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胡家草場漢簡《歲紀》簡中“王入?yún)欠俊笨?/h1>
2024-01-01 00:00:00徐世權(quán)
出土文獻 2024年3期
摘 要： 本文重點討論新見漢簡《歲紀》暫編號為1538號簡文“王入?yún)欠俊敝小叭搿钡暮x和“吳房”的歸屬問題，指出秦王政十六年“王入?yún)欠俊?的意思是“使韓王入?yún)欠俊?，“吳房”是秦南陽郡屬縣，其由魏入秦的時間不晚于公元前272年。
關(guān)鍵詞： 漢簡 歲紀 史記 吳房
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中有與睡虎地秦墓竹簡《編年記》
【關(guān)于《編年記》的命名問題還有不同意見，或稱《世書》《葉書》等，詳參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湖北省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
陳偉主編： 《秦簡牘合集》卷一《睡虎地秦墓竹簡》，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序言”第2頁。為了稱引方便，本文暫采用傳統(tǒng)的觀點，稱作“《編年記》”。王婧凝先生提出“葉書”之義更多指向簡牘形制，與譜牒類文獻的關(guān)聯(lián)應(yīng)更加謹慎地考慮。王婧凝： 《論睡虎地秦簡編年記的內(nèi)容和性質(zhì)——兼論相關(guān)以年系事類出土文獻》，《秦漢研究》2021年第2期。】
類似的《歲紀》簡，
【參李志芳、蔣魯敬： 《湖北荊州市胡家草場西漢墓M12出土簡牘概述》，《考古》2020年第2期。（為了稱引方便，以下簡稱“《概述》”。）《概述》公布了部分簡的紅外照片，本文所論的1538號簡即在其列。李志芳： 《十大考古候選項目湖北荊州胡家草場西漢墓地發(fā)現(xiàn)大量秦漢簡牘》，微信公眾號“文博中國”2020年1月3日。（為了稱引方便，以下簡稱“李文”。）】
多可與《史記》相關(guān)內(nèi)容對讀，為深入研究秦昭王至漢文帝的相關(guān)歷史史實提供了新材料，其文獻價值十分重要。李志芳、李天虹主編《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選粹》公布了部分《歲紀》簡的放大版高清照片，
【李志芳、李天虹主編，何有祖、蔣魯敬副主編： 《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選粹》，北京： 文物出版社，2021年。（為了稱引方便，以下簡稱“《選粹》”。）】
便于文字釋讀和深入研究。
本文要重點討論的是其中暫編號為1538、1535號簡簡文（見圖1）：
十六年，始為麗邑，作麗山。初書年。破韓得其王，王入?yún)欠俊?/p>
【《概述》文、李文所句讀與此略有不同，作“十六年，始為麗邑，作麗山。初書年。破韓，得其王，王入?yún)欠俊?。其后，《選粹》改相關(guān)之句為“破韓得其王”?！?/p>
（1538簡）
十七年，十二月，大（太）后死。五月，韓王來。韓入坨（地）于秦。
（1535簡）
圖1 1535簡（左），1538簡（右）【原簡照片截取自《選粹》?！?/p>
相關(guān)內(nèi)容見于《史記·秦始皇本紀》：“（秦王政）十六年，九月，發(fā)卒受地韓南陽假守騰。初令男子書年。魏獻地于秦。秦置麗邑?！薄埃ㄇ赝跽┦吣辏瑑?nèi)史騰攻韓，得韓王安，盡納其地，以其地為郡，命曰潁川。地動。華陽太后卒?！?/p>
【《史記》，北京： 中華書局，2014年，第300頁?！?/p>
對比可以看出，《歲紀》簡與《史記》關(guān)于“得韓王”的時間記載略有不同，也透漏了一些《史記》所不載的內(nèi)容，如“王入?yún)欠俊薄ⅰ叭A陽太后”死于十二月、“五月，韓王來”等。
【鄭威先生提出“韓王來秦”是履行降服于秦的各項程式，參鄭威： 《〈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選粹〉歲紀簡初讀》，《簡帛》第23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22頁。本文所引鄭威先生的觀點皆出于此文，不再出注?！?/p>
