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穎
【摘要】存在,是人類面臨的共同話題。余華的小說《活著》和史鐵生的小說《命若琴弦》都表達了這樣一個共同的話題?!痘钪分幸簧錆M苦難的福貴,《命若琴弦》里師徒三代人,在故事里都指向了同一個方向:生存困境。本文對比分析兩部小說生存主題,結合兩位作家書寫生命存在的方式,揭示生存困境下人的選擇與行動,展現(xiàn)出深邃的生存意蘊,體現(xiàn)了對人生命問題的探尋和終極關懷。
【關鍵詞】苦難;宿命;行動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6-003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6.011
余華被譽為先鋒小說代表作家,在其創(chuàng)作中,余華始終關注個體的人的生存價值,真切的尊重每個人最真實的生命體驗?!痘钪繁蛔u為余華20世紀90年代寫作由先鋒轉(zhuǎn)向現(xiàn)實的代表之作,它講述了時代背景下,徐福貴一生苦難的經(jīng)歷。史鐵生最開始被歸類為知青作家,但他與大部分知青作家又有著明顯不同。由于自身特殊的經(jīng)歷,史鐵生小說創(chuàng)作始終關注人的生存困境?!睹羟傧摇窞槲覀冎v述了一個寓言般的故事,老瞎子師徒三代人為了一個虛設的目的努力了一輩子??此茻o關的兩個故事卻都指向了同一個方向:活著?;钪菫榱嘶钪?,虛設目的也是為了活著。活著就會有痛苦,但兩位作家都沒有局限于書寫生存的痛苦,在苦難之外,延伸出了更廣闊的生存意蘊,體現(xiàn)出作家對人的關懷。
一、生存困境:《活著》的苦難敘述與《命若琴弦》的宿命意識
面對無邊的苦難,如影隨形的死亡,福貴以一種堅忍的姿態(tài)與苦難作抗爭。而福貴對于活著的要求正如作者余華在中文版自序中所言:“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活著。”[1]老瞎子前半生一直為了重看世界一眼而不斷追尋,臨了卻發(fā)現(xiàn)心心念念的藥方不過是一張白紙。目的雖是虛設,可非得有不成。如史鐵生所言:“活著不是為了寫作,寫作是為了活著。”[2]活著是為了活著,寫作也是為了活著,立足點都在活著。
《活著》描寫了徐福貴一生苦難的故事。少年浪蕩敗光家產(chǎn),余華并沒有寫一個浪蕩子翻身的故事。反而命運總是過分無情,貧窮、戰(zhàn)爭、饑荒以及生活的荒誕裹挾在福貴的日常生活中。父親死于賭債,母親死于福貴抓丁期間,兒子死于過量抽血,妻子死于過度積勞,女兒死于難產(chǎn)大出血,女婿死于工地意外,外孫死于過量食用豆子。死亡如影隨形,但福貴從未放棄生活的希望。作者余華有意采取了第一人稱敘事和雙重敘事視角,福貴以一種冷靜客觀的口吻向來鄉(xiāng)間采集歌謠的我講述他自己的故事。在福貴自己的講述中,來自鄉(xiāng)間采集歌謠的我感受到福貴對于生死、苦難的復雜體驗。年少浪蕩賭博輸光家產(chǎn),父親被自己氣死,這是福貴心態(tài)轉(zhuǎn)變的開始,他開始意識到責任與擔當;而后戰(zhàn)爭的殘酷與饑荒的體驗更令他對生存與死亡有著更深刻的體悟;再而政治的荒誕與命運的無情更令其無可奈何,醫(yī)院成了福貴的恐懼之地,兒子有慶,女兒鳳霞和女婿二喜都在醫(yī)院里逝去;最后一個親人外孫苦根的離開更是讓福貴流露出一種無法解釋的奇妙的神色。從新中國成立前到新中國成立后,伴隨著時間的流逝,福貴的親人一個個離他而去。最先是父親,后是母親,再是兒子、女兒、妻子、女婿,最后是外孫。隨著親人一個個離開福貴,福貴對于生活的要求從“苦點累點沒什么,徐家總有一天會重新發(fā)起來的”[3]到“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4]再到“只要苦根還在,香火還會往下傳,這日子還得好好過下去”[5]最后是“像我這樣,說起來是越混越?jīng)]出息,可壽命長,我認識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死去,我還活著”。[6]小說最后,只剩下了他和老黃牛,孤獨地站在水田里。某種程度上,正是因?qū)λ乐?,才更令福貴珍惜生之可貴。譬如說同樣面臨生活的考驗,福貴與好朋友春生有著不同的選擇。