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詩人通過語言形式抵達生命的深度體驗,切近了自我的存在價值與文化意義的質(zhì)詢,切近了詩歌構(gòu)成人類持久激情與自由的近距離審視和體認,完成了對命運、大詩的審美化及終極價值的確認。長詩《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像海子晚期其他長詩一樣,形而上學(xué)的沉思與黑暗囈語考驗我們閱讀的耐心、信心,他在錯亂、迷狂的撕裂話語中完成“大詩”書寫,但其思想也在迷失、分裂,這值得警惕。
關(guān)鍵詞:撕裂 幻象 大師 靈魂之詩
海子晚期的“太陽七部書”,從《太陽·土地篇》《太陽·大扎撒》開始,其寫作思維似乎逐漸陷入了錯亂、失序的意識狀態(tài),種種超驗之心的幻象化、玄秘化心靈體驗與直覺領(lǐng)會有助于詩歌創(chuàng)作,但也意味著某種冒險與危機,極端得甚至反倫理。在《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中時,“太陽”被比作“父親”和“詩歌王子”的“好女兒”,此前,海子以一種仰望與朝圣的心態(tài)構(gòu)建他的“太陽七部書”,而此刻則將“太陽”看作自己的“孩子”,而且性別上則由基督式的獻祭男身轉(zhuǎn)向“女兒”,這是詩的想象與幻象化的超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但其背后滲透著海子在不同文化與性別中跨界的探索。
一 撕裂的超驗
海子原計劃寫一部長篇小說,名為《大草原》三部曲,但他僅寫出這篇《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被編入晚期(1986—1988)“太陽七部書”中第四部長卷?!短枺闶歉赣H的好女兒》既可當(dāng)作超驗“小說”來讀,也可以如同“太陽七部書”其他各篇一樣,當(dāng)作舞臺景觀的詩劇來體驗,將其融入七部長卷的整個“大詩”話語中,感受其整體性的文化意蘊與詩學(xué)價值。
闡釋《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原詩的確不易。海子將詩寫成小說,最終卻又將混亂的“敘事”夾雜詩中。此時,海子練氣功走火入魔加之失戀導(dǎo)致精神遭受重創(chuàng),詩語變得愈加焦慮與無助、偏激與暴力,“大詩”因此而成為“大詩”的負擔(dān)。這里的風(fēng)景擁有姓氏與身份,人物與事物均通有靈性。世界是混亂與強指,也有整體語境中的旨趣與意向?!按蟛菰薄芭畠骸薄扒囡薄吧綄奔耙磺邢嚓P(guān)風(fēng)景,皆是混沌的背景,顯得復(fù)雜、無序、矛盾和暴力,“混沌中,我用鐮刀割下了血兒的頭顱,然后又割下自己的頭顱,把這兩顆頭顱獻給豐收和豐收之神。兩條天堂的大狗飛過來。用嘴咬住了這兩顆頭顱。又飛回來了。飛回天空的深處。難道這些秩序,這些車輛,這些散亂的書頁真能說明我的混沌,真能咬住我倆的頭顱,飛回天空嗎”。詩人深深地意識到:“難道在我的語言的深處真的包含著意義?難道我已經(jīng)把詩歌寫進了散文?難道這就是我?guī)淼模侩y道這竟然是一部關(guān)于靈魂的大草原和哲學(xué)的小說?”詩中的人物與風(fēng)景皆處于這樣撕裂的痛苦體驗中,這種舞臺景觀的布景與儀式充滿血腥和暴力,這樣的“詩歌”不僅是情思的涌動,更是一種混沌的關(guān)于“大草原”的“靈魂”與“哲學(xué)”沉思。“難道你竟然真的存在,在人間走著,活著,呼吸著,叫喊著,我的血我,我的女兒,我的肋骨,我的姐妹,我的妻子,我的神秘的母親?!痹谶@里,“大草原”與“血兒”“女兒”“姐妹”“妻子”“母親”等統(tǒng)一成詩中的“自說自話”,交匯成詩中多個聲音的混合與同一,而其中的“聲音”則延展為“太陽七部書”中的超驗之心與詩性直覺?!拔业娜庵兄猓瑝糁兄畨?,所有的你不都是從我的肋間蘇醒長成女兒經(jīng)過姐妹愛人最后到達神秘的母親中。所有的女人都是你?!痹谶@里,“女人”又是海子自我的象征,詩歌是陰性與“女人”的,海子通過這種特殊的文體,有意無意地將其他文體融注于詩意的道說。
《大草原》與“故鄉(xiāng)”相關(guān),“太陽七部書”中的《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則是一種故土的再次神秘召示與心靈抵達。海子寫道:“可以預(yù)感到就隱藏在這周圍的秘密的泉水,她們就是一片大水在草原上走向自己故鄉(xiāng)時留下的隱秘的足跡。她們既想隱去,又及不想隱去?!薄懊孛艿娜眱冬F(xiàn)了時間的承諾,將“大水”的足跡變成“大草原”,或者說,大草原則是她無數(shù)的女兒與血脈?!帮L(fēng)神和大水之神是在遙遠的草原盡頭微笑了。心安了。寧靜地笑了。像遠方本身的笑容,而這些花,我取個名字,都是為了說給那個又黑又小的俘虜聽的。那個雪山的女兒?!边@個“小小的俘虜”是“淚”與“姐妹”,“遠方”則是“風(fēng)神和大水之神”,或者“雪山女神”,天馬行空的幻想、詩藝化的情感移置與通感,讓敘事性的小說變成了超驗的體驗之詩、意境之詩。