據(jù)公布的原簡清晰照片及紅外掃描照片，1538號簡簡首略殘缺，“十六年始”四字僅余右半邊，但遺留的筆畫仍可辨識，且其內(nèi)容可與《史記·秦始皇本紀》的記載相互印證，是秦王政十六年的史事是無疑的?！巴酢弊窒掠兄匚姆枴?”，“破韓得其王=入?yún)欠俊本渥x為“破韓得其王，王入?yún)欠俊保彩强尚诺摹?/p>
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簡文文句主要敘述秦王政十六年、十七年的事情，其主語是秦，“王入?yún)欠俊敝小巴酢辈皇乔赝跽?/p>
【《史記·秦本紀》載秦王主動到何處去用“王之某”，如“王之宜陽”“王之漢中”“王之河南”“王之邯鄲”等，不用“入”，可見二者不同?！?/p>
而是承前“破韓得其王”而來，此“王”顯系“韓王”（即韓王安）?！埃n）王入?yún)欠俊睍徽`認為“韓王安來到吳房”，進而得出吳房屬韓地的結(jié)論。
【袁延勝： 《荊州胡家草場漢簡〈歲紀〉研究》，《中原文化研究》2022年第3期，第89頁。不過其也謹慎地提出“究竟是韓王安流亡到了吳房，還是秦王安置他到了吳房，還不易判斷。但考慮到韓國的統(tǒng)治中心是在潁川，則‘王入?yún)欠俊坪跏琼n王安被迫流亡到了吳房”。但是從其注釋10反駁鄭威先生的說法時提到“南陽之地并非全部為秦占有，尤其是南陽東部的吳房，可能仍在韓國控制之下”的理由看，袁先生還是認為“吳房”屬韓國所有?！?/p>
另外，曹旅寧先生還聯(lián)系《睡虎地秦簡·編年記》認為，“秦王確實有為收韓人之心安置韓王安于韓地之舉” 。
【曹旅寧： 《胡家草場漢簡〈歲紀〉“王入?yún)欠俊迸c睡虎地秦簡〈編年記〉“韓王居□山”》，簡帛網(wǎng)，2020年4月28日。（為了稱引方便，以下簡稱“曹文”。）】
其實，正確理解“（韓）王入?yún)欠俊钡乃男畔?，?yīng)該從“入”的含義和“吳房”的歸屬問題進行綜合研究。
首先，從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看，“入”有“進入”和“使入”兩個義項，
【參王力主編： 《王力古漢語字典》，北京： 中華書局，2000年，第57頁；黃德寬主編： 《古文字譜系疏證》，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第3851—3852頁；張世超主編： 《金文形義通解》，京都： 中文出版社，1996年，第1327頁?！?/p>
“使入”義的“入”當用為“納”，其實“入”“內(nèi)”“納”是一字分化的關(guān)系，
【參孫常敘： 《漢語詞匯（重排本）》，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第56—57頁?！?/p>
“使入”也是“進入”的引申義。所以，“（韓）王入?yún)欠俊保皇琼n王安主動進入?yún)欠浚ê單摹捌祈n得其王”已經(jīng)限定韓王被俘），而是“使韓王安入?yún)欠俊?，更確切地說是獻納韓王安于吳房。這樣主語還是秦，矛盾就不存在了。鄭威先生將其理解為“虜韓王入?yún)欠俊保m有“增字解經(jīng)”之嫌，但對文意的把握十分準確，可謂卓識。再與簡1535“韓入地于秦”及《戰(zhàn)國策·秦策四》“入其社稷之臣于秦”等對比，
【王力主編： 《王力古漢語字典》，第57頁?！?/p>
這些“入”都是“獻納”的意思。戰(zhàn)國秦漢簡帛及古書中“入”用為“納”的例子不勝枚舉，此不贅述。
【參白于藍編著： 《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916頁?！?/p>
其次，“吳房”不可能是韓地。對曹旅寧先生認為“吳房屬韓”的意見，鄭威先生已經(jīng)指出此說不妥，也與睡虎地秦簡《編年記》所載“韓王安居□山”“韓王死，昌平君居其處”等沒有關(guān)系。
