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清代是歷史上第二次宗韓高潮,也是韓詩經(jīng)典化的重要時期。詩學領(lǐng)域,逐漸揭示韓詩在詩歌史上舟楫價值,確立其經(jīng)典地位;文獻領(lǐng)域,編選刊刻韓詩文獻,替韓詩辯護,擴大韓詩的影響力,為韓詩經(jīng)典化提供了文本保障;闡釋領(lǐng)域,深入挖掘韓詩的性情面目與藝術(shù)價值,不斷豐富韓詩經(jīng)典化的內(nèi)涵;創(chuàng)作領(lǐng)域,以韓詩為指引,尋繹清詩面貌,學韓模韓,彰顯出韓詩的典范意義。在前代研韓基礎(chǔ)上,通過諸領(lǐng)域的合力作用,至晚清完成了韓詩經(jīng)典化的建構(gòu)。
[關(guān)鍵詞] 韓詩地位; 韓詩文獻; 性情面目; 藝術(shù)價值; 經(jīng)典建構(gòu)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4005(2024)03-0052-09
作為文學史上的大家,韓愈詩歌的經(jīng)典化是文學史上的重要現(xiàn)象。蔣寅先生說:“如果說韓愈的變革隱含著一種現(xiàn)代性的話,那么其變革被認可就是詩歌史進入現(xiàn)代的標志。從這個意義上說,韓愈詩歌的經(jīng)典化過程,意義遠遠超出了一般作家的接受史,而與中國詩歌的現(xiàn)代性進程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1]清初葉燮高度評價韓詩的創(chuàng)變功績,標志著韓詩接受的歷史性變革,是韓詩經(jīng)典化建構(gòu)過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相對韓文,韓詩的接受過程比較復雜,其經(jīng)典化也經(jīng)歷了漫長的時期。中晚唐時期,韓詩被韓文遮蔽,關(guān)注較少。宋代是歷史上第一個宗韓高潮,韓詩也深受推崇,成為創(chuàng)作典范,但在詩學領(lǐng)域卻爭議較多,隨著辨體理論的發(fā)展,對其評價呈現(xiàn)兩極對立狀態(tài),韓詩經(jīng)典地位亦未被確立。宋人研韓成果豐富,對韓詩考校精深,但對其內(nèi)在特質(zhì)與藝術(shù)價值的分析還未形成體系,沒有上升至學理的層面。金元研治韓詩新成果較少,基本未出宋人之右。明代辨體意識更加濃厚,“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風氣盛行,韓詩接受處于沉寂期,對韓詩的批評也更為激烈。宋以來,韓詩接受為其經(jīng)典化奠定了深厚的基礎(chǔ)。韓詩經(jīng)典化完成于何時?蔣寅先生明確說:“最遲到乾隆時代,以杜、韓、蘇為三大家的觀念已流行于世?!俳?jīng)翁方綱、程恩澤、曾國藩、鄭珍等承傳發(fā)揮,韓愈終于確立起不可動搖的宗師地位?!盵1]從道咸時期整個宗韓情況來看,至此確實完成了韓詩的經(jīng)典化。這一經(jīng)典化過程是如何建構(gòu)的?童慶炳先生曾說在文學經(jīng)典建構(gòu)的外部因素中,文學理論與批評的觀念的變遷是文學經(jīng)典建構(gòu)的先導,對經(jīng)典的選擇具有重要作用[2]86。清初經(jīng)學復興,詩壇在糾正明代詩歌模擬空浮弊病基礎(chǔ)上重構(gòu)詩學體系,恢復儒家傳統(tǒng)詩教,唐宋之爭中宗宋風氣漸趨盛行。根柢六經(jīng)、勇于創(chuàng)新但受明代詩壇冷落的韓詩契合清初文學生態(tài)環(huán)境,被詩壇重新選擇,助推第二次宗韓高潮的到來,也開啟了韓詩經(jīng)典化的重要歷程。
一、與李杜蘇并稱,確立韓愈的宗師地位
有清一代,韓愈在詩歌史上與李(白)杜(甫)蘇(軾)大家并稱,被作為打通古代詩歌詩史的樞紐,逐步確立其經(jīng)典的中心地位。而杜韓并稱,是韓詩地位提升的重要標志。李文博《“杜韓”并稱考論——從韓愈詩歌的地位升降談起》①和查金萍《“杜韓”:從并提到并稱》②探討了此現(xiàn)象的演變歷史。明代辨體觀念強烈,詩文各異成為文壇主流意識,“詩必盛唐”觀念盛行。韓愈以文為詩,備受爭議,韓詩研治處于低谷。喬億曰:“明代詩人,尊唐攘宋,無道韓、蘇、白、陸體者。”[3]1106此論雖過,但也道出了韓詩受冷落的事實。清初詩壇恢復儒家詩教觀,破除門戶之爭,力圖打通古典詩歌史,尋繹新的詩學路徑,探尋清詩面目??滴跚捌?,宗宋之風逐漸勝出。韓愈遠紹六經(jīng),近承李杜,下啟宋詩門戶,被看作詩學范型,其與杜甫、宋詩關(guān)系是清初詩人為其辯護的重要視角,成為探討的熱點。王士禛較早從古詩角度闡明杜韓關(guān)系,曰:“杜七言千古標準,自錢、劉、元、白以來,無能步趨者。貞元、元和間,能學杜者唯韓文公一人耳?!盵4]95其弟子汪懋麟進一步強調(diào)學韓對學杜的重要性,曰:“甫之學鮮能傳之者,傳之者惟愈……學詩者必明乎愈,而后知乎甫;知乎甫,乃益知乎愈。而不知愈,竊謂知甫者,則亦不知者而已?!盵5]243韓愈與杜甫關(guān)系被深入揭示,其開宋詩門戶之功績也被高度肯定??滴醵迥辏?686),詩論家葉燮曰:“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宋之蘇、梅、歐、蘇、王、黃,皆愈為之發(fā)其端,可謂極盛?!