福貴選擇活著,活下去,接受生活所賦予的苦難。而春生在文化大革命中面對紅衛(wèi)兵的侮辱,選擇了上吊自殺。把兩個人放在一起對比,并不是為了突出一種道德優(yōu)越感,這只不過是一種選擇。如福貴自己所說:“一個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盵7]而福貴因為想活,他堅持到了最后。如研究者所言:“苦難敘述不是目的,承擔能力才是。以樂觀的姿態(tài)承擔不可抗拒的苦難,這就是余華發(fā)現(xiàn)的真理,排斥道德判斷的真理?!盵8]生活賦予了福貴許多苦難,但苦難卻從未壓倒過福貴,福貴對于活著這件事從未喪失過希望。
《命若琴弦》里沒有書寫不斷的死亡,但生而失明是老瞎子無法擺脫的痛苦。史鐵生用寓言式的寫作為我們展示老瞎子師徒三代人共同的生存困境:生而失明,為了復明努力一輩子。小說懸置了時空背景,時間和空間都是模糊的,我們看到的只是師徒二人在不知名的小山村里一路流浪,一路靠彈琴說唱養(yǎng)活自己。老瞎子一路走一路彈,只為彈斷一千根琴弦從而得到藥方再看見世界。可琴弦已斷,所得藥方卻是白紙一張。一切努力終成虛妄。老瞎子不甘如此,但問遍所有人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巨大的挫敗感從心底涌現(xiàn),曾經(jīng)支撐自己走下去的希望驟然成空。生而失明是老瞎子無法逾越的痛,懷著重看世界的期待不斷堅持,期間也曾數(shù)次追問“自己這么多年來所受的辛苦就只為了最后能看世界一眼,這值得嗎?”[9]“值得,當然值得。要不這么反復對自己說,身上的力氣似乎全要垮掉?!盵10]“一切都是值得的。能看一回,好好看一回,怎么都是值得的。”[11]但好不容易彈斷一千根琴弦卻發(fā)現(xiàn)藥方不過白紙一張。支撐自己的期待落空,同時還面臨死亡威脅,若不是惦記著山里的徒弟,老瞎子也許就此放棄生命了?;氐缴嚼?,老瞎子的困境在小瞎子身上重現(xiàn)。朦朧的愛情在小瞎子身邊降臨,但失明帶來的殘疾讓其與愛情錯過,心上人蘭秀嫁到了山外,還未開始的戀愛就已經(jīng)夭折。在期待落空和死亡的威脅下,面對小瞎子的詢問,我們只知道老瞎子重復了曾經(jīng)師父對自己說的話:“人的命就像這琴弦,非得拉緊了不可,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盵12]于是乎,“茫茫群山中又走著兩個瞎子,一老一少,無所謂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也無所謂誰是誰……”[13]
老瞎子和小瞎子用不斷的行走來反抗宿命與虛妄的希望。老瞎子的困境和加繆筆下的西西弗有著相似之處。加繆的《西西弗神話》為我們描寫了一個荒誕的英雄形象西西弗?!鞍釀泳奘瑵L動它并把它推至山頂;經(jīng)過不知多少的空間和時間,目的達到了。然而,西西弗看到巨石在幾秒鐘內(nèi)又向著下面的世界滾下,而他則必須把這巨石重新推向山頂?!盵14]知道既定結局是失敗仍然愿意為之抗爭,不斷推著石頭上山。我們可以說西西弗是一個荒誕英雄,也可以說他在重復無意義的搬運。老瞎子懷著復明的期待堅持到最后。彈斷琴弦是支撐他堅持的重要信念。但琴弦已斷,藥方卻是白紙。所求皆成虛妄,但老瞎子并沒有就此放棄生命,反而撐著病體回到山里向小瞎子重復著曾經(jīng)師父說的話,給了小瞎子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勇氣。面對生而殘疾的宿命,虛妄的希望,老瞎子或許并無西西弗那種幸福的寧靜,對生命的焦慮及自我的拷問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其日常生活里。但盡管如此,在期待落空同時面臨死亡威脅時,“生命意識卻偏偏沒有泯滅,反而激發(fā)出更頑強的生存意志?!盵15]老瞎子依舊給了小瞎子活下去的期待。一老一少依舊行走在大山里。
二、生存方式:柔性的生存策略與看不見而信的信念