【陳明先生也將“昌平君居其處”與“吳房”聯(lián)系在一起討論，參陳明： 《李信所攻“鄢郢”即昌平君所徙之“郢”》，《中國歷史地理論叢》 2021年第2期，第125—126頁。按《歲紀》簡“十七年，韓王來”表明韓王安已經(jīng)離開吳房，至于秦王政是否將其重新安置地“□山”是否與“吳房”有關(guān)系，還需更多資料證明。】
并且進一步提出：
戰(zhàn)國晚期，秦人占領(lǐng)了從南陽盆地到江漢平原的楚國腹地，楚都東遷陳城。隨著戰(zhàn)事的發(fā)展與推移，形成了秦、楚、韓、魏在汝水中上游對峙爭奪的局面。戰(zhàn)國末年，韓國疆域的南界在襄城、應(yīng)一線（今河南魯山至襄城一帶），不可能管轄到距離襄城以南頗遠的汝水中游以西的吳房一帶。汝水中游以東的上蔡、平輿一帶為魏、楚控制，以西的吳房屬秦，秦人因楚之宛郡而置南陽郡，其范圍涵蓋了南陽盆地至汝水中游以西的大部地區(qū)。
鄭威先生指出“吳房”為秦南陽郡屬縣，可信（詳后文）。但其入秦時間值得進一步討論。“吳房”，見于《漢書·地理志》“汝南郡”下，顏師古注引孟康曰：“本房子國。楚靈王遷房于楚。吳王闔閭弟夫概奔楚，楚封于此，為堂溪氏。以封吳，故曰吳房，今吳房城堂溪亭是。”顏注表明，戰(zhàn)國早中期，“吳房”為楚國屬地，治所在今河南省遂平縣西。但是，出土兵器銘文有“三年吳邡令戈”（見圖2），銘文作“三年吳邡令韓癐、工師苛狄、冶慶武戟”。從文字刻寫風格及辭銘格式看應(yīng)為三晉兵器，據(jù)吳良寶老師的研究，“吳邡”讀為文獻中的“吳房”，為魏國屬縣。
吳老師指出：
上蔡由楚入魏的時間是在韓、魏奪取宛、葉以北大片土地之時，韓國南疆又在襄城一帶，那么處于上蔡、舞陽之間的吳房最有可能屬魏，由此也可以推斷該戈的鑄造時間“三年”，可能是魏昭王的前293年或者安釐王的前274 年。這件吳邡令戈資料表明，吳房應(yīng)是魏國所置的縣，設(shè)縣的時間可以提早到戰(zhàn)國中晚期之際。【吳良寶： 《三年吳邡令戈考》，《青銅器與金文》第2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p>
圖2【圖片及銘文摹本截取自吳良寶老師《三年吳邡令戈考》。】
可見，“吳房”在戰(zhàn)國早中期屬楚，后于中晚期之際為魏國所得（約在公元前300年左右）。鑄造于魏昭王三年（前293）或者魏安釐王三年（前274）的 “三年吳邡令戈”表明，至少于此段時間“吳房”還屬魏國所有。胡家草場《歲紀》簡文又表明其入秦時間的下限不得晚于秦王政十六年（前231）。“吳房”入秦的時間，需要結(jié)合其地理位置和秦南陽郡的設(shè)置來綜合判斷。據(jù)《史記·秦本紀》： 秦“（昭王）三十五年，佐韓、魏、楚伐燕。初置南陽郡”。楊振紅先生梳理《史記》《戰(zhàn)國策》相關(guān)記載后總結(jié)了秦設(shè)立南陽郡的過程：
秦經(jīng)過二十余年的經(jīng)營，逐步占領(lǐng)南陽中南部地區(qū)。秦昭王三十三年，秦為了實現(xiàn)對南陽的合圍，攻占魏卷、蔡、中陽、長社。三十四年，大敗韓、趙、魏三國聯(lián)軍于華陽，進逼魏都城下，迫使魏獻南陽求和。秦于是全部占領(lǐng)南陽，次年設(shè)立南陽郡?！緱钫窦t： 《戰(zhàn)國后期幾場重要的戰(zhàn)役與秦南陽郡的設(shè)立》，《中國史研究》2022年第4期。周書燦先生有不同觀點認為戰(zhàn)國時期韓、魏所據(jù)南陽地與秦南陽郡無涉。周書燦： 《戰(zhàn)國南陽地名考辨——兼論秦南陽郡之建置》，《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4年第3期。從《史記》《戰(zhàn)國策》以及出土文獻相關(guān)記載看，其說可能存在問題。參吳良寶： 《戰(zhàn)國晚期韓國疆域變遷新考》，《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2年第1期；吳良寶： 《兵器刻銘與戰(zhàn)國韓南陽郡新考》，《古文字研究》第27輯，北京： 中華書局，2008年。此兩篇文章收入《出土文獻史地論集》，上海： 中西書局，2020年。后一篇有吳老師的按語，對周氏的觀點有評議，可參看?！?/p>
