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劉銓福題跋”是判定《紅樓夢》甲戌本是否為甲戌年(1754)曹雪芹手筆的重要材料。本文認為,“劉銓福題跋”并非劉銓福所寫。一方面,持肯定態(tài)度的學者之論證邏輯有待商榷;另一方面,細究題跋寫于散頁等原始面貌,更可確證其不可靠性。厘清這個問題,有助于紅學辨?zhèn)喂ぷ鞯倪M一步深入。
關鍵詞:《紅樓夢》甲戌本 劉銓福題跋 脂批 紅學史
只要稍稍染指紅學,必知甲戌本的重要,而要判定其是否為甲戌年(1754)曹雪芹手筆,離不開唯一的“歷史旁證”——“劉銓福題跋”的鑒核。茲不取帶情感因子的“真?zhèn)巍?,先以兩個可能選項辨析之。
一 選項之一:“題跋”是劉銓福所寫
20世紀60年代與80年代,胡適與馮其庸先生曾將“題跋”和所見所藏劉銓福墨跡對照,斷定是劉銓福本人所寫。2023年,孫海橋博士的《甲戌本〈石頭記〉劉銓福題跋真?zhèn)闻c順序考》亦謂:“傅斯年圖書館所藏清嘉慶抄本《至元嘉禾志》,上有劉銓福撰寫的題跋,與甲戌本題跋筆跡相似?!迸c胡適、馮其庸權威型的宣布不同,孫海橋博士還要面對質疑。如王憲明先生評論“李伯盂郎中言:翁叔平殿撰有原本而無脂批”一條道:“劉銓福與翁同龢其實頗有交往,根本用不著李伯盂(宗晟)為介?!?/p>
孫海橋博士運用逆向思維,以為“劉銓福題跋中提到的‘李伯盂郎中’的身份,是考證甲戌本題跋真?zhèn)蔚闹匾C據(jù)之一”。其所披露的李之郇(李伯盂)材料,為進一步探討提供了新線索。
追索王憲明先生的用意,并無否認李之郇與翁同龢的交往之意;只不過說劉銓福與翁同龢“頗有交往”,不必經(jīng)他人為介而已。孫海橋博士則從人際關系親疏入手,證明李之郇(李伯盂)與翁同龢的親密程度,超過劉銓福。其思路是從翁同龢無子、故立其次兄翁同爵之子翁曾翰為嗣落筆。他不但研究了翁同龢日記,還研究了翁曾翰日記,故相當有把握地說:“劉銓福、李之郇二人與翁氏家族之間的關系親近程度不同。《翁同龢日記》多處提及劉銓福,其與翁同龢相識是毋庸置疑的,但劉銓福與翁曾翰之間的直接交往卻極少。”盡管“《翁同龢日記》自始至終沒有出現(xiàn)‘李伯孟’”,但“據(jù)翁曾翰的描述,‘李伯孟’應當與翁同龢非常熟悉,翁同龢才會邀請其來家讀畫、圍棋,且能盡興”。所以,“李之郇與翁氏家族的親密程度是遠超劉銓福的”,“其關于翁同龢所藏《石頭記》的說法可信度很高”。他還描繪出李之郇利用襄助喪事的機會,“得以一窺翁同龢藏書,或者翁曾翰曾向李之郇透露過翁同龢藏有這樣一部《石頭記》,而劉銓福與翁氏家族的關系尚未親近到能夠直接獲知這個信息,而只能通過李之郇間接得知”的圖景。
王憲明先生指出:“翁同龢連母親打嗝都寫入日記,卻從未提及《紅樓夢》版本”,對“翁叔平殿撰有原本”從根本上提出質疑。又舉翁同龢光緒六年十二月初十日在總理衙門會見外國使節(jié),有位美國人提及《紅樓夢》,遭翁氏呵斥為例,證明翁同龢瞧不上《紅樓夢》,更不至沉迷《紅樓夢》版本。孫海橋博士反駁道:
