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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蔬果長卷

      2023-12-12 04:17:59胡竹峰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佛手荸薺栗子

      胡竹峰

      人與物有緣,南朝蕭惠開不喜歡楊梅,以為只能投之籬廁。明人李笠翁寶愛楊梅,曾專門作賦,贊其汁比天漿,味同醪醴,堪稱南方第一珍果。我與楊梅緣淺,年近四十歲方才吃到,說來也沒什么好遺憾的。倘若屈原未能吃到橘子,懷素未能吃到竹筍,歐陽詢未能吃到鱸魚,楊凝式未能吃到韭花,蘇東坡未能吃到荔枝,如此方為大遺憾。遺憾天地間少了一股斯文,少了絕妙好辭與無雙筆墨。

      以前不吃楊梅,怕其酸,以為妖艷,入眼有胭脂俗氣,還覺得楊梅的格不如楊梅酒。我好楊梅酒之味,更好楊梅酒之色,紅得不一般,像火燒云里的物相,還有天邊朝霞里的幾點(diǎn)赤忱。淺口白瓷盞斟得滿滿楊梅燒酒,紅艷艷,是胭脂人家意味,風(fēng)情如美人,令人思無邪的美人。

      民間傳言,當(dāng)年宋徽宗見到周邦彥寫給李師師的詞:“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心里五味翻陳,順手寫道“選飯朝來不喜餐,御廚空費(fèi)八珍盤”兩句,有知上意者續(xù)上“人間有味俱嘗遍,只許楊梅一點(diǎn)酸”,一時楊梅艷名遠(yuǎn)播。

      昆明火炭梅是梅中名品,據(jù)說滋味尤勝蘇杭所產(chǎn)生者,據(jù)說而已,我沒吃過。吃過幾次湖南懷化的楊梅,顏色紫紅透黑,像泡得濃濃的安化黑茶。我還吃過杭州蕭山的白楊梅,口感如詩,回味清香,是唐人“氣凌霜色劍光動,吟對雪華詩韻清”。白楊梅果肉飽滿厚實(shí),個大多汁,掛在樹上,透著清靈的霜白,有梅妻鶴子的隱逸氣。

      楊梅,又甜又酸,五分甜里一分酸,酸若強(qiáng)弩之末,甜卻勢如破竹,甜正春風(fēng)得意,酸又像簾雨潺潺?;蛟S蘇杭楊梅吃得多了,只要見到楊梅,總讓我想起江南,哪怕是別鄉(xiāng)的楊梅,也生憶江南之心。

      幾次在江南,遇到賣楊梅的,是村里農(nóng)家十七八歲的姑娘,簡易木桌上散放楊梅,或以竹籃盛裝,果實(shí)大且圓,顏色深紫,香味俱絕,仿佛能溢出汁水來,上面覆有零星的樹枝,枝葉新鮮。

      讀來的往事,楊梅熟時,好事的紹興人家乘坐小舫出游,置酒艙中,岸邊有人賣楊梅與酒,彼此相望。又有人以竹簍盛楊梅為售,擺放道路上,絡(luò)繹不絕。以為唐人所稱荔枝筐,不過如此。還是讀來的往事,昆明市上常有苗家女子賣楊梅,戴頂小花帽子,穿著繡了滿幫花的扳尖鞋,坐人家階石一角,不時吆喚:“賣楊梅——”,聲音嬌嬌的,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氣更加柔和了。

      楊梅自古隨雨,梅雨季來了,楊梅就熟了。王安石給友人的詩稿道:“濕濕嶺云生竹箘,冥冥江雨熟楊梅?!睏蠲肥窍娜占压?,說來也怪,每吃楊梅,心里獨(dú)望春風(fēng)。不知道是不是楊梅雨的連綿,楊梅滋味也連綿。一顆楊梅,唇齒之間翻滾,一汪水酸酸甜甜,仿佛九溪十八澗,七拐八繞出豐富滋味。

      楊梅又稱龍晴、朱紅,其名甚俏,品種更享佳名,碳梅、白梅、軟絲、東魁……可用作閑章也。有年游園,將兩枚楊梅果子折下給女兒當(dāng)髻簪來戴,紫紅如微繡球,幾瓣翠葉插在髻間,繁麗可愛。

      我愛荸薺之形勝過荸薺之味。

      路過菜市場,遇見荸薺,總會選幾個又大又圓的回來清供。每每不到三天就被人偷吃了——家里有荸薺迷。荸薺迷吃荸薺方法多,生吃,蒸吃,蘸糖吃。荸薺生吃,清清爽爽,有春來野草氣。荸薺蒸吃,有盛夏黃昏味。荸薺蘸糖入嘴甜香清爽,清爽過后又回旋出盛夏黃昏的渾濁,差不多是秋意濃、衣衫薄的況味,令人不無惆悵地懷舊。荸薺之形也令人懷舊,矮實(shí)樸素,像記憶中鄉(xiāng)村民房。荸薺之色更令人懷舊,黑灰紫麻褐,如墨分五色,倘或夾雜有去皮的,又成“六彩”了?!傲省笔枪卤久丶赖娜瞬欢?,“六合彩”才是大眾讀物。清人唐岱《繪事發(fā)微》說,墨色可以分為六彩,何謂六彩?黑白干濕濃淡是也。