睡虎地秦簡《編年記》載秦昭王“三十三年，攻蔡、中陽”“三十四年，攻華陽”，整理者及楊寬先生皆指出“蔡”即“上蔡”，魏地，地在今河南上蔡縣西南。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 《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0年；楊寬： 《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82—883頁?！?/p>
與上蔡鄰近的“吳房”最有可能于此時入秦，考慮到魏“三年吳邡令戈”的鑄造時間下限可能是魏安釐王三年（即秦昭王三十三年，公元前274年），
【從上蔡入秦及秦置南陽郡的角度考慮，“三年吳邡令戈”的鑄造年代是魏昭王三年（前293）的可能性更大。】
所以，“吳房”入秦的時間不得晚于秦昭王三十五年（前272）置南陽郡之時。至秦王政十六年（前231），秦于“吳房”及南陽郡已經(jīng)經(jīng)營了40余年，鄭威先生從地理形勢角度指出“吳房”“北臨韓、魏，東接于楚，應(yīng)當是秦人在東部的重要軍事?lián)c”，“將韓王置于附近的秦國邊境據(jù)點，確保在秦人強有力的管控之下，以防生變”，是十分有道理的。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所以第二年（秦王政十七年）《歲紀》簡“韓王來”表明秦立即遷“韓王”至咸陽，
【鄭威先生指出，《史記·秦本紀》秦昭王五十一年“西周君走來自歸”指出“韓王來”是“韓王來歸”的意思，這是沒有問題的。還可以舉秦武王四年“魏太子來朝”，秦昭王十七年“東周君來朝”等，皆是到秦都咸陽?！?/p>
除了以防不測外，也與要進行一些滅韓后的儀式禮節(jié)有關(guān)。
2021年7月15日初稿
2023年3月26日改定
附記： 蒙外審專家
和本文的責編楊珂女士
指出文中存在的問題并給出了中肯的修改建議，謹致謝忱！
（責任編輯： 田穎、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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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本文重點討論新見漢簡《歲紀》暫編號為1538號簡文“王入?yún)欠俊敝小叭搿钡暮x和“吳房”的歸屬問題，指出秦王政十六年“王入?yún)欠俊?的意思是“使韓王入?yún)欠俊?，“吳房”是秦南陽郡屬縣，其由魏入秦的時間不晚于公元前272年。
關(guān)鍵詞： 漢簡 歲紀 史記 吳房
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中有與睡虎地秦墓竹簡《編年記》
【關(guān)于《編年記》的命名問題還有不同意見，或稱《世書》《葉書》等，詳參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湖北省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
陳偉主編： 《秦簡牘合集》卷一《睡虎地秦墓竹簡》，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序言”第2頁。為了稱引方便，本文暫采用傳統(tǒng)的觀點，稱作“《編年記》”。王婧凝先生提出“葉書”之義更多指向簡牘形制，與譜牒類文獻的關(guān)聯(lián)應(yīng)更加謹慎地考慮。王婧凝： 《論睡虎地秦簡編年記的內(nèi)容和性質(zhì)——兼論相關(guān)以年系事類出土文獻》，《秦漢研究》2021年第2期。】
類似的《歲紀》簡，
【參李志芳、蔣魯敬： 《湖北荊州市胡家草場西漢墓M12出土簡牘概述》，《考古》2020年第2期。（為了稱引方便，以下簡稱“《概述》”。）《概述》公布了部分簡的紅外照片，本文所論的1538號簡即在其列。李志芳： 《十大考古候選項目湖北荊州胡家草場西漢墓地發(fā)現(xiàn)大量秦漢簡牘》，微信公眾號“文博中國”2020年1月3日。（為了稱引方便，以下簡稱“李文”。）】