盵6]8葉燮著重突出韓愈在詩歌史上的創(chuàng)變之功,可謂是清代韓詩的第一讀者,其對韓詩的評論基本奠定了清代韓詩接受面貌。葉燮又率先將韓與杜蘇并立,曰:“杜甫之詩獨冠今古。此外上下千余年,作者代有,惟韓愈、蘇軾其才力能與甫抗衡,鼎立為三?!盵6]51葉燮友人汪森承其觀點,闡明韓愈打通杜甫和宋詩的樞紐地位:“自廬陵歐陽公得先生遺集,學為古文,而眉山、臨川諸公一時并起,其聲詩之盛蔚然,遂成大觀,大抵師范乎杜而取于先生者為多?!盵7]入宋必經(jīng)韓,學杜必學韓,學韓且能自成面目為清人所看重,田雯曰:“七言古詩至唐末式微甚矣,歐陽文忠公崛起宋代,直接杜韓之派而光大之,詩之幸也?!焦仍姀亩彭n脫化而出,創(chuàng)新辟奇,風標娟秀,陵前轢后,有一無兩?!盵8]353由韓而入,上可追杜,下可入宋,最終自具特征,這正符合清人登岸舍筏探尋清詩面目的理念,由此清初初步構(gòu)建起了由韓而入上追杜下入宋的詩學門徑,突出韓詩的津筏價值。
清中期士人沿著清初宗韓路徑,從自身實踐總結(jié),在古體詩方面勾勒出更為具體的由韓而入的杜、韓、蘇、黃詩學路徑,并進一步推溯至先秦,彰顯韓詩的舟楫作用。性靈派領(lǐng)袖袁枚詩法不拘一格,但指明古詩學習門徑:“余嘗教人,古風須學李、杜、韓、蘇四大家?!盵9]245肌理派代表翁方綱論詩重學問,倡導詩學路徑曰:“詩必精研杜、韓、蘇、黃,以厚其根柢,而后其詞不囿于一偏?!盵10]638“江右三大家”之蔣士銓自述詩學由韓而入,終自具面貌,曰:“予十五齡學詩,讀李義山愛之,積之成四百首而病矣,十九付之一炬,改讀少陵、昌黎,四十始兼取蘇、黃而學之。五十棄去,惟直抒所見,不依傍古人,而為我之詩矣?!盵11]2060其詩學路徑也得到時人的肯定,朱庭珍評其曰:“江西詩家,以蔣心馀為第一。其詩才力沉雄生辣,意境已厚,是學昌黎、山谷而上摩工部之壘,故能自開生面,卓然成家?!盵12]1925蔣氏早年學李賀,之后由韓入,上追杜甫,下學蘇黃,最終詩歌自具特點,韓詩的舟筏作用顯而易見。桐城詩派亦遵循由韓而入的杜、韓、蘇、黃詩學譜系,并將之推廣至嶺南。姚鼐教授門人曰:“至古體詩,須先讀昌黎,然后上溯杜公,下采東坡,于此三家得門徑尋入,于中貫通變化,又系個人天分。”[13]133姚鼐強調(diào)由韓入,突出韓詩的舟楫作用。姚鼐弟子梅曾亮教授門生依然遵守此道,深受影響的廣西詩人朱琦自述詩學經(jīng)歷曰:“先生嘗為余言早年取徑香山,及與伯言梅郎中游,始改師杜、韓及北宋諸家。”[14]可見這一詩學路徑影響之廣。桐城詩派代表方東樹曰:“學黃必探源于杜韓,而學杜韓必以《經(jīng)》《騷》、漢、魏、阮、陶、謝、鮑為之源?!盵15]227由韓上溯至先秦、魏晉的詩學路徑被初步勾勒出來。江西文人魯九皋態(tài)度更明晰,曰:“吾由漢迄明,其間得大宗五人焉:曰曹子建、陶淵明、李太白、杜子美、韓昌黎,其他支分派別,各有攸屬。”[16]1359魯九皋將韓愈與曹植、陶淵明、李白、杜甫同列為詩歌史上五大家,更加明確了韓愈在詩歌史上的大師地位。
晚清詩壇在鞏固杜、韓、蘇、黃詩學譜系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突出由韓愈上通先秦的舟筏作用,確立韓愈的宗師地位。陳衍曰:“文端(祁寯藻)學有根柢,與程春海侍郎為杜、為韓、為蘇黃,輔以曾文正、何子貞、鄭子尹、莫子偲之倫,而后學人之言與詩人之言合,而恣其所指?!盵17]1程恩澤、祁寯藻為詩壇盟主,詩宗杜韓,在其引領(lǐng)下的宋詩派以杜韓為宗師,由杜韓而學蘇黃。宋詩派中堅力量曾國藩“學韓而嗜山谷”[18]10093。程、祁、曾位居高位,帶動晚晴詩壇遵循杜、韓、蘇、黃詩學路徑。金天羽曰:“詩至嘉道間,漁洋、歸愚、倉山三大支,皆至極弊。文弊而返于質(zhì),曾文正以回天之手,未試諸功業(yè),而先以詩教振一朝之墮緒,毅然宗師昌黎、山谷,天下響風。”[19]至此,韓詩的舟楫價值得以深刻體現(xiàn),韓愈在詩歌史上的宗師地位日益深入人心,不可動搖。直至清末,韓愈在詩歌史上的重要地位依然被高度認可,江蘇李詳說:“退之深于漢魏及《選》體、李杜諸公之作”[20]1075,學韓可上通先秦:“學韓公詩,于《騷》《雅》、陶謝一一具在?!盵20]907李詳極力宣揚韓詩,還有研治韓詩的著作《韓詩證選》,探討韓詩與《文選》關(guān)系。
二、編選韓詩,提升韓詩的影響力
在文獻領(lǐng)域,與李杜等大家并列的合選本和韓詩單行本文獻紛紛產(chǎn)生,這是清以前所少有的,無疑也是韓詩在詩歌史上地位提高的重要標志。韓詩文獻廣泛流播,推動韓詩流傳于各階層、各地域,擴大其影響,為韓詩經(jīng)典化的形成提供文本閱讀保障。
早在宋代,王安石有《四家詩選》,選取李白、杜甫、韓愈、歐陽修四家詩,凸顯了韓詩地位,但影響有限。清代較早推廣韓詩的合選本是清初余柏巖《唐宋四家詩選》,認定李、杜、韓、白、蘇、陸為唐宋六大家,因李杜集單行本較多,未予選錄,僅選韓愈、白居易、蘇軾、陸游四家詩。此選本高度重視韓詩,選錄100余首,選詩觀契合王士禛詩學思想,王士禛為其作序曰:“退之詩可選者多,不可選者少,去其不可選者甚難。樂天詩可選者少,不可選者多,存其可者亦難?!允侵貛r年少天資高,能讀書,工吟詠,眼光獨窺古人堂奧,其去韓之不可而存白之可者,與夫取蘇之少、取陸之多者,切與予心有契合焉?!盵21]卷首從中可見王士禛對韓詩的認可遠超白居易詩。韓詩的恢弘氣勢和醇雅風貌符合乾隆朝蒸蒸日上的國力和雅正的文學思想。