《翁同龢日記》存在傾向性,部分事件不記,部分事件則經(jīng)過刪改,其不記載《石頭記》,并不代表翁同龢未收藏《石頭記》。翁同龢珍藏的部分古籍善本在日記中并未記載,如翁同龢記載他曾觀賞朱學勤所藏的宋刻本《說苑》,但翁氏本人也收藏了一部宋咸淳刻本《說苑》,民國時期傅增湘自翁同龢從孫翁之熹處得見該書并撰寫了題跋,但翁同龢日記中卻未記載這部書。而且,翁同龢在日記中唯一一次記載《紅樓夢》,是在光緒六年十二月初十的外交場合,當日有外國使者十人到場,其中美國使者兩人,“頗讀書,一云經(jīng)史外兼看《紅樓夢》,余斥其不當看”。但這僅僅是翁同龢的一面之詞,清末列強環(huán)伺,清政府謹小慎微,唯恐惹得洋大人不快,而身為工部尚書的翁同龢,會在正式外交場合,因為洋人看《紅樓夢》而“斥其不當看”?更加有可能的是,他只是向美國人指出,不應當在經(jīng)史之外以《紅樓夢》為讀書學習途徑,并不代表他對《紅樓夢》這部書進行了批判。假設翁同龢真的在外交場合抨擊了《紅樓夢》,但這種冠冕堂皇的發(fā)言也很難說就是他的真正態(tài)度。翁同龢身為同治、光緒兩朝帝師,擔負教導小皇帝的重任,而《紅樓夢》在官方的名聲一向不好,被目為“誨淫誨盜”之書,清代后期地方上查禁“淫書”時基本都包括《紅樓夢》,身為帝師而看《紅樓夢》,必然會對其仕途產生消極影響。以上幾種原因都有可能導致翁同龢在日記里不記載其收藏《石頭記》。
任何人寫日記都存在傾向性,部分事件不記,部分事件經(jīng)過刪改,是不須證明的。以翁氏收藏《說苑》,《翁同龢日記》卻未記載這部書,反證其不記載《石頭記》并不代表未收藏《石頭記》,這種類比,頗覺牽強。日記明明記載“斥其不當看”,怎么會是“翁同龢的一面之詞”?同一部《翁同龢日記》,不能高下隨心,將有作無,或將無作有。至于說“清末列強環(huán)伺,清政府謹小慎微,唯恐惹得洋大人不快”,身為工部尚書的翁同龢,不會在正式外交場合斥責洋人,則可能是受了《官場現(xiàn)形記》的影響。所謂“《紅樓夢》在官方的名聲一向不好”,翁同龢身為帝師而看《紅樓夢》,必然會對其仕途產生消極影響,更是想當然之辭。據(jù)徐珂《清稗類鈔·著述類》,光緒庚子,有人遺書兩箱,乃精楷鈔本《紅樓夢》全部,抄之者各注姓名于中縫,則陸潤庠數(shù)十人也。其書每頁之上均有細字朱批,知出于孝欽后之手,蓋孝欽最喜愛《紅樓夢》也。鄧之誠《骨董瑣記》卷六亦載:“聞孝欽后好讀說部,略能背誦,尤熟于《紅樓》,時引史太君自比?!贝褥缶娱L春宮,五十壽誕重修,游廊繪有十八幅以《紅樓夢》為題材的巨幅壁畫,中有怡紅院、瀟湘館、大觀園等,畫筆精細,典雅清秀。上有好,下必甚焉。翁同龢不像陸潤庠等鈔錄《紅樓夢》以逢迎慈禧太后,說明真的是瞧不上《紅樓夢》,他之不收藏《紅樓夢》版本,毫不足怪。
可見,單憑“李伯盂郎中”一條,讓李之郇充當“劉銓福題跋非偽”的證人,確實有點難擔大任。況且劉銓福題跋不止這一條,據(jù)此斷定,“甲戌本后劉銓福題跋應是出自劉氏本人,并非歐陽健等學者所認為的偽作,題跋中所提及的‘李伯盂郎中’為安徽宣城人李之郇,其與翁同龢家族關系密切,所說的關于翁氏藏《石頭記》情況可信度較高”,不免有以偏概全之弊。試想,李之郇生平的考證,能證明“此本是《石頭記》真本,批者事皆目擊,故得其詳也”,“脂硯齋與雪芹同時人,目擊種種事,故批筆不從臆度”非偽么?不僅以李之郇生平為切入點做不到,以劉銓福生平為切入點也做不到。同治二年甲子(1864),相距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一百一十年,劉銓福與脂硯齋、曹雪芹,皆非同時代人,肯定“不在現(xiàn)場”。他充當“脂硯齋與雪芹”的證人,以“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衡量,跋語提供的是“零證據(jù)”(更不要說“真實而充分的證據(jù)”,且排除了所有“合理性懷疑”),如若提交莊嚴的法庭,法官會采信么?