多可與《史記》相關(guān)內(nèi)容對讀，為深入研究秦昭王至漢文帝的相關(guān)歷史史實提供了新材料，其文獻價值十分重要。李志芳、李天虹主編《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選粹》公布了部分《歲紀》簡的放大版高清照片，
【李志芳、李天虹主編，何有祖、蔣魯敬副主編： 《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選粹》，北京： 文物出版社，2021年。（為了稱引方便，以下簡稱“《選粹》”。）】
便于文字釋讀和深入研究。
本文要重點討論的是其中暫編號為1538、1535號簡簡文（見圖1）：
十六年，始為麗邑，作麗山。初書年。破韓得其王，王入?yún)欠俊?/p>
【《概述》文、李文所句讀與此略有不同，作“十六年，始為麗邑，作麗山。初書年。破韓，得其王，王入?yún)欠俊?。其后，《選粹》改相關(guān)之句為“破韓得其王”?！?/p>
（1538簡）
十七年，十二月，大（太）后死。五月，韓王來。韓入坨（地）于秦。
（1535簡）
圖1 1535簡（左），1538簡（右）【原簡照片截取自《選粹》?！?/p>
相關(guān)內(nèi)容見于《史記·秦始皇本紀》：“（秦王政）十六年，九月，發(fā)卒受地韓南陽假守騰。初令男子書年。魏獻地于秦。秦置麗邑?！薄埃ㄇ赝跽┦吣辏瑑?nèi)史騰攻韓，得韓王安，盡納其地，以其地為郡，命曰潁川。地動。華陽太后卒?！?/p>
【《史記》，北京： 中華書局，2014年，第300頁?！?/p>
對比可以看出，《歲紀》簡與《史記》關(guān)于“得韓王”的時間記載略有不同，也透漏了一些《史記》所不載的內(nèi)容，如“王入?yún)欠俊薄ⅰ叭A陽太后”死于十二月、“五月，韓王來”等。
【鄭威先生提出“韓王來秦”是履行降服于秦的各項程式，參鄭威： 《〈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選粹〉歲紀簡初讀》，《簡帛》第23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22頁。本文所引鄭威先生的觀點皆出于此文，不再出注?！?/p>
據(jù)公布的原簡清晰照片及紅外掃描照片，1538號簡簡首略殘缺，“十六年始”四字僅余右半邊，但遺留的筆畫仍可辨識，且其內(nèi)容可與《史記·秦始皇本紀》的記載相互印證，是秦王政十六年的史事是無疑的?！巴酢弊窒掠兄匚姆枴?”，“破韓得其王=入?yún)欠俊本渥x為“破韓得其王，王入?yún)欠俊保彩强尚诺摹?/p>
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簡文文句主要敘述秦王政十六年、十七年的事情，其主語是秦，“王入?yún)欠俊敝小巴酢辈皇乔赝跽?/p>
【《史記·秦本紀》載秦王主動到何處去用“王之某”，如“王之宜陽”“王之漢中”“王之河南”“王之邯鄲”等，不用“入”，可見二者不同?！?/p>
而是承前“破韓得其王”而來，此“王”顯系“韓王”（即韓王安）?！埃n）王入?yún)欠俊睍徽`認為“韓王安來到吳房”，進而得出吳房屬韓地的結(jié)論。
【袁延勝： 《荊州胡家草場漢簡〈歲紀〉研究》，《中原文化研究》2022年第3期，第89頁。不過其也謹慎地提出“究竟是韓王安流亡到了吳房，還是秦王安置他到了吳房，還不易判斷。但考慮到韓國的統(tǒng)治中心是在潁川，則‘王入?yún)欠俊坪跏琼n王安被迫流亡到了吳房”。但是從其注釋10反駁鄭威先生的說法時提到“南陽之地并非全部為秦占有，尤其是南陽東部的吳房，可能仍在韓國控制之下”的理由看，袁先生還是認為“吳房”屬韓國所有?！?/p>
另外，曹旅寧先生還聯(lián)系《睡虎地秦簡·編年記》認為，“秦王確實有為收韓人之心安置韓王安于韓地之舉” 。
【曹旅寧： 《胡家草場漢簡〈歲紀〉“王入?yún)欠俊迸c睡虎地秦簡〈編年記〉“韓王居□山”》，簡帛網(wǎng)，2020年4月28日。（為了稱引方便，以下簡稱“曹文”。）】
其實，正確理解“（韓）王入?yún)欠俊钡乃男畔?，?yīng)該從“入”的含義和“吳房”的歸屬問題進行綜合研究。