也那、五鳥、札多、“我”、鐵匠、牧人、血兒等,他們事實上都是詩人的自我隱喻,“我”成為這些人物與命運展開的“中間人”,又是“主體”,他們之間互為分離,但又時刻相連,一種形而上學(xué)的情緒在這些人物間展開,并統(tǒng)一指向?qū)θ祟愔黧w命運的終極拷問。而“大草原”上的各種植物、星空、雪山等,則又是海子設(shè)置的人物背景,它們只“與秘密的泉水”關(guān)聯(lián),與“雪山女神”關(guān)聯(lián),他說:“我多想有一個名字。叫也那,也雨,五鳥或札多這樣的名字。哪怕人們叫我鐵匠也好。甚至叫我歌手也使我心安?!薄拔矣幸粋€名字。他是秘密的。流動的。有時像火。有時開花?!矣肿兂梢坏阑鹕娇?。然后就是涌出泉水,遍是森林和開花的山坡?!比伺c物的心靈交感與超驗,互為內(nèi)心感應(yīng)與契合,靈動而巧妙地展示成文字間的情感與意義符號,一切都以人的性靈與姓氏出場,淡化對原題《大草原》的敘事線索與主題的探討,而著重于《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的體驗之旅、命運之思。
從某種意義上講,如果控制與駕馭不了“大詩”的倫理與節(jié)奏,天才式的噴薄就極有可能破壞寫作的有效性,而極端的文化意識就會成為寫作的負擔(dān)與壓力,超驗詩心也會破壞寫作的整體與節(jié)奏。這種撕裂與斷裂的話語顯得極為沖突與錯亂,充斥在海子晚期長詩《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中。海子這樣寫道:“我是不是該講一個嶄新的,只屬于曙光和朝霞,只屬于明天早晨,只屬于下一個世紀的發(fā)瘋者的故事呢?”“他們像一些奇異的柵欄在火中跳舞著舞,又似那些驅(qū)散鬼神的黎明之間的金剛勇士,他們的自身已和大雨和鼓撕扯成一團?!蹦岵烧f:“創(chuàng)造者必須破壞。”海子一方面以燃燒思維來勘探自我,另一方面又在分裂的意識中摧毀自我。他以“創(chuàng)造者”的光榮擔(dān)當(dāng)走出母體文化,創(chuàng)造全人類的文化原型與生命可能?!昂W幼杂X到了他的危機,他一直是想自我拯救的。包括他轉(zhuǎn)向印度史詩、轉(zhuǎn)向《圣經(jīng)》(他臨終時帶著一本《新舊約全書》),都是企圖走出自身、給自己尋找一條出路的表現(xiàn)。但某種推動的力量太強大了,他不停地旋轉(zhuǎn),不停地自我實驗,乃至成了一種不由自主的狀態(tài),無法歇止下來,無法為自己找到一個哪怕是暫時的立足點。一次次產(chǎn)生新的自我,又一次次遭到傾覆:一回回新的希望升起,一回回又被推翻。結(jié)果是,自我挽救、拯救的過程成了不停地自我抗擊的過程?!弊晕摇皩嶒灐迸c自我“抗擊”,成就了“太陽七部書”的精神冒險與可能,海子在超驗、幻想的“大詩”中越走越遠,越走越難,身體處于高度興奮又極度緊張的高峰體驗中,這種通感玄秘的心理體驗催生了詩藝審美與哲理觀照的生命詩學(xué),《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呈現(xiàn)出一個以吾筆寫吾心的真正詩人的性靈,也隱喻著人類心靈的文化可能。
這種復(fù)雜、沖突的糾結(jié)散發(fā)在《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的每一行詩中,并且浸淫著某種掙扎、無助的痛楚。探討“太陽七部書”這個系列,既要觀照海子早期(1984-1985)的《河流》《傳說》《但是水、水》三部“大詩”的情感指向,也要兼顧晚期(1986-1988)《太陽·斷頭篇》《太陽·土地篇》《太陽·大扎撒》等篇的情緒表達,這十部長卷的文化建構(gòu)與意義播撒,以及各種相關(guān)的論述與闡釋,有助于還原與建構(gòu)完整的海子“大詩”話語的精神意蘊及理論價值。由此省察《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一方面,對海子離世前的精神狀態(tài)與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和積極意義提供了參考性的認識;另一方面,其創(chuàng)作誤區(qū)與缺失也給各種創(chuàng)作予以警示。“詩歌語言具有了一種實驗性,從這實驗中涌現(xiàn)了不是有意義來謀劃,而是以自身制造意義的詞語組合。常用的詞語材料展示了不同尋常的意義。”詩歌本身的文體與文本的特殊性即朦朧之美、意蘊之美,它們和大詩的理念所表現(xiàn)出的文化性、精神性,一起建構(gòu)了語言之網(wǎng)與想象空間。詩的體驗性決定了詩歌的“不可解”屬性,詩是一種無限抵達的心理審美體驗,對長詩的解讀與拼圖式的理論建構(gòu),則是一種努力和嘗試,試圖通過對詩歌話語的文化解讀與精神譜系的建構(gòu),抵達海子式的人類心靈世界,完成神秘與神圣的思想勘探與話語行動,讓我們更加客觀與理性地認識海子本人及其詩學(xué)價值。