可見,即便“題跋”是劉銓福所寫,也不能解決脂硯齋的身份。正如張昊蘇博士所說:“作為物質性的脂批本證明了脂硯齋的‘存在’,但卻并沒有嚴密說明脂硯齋究竟何人、脂本如何生成、文獻價值幾何,這些問題均應成為紅學文獻的‘基源問題’。”解決“劉銓福題跋”這一“基源問題”,恰是紅學文獻研究最重要的任務。
二 選項之二:“題跋”不是劉銓福所寫
根據(jù)“誰主張誰舉證”,判定“題跋”不是劉銓福所寫的理由和證據(jù),首先一條,是與客觀事實不符。
王憲明先生為揭發(fā)“妙復軒手批十二巨冊”之訛,特地去國家圖書館查閱了《妙復軒評石頭記》原稿,確認它不錄正文,但有某某句、某某段等標識;正文以草體為主,字體極小,每面十四行,行約三十三字,難以識別。孫桐生的整理工作,是以程甲本為底本,將張新之的評語“排比添注刻本之上,又親手合正文評語,編次鈔錄”(妙復軒評本題詩“十年心血編排盡,作述如何等量觀”自注)。
“十二巨冊”的“彌天大謊”,又涉及“此批本丁卯夏借與綿州孫小峰太守刻于湖南”的問題。金品芳先生指出:“劉銓福知此書‘刻于湖南’,當在光緒七年或稍后;他寫這則筆記,也當在光緒七年或稍后。有人說這則筆記‘也可能題于孫桐生求借此本并表明欲出資刊刻的當年(丁卯)’,其實,這一可能性是不存在的?!獋€人不可能在丁卯年就能預定十五年后的辛巳年會在何地辦何事,何況宦跡沉浮、宦囊拮據(jù)的孫桐生了?!睂憽邦}跋”者既沒見手稿原物,只看到光緒年間臥云山館刊本,遂有“手批十二巨冊”之臆測。
更重要的一條是,劉銓福其時已重病纏身。王憲明先生列舉證據(jù)有三:一是翁同龢同治六年丁卯正月十五日日記“子重疾不能陪”;二是同治七年戊辰三月廿四日日記“劉子重支離偃蹇,殆病風矣”;三是《大清畿輔列女傳·大興劉尹玉、子婦劉己未》云“病萎痺,其女己未,年甫十二齡,侍疾床前”(劉尹玉為劉銓福之妺,劉己未為劉銓福之女)等。這些細致記載逼近真相:“劉銓福至少從同治六年初(也就是他將《妙復軒評石頭記》瞞下著作者信息轉借孫桐生之時)就患病在身,逐漸淡出翁同龢、徐桐的素食圈。自同治八年過后,杜門臥床,再沒在公共場所出現(xiàn)過,至同治十一年去世?!?/p>
關于劉銓福的行蹤,楊翰《息柯雜箸》更有明晰記載。楊翰(1812—1879),字伯飛,號海琴,又號息柯居士,直隸新城人,道光二十三年癸卯(1843)舉人,二十五年乙巳(1845)進士,由翰林院編修出守湖南永州府,遷辰永沅靖兵備道,有《抱遺堂詩文集》《息柯雜著》《息柯箋事》《蜀詩征續(xù)》《讀畫錄》《志林》《詩話》等,考據(jù)金石,討論書畫,文詞詩歌,靡不精能。《息柯雜著》有同治十二年癸酉(1873)羊城曜山房刻本,其卷一首篇,即《跋劉子重藏君子館甎拓本》:
《三輔黃圖》:河間獻王置客館二十馀區(qū),以待學者,君子館其一也。歐陽《集古錄》嘆西漢文字為絕少,蓋自張師帶鉤半兩泉字之外,無有古于是甎者。世傳金石足證史者多,足翊經(jīng)者少。此甎與毛博士傳詩事有關會,更可寶也。苗君仙露,得甎甚多,子重世長,授學肅寧,搜羅尤富。憶自癸丑歲,馳驅戎馬間,屢過其地,荒榛斷甓,人煙曠絕,苗君年衰老,扶杖以出,尚與予考遺文、訂古韻,相與念子重在湖湘間,同閱兵燹,蒼涼懷舊,旋又別苗君以去,益嘅嘆久之。越二年來,予守永州,過長沙,喜晤子重,以裝背拓本屬記。子重近于訓詁考證之學逾精進,為題甎祖樓,以庋此本。顧予與子重年尚壯盛,一離合間,已改須鬢。因念苗君益支離衰朽,及予與子重北歸,又未知聚散何如也。