首先，從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看，“入”有“進入”和“使入”兩個義項，
【參王力主編： 《王力古漢語字典》，北京： 中華書局，2000年，第57頁；黃德寬主編： 《古文字譜系疏證》，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第3851—3852頁；張世超主編： 《金文形義通解》，京都： 中文出版社，1996年，第1327頁?！?/p>
“使入”義的“入”當用為“納”，其實“入”“內(nèi)”“納”是一字分化的關(guān)系，
【參孫常敘： 《漢語詞匯（重排本）》，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第56—57頁?！?/p>
“使入”也是“進入”的引申義。所以，“（韓）王入?yún)欠俊保皇琼n王安主動進入?yún)欠浚ê單摹捌祈n得其王”已經(jīng)限定韓王被俘），而是“使韓王安入?yún)欠俊?，更確切地說是獻納韓王安于吳房。這樣主語還是秦，矛盾就不存在了。鄭威先生將其理解為“虜韓王入?yún)欠俊保m有“增字解經(jīng)”之嫌，但對文意的把握十分準確，可謂卓識。再與簡1535“韓入地于秦”及《戰(zhàn)國策·秦策四》“入其社稷之臣于秦”等對比，
【王力主編： 《王力古漢語字典》，第57頁?！?/p>
這些“入”都是“獻納”的意思。戰(zhàn)國秦漢簡帛及古書中“入”用為“納”的例子不勝枚舉，此不贅述。
【參白于藍編著： 《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916頁?！?/p>
其次，“吳房”不可能是韓地。對曹旅寧先生認為“吳房屬韓”的意見，鄭威先生已經(jīng)指出此說不妥，也與睡虎地秦簡《編年記》所載“韓王安居□山”“韓王死，昌平君居其處”等沒有關(guān)系。
【陳明先生也將“昌平君居其處”與“吳房”聯(lián)系在一起討論，參陳明： 《李信所攻“鄢郢”即昌平君所徙之“郢”》，《中國歷史地理論叢》 2021年第2期，第125—126頁。按《歲紀》簡“十七年，韓王來”表明韓王安已經(jīng)離開吳房，至于秦王政是否將其重新安置地“□山”是否與“吳房”有關(guān)系，還需更多資料證明。】
并且進一步提出：
戰(zhàn)國晚期，秦人占領(lǐng)了從南陽盆地到江漢平原的楚國腹地，楚都東遷陳城。隨著戰(zhàn)事的發(fā)展與推移，形成了秦、楚、韓、魏在汝水中上游對峙爭奪的局面。戰(zhàn)國末年，韓國疆域的南界在襄城、應(yīng)一線（今河南魯山至襄城一帶），不可能管轄到距離襄城以南頗遠的汝水中游以西的吳房一帶。汝水中游以東的上蔡、平輿一帶為魏、楚控制，以西的吳房屬秦，秦人因楚之宛郡而置南陽郡，其范圍涵蓋了南陽盆地至汝水中游以西的大部地區(qū)。
鄭威先生指出“吳房”為秦南陽郡屬縣，可信（詳后文）。但其入秦時間值得進一步討論。“吳房”，見于《漢書·地理志》“汝南郡”下，顏師古注引孟康曰：“本房子國。楚靈王遷房于楚。吳王闔閭弟夫概奔楚，楚封于此，為堂溪氏。以封吳，故曰吳房，今吳房城堂溪亭是。”顏注表明，戰(zhàn)國早中期，“吳房”為楚國屬地，治所在今河南省遂平縣西。但是，出土兵器銘文有“三年吳邡令戈”（見圖2），銘文作“三年吳邡令韓癐、工師苛狄、冶慶武戟”。從文字刻寫風格及辭銘格式看應(yīng)為三晉兵器，據(jù)吳良寶老師的研究，“吳邡”讀為文獻中的“吳房”，為魏國屬縣。
吳老師指出：
上蔡由楚入魏的時間是在韓、魏奪取宛、葉以北大片土地之時，韓國南疆又在襄城一帶，那么處于上蔡、舞陽之間的吳房最有可能屬魏，由此也可以推斷該戈的鑄造時間“三年”，可能是魏昭王的前293年或者安釐王的前274 年。這件吳邡令戈資料表明，吳房應(yīng)是魏國所置的縣，設(shè)縣的時間可以提早到戰(zhàn)國中晚期之際。【吳良寶： 《三年吳邡令戈考》，《青銅器與金文》第2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p>
圖2【圖片及銘文摹本截取自吳良寶老師《三年吳邡令戈考》。】