“太陽”是一種藝術(shù)信念的執(zhí)著企及,亦是一種生命信念的堅定拷問。詩人通過撕裂的暴力話語,企圖摧毀秩序所鉗制的文化系統(tǒng),這種極具浪漫性與崇高性的話語搏擊,催生出一種“新道德”的秩序與中心?!疤枴钡闹粮呦笳髡賳九c暗示了人類的企及可能。“這新道德便是權(quán)力;它是一個主宰的思想,與一個繞著這思想的聰明的靈魂:一個金色的太陽與一條繞著太陽的知識之蛇。”詩歌的獨特表現(xiàn),則為時代語境進行重新編碼與組合,這個新的倫理與道德的世界充斥著現(xiàn)實人世并不具備的可能,其極為鮮明的理想性與差異性,在“太陽七部書”得以徹底的展現(xiàn)和完成?!疤枴币呀?jīng)由早期不自覺地與“黑暗”陪行的襯托意象轉(zhuǎn)化成它自覺企及與升華的自我肖像,播撒著能量與希望?!懊恳环N語言本身都是一種集體的表達藝術(shù)。其中隱藏著一些審美因素——語言的、節(jié)奏的、象征的、形態(tài)的——是不能和任何別的語言全部共有的?!焙W隅娗榈奈幕庀笞杂兴乃伎寂c情緒,極具文化的原型意識與象征意味,“太陽”便是其所有的文化意象中極具詩性、哲學(xué)與宗教特征的一個情感“所指”,它作為一種文化動力與精神象征推動著海子的“大詩”書寫。對此,詩人也極其明了:“全身心沉浸在詩歌創(chuàng)作里,任何別的創(chuàng)作或活動都簡直被我自己認為是浪費時間。我一直想寫一種經(jīng)歷或小說,總有一天它會脫離陣痛而順利產(chǎn)出。但如今,我實在是全身心沉浸在我的詩歌創(chuàng)造中,這樣的日子是可以稱之為高原的日子、神的日子、黃金的日子、王冠的日子。我打算明年去南方,去遙遠的南國之島,去海南。在那里,在熱帶的景色里,我想繼續(xù)完成我那孕育黑暗和光明的太陽。真的以全部的生命之火和青春之火投身于太陽的創(chuàng)造。以全身的血、土與靈魂來創(chuàng)造永恒而又常新的太陽這就是我現(xiàn)在的日子?!睂m世與凡俗生活,海子充滿種種向往,對“孕育黑暗和光明的太陽”也是鐘情萬分,而“太陽七部書”的每一個“太陽”都給予了不同的文化訴求?!短?,你是父親的好女兒》則是這種文化“黑夜”中的獨唱與孤響,它似乎浸沉更深,道路也更艱辛。
海子寫道:“我抱著我的血兒,裸露著我們的身體。我把精液射進她的剛剛成熟的子宮里。那里是黑暗的。我覺得我就要斷氣了。血兒每個毛孔都是張開的。我不應(yīng)該這樣寫我的血兒。但那混沌就是這樣的。誰是我手頭嘹亮的斧子?血兒和我躺在豐收的大地上?!卞e亂、沖突、緊張、撕裂……這種超驗詩心變成藝術(shù)上的局限與束縛,藝術(shù)悖論也說明了這個“無限”與“相對”帶給創(chuàng)作的巨大可能。超驗之詩的合宜、合理寫作,顛覆了文化系統(tǒng)與原型意識中的理性與秩序,邁向?qū)ο笳髋c感應(yīng)的玄秘世界的勘查與探險。超驗式的直覺與感應(yīng),成為《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闡釋與解讀的理論依據(jù),海子在這種精神高原與心靈玄秘感悟的高峰體驗中,不斷切近詩、哲學(xué)與真理的融合、溝通。“文學(xué)和一般意義上的藝術(shù)一樣,總是關(guān)注被稱為無意識、‘非我’的或非同一性的領(lǐng)域:它總是關(guān)注夢境、幻想、幻覺、幻象、瘋狂、鬼魂附體以及其他非個人化或自我缺席現(xiàn)象?!?/p>
《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記錄了海子晚期生命的分裂與錯亂,同時,超驗與感應(yīng)的混沌與晦澀之詩,也呈現(xiàn)了人類童年時的混沌和原型意識,而后者對于詩歌而言,無疑是極為重要的。詩的思維與原始思維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使海子的“太陽七部書”寫作一開始就拒絕了當(dāng)下主流反諷話語中所積淀的否定性的情感與價值,而通過對否定的肯定,對虛無的搏擊,挑戰(zhàn)話語的局限與困境,完成迎難而上、向死而生的“大詩”行動?!叭绻藗儼芽鄻贩Q為表象,那是完全不對頭的。苦樂絕不是表象,而是意志的直接感受,在意志的顯現(xiàn)中,在身體中。苦樂是身體對所忍受的外來印象,被迫而然的,一瞬間的中意或不中意?!痹娙僳`行著積極肯定的建構(gòu)與擔(dān)當(dāng)精神,邁入意識根源的深處,對“存在”展開形而上學(xué)的追問與內(nèi)在沉思。
二 幻象之墻
海子善于從冥思的超驗詩語中抓住語言的光芒與性靈,賦予其思想的質(zhì)地與哲理,讓情思閃爍于字里行間,使熱烈真摯的詩情與超驗玄秘的生命真諦緊密融合。這種詩與思合一的書寫,很大層面上走向了身心匯交的超驗的通感、象征主義寫作。但是,此類幻想、直覺的思維也夾帶著破碎、錯亂的囈語和瘋話,造成了詩的難懂、艱深的失語情形。以詩解詩,修復(fù)與增補了可能的海子,在“大詩”矛盾性、沖突性的書寫中抵達語言的張力與主題的沉思。