乾隆十五年(1750),乾隆帝選定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蘇軾、陸游六家詩,館臣具體選定篇目,編選《御選唐宋詩醇》,韓詩入選103首。這部代表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選本極力宣揚韓詩,認為韓愈“本之《雅》《頌》”[22]547,又將其與李杜并立,曰“夫詩至足與李杜鼎立,而論定猶有待于千載之后”[22]548。此選本對韓詩地位的提升是一次質(zhì)的飛躍,影響巨大。梁章鉅曰:“唐以李、杜、韓、白為四大家,宋以蘇、陸為兩大家,自《御選唐宋詩醇》其論始定?!盵23]540《御選唐宋詩醇》流傳廣泛,其文學觀念影響普通士子。嘉慶二十一年(1816),為官陜南的直隸開州舉人馬允剛選刻《唐詩正聲》,將李、杜、韓、白四家詩單獨刊刻,成《唐詩正聲李杜韓白四家》十卷,便是受《詩醇》影響,曰“況李、杜、韓、白前人早有此稱,故遵其說而獨刻之,亦使讀者有所主而不至入于浮靡淺率,徒為吟風弄月之技也”[24]874。馬允剛選本尤為推崇韓詩,帶動陜南地區(qū)宗韓風氣的發(fā)展。這可以說是清代韓詩傳播史上的權(quán)威觀念在一般讀者中的推廣,建構(gòu)了經(jīng)典傳播的對話鏈,擴大了韓詩在下層士人中的影響力。
重要的合選本之外,韓詩單行文獻相繼產(chǎn)生,替韓詩辯護,宣揚韓詩價值,如汪懋麟《韓昌黎詩》、汪森《韓柳詩合集》(收錄韓詩近400首,可謂韓詩單行本)、顧嗣立《昌黎先生詩集注》(以下簡稱“顧注本”)。宗宋者汪懋麟推重韓詩,于康熙九年(1670)編選韓詩作為自己學習的范本。桐鄉(xiāng)汪森鑒于一直以來韓詩被遮蔽的現(xiàn)象,刊刻韓詩,并逐首批點,面向社會推廣韓詩。其《韓昌黎詩序》曰:“乃近代之論者惑于以文為詩之說,輒以無韻之文而掩先生之詩。”[7]卷首此本產(chǎn)生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之前,是現(xiàn)存最早的韓詩單行批本,揭示韓詩在詩歌史上的價值,擴大其影響。稍后顧嗣立注韓詩,亦是同樣目的,曰:“余于詩雅宗仰昌黎先生,而論先生詩者,或有以文為詩之誚,至直斥為不工。蓋其論始于陳后山,自宋迄明更相附和,而先生之詩幾為其文所掩而不能自伸。余竊怪說者不深考其源流,而妄為此呶呶也。”[25]卷首此本刊刻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是歷史上第一種韓詩單行注本,也是清代流傳甚廣、影響極大的韓詩文獻。此本刊刻后吸引了一大批詩壇名家批點,如姜宸英、嚴虞惇、查慎行、朱彝尊等,皆有批點本。其中過錄有朱彝尊、何焯韓詩批語的顧注本被多次刊刻,在普通士人中廣泛流播,成為清人學習韓詩的重要文獻。道光十六年(1836),穆彰阿膺德堂整理刊刻,彭邦疇為其作序曰:
惟韓詩如高山喬岳無不包孕,洪波巨浸莫可端倪。局聲調(diào)者病其艱澀,蹈空虛者厭其精詳,故學韓詩難,即讀韓詩亦不易。鶴舫協(xié)揆一日出所藏博西齋前輩手錄何義門、朱竹垞兩先生批韓詩本以示余。伏讀再四,譬之崇期劇驂,交錯歧出,由之而得正軌焉;天梯石棧,縋幽鑿險,循之而得廣場焉。[25]卷首
彭邦疇較為準確地概括了韓詩風格多樣化的特點,指出詩壇評論韓詩存在的偏頗,即格調(diào)說、神韻說因各自詩學標準的局限性而誤解韓詩。在重真性情的詩學思潮下,清人善于揭示韓詩蘊含的真性情,這一點在朱、汪、何的韓詩批點中尤為突出。這些承載著清人研究心得的韓詩文獻有利于士人學習韓詩,解讀韓詩,推廣韓詩,正如彭氏所說朱、何二人的韓詩批點成果對讀者解讀韓詩極具指導意義。
顧注本之后,桐城方世舉在顧注本基礎(chǔ)上再次注韓詩,成《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十二卷(以下簡稱方注本),由其友人盧見曾雅雨堂刻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此書是歷史上第二種韓詩單行注本,開創(chuàng)韓詩編年編排的體例,箋注細致,新見迭出,受到時人章學誠、王鳴盛等高度評價,影響深遠。方注本刊刻后也產(chǎn)生了一系列名家批本,如沈德潛、紀昀、李憲喬等皆有批點本。箋注與批點珠聯(lián)璧合,利于讀者解讀韓詩。梁章鉅曰:“今欲求一初學讀本,惟近人方扶南所輯《編年箋注》十二卷,簡而能賅,尚有條理;再求吾師紀文達公所批點之本,合而讀之,亦可得其大凡矣?!盵23]卷二一影響最大的是山東高密詩人李憲喬批點本。李憲喬仕宦粵西時期批點此本,揭示韓詩性情和風人之旨,被時人視為解讀韓詩的珍寶,多次過錄,產(chǎn)生數(shù)種過錄本,成為粵西文人研讀韓詩的必備文獻。中山大學圖書館藏李憲喬批點方世舉《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的過錄本,有王拯題記:
高密李子喬憲喬,曩官吾粵,平生尤用力韓詩者,評點精辟,多所發(fā)明,此本丹筆所過錄者是也。道光戊戌,余自禮部放歸,故友臨川李小廬嘗出以示,因借讀之。過錄未竟,咸豐丙辰京師,又從漢陽葉二潤臣所錄藏本補錄一二。顧時時憶李氏藏本,未嘗去心。同治戊辰引歸桂林二年余矣,日與唐子仲方談?wù)f及此,仲方見謂書今見存某處,喜屬借觀,惜乃霉蠹斷爛,頗不復任翻閱。[26]
