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民之若否,惟天乃永保夏邑。才(在)夏之哲王,乃嚴寅畏皇天上帝之命,朝夕肆祀,不盤于康,以庶民惟政之恭,天則弗斁,永保夏邦。其才(在)時后王之饗國,肆祀三后,永敘在服,惟如臺?”
“才(在)夏之哲王”“其才(在)時后王之饗國”之“才(在)”,整理者無說,學(xué)者也多未討論。
【參看高佑仁: 《〈清華伍〉書類文獻研究》,臺北: 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第86—87、104—108頁?!?/p>
其實二字用法頗為特殊,前者為時間名詞,義同“往昔”之“昔”;后者是時間介詞,相當于“至于”的“于”。試分述如下:
先看“才(在)夏之哲王”之“才(在)”。文獻中常見“在昔”一詞?!渡袝ず榉丁坊幽搜栽唬骸拔衣勗谖?,鯀塞洪水,汩陳其五行?!薄毒普a》王曰:“封,我聞惟曰:‘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顯小民,經(jīng)德秉哲?!薄霸谖簟庇挚傻箤懗伞拔粼凇?。清華簡《祭公》:“昔才(在)先王,我亦不以我辟陷于難,弗失于政,我亦惟以沒我世。”
【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xué)勤主編: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上海: 中西書局,2010年,第175頁。】
《說命下》:“昔才(在)大戊,克漸五祀,天章之用九德,弗易百姓?!?/p>
【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xué)勤主編: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叁)》,上海: 中西書局,2012年,第128頁?!?/p>
《芮良夫》:“昔才(在)先王,既有眾庸,□□庶難,用建其邦。”
【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xué)勤主編: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叁)》,第145頁?!?/p>
《尚書·君奭》“在昔上帝割申勸寧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之“在昔”,郭店簡《緇衣》和《禮記·緇衣》都引作“昔才(在)”。
【荊門市博物館編: 《郭店楚墓竹簡》,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30頁。】
《逸周書·皇門》“我聞在昔有國誓王之不綏于恤”,清華簡《皇門》“在昔”作“昔才(在)”。
【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xué)勤主編: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第164頁?!?/p>
另,《逸周書·商誓》“在昔后稷,惟上帝之言,克播百谷,登禹之績”“昔在西土,我其有言,胥告商之百無罪,其維一夫”,上言“在昔”而下言“昔在”。王暉指出,“‘在昔’可作‘昔在’,說明‘在’‘昔’詞序組合方式還不固定”,“在”“昔”語意相近,“在昔”“昔在”屬于同義詞或近義詞復(fù)用。
【王暉: 《試釋“在”的兩種罕見用法——兼論表時空概念的“正反同辭”》,《古漢語研究》1989年第2期,第30—32頁。】
“昔”訓(xùn)往昔自不待言,“才(在)”有從前、過去的含義,在西周金文中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
王若曰: 師GF8FB,才先王既命汝作司徒,官司汸誾。今余唯肇申乃命。
(師GF8FB簋,《集成》4312)
虢仲令柞伯曰: 才乃圣祖周公GF9A5有功于周邦,用昏無及,廣伐南國。今汝其率蔡侯左至于昏邑。
(柞伯鼎,《銘圖》2488)
在此基礎(chǔ)上,吳昌瑩又補充了《尚書·酒誥》“我西土棐徂邦君、御事、小子”,《詩·大雅·皇矣》“侵阮徂共”等例證,以為諸“徂”字均當訓(xùn)“及”。
【吳昌瑩: 《經(jīng)詞衍釋》,北京: 中華書局,1956年,第150頁?!?/p>
“及”猶“至于”(王引之也說“至”亦“及”也)?!安牛ㄔ冢薄搬蕖弊x音接近,所以“才(在)”的“至于”義可從“徂”假借而來。