這種幻想、超驗所形成的幻象之墻,一邊建構(gòu)了堅實豐贍的詩之壁壘,一邊又似乎是雜亂碎裂的斷瓦殘礫,像“墻”的兩壁:一面是理性、秩序思維中裝置的觀念世界,一面是無法通過常識認知的靈性世界?!按蟛菰敝械谒墓?jié)寫道:“鐵匠鋪和棺材店緊挨著。這種兩極在建筑上的擁抱有一種原始的大慶典的味道。”“混沌初開,天空和大地一片血紅。像一個凄慘的沒有形狀的自我。這個自我手持火把在向我走來。火把是悲慘的,劈開的,向內(nèi)燃燒的??傊褪腔鸢?。我夢見我是一只恐龍,和其他的恐龍一直在天上飛?!焙W訉懙搅恕盎煦绯蹰_”,寫到了歷史、真理、豐富,寫到了自我、燃燒,寫到了內(nèi)部與虛假的秩序,寫到了史前與“在這之前”,寫到了恐龍時代與“我是一只恐龍”,寫到寒冷與豐收……這一切是生理幻象,也是心理事實;是海子(盤古)開天的人類鴻蒙誕生,也是勇敢搏擊靈魂與大地的悲愴時刻?!皠?chuàng)造——這是痛苦之大拯救與生命之安慰。但是為著創(chuàng)造者之誕生,多量的痛苦與多種的變形是必要的?!痹娙艘谧约旱母袘?yīng)世界創(chuàng)造一個獨立的心靈圣殿,其中四季分明、眾生平等,既要建構(gòu)幻象之墻的堅實壁壘,也要突破“墻”的樊籬,通過對自己的靈魂進行徹底分裂與凈化,實現(xiàn)人類的彌賽亞與靈魂攀登?!罢胬砩傻挠忠环N方式是思想者的追問,這種作為存在之思的追問命名著大可追問的存在。”海子在“太陽”耀眼光芒中展開超驗式的幻想與冥思,在一種非邏輯的秩序中構(gòu)建自己的獨立王國。他寫道:“我的燃燒似乎是盲目的,燃燒仿佛中心青春的祭典。燃燒指向一切,擁抱一切,又放棄一切,劫奪一切。生活也越來越像劫奪和戰(zhàn)斗,像‘烈’。隨著生命之火、青春之火越燒越旺,內(nèi)在的生命越來越旺盛,也越來越盲目。因此燃燒也就是黑暗——甚至是黑暗的中心、地獄的中心。我和但丁不一樣,我在這樣早早的青春中就已步入地獄的大門,開啟生活和火焰的大門。我仿佛種種現(xiàn)象,懷抱各自本質(zhì)的火焰,在黑暗中沖殺與砍伐。我的詩歌之馬大汗淋漓,甚至像在流血——仿佛那落日和朝霞是我從耶穌生的馬廄里牽出的兩匹燃燒的馬、流血的馬——但是它越來越壯麗,美麗得令人不敢逼視?!?/p>
以超驗之心與靈性直覺筑建生命與“大詩”的“幻象之墻”?!皦Α奔仁欠€(wěn)定秩序的話語之網(wǎng),也是混沌思維的錯亂詩語。跨過“墻”的壁壘,穿越幽暗深淵與黑暗意識,在一束光的直覺與升騰中,抵達詩的事實、真實。詩的豐收,并非只有喜悅與肯定,也蘊藏著痛苦與分裂?!斑@次豐收對于少數(shù)人,比如我,來說,就是意外的。是致命的。豐收是最后一次打擊。豐收像一把鐮刀割斷了我的脖子?!比绱搜芰艿娜馍碜糟?,展示的卻是魔幻超驗的舞臺場景,通過一種帶有殉道與獻祭意味的收割場面,完成了的是對精神基石與靈魂質(zhì)地的豐收。盡管海子極度錯雜與混亂,但在這種非理性的藝術(shù)話語中,仍然獲得了舞臺效果的幻想和超驗的心理體驗與形上沉思?!疤岣呷祟惿娴恼胬硇院驼鎸嵭浴谌祟惿钪袕膩砭蜎]有提出過,也從來就不是可能的。人類生存和人類生活中的幾項基本目標(biāo)相距遙遠,不能相互言說和交談,更談不上互相戰(zhàn)斗和包含。甚至,應(yīng)該說,恐怖也沒有直接而真實地到達人生。仍然只是幻想之一種:詩歌之一種?!弊鳛樗枷刖坝^的“詩歌”《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將海子晚期“太陽七部書”的隆重詩劇拉開帷幕,以追求舞臺效果的心理體驗與形而上學(xué),踐行“大詩”話語的行動與理想景觀。
語言的無序和錯亂與血腥、與暴力緊密又緊張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也更進一步確認了《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中海子意識的錯亂。他寫道:“那大刀像被解放的奴隸躺在地上鋪好的干草上,也許那大刀會娶妻生子吧。十把小刀有男有女。我被自己的突發(fā)奇想所震攝……風(fēng)神呼吸著我,像無窮的淚水滾動的故鄉(xiāng)?!薄拔茵I極了。但嚼鐵釘?shù)匿P滋味再也不能使我免于饑餓。世界上的糧食都存放,霉?fàn)€并生長在什么地方?在我餓得五臟六腑都攪動的時候,那一瞬間,我感到天空上寫滿了文字,寫滿了饑餓的文字,像只剩下骨頭的鳥群在天上飛。我恨不得把石頭用手揉軟,放在嘴里,舌頭上,并放在仿佛長了幾百排森森死氣逼人的白色獠牙的我的空蕩蕩的胃中咀嚼。”詩一方面是溫情、陰柔的,另一方面也是粗暴、無序的。與此同時,海子也寫道:“腳下的這些野花,很碎很小,碎小令人不能置信。每一朵和每一朵小得就像夜間的星星,比星星更密。密切的,關(guān)懷的,秘密為她們的確像這一滴或那一滴露珠或淚水。在這稍微有些暖紅的土地上。小得仿佛已經(jīng)進入了秘密深處。小得就是秘密自己?!睆摹耙盎ā钡健靶切恰钡囊曈X形象的轉(zhuǎn)喻,以及“像這一滴或那一滴露珠或淚水”的“秘密”超驗,一種物與物的轉(zhuǎn)喻,變成物與人的交互感應(yīng)。最后,這些“碎花”,一點一滴“小得就是秘密自己”,心外無物,物我交融,是“花”還是“星”,是“物”還是“人”,所有的命名與稱謂在超驗的感應(yīng)與象征主義寫作中互相融合與升華??梢姡炛呐c幻象之墻,一壁之隔,合理的思維就變成審美的詩語與想象空間,而不合理的就表現(xiàn)為混亂的臆想與囈語。