題記中涉及人物簡況如下:施晉,江蘇常州無錫人,曾與黃景仁、劉大觀、洪亮吉游嶺南。松圃,即李秉禮,祖籍江西省臨川縣,寄籍桂林,與李憲喬交好。李小廬,李秉禮子李宗瀛,廣西“杉湖詩派”成員;松孫,李宗瀛侄子。王拯、唐岳為廣西文壇大家、藏書家,與李宗瀛、松孫交往密切。葉名澧,湖北漢陽人,曾游歷廣西,為官京師,與王拯、唐岳過從甚密。從題記可知,李憲喬將從粵西罷歸,施雪帆過錄其韓詩批本贈給李秉禮,稱施雪帆過錄本。此過錄本傳給李宗瀛,李宗瀛去世后,此本存于松孫處,后又轉(zhuǎn)至唐岳。這一過錄本藏于中山大學圖書館。題記中提到葉名澧在京師藏有一過錄本,王拯曾借此本和施雪帆過錄本又過錄一本?;浳鞯貐^(qū)以方世舉《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為底本過錄李憲喬批語的過錄本有多種。廣西古文五大家之一龍啟瑞選刻韓詩,大力推廣韓詩,其《書所選昌黎詩跋》曰:“公古近詩四百一十余首,所存最精,常語皆有光彩,淡語皆有古味,故能拔出李杜之外而獨樹一幟。……舊選幾存十之九,今復閱,汰其一二,要皆愛弗能割者,不如此不足以存公面目,而饜后來觀者之意云?!盵27]318由此可知,粵西地區(qū)韓詩文獻廣泛流傳,為士子閱讀韓詩提供了文本保障。
與粵西相對之粵東,韓愈貶謫地,清中期也產(chǎn)生了幾種重要韓詩文獻,宗韓風氣濃厚。其中詩壇名家黎簡手批顧嗣立《昌黎先生詩集注》,是當時士人學韓的重要文本,現(xiàn)存復旦大學圖書館。與黎簡同時的名臣馮敏昌瓣香韓愈,推廣韓詩竭情盡志,選評韓詩,刻于河南河陽書院,便于士子學習,推動韓詩閱讀群體下移,曰:“則是冊之刻,或冀引夫諸生先生之鄉(xiāng)里者俾想先生之精神,而猶擬他時攜歸嶺南,以為吾鄉(xiāng)俎豆先生,欲讀先生全詩而不得者之一助云爾?!盵28]333馮敏昌評注選刻韓詩目的就是為底層士人學韓提供文本保證,推動韓詩在中原以及嶺南地區(qū)傳播,弘揚韓愈精神。其他如福建梁章鉅堂兄梁運昌認為韓詩本色平易雅正,為了替韓詩辯護,細評韓詩,成《韓詩細》一書,以扭轉(zhuǎn)宋以來對韓詩的成見,必然有利于促進韓詩在福建地區(qū)的流傳。
清代韓詩文獻的大量產(chǎn)生與廣泛流傳,為士人閱讀韓詩提供書籍保障,也易于引導士人走上宗韓的道路,最為典型的是晚清宋詩派代表鄭珍。鄭珍嗜好韓詩,與韓詩文獻的激發(fā)密不可分:
余年十五六,始見國初顧俠君《韓詩補注》,酷嗜之,抄而熟讀焉。繼而聚宋之《五百家注》、朱子《考異》、呂、程、洪、方四家年譜,洎明凌稚隆所刊宋廖瑩中世彩堂《韓集》,以及國朝朱竹垞、何義門朱墨批本、方扶南之箋注,莫不取而參稽之,互證之,幾無一字一句不用心鉤索者,至今垂三十年矣。[29]365
鄭珍因閱讀顧注本而引發(fā)學韓興趣,搜集各種韓詩文獻,潛心研治韓詩數(shù)十年,批注韓詩,且過錄朱彝尊、何焯韓詩批語于方世舉注本中,形成再生韓詩文獻:“避亂桐梓魁巖下,近谷雨,猶寒。不可出,因以三日力移錄兩批于方扶南箋本上?!盵29]413鄭珍創(chuàng)作由韓而入,最終自成面目,形成性情與學問兼具的清詩特色。鄭珍宗韓,又成為晚清宋詩派代表,由閱讀韓詩文獻建構(gòu)知識體系所起的保障作用不可忽視。宋詩派宗韓,鞏固了韓愈在詩歌史上的宗師地位。
韓詩文獻的產(chǎn)生從文化重心江南地區(qū)發(fā)展至政治中心京師,再至偏遠地區(qū)嶺南、福建等地,受眾對象從精英階層下移到底層士人,不同的評注本能為不同的閱讀群體提供文本保證。可見,韓詩文獻的大量產(chǎn)生與廣泛流傳是韓詩經(jīng)典建構(gòu)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
三、闡發(fā)韓詩內(nèi)在特質(zhì)與藝術(shù)價值,豐富韓詩經(jīng)典化內(nèi)涵
經(jīng)典形成中,專家的闡釋不可缺少。作為文學作品,其經(jīng)典的精神意蘊、藝術(shù)技巧和審美風格需要在歷史闡釋和歷史積累中不斷得以豐富和深化[30]18。宋有“五百家注韓”之盛局,??薄⒃~語注釋成就突出,為韓詩經(jīng)典化的形成奠定了基礎(chǔ)。清代韓詩評注文獻興盛,評注者以豐厚的詩學理論知識和淵博的學識素養(yǎng),在清代詩學思想影響下,深入評析韓詩以往未被揭示的內(nèi)在特質(zhì)與藝術(shù)價值,豐富了韓詩經(jīng)典的內(nèi)涵,有利于讀者理解韓詩的精神內(nèi)核,把握韓詩經(jīng)典的內(nèi)在意義,是韓詩經(jīng)典化完成的重要部分。
(一)揭示韓詩之性情面目
清人論詩重性情,作家經(jīng)歷不同、志趣各異,反映在作品中,面目便各不相同。蔣士銓曰:“文章本性情,不在面目同。李杜韓歐蘇,異曲原同工。”[11]985韓愈生性倔強,政治理想宏大,關(guān)注民生,愛才重友情,其詩作蘊含了關(guān)懷現(xiàn)實、愛才重友、感懷不遇的率真性情,故能自具面目。清以前對韓詩性情關(guān)注較少。張戒曰:“退之文章侍從,故其詩文有廊廟氣?!盵31]460這一論斷未能概括韓詩真面目,清人在前人研治基礎(chǔ)上較為全面地揭示了韓詩面貌。葉燮曰:“舉韓愈之一篇一句,無處不可見其骨相崚嶒,俯視一切,進則不能容于朝,退又不肯獨善于野,疾惡甚嚴,愛才若渴,此韓愈之面目也?!盵6]50其弟子沈德潛、薛雪承葉燮觀點,高度贊譽韓詩中的性情面目。清人閱讀韓詩,也欣賞具有情致之作。清末李詳亦曰:“往日勸足下讀韓詩,取其偉麗鏗訇、情致有余之作,……韓詩真面目皆見集中,須仔細推尋?!盵20]1075清人闡釋韓詩,也善于從文本細微之處尋繹韓詩蘊含之性情。