余華經(jīng)由對苦難的反復敘述讓個體回到最本真的生存狀態(tài),福貴以堅忍的承擔拾起生活的勇氣,用充滿力量的“活著”戰(zhàn)勝了死亡;史鐵生經(jīng)由對宿命的拷問回到了人之有限,老瞎子在看不見而信的追尋中,在不斷的行走的過程中找到生命之意義??嚯y敘述在余華的創(chuàng)作中始終占據(jù)著重要地位。從20世紀80年代《現(xiàn)實一種》等作品中對于暴力血腥和死亡的描寫,再到90年代以來三部重要長篇中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深刻描繪,苦難始終在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但苦難敘事不是目的,如何在對苦難的敘述中拾起生活的勇氣才是。以《活著》為例,面對生活所賦予的苦難,福貴以一種堅忍的姿態(tài)在承擔。也有研究者認為福貴是新世紀的阿Q,奉行“茍活哲學”?!皬木裆献孕虚幐钭陨韺嚯y的痛感神經(jīng),顯示了某種以民族精神的集體遺忘為標志的良知的貧困。”[16]具體論來即福貴對于他的生活一直都沒有反抗,一直都在被動地接受命運的安排。但作為農(nóng)民的福貴,下層民眾的身份決定了其不會有知識分子及其他精英群體的孤注一擲的勇氣。如研究者張均所言:“苦難是先驗事實,是生活真相,它不在此時此地發(fā)生,必會在彼時彼地降臨。認命是下層民眾現(xiàn)實而理性的選擇,這是一代代黑暗經(jīng)驗淤積的不幸結果?!盵17]當評論者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啟蒙立場審視福貴的生活,難免生出茍活想法。但對于無權無名的福貴來說,以一種柔性的生存哲學來抵抗生活中不斷出現(xiàn)的苦難,這是他們活下去的方式。無名無權之卑決定他們只能從自身出發(fā),用自己的身體或命來扛起生活的重擔?!皬摹对诩氂曛泻艉啊返捏w驗苦難到《活著》的忍受苦難再到《許三觀賣血記》中的消解苦難”。[18]在對苦難的反復敘述中,作家余華并不是站在一個非人的立場上冷漠地進行書寫,恰恰相反,作家余華始終帶著悲憫的情懷。而在對苦難的具體敘述中,作家余華采用“抽去小說敘述過程中的知性主體和道德主體的方式來展現(xiàn)人本真的生存狀態(tài)。”[19]即不介入現(xiàn)實,還原生活以本來面貌而不是經(jīng)過層層加工之后的狀態(tài)。面對先驗的苦難,福貴用“活著”這個充滿力量的詞語來對抗不斷生活中不斷出現(xiàn)的死亡。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死不如賴活,這里的“活著”體現(xiàn)了一種本源性情感,而這也正是我們現(xiàn)代人越來越遠離的一種感情狀態(tài)。而這也正體現(xiàn)了一個優(yōu)秀作家對人類存在困境的最悲憫的情懷,體現(xiàn)了一個優(yōu)秀作家對人的關懷。
不同于余華對苦難的反復敘述,史鐵生由于自身特殊的經(jīng)歷,早期創(chuàng)作總是帶有一種宿命意識,由個體的身體殘疾生發(fā)出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思索。從《足球》中推著輪椅向球場前進的球迷到《來到人間》中生而為侏儒癥患者的小女孩,再到《宿命》中橫遭車禍的有志青年,身體上的殘疾由此而生的心理上的抑郁充斥在史鐵生的寫作中,但史鐵生并沒有將自己局限在個人的苦痛中,恰恰相反,在一次次的寫作中,史鐵生不斷超越自己,“從審視身體上的殘疾上升到對人的有限性的形而上的思考?!盵20]從《命若琴弦》中對于目的虛設的思索到《毒藥》中對于目的的懷疑,再到《我之舞》中關于存在與虛無的拷問,在一次次的寫作叩問中,史鐵生超越了個體生命有限中的必然,把自己的沉思帶入到了生命全體的融合之中。而對于生存與死亡、存在與虛無的理解,在《我與地壇》中得到了趨于完美的融合。出生無法選擇,而死亡又是必然,由生到死只是一個時間過程。那么要不要活下去,如何活下去就成了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老瞎子生而失明,身體的殘疾為其活下去無形增添無數(shù)煩惱。復明成為他活下去的希望。但這個希望在發(fā)現(xiàn)藥方不過白紙時也成了虛妄。目的虛設,期待落空,不幸命運的救贖又該往何處尋找?如史鐵生所言:“我常以為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趁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盵21]而信仰,恰好成為人面對無從更改的生命困境而持有的一種不屈不撓,互愛互助的精神??