這種天才與瘋子相交織的話語在《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中以矛盾與沖突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虛偽的價值和空幻的語言是對于生人的最危險的怪物?!芫靡詠?,命運在它們身上假寐著,等候著。”海子要突破的正是這種虛偽與空幻,進而建構(gòu)一種絕對飽滿的精神實體,用自我柔弱的肉身鋪作“大詩”的舞臺,追求隆重、莊嚴的生命儀式與圖騰,將“假寐著,等候著”的心靈喚醒,海子詩歌漸入幻境,也逼近真相?!耙饬x的懸而未決跨越了對現(xiàn)實具有簡單化和限制性作用的確定性,也就是這種確定性現(xiàn)在被看作是一種單一的、最終的、決定性的‘意義’的假象。然而,就不確定性而言,它并不主張任何解釋和每一種解釋都具有同等的合法性:承認并探索意義的疑難及其懸而未決之處就要依靠最有思想性、最為嚴謹?shù)慕忉尫椒?。”顯然,對海子詩歌的導(dǎo)讀與闡釋追求的是藝術(shù)化、舞臺式的效果,一種絕對詩性的思維與審美化的觀看。盡管海子精神錯亂,詩歌文本殘缺不全,但經(jīng)過梳理,從晚期“太陽七部書”,可以體味到詩人那原始混沌、莊嚴隆重的精神氣場與靈魂氣息,它們在形而上學(xué)與冥思中交匯、撞擊。這些關(guān)于“太陽”的長卷,是撕裂的、灼人的時代語境,也是詩意的、雄渾的詩學(xué)建構(gòu)?!斑@卻是一座八月的幸福之山。呼嘯,高大,赤裸,徹底,荒蕪,暴力,滅絕,占有一切。但今日我預(yù)感到我又會被抓回那陰暗的散發(fā)著臭味的地牢。一些刑具和劊子手在等著我。更大的痛楚。更大的骯臟。更大的肉體臭味。我的更大瘋狂在等著我。我的靜靜地掛在肉體上的腐爛在等著我。我從此再無八月。再無天空。再無風(fēng)。也無空蕩蕩的大山?!薄坝幸蝗水?dāng)了全國的帝王,那就是秦始皇。他要把以前的各種思想和思想的學(xué)生投進火里和坑里?!薄案蟑偪瘛薄扒厥蓟省钡葦嗔?、暴力、仇恨、血腥的詩句與幻覺交錯相應(yīng),其中既有詩性的合理元素,也有蕪雜暴力的文化偏激。“在某種意義上,‘人物’自身就是一個‘面具’(mask),這一事實意味著即便我們‘了解’(know)了一個人的靈魂或自我,了解了他或她的真實身份,仍然有一種可能性,即這個身份自身還是一個面具,哪怕這個人是我們自己。這個無法避免的不確定性部分地說明了現(xiàn)實主義對‘我是誰’問題的過分關(guān)注。”海子晚期“大詩”中塑造的諸多“人物”,又混雜著自我面目與企圖,從撕裂暴力的話語中直逼“面具”被拆開后詩人的分裂與錯亂,這種幻覺與粗暴的思想偏激,的確需要警惕?!皩⒄鎸嵢宋锖吞摌?gòu)人物分開是不可能的。閱讀一個人物就是在閱讀中想象與創(chuàng)造一個人物(character),也就是創(chuàng)造一個真實的人物(person)。就像我們試圖去揭示的,閱讀人物就要學(xué)會承認一個人不可能是單一的,而是多重性、模糊性、他性和無意識性?!薄霸姼琛钡你U?,也是“生命”之悖論。
于懸崖和深淵中練習(xí)攀登與行走,其探險與冒險是詩人的自我宿命與責(zé)任擔(dān)當(dāng),孤獨、虛無成了形而上學(xué)的藝術(shù)動力與精神源泉?!疤摕o主義的本質(zhì)就在于,存在本身是虛無的。存在本身乃是在其真理中的存在,而這種真理歸屬于存在?!睂Α疤摕o”形而上學(xué)的體驗與沉思,正是海子詩學(xué)對當(dāng)代中國文化建構(gòu)的積極價值,他沒有導(dǎo)向純粹的虛無意識,而是追求“向死而生”的生命價值,海子寫道:“這是一系列完整的數(shù)學(xué)建筑體系。本來是他自己創(chuàng)造與構(gòu)筑的。他的數(shù)學(xué)體系是有關(guān)與天空對應(yīng)的高原之地的。有關(guān)最高極頂?shù)淖诮虒m殿?!痹娙藢⒎穸ㄇ榫w升華為積極肯定的情感價值,把清醒的審視內(nèi)化為文化自覺,與日常生活的清醒距離,使他在遠離世故的藝術(shù)話語中跌打滾爬、躑躅向前。
海子像他侍奉、熱愛的精神導(dǎo)師及心靈兄長們——但丁、凡高、荷爾德林、歌德等偉大靈魂一樣,執(zhí)著于人類的苦難體驗與終極思考,執(zhí)著于內(nèi)心的“震撼和波瀾”?!拔覑垡磺袧崈糁铮也荒芸匆姴粷嵳咧煽逝c猙獰的血口。”偉大的藝術(shù)都是能夠?qū)⒖嚯y轉(zhuǎn)化與升華的的文化精神,從而啟示人生,通過孤獨與巨大的虛無的心理體驗與沉思,洞悉詩意棲居與時間過渡的終極與可能。
三 醒著的黑夜
常規(guī)思維注定不能入魔、無法入魔。入魔,表現(xiàn)出創(chuàng)作中的移情與癡迷狀態(tài),但是,過度透支,有時也表現(xiàn)出創(chuàng)作的局限與負擔(dān)。海子“大詩”的“入魔化”就成了“大詩”的負擔(dān)。