首先,探析韓詩中愛才重友之性情。韓愈關(guān)愛人才,善于培養(yǎng)后進,其詩歌蘊含這一性情。沈德潛曰:“其世不見容,愛才若渴者,昌黎之詩也?!盵6]257劉熙載則以具體作品為證,曰:“昌黎《送孟東野序》稱其詩以附于古之作者,《薦士》詩以‘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目之。又《醉贈張秘書》云‘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奇芬’,韓之推孟也至矣?!盵32]63劉熙載從文本細微處體察韓愈力推孟郊,盡顯其愛才一面。陳衍曰:“嘗論昌黎《寄盧仝》《醉留東野》各詩,其親愛敬禮朋友處,坡公所不及,此韓門所以獨有千古也?!盵33]65陳衍認為韓詩之所以流傳千古,正得益于其中蘊含的深厚友情?!锻嬖孪矎埵藛T外以王六秘書至》詩,李憲喬評曰:“秘書有上公詩云‘不以雄名疏野賤,唯將直氣折王侯’,當即在此時,而公已成絕筆矣。悲哉!嫉惡之懷,有生已然;好士之心,垂死不倦?!盵26]李憲喬對此詩的解讀可謂較為準確地詮釋了韓愈一生愛才之性情。又如《感春三首》詩,元和十一年(816)作。其三曰“死者長渺茫,生者困乖隔”,“死者”指孟郊,“生者”指皇甫湜、李翱、張徹,三人仕途不遇。詩歌充滿對死者的懷念和生者的關(guān)懷,真摯感情溢于言表,故汪森評“公于友朋之念最深,往往隨處吐露”[7],可謂深刻。又《贈張十八助教》詩,朱彝尊評曰:“真情直吐,前二句何等樂,后二句何等痛?!盵25]卷九張籍眼疾康復,二人同游,“喜君”重見清明;經(jīng)孟郊生前題竹處,思故人,“淚落不能收”,一喜一悲皆是對友人真摯情感的自然流露。其他如《贈張籍》詩,李憲喬評 “此詩于極真處見與籍知交之厚”[26]。此類評語,在清代韓詩評點文獻中不勝枚舉。
其次,揭示韓詩中不遇之性情。韓愈一生跌宕起伏,兩貶嶺南,詩中也多有不遇之感,清人分析入微。《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詩,寫貞元十五年(799)韓愈在徐州張建封幕,張籍往謁公,此詩為張籍離別而作。詩中歷敘自己遭際,感嘆時事,一波三折,情婉動人。朱彝尊評曰:“自已跋涉辛苦,又聞此變,敘來稍覺有味,大抵文生于情是本等。”[25]卷二汪森亦批曰:“趨彭城便是欲到徐矣,卻將中途敘出許多倉卒之境,全從少陵脫化出之,文生于情,點次處極有關(guān)系也?!盵7]朱彝尊與汪森之評皆抓住了此詩“文生于情”的特征,揭橥詩中所蘊含的作者遭際之情?!独罨ㄙ洀埵皇稹吩姡铐肫皆u曰:
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古人即物流連,藉以發(fā)其情之不容已,未嘗拘拘于是物也。退之“江陵城西二月尾”一篇,起數(shù)韻狀李花之白,可謂工為形似之言,而詩之佳處不在此。后段云:“念昔少年著游燕,對花豈省曾辭杯。自從流落憂感集,欲去未到先思回。只今四十已如此,后日更老誰論哉。力攜一尊獨就醉,不忍虛擲委黃埃?!卑僬矍Щ?,傳出不忍虛擲之意,而前之“迷魂亂眼看不得”者,亦不能不攜尊而就矣。此劉彥和所謂“以情造文”,非以文造情者也。[34]4481
此詩于元和元年(806)詩人遷謫江陵時作,詠物抒懷。詩人約張署賞花,張署因病未赴約。詩人將人生不遇之情融入景物,看似寫花,實則寫人。李花夜明,秉性頑強,正如詩人不屈服之志向。李黼平揭示此詩因情而生,故其佳處在作者內(nèi)心情感“百折千回”地流露,可謂洞察入微,緊扣文心。元和十四年(819),韓愈因《諫佛骨表》貶潮州,途經(jīng)韶州作詩數(shù)首,情感凄惻。汪森評其皆因情而發(fā),真率洗練,如《題臨瀧寺》詩后評曰:“昌黎入韶州諸詩悽惋動人,緣其一片真情觸動,故不煩雕繢而自佳也?!盵7]汪森之評道出了作者心聲,抓住了此詩特點。
再次,揭橥韓詩中憂世性情。韓愈關(guān)懷現(xiàn)實,宣揚儒道,詩中深藏憂世之情。方東樹曰:“詩中夾以世俗情態(tài)、困苦危險之情,杜公最多,韓亦有之?!沤衽d亡成敗,盛衰感慨,悲涼抑郁,窮通哀樂,杜公最多,韓公亦然。”[15]236如《贈翰林三學士》詩曰:“我時出衢路,餓者何其稠。親逢道邊死,佇立久咿嚘。歸舍不能食,有如魚中鉤。”[35]159貞元十九年(803),關(guān)中大旱,天下饑荒,餓殍遍野。身為監(jiān)察御史的韓愈目睹此景,痛心疾首,于詩中記載了這一史實?!陡写何迨住?,汪森評曰:“此則關(guān)心時事,多憂國憂民之言,尤覺深至?!盵7]元和五年(810)春,成德叛軍未平,詩人感懷時事而作,一片憂國憂民之真情流露于詩間,故汪森評其“尤覺深至”。貞元十五年(799),鄭、滑發(fā)大水,民遭饑荒,詩人感時而發(fā),作《齪齪》詩,開頭曰:“齪齪當世士,所憂在饑寒。但見賤者悲,不聞貴者嘆?!蓖羯u此詩曰:“極似建安風格,然是就當時事興感,與他家泛然擬古不同。”[7]王元啟評曰:“讀此詩首八句,襟期宏愿,氣厚辭嚴,見公憫惻當世之誠,發(fā)于中所不能自已?!盵36]483二人透過詩語,見出作者關(guān)懷民瘼之性情。清人解讀韓詩文本于細微處揭示詩人性情,將韓詩的真性情面目展現(xiàn)于讀者眼前。
(二)探析韓詩藝術(shù)價值