可見，“吳房”在戰(zhàn)國早中期屬楚，后于中晚期之際為魏國所得（約在公元前300年左右）。鑄造于魏昭王三年（前293）或者魏安釐王三年（前274）的 “三年吳邡令戈”表明，至少于此段時間“吳房”還屬魏國所有。胡家草場《歲紀》簡文又表明其入秦時間的下限不得晚于秦王政十六年（前231）。“吳房”入秦的時間，需要結(jié)合其地理位置和秦南陽郡的設(shè)置來綜合判斷。據(jù)《史記·秦本紀》： 秦“（昭王）三十五年，佐韓、魏、楚伐燕。初置南陽郡”。楊振紅先生梳理《史記》《戰(zhàn)國策》相關(guān)記載后總結(jié)了秦設(shè)立南陽郡的過程：
秦經(jīng)過二十余年的經(jīng)營，逐步占領(lǐng)南陽中南部地區(qū)。秦昭王三十三年，秦為了實現(xiàn)對南陽的合圍，攻占魏卷、蔡、中陽、長社。三十四年，大敗韓、趙、魏三國聯(lián)軍于華陽，進逼魏都城下，迫使魏獻南陽求和。秦于是全部占領(lǐng)南陽，次年設(shè)立南陽郡?！緱钫窦t： 《戰(zhàn)國后期幾場重要的戰(zhàn)役與秦南陽郡的設(shè)立》，《中國史研究》2022年第4期。周書燦先生有不同觀點認為戰(zhàn)國時期韓、魏所據(jù)南陽地與秦南陽郡無涉。周書燦： 《戰(zhàn)國南陽地名考辨——兼論秦南陽郡之建置》，《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4年第3期。從《史記》《戰(zhàn)國策》以及出土文獻相關(guān)記載看，其說可能存在問題。參吳良寶： 《戰(zhàn)國晚期韓國疆域變遷新考》，《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2年第1期；吳良寶： 《兵器刻銘與戰(zhàn)國韓南陽郡新考》，《古文字研究》第27輯，北京： 中華書局，2008年。此兩篇文章收入《出土文獻史地論集》，上海： 中西書局，2020年。后一篇有吳老師的按語，對周氏的觀點有評議，可參看?！?/p>
睡虎地秦簡《編年記》載秦昭王“三十三年，攻蔡、中陽”“三十四年，攻華陽”，整理者及楊寬先生皆指出“蔡”即“上蔡”，魏地，地在今河南上蔡縣西南。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 《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0年；楊寬： 《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82—883頁?！?/p>
與上蔡鄰近的“吳房”最有可能于此時入秦，考慮到魏“三年吳邡令戈”的鑄造時間下限可能是魏安釐王三年（即秦昭王三十三年，公元前274年），
【從上蔡入秦及秦置南陽郡的角度考慮，“三年吳邡令戈”的鑄造年代是魏昭王三年（前293）的可能性更大。】
所以，“吳房”入秦的時間不得晚于秦昭王三十五年（前272）置南陽郡之時。至秦王政十六年（前231），秦于“吳房”及南陽郡已經(jīng)經(jīng)營了40余年，鄭威先生從地理形勢角度指出“吳房”“北臨韓、魏，東接于楚，應(yīng)當是秦人在東部的重要軍事?lián)c”，“將韓王置于附近的秦國邊境據(jù)點，確保在秦人強有力的管控之下，以防生變”，是十分有道理的。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所以第二年（秦王政十七年）《歲紀》簡“韓王來”表明秦立即遷“韓王”至咸陽，
【鄭威先生指出，《史記·秦本紀》秦昭王五十一年“西周君走來自歸”指出“韓王來”是“韓王來歸”的意思，這是沒有問題的。還可以舉秦武王四年“魏太子來朝”，秦昭王十七年“東周君來朝”等，皆是到秦都咸陽?！?/p>
除了以防不測外，也與要進行一些滅韓后的儀式禮節(jié)有關(guān)。
2021年7月15日初稿
2023年3月26日改定
附記： 蒙外審專家
和本文的責編楊珂女士
指出文中存在的問題并給出了中肯的修改建議，謹致謝忱！
（責任編輯： 田穎、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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