海子寫道:“頭一次的時候還沒有走火入魔。頭一次時也未見瘋子頭人。但那時瘋僧與三位腥紅裝束的劊子手的恐怖形象已深入他的心中。解脫了一套數(shù)學(xué),又陷入另一套?!薄霸诎嗽碌牡纳缴?。我為了嚼下泥土和山腳一點點苔蘚和別的小蟲子。為了治好斷裂的骨頭,我爬遍了這幾天荒蕪的山梁。幾乎走火入魔。三位腥紅裝束的劊子手重重地用膝蓋頂斷我兩根肋骨的時候。我眼前有無數(shù)火把舞動。我在囈語中發(fā)誓一定要練功,哪怕走火入魔。我于是在山腰頭腳倒立,一次次使疼痛和最后的瘋狂抽搐傳遍全身。我感到瘋狂和暈眩的天空之火已傳遍我的每一骨每一穴。我感到已變成了那瘋狂的腥紅的天空上的劊子手?!苯滥嗪臀⑿〉奶\與蟲是想借“外力”自救,在絕望中獲得希望和生存;三位腥紅的“劊子手”是內(nèi)心的死敵,“練功”,“走火入魔”,各種“抽搐”與“暈?!?,“天空之火”,“肋骨”被頂斷等生理征兆,“身體極度的痛楚與疲倦”,讓海子在身心感應(yīng)中走向了身體的幻覺與魔境,身不由己,不能自拔,“走火入魔”是精神世界自救的絕望。最后,“我”被“死地”吞噬,超驗的象征與感應(yīng)寫作的魔幻、幻象化處理與文學(xué)空間的營建并非魔法,更非魔咒、魔性。
《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在“太陽七部書”中極為明顯與反常,詩人對“瘋狂頭顱”充滿一種獻祭與殉道的受難激情,他崇拜這位叫“亞·頓”的“瘋?cè)祟^子”:“無人不知的領(lǐng)袖、首領(lǐng)、酋長、總頭目?!薄拔姨嶂鵁?,徹夜不眠”,海子陷入精神迷狂與躁亂,話語顯然并非由理性控制,但是,錯亂、瘋狂的話語也極具價值,它們展示了話語被解放后的另一自由表現(xiàn)可能,形成詩藝與審美層面的超現(xiàn)實話語,為現(xiàn)實思維打開了另一種文學(xué)空間與生命感知。同時,這種乖戾、瘋狂的生命描繪,也令人極其不悅和恐懼,與日常話語割裂,違背生命規(guī)律,仿佛人類創(chuàng)世紀之初的混沌思維、神話思維。海子寫道:“我在山上多少日子缺少食物鹽。我只能靠用一條麻木的舌頭不停的舔著那唯一的生銹的鐵釘子來維持我的生命。那是我在這座荒蕪之山發(fā)現(xiàn)的唯一的生命。唯一的與我一樣孤獨的生命。”這種反常規(guī)、怪誕化的“瘋狂狀態(tài)”,顯然破壞了“大詩”所要展示的文化意蘊與哲理觀照,顯得極為緊張與錯亂。之所以列出這些瘋癲的非理性話語,并非要展示地獄式的恐怖與變態(tài),而是表現(xiàn)海子非理性寫作所抵達的可能,就其“文本”而言,并未成功。他想通過“地牢”式的煉獄,“把自己的地牢布置成一個偶像堂”,“我就用那只陰暗霉?fàn)€的地牢噴出的金子,制作了一個巨大的金偶像,還把剩下的金粉涂抹在其他泥土青銅石頭偶像的臉上……一股近乎無限的氣味”?!按蟛菰钡谒墓?jié),寫了各種制石、煉石的魔幻景象,在“但丁”的影響下,詩人探究“自己內(nèi)部”的“黑夜”與人類思維的種種可能,在自我“回憶”與精神無限的瘋狂話語中,訴說著關(guān)于信念、信仰的企及與艱險。
“農(nóng)業(yè),這是一個危險的年齡”,但是農(nóng)村出身背景的海子對“平原”充滿眷戀,“如此懷念家鄉(xiāng)豐收時期的打谷場”。然而,“草原的年齡比野獸更危險”,“草原全部的黑暗,由鐵匠的燒紅的鋼針也把收獲的圖案印到我的背上。這是與草原危險的主題相合適的”,這種“鐵匠”與“我”相異的對話,展示出海子在自問自答間對苦難的終級體驗和對“大草原”的內(nèi)部的神秘揭示與自我質(zhì)詢。
海子寫道:“夜,像黑色的鳥,黑色深淵,填滿了我的頭顱?!薄拔曳赶碌淖锊皇菙?shù)學(xué)也不是天空所能解脫的。只有在八月的荒蕪的寸草不生的山梁和無人的風(fēng)雪之夜才能得到解決?!薄罢l又是那第一個鑄鐘人呢?不斷地撞擊著,不斷地群山四起,不斷地刺殺著景色和生靈,可有誰聆聽過那一陣陣高懸于平靜而結(jié)凍的北方之海,那像石頭一樣滾動的海浪之上北方的鐘。那北方的鐘聲在海浪中,與海浪翻滾的節(jié)奏有同一種命令??捎姓l聆聽北方那半夜的海面上陣陣鐘聲。面朝北方的鐘樓,坐落在巨大廢墟的內(nèi)部,你的建造人是誰呢?那走過海浪踏著海水卻來領(lǐng)取的海水。那陰郁的鑄鐘人。那北方巨大的鐘。那不斷地回響,不斷地聆聽自身,不斷地打擊著你的那鐘聲。鑄鐘人仍住在石門和廢墟之間的一個小石屋。扔下了手中即將熄滅的火把,投入一大堆干燥的渴望點燃的劈柴,白癡只活在這山頂?shù)年囮囩娐暲?。”“夜,迅速來臨。/在冬日的浪游的山上,思想,和一場大雪竟然會如此相似。在那個末日之前,在那次災(zāi)難之前,當(dāng)我對你講起大草原的時候。大草原和北方的海,冰河組成了兄弟姐妹。大草原深不見底。大草原漫無邊際。以前,在山上,在那個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在札多逃出了山口以后,我和你,我的血兒,我,覺得我已經(jīng)得了雪盲癥。我的眼瞎了。黑暗把光明和火焰囚禁在這兩塊巖石似的地方,那就是我的眼睛。/大雪封山。”