按:苗仙露,河間府肅寧人,精六書諧聲之學,專門收藏漢代河間君子館磚。楊翰回顧咸豐三年(1853)會苗仙露情景,兼懷劉子重(銓福);又記越二年即咸豐五年(1855)過長沙,喜晤子重事。末云:“顧予與子重年尚壯盛,一離合間,已改須鬢。因念苗君益支離衰朽,及予與子重北歸,又未知聚散何如也?!笨芍藭r,劉銓?!耙迅捻汈W”,漸趨衰老矣。
而《息柯雜著》卷六《跋劉寬夫存萬輞岡畫梅蕊》(《馮其庸文集》第10卷誤為《息柯雜著》第四卷)則曰:
余得西江萬輞岡墨梅,裝池之。客曰:“子何寶是?”予曰:“篤念舊友也。——此劉寬夫太守物。”“寬老收藏金石書畫甚富,亦何寶是?”“蓋出守辰州,是時楚粵多故,所藏未攜至,偶得此,乃題句寄意。此幅作枯根上綴花數(shù)千百,皆蕊,無一朵開者。寬老拈出其句云:‘看花須及未開時?!靡馍詈瘛捓厦款}一字,必出人意外。予同游最久,商榷考辨最多。到長沙猶及一面,執(zhí)手嗚唈而已。今其子子重亦歿,所藏不知散佚否?予得之裝之,蓋以此也?!辈禺嬋怂鲿桩嫞擞洿耸?。
按:萬上遴(1739—1813),字殿卿,號輞岡,分宜城郊輞岡人,工山水,尤喜畫梅,獨創(chuàng)一格。劉寬夫,名位坦,道光乙酉(1825)拔貢,咸豐元年(1851)出守湖南辰州府,咸豐七年(1857)告病回京。劉寬夫題萬輞岡畫梅蕊云:“看花須及未開時?!鳖H得楊翰稱贊。劉寬夫、劉子重(劉銓福)父子都是著名的收藏家,楊翰皆深有交往(《息柯箋事》載《致劉子重》書信一通)。此文記“今其子子重亦歿”,關心點乃“所藏不知散佚否”,正是收藏家的典型心態(tài),應該確鑿無誤。劉寬夫卒于咸豐十一年(1861),楊翰得其所藏萬輞岡畫梅蕊當在其后;《息柯雜著》刻于同治十二年(1873),則劉銓福去世必在同治十一年(1872)之前。
其實,周汝昌先生《紅樓夢新證》,早引方宗誠《柏堂集后編》卷十七《譚瀛雅集圖記》謂:“朝鮮使者李敬之鴻廬以請頒朝至京師,貴州黃子壽編修招飲于興勝寺,縱談中外典章、法制、山川、人物。子壽因作《譚瀛雅集圖記》,各為詩文以記其勝?!侨胀嬚邽楦=钕骟抻^察、江西陳右銘太守、陳洛君大令及宗誠主客六人。期而以病未至者大興劉子重郎中。侍立于側者則子壽二子國器、國璪也。大清同治九年十月二十二日安徽方宗誠記?!彼酝锵У目谖堑溃骸巴瑫幘硭娜~一尚有《晚香齋詩鈔敘》一文,所記略同。此文所敘六人乃第一批與會的,后來還有續(xù)到的,故共達十五位。我們的劉子重偏偏那天病了,確是遺憾至今的。由是并可知他作刑部主事,時當同治八年;九年陞任郎中。以后的事則無可考了?!备屗磺樵傅氖牵骸拔覀兊膭⒆又亍辈粌H偏偏病了,而且偏偏在同治十一年死了,確是遺憾至今的——因為包括周汝昌先生在內的所有紅學家,是多么希望劉銓福死在光緒七年以后,就像他們希望曹寅晚卒幾年,好讓“孫子”曹雪芹趕上那“風月繁華之盛”一樣。
對照甲戌本同治七年戊辰(1868)秋一條跋語:“《紅樓夢》非但為小說別開生面,直是另一種筆墨。昔人文字有翻新法,學梵夾書;今則寫西法輪齒,仿《考工記》,如《紅樓夢》,實出四大奇書之外,李贄、金圣嘆皆未曾見也?!惫P墨揮灑自如、老到恣肆,能否出自前已“病萎痺”“支離偃蹇”的劉銓福之手,孫海橋博士竟無一字提及。張昊蘇博士說:“從邏輯上說,一旦舉出脂批本身的核心矛盾與疑似偽托,就應該由認脂批為真材料的紅學家論證、解釋這些矛盾,并提出對脂批史料價值的甄別方法?!睂O海橋一文既為全國高校古委會資助項目“《翁同龢題跋集》整理與研究”階段性成果,表明對翁同龢日記一定充分涉獵,更不應該選擇性忽略。
三 關鍵細節(jié)——題跋寫于“散頁”
既然題跋不出劉銓福之手,那么是誰寫的呢?孫海橋博士講了一句十分重要,盡管尚未意識其價值的話:
甲戌本《石頭記》有劉銓福及“青士”所撰的數(shù)條題跋,為兩張散頁,夾在書中,并未進行裝訂。
