位方式的變化非人力所能為,而是“天與”。
朱熹對此進一步闡述說:“此啟所以有天下而益不有天下也。然此皆非人力所為而自為,非人力所致而自至者。蓋以理言之謂之天,自人言之謂之命,其實則一而已?!保ā睹献蛹ⅰ罚?88頁)在這一理論的闡述下,政治的更迭僅是天命轉(zhuǎn)移的結(jié)果,禪讓制與家天下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誠如朱熹所言:“或禪或繼,皆天命也。圣人豈有私意于其間哉?”(《孟子集注》,第289頁)
此外,孟子、朱熹也強調(diào)了禹禪讓于益,益讓位于禹之子啟。這一說法與以《史記》為代表的“益讓帝禹之子啟”之說(《史記·夏本紀》)和“啟奪益”之說相似(《史記·燕召公世家》),本質(zhì)都是將“家天下”的開啟時間和人物往后推移,從而否定“禹德衰”的說法。在文獻中還存在著以《古本竹書紀年》為代表的第三種解釋思路。與朱熹的思路不同,在《古本竹書紀年》的輯佚本中,記錄了許多諸如“舜囚堯”等“非圣無法”之事(范詳雍:《古本竹書紀年輯校訂補》,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頁)。從中可以看出,《古本竹書紀年》的思路應(yīng)如《韓非子》所言:“力多則人朝,力寡則朝于人?!保ā俄n非子·顯學》)堯、舜、禹的更迭是“力多與否”的更迭,天子之位不是有德者居之,而是“力多”者居之,不存在溫情脈脈的禪讓制。按照這一思路,在堯、舜、禹之間不存在禪讓制,也自然不存在“大同社會”向“小康社會”的轉(zhuǎn)變。這一解題思路在于不斷地去除禪讓制的根基,但《古本竹書紀年》完全否定了禪讓制,也就意味著它徹底否定了“大同社會”代表的理想社會的存在與對其追求的可能性。
結(jié)語:
在傳世文獻中,有關(guān)禹的記述形成了儒者對禹的“孝子”形象、“圣王”形象的兩種質(zhì)疑,由此引發(fā)禹德衰與不衰的兩種看法,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對這兩個問題分別進行了回答,從“改父之過”和繼位“天與”來肯定禹德不衰。朱熹對禹德不衰的強調(diào),根源在于以朱熹為代表的儒者們看來,世俗世界與外在的自然、宇宙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即心靈秩序、社會秩序和宇宙秩序是統(tǒng)一的,此種統(tǒng)一便是以“德”為核心。“德”這種普遍性的原則能貫穿世俗世界與超越世界,因而既是一種“事實”,亦是一種“應(yīng)當”,由此便有兩個過程。一者即孟子、朱熹的回答,實際上是認為超越世界的“天道”“天命”“天”與人事的變化息息相關(guān),社會與政治更迭無非是其執(zhí)行的結(jié)果,即“天與人”。圣人所為皆是通曉“天理”之后的順勢而為,所謂“或禪或繼,皆天命也”,朱熹認為禪讓制與兄終弟及、父死子繼的“家天下”傳承在本質(zhì)上并沒有區(qū)別,這與“萬川映月”所反映的“理一分殊”之理,可謂異曲同工。換言之,禹傳子并不足以認為禹德衰,如朱熹所言:“云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可以見堯、舜、禹之心,皆無一毫私意也?!敝祆溥€補充道:“孟子曰:‘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知前圣之心者,無如孔子,繼孔子者,孟子而已矣。”(《孟子集注》,第289頁)
另一方面,孟子、朱熹雖強調(diào)政治更迭是“天與”,非人力所能逆,但也正面肯定了天命的轉(zhuǎn)移。朱熹更是直言道:“啟及大甲、成王雖不及益、伊尹、周公之賢圣,但能嗣守先業(yè),則天亦不廢之?!保ā睹献蛹ⅰ罚?89頁)為天命轉(zhuǎn)移的標準劃定了界限:以“嗣守先業(yè)”為底線,倘若是“有大惡如桀紂”,結(jié)果便是“天乃廢之”(《孟子集注》,第288-289頁)。又因為天子是直接代表天命,因而君王之德成為儒者關(guān)注的重心,故儒家又逐漸形成了一套要求君王修身的工夫論,即“人應(yīng)配天”。如此“大同社會”向“小康社會”的衰退所造成的“今”不如“古”,也被孟子、朱熹作為對儒者的激勵。如果“天下為家”,則現(xiàn)實始終是“大道既隱”,所以現(xiàn)實與理想的落差需要儒者主動承擔起責任,即儒者要胸懷天下,要有“澄清天下”的志向,要努力再現(xiàn)堯、舜時的“大同社會”。此種心境恰如《張子語錄》所描述的那樣,“為天地立志,為生民立道,為去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3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