與“苦難”相伴隨的,是整個“黑夜”籠罩的精神世界,它是“苦難”的文化隱喻,而對海子而言,這種苦難的升華與詩藝處理卻是靈感與思想的源泉?!澳銘?yīng)該體會到河流的元素,像火一樣,他在流逝,他有生死,有他的誕生和死亡。必須從景色進入元素,在景色中熱愛元素的呼吸和言語,要尊重元素和他的秘密。你不僅要熱愛河流兩岸,還要熱愛正在流逝的河流自身,熱愛河水的生和死。有時熱愛他的養(yǎng)育,有時還要帶著愛意忍受洪水和破壞。忍受他的秘密。忍受你的痛苦。把宇宙當(dāng)做一個神殿和一種秩序來愛。忍受你的痛苦直到產(chǎn)生歡樂?!?/p>
《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以“黑夜”反襯出“太陽”的光輝,以“黑暗”確認了生命路徑的可能。“鑄鐘人”是誰?!“面朝北方的鐘樓,坐落在巨大廢墟的內(nèi)部,你的建造人是誰呢?”“那北方巨大的鐘。那不斷地回響,不斷地聆聽自身,不斷地打擊著你的那鐘聲?!薄拔业难巯沽恕:诎蛋压饷骱突鹧媲艚谶@兩塊巖石似的地方,那就是我的眼睛?!焙W右淮未卧凇昂谝埂钡脑娖邪l(fā)出精神質(zhì)詢與生命追問,在其詩中,“黑夜”既是詩的語境和場景,也是詩的哲學(xué)與內(nèi)心的方向。一個清醒而迷亂的幽靈,他奔走于生命大地,一次次向著偉大的心靈致敬,一次次通過柔軟疲憊的人類身軀重塑生命的信任、信心、信念、信仰。“大地卻是為了缺失和遺憾而發(fā)現(xiàn)的一只神圣的杯子,血,事業(yè)和腥味之血,罪行之血,喜悅之血,烈火焚燒又猝然熄滅之血?!薄昂谝埂庇肋h與“太陽”伴隨,正因“黑夜”的存在,才顯現(xiàn)出太陽的能量與方向,對黑暗內(nèi)部世界的深刻洞悉,就是對焦慮感和虛無感的克服與自我救贖的路徑之一,更是對傳統(tǒng)中積淀的理性世界的自覺疏離與文化反思。
在《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中,因為詩人內(nèi)心的緊張與錯亂、躁動與狂亂,“太陽”似乎在詩中是隱匿的與潛在的。但是對“黑夜”形而上學(xué)的沉思與審視,都是為了抵達“太陽”溫暖神性的光芒,從而賦予詩篇的哲理價值與思想啟示。海子寫道:“而整個天空就像是帳篷,掛滿了閃電這些箭支,還有太陽的光線?!痹谶@片“天空”中,“太陽”賦予了海子思考的意識能力與行動能量,從而獲得了自由的、靈動的哲思想象,海子寫道:“血兒張開雙臂,兩只小胳膊微微向上升起,然后模仿飛鳥的姿勢旋轉(zhuǎn)起來。她怎能從地上飛起?血兒在地上跳躍,撲打著雙臂,終于驚散了四周雪白的鳥兒?!薄把獌骸?,既是詩中人物,也是詩人的自身境遇與命運寫照。“詩歌的全部意思是什么?做一個熱愛‘人類秘密’的詩人。這秘密既包括人獸之間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間的秘密。你必須答應(yīng)熱愛時間的秘密。做一個詩人,你必須熱愛人類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熱愛人類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須忍受的,歌唱那些應(yīng)該歌唱的?!辈煌叭宋铩卑l(fā)出的不同“聲音”,在海子自我處匯聚、同一?!叭绻f語言是一幢建筑物,語言的有意義的成分是建筑物的磚,那么語音只能比做造磚用的、沒有成型、沒有燒過的黏土。”但最終形成與傳達詩篇的聲音仍源于“詩人”的聲部?!按蟾旁邳S昏,也許是夜晚,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種關(guān)于‘超越’的真理。那一天我獲得了極大的喜悅。以后,在我人生的旅程中,有那么幾次類似這次的狂喜襲擊了我。我那里竟會處于神魂顛倒的狀態(tài),口中念念有詞,逢人便要述說我的思想。那思想就像道路兩旁紅色的鮮血般的花朵。烈火就要沖出地面。我是多么珍惜那些羊皮子和字母給我?guī)淼目裣埠透邿??!薄包S昏”“夜晚”“超越”“真理”“喜悅”“旅程”“狂喜”“神魂顛倒”“思想”“道路”“花朵”“烈火”“羊皮子”“字母”,這些“大詞”吻合晚期“太陽七部書”普適化的倫理關(guān)懷與命運的形而上學(xué)沉思。通過靈與肉的搏擊,在外部世界與內(nèi)心之間獲得了某種平衡,抵達“超越”的奧秘與自由之境。它、她、他,正在試圖通往生命的另一條路徑,這是“太陽七部書”文化意蘊與世界視角所在,也是進一步理解與確證海子“向死而生”的存在之維與“大詩”話語的有效路徑。
《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同樣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祥和、安寧的“大草原”,安排了一些與“史詩”相關(guān)的人物,他們將依次陪伴海子走完一次次的分裂與痛苦。“大草原”的詩意而美好,它毗鄰西藏與大海,遙不可及,但它令我們懷想與憧憬,作為神性風(fēng)景導(dǎo)引我們經(jīng)歷愛情、穿越“雪山女神”的光芒,在“大自然”中獲得神啟、獲得內(nèi)心的安寧。