這就是說,孫海橋博士也看出“劉銓福題跋”不是寫在甲戌鈔本書尾空白處,而是寫于“散頁”上的。這個問題,早在二十六年前金品芳先生就覺察了:
甲戌本抄手用作抄寫的紙頁都是對折起來的,因而一頁有A、B兩面,中間有騎縫;騎縫上均上題“石頭記”、中標卷數(shù)和頁數(shù)、下署“脂硯齋”。劉銓福最早的一則題辭寫于“癸亥春日”,寫在第二頁A面(如果是對折起來的話)的正中。如果寫有七則文字的紙頁是抄手遺留在第二十八回后的空白頁,那末,他為什么從第二頁開始題寫而不從第一頁開始題寫呢?為什么不從第二十八回末頁B面尚有十行空白處開始題寫呢?……這種種跡象表明,寫有七則文字的兩頁紙頁,不是對折起來的,而是單頁的,它沒有A、B兩面,而只有一面,因而沒有騎縫。這種種跡象還進而表明,寫有七則文字的兩頁紙頁,原不是抄手遺留在第二十八回后的空白頁,而是收藏家劉銓福自備的紙頁。
甲戌本第二十八回總評B面僅兩行文字,其后有可寫十行的空白,這正是寫跋語的最佳處。“劉銓?!辈粚懺谏厦娑米詡浼垙垼欢碛袡C杼。我當時判斷:“寫有劉銓福跋語的紙頁是沒有AB兩面與騎縫的單頁。也就是說,不是寫在甲戌本任何一回后幅的空白頁上,而是寫在獨立于本子之外的紙頁上的?!爆F(xiàn)在看來,都不如孫海橋博士的“散頁”來得準確。
孫海橋博士既然已經(jīng)看出:劉銓福的題跋是“夾在書中,并未進行裝訂”,也一定會同意金品芳先生“時序的倒置,紙頁正背面的倒置,這絕非劉銓福這樣的收藏家所為”的判斷;如果他進一步意識到,甲戌本《石頭記》不是劉銓?;钪鴷r向世人展示的,也不是在他死后立即散落人間的,它第一次現(xiàn)世是1927年,第一次為人所知是1928年,離1863年已是六十五六年之后。在這六十五六年間,誰都可能在這兩張散頁寫字,并將其夾進書中。
且讓我們來還原“散頁”上制作“劉銓福題跋”的流程,并揣摩其人的心理動態(tài):
第一步:起初,其人只打算寫一條題跋,所以寫在“散頁”正中(如果計劃寫多條,此條應寫在右側):“《紅樓夢》紛紛效顰者,無一可取,唯《癡人說夢》一種及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一種尚可翫,惜不得與佟四哥三弦子一彈唱耳。此本是《石頭記》真本,批者事皆目擊,故得其詳也。癸亥春日,白云吟客筆?!?/p>
“白云吟客”是劉銓福之號,證明炮制者是具備常識的。本條命意是“此本是《石頭記》真本,批者事皆目擊,故得其詳也”,為的是抬高甲戌本的價值。但為了顯示“劉銓?!钡牟艢?,劈頭來了一句“《紅樓夢》紛紛效顰者,無一可取”。因潛意識驅使,把《癡人說夢》與《紅樓夢說夢》頌揚一番;不知小說《紅樓夢》的“紛紛效顰者”,應是如《歧路燈》《兒女英雄傳》一類的仿作,而不是如《癡人說夢》一類的評點。
第二步:題跋如果只有一條,居于紙頁正中,大大方方,體體面面,倒也勉可塞責。正如孫海橋博士所說:“由于劉銓福在落筆時并未考慮到之后還將續(xù)寫題跋,于是將此條寫在了紙張最中間,故此條題跋的行間距也最為舒朗?!辈涣蠈懞煤螅轿虻健按吮尽薄芭摺痹圃?,未免過于含糊,應點出“脂本”“脂硯齋”才對。于是在左側加了一條:“脂硯與雪芹同時人,目擊種種事故,批筆不從臆度。原文與刊本有不同處,尚留真面,惜止存八卷,海內收藏家有副本,愿抄補全之,則妙矣。五月廿七日閱,又記。
落款于兩三個月后的五月二十七日,為的是有“距離感”;將“批者”易為“脂硯”,則是突出正題,彌補上條的疏失。弄巧成拙的是,強調原本“止存八卷”,卻忘了甲戌本每葉中縫皆標明卷數(shù),第一回中縫作“卷一”,第二回中縫作“卷二”,分明是以一回為一卷的;甲戌本殘存十六回,應有十六卷;題跋卻說“惜止存八卷”,表明這位在“散頁”上寫題跋的人,甚至沒有弄清楚回數(shù)與卷數(shù)的關系。