韓詩源出多途,兼采眾家,風格多樣,有奇險雄鷙之面,亦有平易淡然之貌,還有含蓄蘊藉之格和俚詞戲語之風。清代韓詩評家身份各異,詩學思想不同,各自從不同角度分析韓詩多樣化的風貌。韓詩雄奇險怪一面歷來多被關(guān)注,不必贅述。其含蓄、平易之貌,清以前關(guān)注較少。清初經(jīng)學復興,文壇追求醇雅之風,評論韓詩也多關(guān)注其含蓄深婉特點。清中期王原為姚培謙《唐宋八家詩》作序,評韓愈曰:“詩亦兀奡奇崛,創(chuàng)前古所未有,而婉麗爾雅又深得《三百篇》詩人之旨?!盵37]卷首韓詩有承《詩經(jīng)》遺意一面,深婉醇厚。梁運昌《韓詩細序》曰:“余故以韓詩臚為數(shù)種而略為之說,使讀是編者知昌黎之所為詩大雅平正,未嘗矜尚奇異。”[38]卷首又曰“宋人于昌黎詩殊無定論……其本色之作高閑澹遠,視唐初綺麗之習蔑如也”[38]卷首。梁運昌評韓詩多揭示其雅正面貌,觀點雖可商榷,但可見出清人善于發(fā)掘韓詩多種風貌。如《古風》詩,李憲喬評曰:“此等詩直與《三百篇》一氣。”[26]《杏花》詩,汪森評:“不賦杏花,而只從看花生感,此便風人之興也。”[7]何焯評:“此篇真怨而不怒矣?!盵39]511此種評論,清代韓詩評點文獻中多有所見。解析出韓詩多樣化的風格,豐富了讀者對韓詩的認識。
韓愈才高識博,能以俚詞戲語表達正直、真切之情。清代是學術(shù)、文化集大成時期,雅俗兼容,士人善于透過戲語俚詞,挖掘詩中雅正之旨,凝練出韓詩的藝術(shù)價值。章學誠曰:“按周紫芝辨韓詩《嘲鼾睡》二首,以為退之平日未嘗用佛家語,且‘鐵佛皺眉’之類語近鄙俚,此詩非韓作,真瞽說也?!对挛g詩》中‘杷沙腳手’‘婪酣大肚’等語,何嘗以鄙俚為嫌?!珕栃貞阎救び械梅穸?。”[40]81誠如章氏所論,清代評家多能解析韓詩俚俗詞語下的胸懷志向?!吨]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詩,李憲喬評曰:“我公至大至剛浩然之氣,忽于游戲中無心現(xiàn)露。我公富貴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節(jié)操,忽于嬉笑中無心現(xiàn)露。公志在傳道,上接孟子,即《原道》及此詩可證也。文與詩義自各別,故公于《原道》《原性》皆正言之以垂教也,而于詩中多諧言之以寫情也?!盵26]此詩永貞元年(805)詩人量移江陵途中游衡山作。李憲喬從詩文功能不同寫法各異角度,分析此詩諧言寫情。此詩開篇極寫山勢奇險,氣勢磅礴,謁廟求神問卜亦莊亦諧,在自我嘲戲之中抒發(fā)憤懣之情,抨擊時政,全詩充滿浩然之氣。李憲喬解讀韓詩深入透徹,總結(jié)韓詩藝術(shù)風格較為準確?!独罨ǘ住菲涠弧耙诡I(lǐng)張徹投盧仝,乘云共至玉皇家”,李憲喬評曰:“此首中間似有意學玉川,語皆游戲耳,而公一生浩氣大節(jié),不覺流露?!盵26]詩人帶領(lǐng)張徹“乘云”至盧仝家觀李花,李花高潔雅致,置身其中瑩骨增志,思慮無邪,看似寫花實寫人,詩人浩然氣節(jié)于戲語間流出,涉筆成趣。李憲喬還運用禪語總結(jié)韓愈此類作品藝術(shù)風格特征,認為是正法眼與狡獪神通結(jié)合,其《與李秉禮論詩札》曰:
如來書云道人兼具法眼、神通云云,是既得第一義,又能狡獪也。此語普天下人不敢言,即或言之,亦斷不敢聽且信者。然以求諸古人,則確確有然,所以某謂韓退之文皆正論也,其詩多滑稽也?;唇篇溕裢ㄖ^也。試取參之,如退之不信仙,而曰“翩然下大荒,披發(fā)騎麒麟”;退之不好色,而曰“朱顏皓頸訝莫親,此外諸余誰更數(shù)” ……凡此之類皆狡獪神通之,外間不解此語,所以襲乎仁義忠孝之言而不足以動人者,則有沈歸愚一派;恣首緣情縱欲之言而不足以垂教者,則有袁子才一派。此二者,楚固失之,齊亦未為得也。求其所以失之故,正不能將正法眼與狡獪神通合并耳。①
“法眼”佛教用語,指佛法,此指詩文中正統(tǒng)思想?!敖篇湣敝赣螒?、戲言,即韓詩滑稽風格。韓愈一生宣揚儒道,斥釋老,其詩往往用釋老語言、俚詞戲語宣揚儒家道統(tǒng)思想,戲語下藏著作者的浩然之氣,誠摯之情,“正法眼與狡獪神通合并”。如此創(chuàng)作生動而有力量,既能感染人,又能震懾人心。李憲喬以此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標準,指出了沈德潛格調(diào)說和袁枚性靈說存在的問題,正是對韓詩藝術(shù)價值的高度肯定。晚清陳衍也認為創(chuàng)作學韓,可以“不規(guī)規(guī)于王文簡之標舉神韻、沈文愨之主持溫柔敦厚”,詩人之詩與學人之詩合一。清人挖掘韓詩多樣化藝術(shù)風格,以其指引創(chuàng)作方向,正體現(xiàn)了韓詩藝術(shù)特征的詩學意義。
四、創(chuàng)作學韓,彰顯韓詩的典范意義
韓愈抱負宏大,學養(yǎng)深厚,其詩富有特色,宋以來喜好者代不乏人。面對明代詩歌空乏弊病,清人不斷探尋詩歌發(fā)展方向,最終形成性情與學問兼具的清詩特色。在這一歷程中,韓詩的典范作用至關(guān)重要。清代仕宦顯要,詩壇宿儒,或一般士人,善于從韓詩中尋找適合自己的方向,指引創(chuàng)作,或?qū)W其奇險風格,如葉燮詩“佶屈離奇、陳言刊落類昌黎” [41]565,宋詩派先驅(qū)錢載詩“造語盤崛,專于章句上爭奇,而罕用僻字、僻典,蓋學韓而力求變化者”[34]56;或?qū)W其以文為詩手法,此類較為突出,秀水詩人金衍宗學詩“不肯貌為唐音,獨喜昌黎之以文為詩,學之最久,后乃博涉少陵、東坡、山谷諸家,則益閎大而神化之”[42]553,嶺南詩壇代表黎簡“兼昌黎、昌谷之長,工于造境,巧于鑄詞”[43]58;或化用韓詩語言,如姚范《醉后率爾題一絕句》“笑我死生蟫蠹窟,白頭尚舉古人瓢”,自注“昌黎詩‘還讀古人書,復舉古人瓢’”[44]42;《次韻質(zhì)夫前輩行部滄州喜雪詩》“好看虬鳳舞交橫”,自注“昌黎詩‘龍鳳交橫飛’”[44]54;或用韓韻、和韓韻,用韓詩題材,等等。正如上文清人對韓詩內(nèi)在特質(zhì)與藝術(shù)價值的闡釋,韓詩才力雄渾,性情深厚,正法眼與狡獪神通結(jié)合,通過學韓,可以糾正清詩流派弊端,指引詩歌發(fā)展方向。