      一位老先生畫荸薺,水墨寫生,荸薺散落白瓷盤,旁邊還有一個踮起腳尖揚(yáng)著下巴的小孩。荸薺放在白瓷盤上不好看。白瓷乃雅器,荸薺本俗物,黑白分明,一樹梨花壓海棠。去皮荸薺例外。一樹梨花依舊,不去壓海棠而落晚風(fēng)。見過一群白鷺徐徐晚風(fēng)中棲落樹頭,像梨花滿枝開放。

      去皮荸薺,市上寫成馬蹄。酒釀馬蹄、清水馬蹄、糖漬馬蹄、蝦仁炒馬蹄。有人不明就里,還以為是道大葷。實(shí)在只因荸薺形狀扁圓,有點(diǎn)像馬蹄。

      老家人不吃荸薺。秋天,田里挖出很多野荸薺,扔在田埂上,祖父經(jīng)常撿回來洗干凈給牛吃。他把荸薺捧在手中,牛掀動嘴唇,咯吱咯吱嚼起來,一邊吃,一邊搖著尾巴,很得意的樣子。吃過荸薺的牛大概不多。

      古人稱荸薺為鳧茈。鳧,野鴨也,茈則通紫,野鴨好食荸薺。《漢書》上說,王莽末年,南方饑饉,人們?nèi)喝胍皾?,掘荸薺果腹,說不出的恓惶。

      有一年春日,正當(dāng)陽光泛野,遠(yuǎn)林藹藹,長風(fēng)依依之際,蘇舜欽出城看見老老少少滿田野挖尋荸薺,只因水災(zāi)后大旱,田地下不去犁了,當(dāng)真是所見可駭,所聞可悲,觸目驚心:荸薺漸漸挖掘一空,人又以其他野菜充饑。毒厲橫行,很多人腸胃生滿瘡痍。十有七八死,當(dāng)路橫著尸身,犬彘啃咬其骨,鳥鳶啄食人皮。愁憤滿腹,作古風(fēng)感懷呈歐陽修:

      ……

      天豈意如此?泱蕩莫可知!

      高位厭粱肉,坐論攙云霓;

      豈無富人術(shù),使之長熙熙?

      我今饑伶俜,憫此復(fù)自思:

      自濟(jì)既不暇,將復(fù)奈爾為……

      讀《亦報(bào)隨筆》,見《甘蔗荸薺》《關(guān)于荸薺》兩篇文章。民國人的文字,總能讀出閑話意蘊(yùn)。通篇文章,全是閑話。全是閑話是大境界,語氣自然,好文章的秘訣啊。

      日子如飛,走得無聲無息,忽然立夏。立夏兩個字真好,有看不見的團(tuán)團(tuán)生機(jī)。立夏的況味是好文章況味,一片郁郁蔥蔥、蓬蓬勃勃。

      立夏后次日自豫返皖,朋友送一袋櫻桃。車行不絕,一邊吃櫻桃一邊看倒退的樹木山嵐人家不知不覺已過開封,商丘在望。

      張恨水《啼笑因緣》中寫過這樣一節(jié)插曲:樊家樹出行,何麗娜送他梨子“以破長途的寂寞”伯和笑她,說:“密斯何什么時候有這樣一個大發(fā)明?水果可以破岑寂?”櫻桃差不多見底,突然想起早些年讀過的小說。

      吃完櫻桃,四周看看,鄰座女孩,穿一身櫻桃紅衣服,車廂內(nèi)明亮不少。女孩的爛漫,又不是機(jī)心全無,紅得活力四溢,車廂太小,差不多快飄出窗外。

      櫻桃滋味甚佳,酸酸甜甜。一味酸,一味甜味道就單一了。櫻桃酸中有甜,甜時有酸,偏偏酸得內(nèi)斂,襯住那一汪柔和的香甜,讓人好生消受。

      櫻桃:細(xì)雨綿綿,春色撩人。就是這個感覺愛吃櫻桃,口感新嫩,像睡在棉花堆里,或坐進(jìn)春天的被窩。燈光寧靜,想著微甜的未來,這未來是少年與青年的未來。有人得贈櫻桃,賦詩寄情,其中有味:“萬顆真珠輕觸破,一團(tuán)甘露軟含消?!?/p>

      櫻桃質(zhì)地細(xì)膩、溫潤,紅者仿佛瑪瑙,黃者儼若凝脂。喜歡紅櫻桃,不全是詞里“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緣故,實(shí)在,桃紅讓人心頭一暖。