第三步:以上兩條雖然落實了重點,但自感缺乏“權威性”,于是有了第三條題跋。只是紙張左邊已無空白,只好貼近第一條右側寫上一行;由于空位不夠,下面拖出了四個字:“李伯盂郎中言翁叔平殿撰有原本而無脂批,與此文不同?!?/p>
搬出“翁叔平殿撰”的名頭,無非是拉大旗做虎皮,嚇唬人罷了。其人也許以為劉銓福區(qū)區(qū)刑部主事,巴結不上翁同龢,就讓刑部員外郎李伯盂帶話,殊不知劉銓福與翁叔平早有交往,故有此誤。
本條最值得注意的,是將脂硯齋批語簡稱“脂批”。據(jù)已知材料,世上最早提到脂硯齋、自稱“耽于紅學,曾見脂硯齋第四次改本,著《脂硯馀聞》一篇”的是陶洙。陶洙是常州人,李之郇亦為常州人。1925年,陶洙曾為武進陶湘精刻彩印本《李仲明營造法式》出力,而江南圖書館丁氏鈔本《營造法式》,即為李之郇舊藏。
第四步:“云客”是誰?癸亥、戊辰是哪一年?胡適也不清楚,問詢之后,便在天頭上加了朱批:“大興劉銓福,字子重,是北京藏書家,他初跋此本在同治二年癸亥(一八六三),五月廿七日跋當在同年。他長跋在戊辰,為同治七年(一八六八)。胡適?!弊⒊觥霸瓶汀本褪莿尭#锖ナ峭味辏ㄒ话肆?,戊辰是同治七年(一八六八),為的是供自己備查。胡適的題記不偏不倚寫在三條批題跋之上,應是緊接完成的。
第五步:寫好三條之后,其人忽然想到:翁叔平縱然官高爵顯,畢竟不是紅學圈中之人,還得拉一名“紅學家”來壯行色,這又想到了孫桐生,于是緊貼右側寫下了第四條題跋。因字數(shù)稍多,紙張空白不夠,只好抬升占據(jù)天頭部位,寫成兩行:“近日又得妙復軒手批十二巨冊,語雖近鑿,而于《紅樓夢》味之亦深矣。云客又記?!毕录印鞍I癐”印。
本條上端二行,即“近日又得妙”“味之亦深矣”各五字,不正常地向右側偏斜,證明左側已有胡適題記在,故下意識地予以避讓。從另一角度看,胡適題記未涉及孫桐生,是其時還沒有題寫“妙復軒手批十二巨冊”與“丁卯夏借與綿州孫小峰太守”,否則就應該加上“孫桐生”與“丁卯”的小注了——因為胡適對孫桐生同樣不清楚。
“阿癐癐”為吳方言,見褚人獲《堅瓠首集》卷之三《阿癐癐》:“吳俗小兒遇可羞事,必齊拍手叫‘阿癐癐’,不知所起?!鳖愃啤鞍I癐”的吳語,如“阿育喂”“啊喲癐”,至今還活在吳語區(qū)人民的口語中。劉銓福是順天大興人,道光二十八年(1848)三月至咸豐元年(1851)任直隸河間府肅寧縣教諭,其后隨父劉位坦去了湖南,同治六年(1866)春任職刑部主事。出生于北方又未在吳語區(qū)生活過的劉銓福,不會明白“阿癐癐”的意思,可能連“阿癐癐”都沒聽過。在“劉銓福跋”后加蓋“阿癐癐”,完全是吳地人故弄玄虛的造作。
第六步:寫好上條之后,其人發(fā)覺既沒講清“妙復軒”是怎么回事,“近日”一語又過于籠統(tǒng)。為彌補此一漏洞,不得不在右側又加一跋:“此批本丁卯夏借與綿州孫小峰太守刻于湖南?!?/p>
“此批本”的“此”代指什么?左側貼近一條說“近日又得妙復軒手批十二巨冊”,則應指妙復軒手批本;但跋語是題甲戌本的,恍惚間似乎又代指甲戌本了。這就造成了一種錯覺,或給人巧妙的暗示:劉銓福在將妙復軒本借給孫桐生同時,將這個甲戌本也借給了他。此條一出,便讓甲戌本與《紅樓夢》批點家孫桐生建立了聯(lián)系,并借助他的“鑒定”,肯定了甲戌本的價值。炮制者的精明處在于,“題跋”并未直說孫桐生看過甲戌本,而只是說妙復軒本刻于湖南,忘記了時間在光緒七年,劉銓福已死了多年,豈能未卜先知?