擬韓之作最能直觀地展現(xiàn)韓詩的范型意義。清人擬韓之作比比皆是,主要用《山石》《薦士》《南山詩》《符讀書城南》《齪齪》《人日城南登高》《贈崔立之》《酬司門盧四兄云夫院長望秋作》《憶昨行和張十一》《游青龍寺贈崔大補闕》《落齒》《秋懷詩》《八月十五日夜贈張功曹》《喜侯喜至贈張籍張徹》《過始興江口感懷》等韻,多書寫生活瑣事,或思親懷友,或抒發(fā)憂民和不遇之感,皆為情致之作,也正符合清人求“真性情”的詩學理論。貞元十七年(801),韓愈離徐至洛,與友人游惠林寺,作《山石》,融情于景,為韓詩中佳作。清人游記善用此韻,如錢陳群《渡江次昌黎山石詩韻》《集香樹齋山桃花下小飲用昌黎山石韻》、翁方綱《誦韓〈山石〉蘇壽星院》、方東樹《游六榕寺擬韓退之〈山石〉》、祁寯藻《樂泉寺用昌黎〈山石〉詩韻》等。韓愈兩次貶謫嶺南,途中思親懷友之情于詩中道出,質(zhì)樸感人。清代也多有遠赴仕途之士,尤其身往嶺南,對韓愈遭際深有感觸。高密詩人李憲喬推尊韓詩,自述學韓曰“好韓詩癖孰似我,獨不喜觀石鼓文”[45]39,有《學韓〈秋懷詩〉九首》《讀韓詩戲題》等。李憲喬赴任粵西,途經(jīng)石鼓灘,同樣有感韓愈南遷經(jīng)歷,作《宿石鼓灘有感韓子〈龍宮灘〉作》。方東樹赴粵途經(jīng)始興,作《始興江口聞鷓鴣》,序曰:“余往于己卯壬午入粵,先慈枉堂后壬辰入粵,先妻枉室今丁酉復來,則一身獨存矣。余寡兄弟,又內(nèi)外無期功之親,異地重經(jīng),乍聞鳥語,振觸感傷,因誦韓公《過始興》詩,益悲不自勝,輒作二絕句,其跡不同而情無異矣。韓詩云:憶作兒童隨伯氏,南來今止一身存。眼前百口還相逐,舊作無人可供論?!盵46]87方東樹遠赴嶺南,獨自先行,過始興,不由聯(lián)想韓愈曾只身前往貶地的情景,即興誦其《過始興》詩,并擬作。韓愈書寫思親懷友或內(nèi)心遭際的真摯情感,是人類共通的心理情感,經(jīng)歷相同者易于產(chǎn)生共鳴,這類詩自然易激起讀者閱讀興趣。
清代文壇大家之外,地方官員、學者推重韓愈,創(chuàng)作學韓,引領(lǐng)地方宗韓風尚,更加有力地證明韓詩強大的影響效果。清中后期湖湘學者群體也多宗韓,善以韓詩作為范型,便是典型代表。湖南溆浦嚴如熤,湖湘經(jīng)世學派先驅(qū)。嘉道時期,嚴如熤為官陜南二十余年,政績卓著。嚴如熤尊崇韓愈,詩歌多處提及韓詩。其《呈陳六峰太守》曰“感激昌黎《薦士》篇,舌耕何處硯為田”[47]343。嚴如熤善于借鑒韓愈以文為詩手法和奇險狠重風格,如《觀兵家火器法感懷》曰:“夜讀兵家言,侈談火攻技。巨炮鑄銅鐵,毒藥合蛇虺?;虻亓牙坠希蚧饑婟埶?。丸飛驟白雨,煙悶愁山鬼?!盵47]259此詩吸取《南山詩》鋪陳手法,所用險怪意象與《和侯協(xié)律詠筍》《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詩極為相似。嚴如熤同鄉(xiāng)劉常極踵武韓愈,嚴氏《明經(jīng)劉禹峰》評其“猛著豫州鞕,高張昌黎幟”[47]272。這一群體還善用韓韻唱和,推動湖南、陜南宗韓風氣發(fā)展。嘉慶十年(1805),善化(今湖南長沙)唐仲冕官陜西布政使,唐、嚴二人交好。唐仲冕作《南山詩次韓文公韻》,嚴如熤有《南山詩依退之韻和陶山先生作》[47]69,蔡成輅有《南山詩次韓韻和唐陶山先生作》[47]71,題下自注曰:“時讀《三省邊防備覽》書?!盵47]1206嚴如熤《三省邊防備覽》刊于道光二年(1822),嚴如熤卒于道光六年(1826),三人唱和詩正作于程恩澤、祁寯藻領(lǐng)導的宋詩運動發(fā)展期。以嚴如熤為代表的湖湘經(jīng)世學派宗韓學韓,與詩壇宋詩學派、桐城派宗韓呼應(yīng),加之嶺南宗韓也已進入高潮,可見宗韓潮流至此已風靡全國。韓詩深受推崇,成為各流派、各階層、各地區(qū)士人創(chuàng)作的典范,毋庸置疑,這亦是韓詩經(jīng)典化完成的重要標志。
文學經(jīng)典的形成需要一個過程,詹福瑞先生說:“這個過程就是文學作品在其長遠的歷史傳播過程中,其文學的典范意義和價值逐漸得到發(fā)掘凝煉、不斷受到尊崇,文學史地位不斷強化的經(jīng)典化過程?!盵48]從清初葉燮率先肯定韓詩的創(chuàng)變之功,至晚清宋詩派的極力宗韓,清人在前代研韓基礎(chǔ)上,從文獻、文學、闡釋、創(chuàng)作諸領(lǐng)域合力宗韓,編選韓詩文獻,擴大韓詩影響力,逐步確立韓愈在詩歌史上的宗師地位,不斷挖掘韓詩內(nèi)在特質(zhì)與藝術(shù)價值,豐富韓詩經(jīng)典的內(nèi)涵;在韓詩引導下探尋清詩面目,彰顯韓詩的典范意義,各領(lǐng)域同頻共振,建構(gòu)并完成了韓詩經(jīng)典化的過程。韓詩經(jīng)典化過程承載著豐富的文化思想和文學思潮等信息,如漢宋之爭之調(diào)和、唐宋之爭之消長、清代詩學思想演變軌跡,以及清詩面貌形成的復雜過程等,皆可從中窺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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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汪辟疆.汪辟疆詩學論集[M].張亞權(quán),編.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