【“在”或許可以直接讀為“及”?!秶Z·魯語》穆子曰“豹之業(yè),及《匏有苦葉》矣”,《左傳》襄公十四年正義引作“在《匏有苦葉》矣”?!蹲髠鳌范ü犟喅嘣弧俺贾畼I(yè),在《揚水》卒章之四言矣”,亦作“在”。“在”從“才”聲,也是從紐之部,“及”屬群紐緝部,韻部通轉(zhuǎn),聲紐也有相通之例,如“扱”“捷”是一對通假字(參看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 《古字通假會典》,濟南: 齊魯書社,1989年,第697頁),前者為群紐,后者則是從紐?!?/p>
當“在”的動詞義“至于”逐漸虛化,就會產(chǎn)生時間介詞的用法。上揭大盂鼎“在武王嗣文作邦”的“在”,顯然應(yīng)該理解成時間介詞“至于”。
【田煒把它理解成動詞“至于”(田煒: 《西周金文字詞關(guān)系研究》,第273頁),不可信?!?/p>
清華簡《四告》簡4—5“上帝弗若,乃命朕文考周王一戎有殷,達有四方。才武王弗敢忘天威命明罰,致戎于殷,咸戡厥敵”,
【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黃德寬主編: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拾)》,上海: 中西書局,2020年,第110頁。】
“才武王弗敢忘天威命明罰”之“才”與大盂鼎“在武王嗣文作邦”之“在”用法一致,
也是一個時間介詞。
【有學(xué)者把大盂鼎“在武王嗣文王作邦”之“在”解釋成“初始”(王暉: 《試釋“在”的兩種罕見用法——兼論表時空概念的“正反同辭”》,《古漢語研究》1989年第2期,第30頁;唐鈺明: 《異文在釋讀銅器銘文中的作用》,《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6年第3期,第89頁),不可信?!?/p>
為進一步驗證這個推論,不妨再把《厚父》《無逸》之文和下面幾段話加以對比:
昔微假中于河,以復(fù)有易,有易服厥罪。微無害,乃追中于河。微志弗忘,傳貽子孫。至于成湯,祗服不懈,用受大命。
(清華簡《保訓(xùn)》)
【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xué)勤主編: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第143頁。】
我聞昔在二有國之哲王,則不恭于恤,乃唯大門、宗子、邇臣,懋揚嘉德,迄有孚,以助厥辟,勤恤王邦王家……至于厥后嗣立王,乃弗肯用先王之明型,乃唯汲汲胥驅(qū)胥學(xué)于非彝,以家相厥室,弗恤王邦王家。
(清華簡《皇門》)
【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xué)勤主編: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第164頁?!?/p>
昔周武王監(jiān)觀商王之不恭上帝,禋祀不寅,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名之曰千畝,以克反商邑,敷政天下。至于厲王,厲王大瘧于周,卿士、諸正、萬民弗忍于厥心,乃歸厲王于彘,共伯和立。
(清華簡《系年》)
【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xué)勤主編: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貳)》,上海: 中西書局,2011年,第136頁?!?/p>
王子朝使告于諸侯曰: 昔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并建母弟,以蕃屏周。亦曰吾無專享文武之功,且為后人之迷敗傾覆而溺入于難,則振救之。至于夷王,王愆于厥身,諸侯莫不并走其望,以祈王身。
(《左傳》昭公二十六年)
《厚父》先言“在夏之哲王”后言“其在時后王之饗國”、《無逸》先言“昔在殷王中宗”后言“其在高宗”,兩者的敘述邏輯與《保訓(xùn)》先言“昔微假中于河”后言“至于成湯”、《皇門》先言“昔在二有國之哲王”后言“至于厥后嗣立王”、《系年》先言“昔周武王監(jiān)觀商王之不恭上帝”后言“至于厲王”、《左傳》昭公二十六年先言“昔武王克殷”后言“至于夷王”完全一致,“其在”之“在”皆相當于“至于”(“其”字起強調(diào)作用,無實義)。與之相似,《尚書·無逸》“其在祖甲,不義惟王”,《立政》“其在受德暋,惟羞刑暴德之人,同于厥邦”,以及《國語·周語下》“其在有虞,有崇伯鯀,播其淫心”之“在”,都應(yīng)該理解成時間介詞“至于”,也就是今天常說的“到了”的意思。
綜上,《厚父》“才(在)夏之哲王”之“才(在)”是時間名詞,與“往昔”之“昔”音義皆近,“其才(在)時后王之饗國”之“才(在)”是時間介詞,“至于”之義,二者不可混同,大約也不能漠然視之。
(責任編輯: 姜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