“劉銓福題跋”五六條,為何東一榔頭西一棒、閃爍其辭呢?假如劉銓福確是知情者,就應該按照正規(guī)格式,提供一份準確書證,謂:“×××,字××,號脂硯齋,××××人也,生于××××年,卒于××××年。《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乃其××,目擊種種事故,批筆不從臆度。余藏×××著《×××》,記錄諸事甚確?!被蛘叻聴詈病栋蟿⒆又夭鼐羽^甎拓本》,寫一篇精妙漂亮的文字。怎奈無有可據(jù)的材料,只能出此下策了。
四 藏書家李之郇的“原本”標準與題跋截然相悖
孫海橋博士花費筆墨考證李之郇家世生平,雖亦提到“李之郇亦喜歡收藏古籍,多宋元刻本,與翁、潘二人癖好相同”,卻不曾突顯李之郇實為清末頗享大名的藏書家,對古籍版本的辨識、鑒定、???、鈔錄,都是十足的行家里手。
據(jù)宣城市歷史文化研究會常務副會長童達清先生《清末藏書家李之郇及其藏書》介紹,李之郇藏書既多且精,且不乏宋元明之善本。去世之后,藏書賣給江蘇布政使李鴻裔,李鴻裔又將其四分之一轉讓給丁丙。丁丙所得李之郇藏書,多見于《善本書室藏書志》,如《洪范統(tǒng)一》一卷、《瑟譜》六卷、《漢雋》十卷、《營造法式》三十六卷、《白虎通德論》二卷、《青社黃先生伐檀集》二卷、《龍云先生文集》三十卷、《渭南文集》五十二卷、《澗谷精選陸放翁詩前集》十卷、《須溪精選后集》八卷《別集》一卷、《校注橘山四六》二十卷、《熊勿軒先生文集》八卷、《潛齋先生文集》十一卷、《蒲室集》十五卷、《靜春堂詩集》四卷附錄一卷、《成性齋文集》九卷、《番易仲公李先生文集》三十卷附一卷、《邊華泉集》八卷、《空同先生集》六十六卷目錄三卷、《新安文獻志》一百卷、《歷代文紀》十四部二百四十八卷、《讀織錦回文法》一卷、《書史會要》九卷補遺一卷等22種;丁丙八千卷樓所得、《善本書室藏書志》未曾收錄的有《金淵集》、《啽囈集》等6種;為徐乃昌、繆荃孫、周紹良所得共76種。李之郇亦收藏清人著述,據(jù)童達清先生介紹,計有:
《絳云樓書目》不分卷,清錢謙益撰,鈔本。
《千頃堂書目》,清杭世駿撰,吳騫??北尽T乇逼綀D書館,1941年秋運往美國,1965年11月轉運臺灣地區(qū),現(xiàn)存臺灣“國立中央圖書館”。
《睫巢集》六卷后集一卷,清李鍇撰,乾隆六年洪肇楙刻、乾隆十年杜甲續(xù)刻本。今藏北京大學圖書館。
《船山遺書》五十六種二百九十三卷,同治四年曾國荃金陵刻本。今山東圖書館存二十九種九十七卷。
《鈕匪石文集》一卷,清鈕樹玉撰,稿本。
明確了李之郇藏書大家的身份,再檢看“題跋”提及的“李伯盂郎中言翁叔平殿撰有原本而無脂批”,就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為牽合一己的觀念,孫海橋博士寫道:“既然李伯盂在翁同龢處得見別本《石頭記》,故其必與翁同龢相識,方能知翁氏藏書情況?!睂ⅰ霸尽鄙酶臑椤皠e本”,這種做法頗不合規(guī)。
李之郇是版本鑒定的內行,在他的法眼里,什么是“原本”什么是“稿本”,什么是“刻本”什么是“鈔本”,什么是“白文本”什么是“批點本”,肯定是歷歷分明、不容混淆的。那么,李之郇判定翁叔平殿撰“原本”的標準是什么?是“無脂批”也。李之郇當然知道,任何著述的原本都是無批評的白文本;加了批語的本子,必然是后出的——這種意念,與胡適1921年批評有正書局“那‘原本’兩字也不妥當”的理由是貫通的:“這本已有總評,有夾評,有韻文的評贊,又往往有‘題’詩,有時又將評語鈔入正文(如第二回),可見已是很晚的鈔本,決不是‘原本’了?!?/p>
孫海橋博士一意要李之郇充當“劉銓福的題跋不偽”的證人,偏偏沒有注意他的原話是“有原本而無脂批,與此文不同”。假定劉銓福與李之郇相識,又是版本鑒定的同道,在得到甲戌本之后,定然向李之郇作了通報:“此本是《石頭記》真本,批者事皆目擊?!倍钪ú灰詾槿唬ㄟ@種不以為然,在胡適的“紅學朋友”俞平伯、顧頡剛身上,也表現(xiàn)出來了),道是翁同龢藏的《石頭記》才是原本,其標志恰是“無脂批”。孫海橋博士反躬自問:李之郇的“原本”論,是支持了劉銓福,還是否定了劉銓福?劉銓福在題跋中將李之郇的話彰明昭著地寫進去,豈不是在給自己打臉?