[44]姚范.援鶉堂詩集[M]//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9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45]李憲喬.少鶴先生詩鈔[M]//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9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46]方東樹.儀衛(wèi)軒遺詩二[M]//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0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47]嚴如熤.嚴如熤集[M].長沙:岳麓書社,2013.
[48]詹福瑞.唐宋時期李白詩歌的經(jīng)典化[J].文學遺產(chǎn),2017(5):51-64.
[責任編輯:周 珂]
A Research On Construction and Accomplishment of the Classics of Han Yu’s Poetry
DING Junli, HE Ting
Abstrac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Han Yu’s poetry correspond to internal environment of literature in the Qing Dynasty, so Han Yu’s poetry is praised highly again. Value of Han Yu’s poetry is revealed in history of poetry, and literature status is promoted in history of poetry. There are lots of Han Yu’s poetry literatures in the Qing Dynasty, and these ensure the proceeding of readers’ studying on Han Yu’s poetry.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artistic value of Han Yu’s poetry are" explained by reviewers, that enriched the content of classics of Han Yu’s poetry. The literati of the Qing Dynasty studied Han Yu’s poetry in creative works. Under the action of resultant force, the process of classic construction of Han Yu’s poetry had achieved greatly in the Qing Dynasty.
Key words: HanYu’s poetry status; HanYu’s poetry diffusion; poetry temperament; artistic value; classical construction
[收稿日期]2024-02-20 [修訂日期]2024-04-08
[作者簡介]丁俊麗,文學博士,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學文獻研究;賀婷,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學文獻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3XZW014);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020GJ004);陜西理工大學2023年人文學院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RWXYCX2306)
①詳見李文博《“杜韓”并稱考論——從韓愈詩歌的地位升降談起》,《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
②詳見查金萍《“杜韓”:從并提到并稱》,《天津社會科學》,2022年第1期。
①李憲喬《與李秉禮論詩札》,參考浙江浙商拍賣有限公司2011年春季藝術(shù)品拍賣會上的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