海子在詩與思中的奔走并非常人所能企及,他奔走的歷程,艱辛孤獨,磨難重重,“這些年甚至可以說是生活在荒野里。我的伙伴是季節(jié)、詩歌、火與遙遠的聲音?!憋@然,“太陽七部書”是一次次“自我”與“大我”撲向大地,進行靈魂膜拜與搏擊的精神歷險,去勘探隱秘世界的可能。在詩人看來,“世界和我,在這本書里,是一個人。”“我的一切敘述上的錯誤和混亂都來自世界和自我的合一?!彼S富而分裂的“自我”,繁殖了各種復(fù)雜與矛盾的“大詩”話語,使得解讀海子的詩歌艱難重重,筆者試圖利用海德格爾的存在哲學(xué)去理解闡釋純真而自由、貧困而孤寂的海子。對“大詩”提出了“以詩解詩”的方式,既是細讀的,又是留白的,將詩論與哲學(xué)闡釋聯(lián)結(jié),在詩人與闡釋者(包括各種讀者)之間進行有效補充和修復(fù),為研究海子“大詩”話語提供了技術(shù)可能與學(xué)理依據(jù)。海子在《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中進一步確認這種“閱讀”方法的有效性:“我告訴你閱讀的方法,我告訴你有幾條線索,和一場大雪,自然界的景色,以及不確定的,沒有年代和時間的晃來晃去的黑暗中的幾個人形,還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夢境。”海子的“大詩”話語儼然是一個神秘的“夢境”與“意義”之網(wǎng),人生如夢,藝術(shù)如夢。在人生與藝術(shù)之間的奔走,成就了詩人晚期重要價值的運思——海子“大詩”的詩學(xué)價值與意義。這是海子的詩意所在,也是“大詩”寫作情懷的精神指向。海子自覺地挖掘了文化意識的合理與詩意可能,形成了超驗的象征與感應(yīng)的神性語言,但同時也有無法駕馭之處,滋生了許多不合宜的極端與暴力話語。
海子寫道:“我有一首長詩,是寫世界怎樣化身為人的。這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意義的真理。世界和這個內(nèi)在的我都統(tǒng)一于這個有著外在和內(nèi)在的人身上?!薄八冀K在修建一扇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石門。用他自己的意思,翻譯成我們的語言,就是這樣:如果世界上少了這一扇石門,世界就不完整。而且世界簡直就沒有了支撐?!彼琛袄鲜场敝?,寫出了一種關(guān)于“信念”的歷史與命運?!斑@個扛著高原上全部藍天的石門簡直像盲人的一只眼睛”,老石匠竟然是一個“盲人”,“不問冬夏春秋”,但是,這扇“大草原”的窗口,也見證著“石門的歷史和血腥”,“這雙復(fù)仇的手如今就長在這位盲老石匠的手上和手的內(nèi)部”,“巖石窒息著我,似乎一點就著”,“我在那高高的荒蕪的不能感知不可觸摸的荒涼之地砸碎了自己的鎖鏈”。顯然,這扇“獨一無二的石門”,是信念的維系,是生命旅途的確證,它構(gòu)成了存在的信心與情感符號,世界正因為有了海子式的精神譜系所建構(gòu)的心靈大門,才變得完整而豐富,變得堅實而深刻。
與其說《太陽,我是父親的好女兒》是一部“小說”(《大草原》三部曲之一),勿寧說這是一部關(guān)于姓氏、出生與命運的成長史與大抒情合一的人心、人性的現(xiàn)代之詩。穿越“黑夜”,表現(xiàn)出審美與哲理觀照,也表現(xiàn)出在對民族與傳統(tǒng)疏離過程中的反文明與反人倫的偏激話語?!短?,我是父親的好女兒》是關(guān)于自我的心靈質(zhì)詢,講述了海子與“大草原”上所有生靈與風(fēng)景的玄秘對話,也是一部“流浪藝人”“漫游者”“血我”“鐵匠”“姐妹們”“閃電”“天空”的宇宙的家族神話,最終展示的是心靈之詩、命運之詩。盡管在此部長詩中,“太陽”這一文化意象較少出現(xiàn),但是其話語的雄混、異質(zhì),其背后滲透的文化虛無與抵抗的神話思維與原型意識,恰恰是“太陽七部書”所追求的話語行動。
結(jié)語
“我用靈魂之手指引他們”,海子通過“太陽七部書”向世人展現(xiàn)了這扇通向世界的窗口與大門,即對苦難的深刻體驗和對“虛無”深切洞悉之后的精神裂變與新生企圖。“人之所以不能成為一般主體,是因為在那里,存在乃是在場,真理乃是無蔽狀態(tài)?!睘榱诉€原一個完整的海子面目,探討一些有價值與一些令人不悅的話語,《太陽,你是父親的好女兒》,像海子晚期其他長詩一樣,考驗閱讀的耐心與能力,他在錯亂、迷狂的藝術(shù)書寫中創(chuàng)造,也在其中分裂和迷失?!靶揶o性語言通過運用比喻,通過賦予形式,通過語言的暴力,擁有使我們生活的世界變得‘陌生化’的能力。”海子話語錯亂、瘋狂,我們敬重他單純的同時,也深感沉重和窒息。正確看待荒誕的自我“圣化”與“偏激”誤區(qū)以及留在詩中的沉默與空白,有助于尊重海子詩歌肯定性的價值與“向死而生”的哲學(xué)啟示,而對否定性的迷狂與暴力話語則需加以警惕。但是,一個民族,一種文化,如果缺少了勇于搏擊思想、直逼靈魂深處的介于天才與瘋子之間的心靈書寫,這個民族與文化自然會缺少了些許赤子之心與文化圣徒們所貢獻于時代的獨特價值。
(董迎春,廣西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