相反才能相成。此番討論不在判定誰是寫題跋的“真身”,而是讓藏書家李之郇的“原本”標準,與“劉銓福題跋”處于截然相悖的窘境。版本研究,自有先后、優(yōu)劣、真?zhèn)沃?。先后,既有程、脂先后,與甲、己、庚先后之辨;優(yōu)劣,既有程、脂優(yōu)劣,與甲、己、庚優(yōu)劣之辨。唯對于真?zhèn)沃?,多?shù)人好像并不在意,而這才是最最重要的一環(huán)。正如張載《經(jīng)學理窟·義理篇》所說:“于不疑處有疑,方是進矣?!奔幢闶呛m,也常將“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掛在嘴邊。
轟轟烈烈的紅學辨?zhèn)危瑔⑹加?991年。有人將我的觀點概括為“程前脂后”,其實并不完整。我的觀念是“程前脂后”“程優(yōu)脂劣”“程真脂偽”以及三者的高度統(tǒng)一,核心是脂本的辨?zhèn)?。記得大辯論剛剛開始,張俊先生就評價是“打了個平手”。三十二年彈指一揮間,天平正在向我方傾斜。標志之一,就是蔡義江先生的改弦易轍。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1927年出現(xiàn)以來,紅學家對書題“重評”二字,都解釋為“第二次評”,并據(jù)此推算“在此前后評閱的次數(shù)”,甚至斷言脂硯齋作為曹雪芹的長輩或親友,不是和小說“兩不沾惹”的人物;他不僅熟悉曹雪芹的家世生平、思想性格,是共同生活的“身歷者”和“經(jīng)過者”,而且參與了《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修改和整理定稿,是《紅樓夢》創(chuàng)作的權威指導者和決策者。拙文《脂本“原稿面貌”辨證》,明白反駁道:
所謂“重評”,并不是脂硯齋自己的“第二次”批評,而是針對風行于世的大量批評的再批評,“重評”云云,本身就意味著它的晚出。
這是紅學史上第一次將“所謂‘重評’,并不是脂硯齋自己的‘第二次’批評”形諸文字。十二年后的2005年,呂啟祥指出:
在這里,有一點令人豁然醒悟值得特別提出的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重評”習慣上都望文生義地理解為第二次評,并據(jù)此推算在此前后評閱的次數(shù)。蔡著明確指出“重評”的含義不是第二次評,而是相對于在他之前的“諸公”之評而言的。
但蔡義江先生并沒有交代,他關于脂硯齋“是為將來讀者而批的”,可能是從我文章中承襲而來的。請看我是樣說的:
我們不妨從這樣的角度來提出問題:脂硯齋的批語,是在《紅樓夢》屬稿的時候邊寫邊批的呢,還是在全書完稿以后才著手批點的?或者換一種提法:脂硯齋的批語,是批給作者看的、目的是為了提出自己的批評修改意見呢,還是批給讀者看的、目的是為了幫助讀者理解鑒賞作品?
且不管其中關系,單是蔡義江先生的改弦更張,還是值得歡迎的,它標志著主流紅學“脂本原本論”的破口,是朝“原本而無脂批論”的退卻,應該大書特書。
脂本信奉者的營壘中,有不少是認真做學問的。如曹震先生率先判斷上海卞藏本是后人作偽;曹立波先生率先判斷北師大脂抄本是后人作偽;沈治鈞先生率先判斷天津庚寅本是后人作偽。對于十二個抄本,有人認為只有列藏本可靠,有人認為只有楊藏本可靠,有人認為只有舒序本可靠。換句話說,在他們的意識里,其他十一種號稱“脂本”的抄本,都是不可靠的(“不可靠”乃是作偽的別一種說法)。就具體單個人計算,他們和我的共同點可達91.66%;而質疑的思維方式、論證方法、所舉例證,和我對全部脂本的質疑并無二致。
可惜在關鍵時刻,止住了腳步。如沈治鈞先生撰《克萊特與甲戌本縮微膠卷》,為的是弄清“甲戌本遞藏傳閱史上的一個謎”。憑他的學識眼光,能看出胡適“只談那三套膠卷而絕口不提國會圖書館,是故意的”,何不質疑胡適將甲戌本拆散重新裝訂,有沒有“故意”的動機?真正的藏書家,對于古本、孤本、珍本、善本,必持敬畏之心,絕不會輕易將其拆散重裝,甚至自己在封面上題寫書名——因為那將破壞其文物性,貶損其固有的價值。胡適何嘗不明此理?他之所以這樣做,自然有不得已的苦衷——因為要將那“散頁”狀的“劉銓福題跋”歸并到甲戌本中去,就非重新裝訂不可。而拆散以后,居然連原書是一冊、三冊都記不清了。
(歐陽健,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