床灰姸偶仁切拍钜彩欠椒?。從書信《給CL》到隨筆《看不見而信》再到散文《晝信基督夜信佛》,看不見而信作為一種信念在史鐵生的散文和書信里多次出現(xiàn)??床灰姸抛鳛橐环N信念,它不允諾希望,它只給予通往希望的可能,而愛彌合了希望和現(xiàn)實的距離,不依靠實現(xiàn)而信的人是有福的。地壇,成了史鐵生的精神園地。在這里,他感受到了生命永恒的流變。母親堅忍的意志與無言的愛給予他走下去的動力。而經(jīng)由一次次寫作與自己生命對話,史鐵生真正超越了個人的殘疾經(jīng)驗,進而在寓言故事的建構中,正視了人在生命旅途中遭遇的普遍生存困境。也正是如此,老瞎子在希望落空的情況下依然拖著病體回去找小瞎子,給了他活下去的期待。老瞎子和小瞎子依舊行走在山里,一路走一路唱。
三、結語
無論是余華對苦難的敘述,抑或是史鐵生對宿命的思索,在對苦難和宿命的反復思考中,二者所共同體現(xiàn)的是對人的生存意蘊的思考。用一位學者的話來說:“生活是嚴肅的,而藝術是歡樂的。人生的意義與存在的不相容是我們必須思考的問題?!盵22]不管是福貴又或是老瞎子和小瞎子,在陷入人生困境時,他們都沒有放棄生之希望。在無法回避的人生困境中,選擇活下去,超越自身局限,從而實現(xiàn)人生價值,這也即生命意義之所在。無論是老瞎子師徒三代寓言般的故事,又或是福貴一生苦難的經(jīng)歷。作為獨立個體,他們都在自己的世界中通過行動體現(xiàn)了自己。無論是余華還是史鐵生,都經(jīng)由他們的寫作告訴我們,堅定不移走下去,意味著一切。
參考文獻:
[1]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4.
[2]史鐵生.命若琴弦[M].北京:求真出版社,2011:95.
[3]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40.
[4]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67.
[5]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73.
[6]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81.
[7]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57.
[8]黃偉林.以堅忍的態(tài)度承擔不可抗拒的苦難——余華《活著》的現(xiàn)代主義解讀[J].南方論壇,2007,(09):75.
[9]史鐵生.命若琴弦[M].北京:求真出版社,2011:17.
[10]史鐵生.命若琴弦[M].北京:求真出版社,2011:18.
[11]史鐵生.命若琴弦[M].北京:求真出版社,2011:20.
[12]史鐵生.命若琴弦[M].北京:求真出版社,2011:23.
[13]史鐵生.命若琴弦[M].北京:求真出版社,2011:25.
[14](法)阿爾貝·加繆.西西弗神話[M].杜小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116.
[15]吳俊.當代西緒福斯神話——史鐵生心理小說透視[J].文學評論,1989,(01):47.
[16]夏中義,富華.苦難中的溫情與溫情地受難——論余華小說的母題演化[J].南方論壇,2001,(04):33.
[17]張均.柔弱者的哲學——《活著》、《許三觀賣血記》閱讀札記[J].文藝爭鳴,2010,(09):84.
[18]洪治綱.悲憫的力量——論余華的三部長篇小說及其精神走向[J].當代作家評論,2004,(06):18.
[19]郜元寶.余華創(chuàng)作中的苦難意識[J].文學評論,1994,(03):90.
[20]唐小林.極限情境:史鐵生存在詩學的邏輯起點[J].文學評論,2005,(05):142.
[21]史鐵生.命若琴弦[M].北京:求真出版社,2011:93.
[22]徐岱.故事的詩學[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127-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