      見過不少水墨櫻桃,裝如青花描邊的白瓷托盤,宣紙上清靈靈一顆顆紅果彌漫著氤氳的薄霧,快滴出水來。櫻桃畫之上品,著色頗有日本浮世繪閑閑情色,其間獨(dú)有一份寂寞純潔的風(fēng)情。風(fēng)情不足萬種,偏偏凝成一味,偏偏干干凈凈,更讓人銷魂。

      齊白石的櫻桃,看似俗物,但氣息不凡。吳昌碩的櫻桃顯得渾濁,美感上弱了。豐子愷的櫻桃信筆草草,過于寒酸,好在還有活潑潑一段生活。張大千畫櫻桃,疏朗清潔,散落在紙面上,果粒鮮艷欲滴,枝葉自然,十足風(fēng)雅。張大千櫻桃小品,詩書畫俱佳,有流連書案的文人襟懷。

      南方生活十多年,沒吃過幾回櫻桃。鄉(xiāng)下不少人家栽櫻桃樹,暮春大雨,常常一夜之間掃盡枝頭。

      一直以為櫻桃是南方佳果,最近才知道它的主要產(chǎn)地是煙臺、棲霞等處。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風(fēng)物,他鄉(xiāng)搶不得也。

      櫻桃紅的時候,芭蕉正綠。鄉(xiāng)下老屋的北窗下植有一叢芭蕉,上次回家,奄奄一息,不知今年是否能再生一片綠來。

      江邊原野一園櫻桃在瀟瀟雨中浸潤得紅了。

      岳西鄉(xiāng)間有不少杏樹,高且大,雙手抱不攏。杏小樹大,小孩子夠不著,故能熟老枝頭。首要原因也是杏子不好吃,很多人家任其爛在樹上,或放在瓷盤里擺看,或讓小孩拿去玩。

      到鄭州后第一次吃到杏子,微酸,香脆爽口,味道并不差。

      杏子不好看,不知道為什么古人喜歡用它形容女人的眼睛?!镀焦韨鳌返谌兀骸靶矣鲋@個小低搭柳眉杏眼,唇紅齒白,處處可人。 ”《紅樓夢》里的晴雯也是杏眼,不知道杏眼是什么樣的眼睛。王叔暉筆下的仕女,畫的即是杏眼,雙目含情,在宣紙上似笑似語,比杏子好看多了。

      杏子做成罐頭也可以做杏醬。杏醬味道飽滿,食之如春風(fēng)入襟,讓人想起桃花樹下的時光。杏脯比杏子好吃。齊白石老家有不少杏樹,故其地名“杏子塢”。

      少年時讀書,有一回,有兩名漢子在前引路,前行里許,折而向左,曲曲折折走上了鄉(xiāng)下田徑。一帶都是極肥活的良田,到處河港交叉。行得數(shù)里,繞過一片杏子林。杏花叢中,灑過碧血,那人一一用自己的血銘刻人間的情,從此分道揚(yáng)鑣。

      蘇東坡被貶惠州,四年后筑屋于白鶴峰上。房子建好,夫子向友人求數(shù)色果木,信中反復(fù)交代,樹太大難活,太小了人年紀(jì)已高等不及結(jié)果,最好樹苗大小適中,樹蔸子帶土不能太少,千萬別傷了根。到底是蘇東坡,貶謫在外,還有閑情栽樹蒔木。

      老家門口有不少果樹,栽在稻床外瓜蔓地一頭,有桃李杏。梨花盛開的時候,桃花才開始打苞。桃花不如桃樹,到底太喜慶了。并非喜慶不好,只是桃花的喜慶里鬧哄哄,終日在眼前燦爛,久了難免心煩,不耐品味。桃花是絳紅深紅淡紅,格低了。桃樹是水墨,從根到干,從干到枝,墨色豐富,有老氣橫秋有中年心境有少年得意。桃花似開未開之際,老氣橫秋中一枝枝少年得意,中年心境里生出富貴氣,并非大富大貴,而是小富即安。此時桃花里有一份家常,像新過門的媳婦穿一件紅夾襖行走在田間小路上。

      桃花沒有桃子入畫,畫得不好亂成一堆殘紅。任伯年畫桃花畫桃子,寧要他一個桃子不要他一樹桃花。見過不少齊白石的桃子,仰放在竹籃子里或者開在枝頭,桃尖一點(diǎn)紅,紅得干凈紅得素雅,安安靜靜,一點(diǎn)也不鬧。

      我家桃子有兩類品種,一種是毛桃,一種是五月桃。五月桃甚大,一掰兩半,紫核黃肉,香甜滿口,三兩個即能吃飽。毛桃小,熟得晚,易招蟲,其味澀而枯,不好吃。

      肥城佛桃,大如飯碗,不像凡塵之物,仿佛仙家蟠桃。肥城佛桃果肉細(xì)嫩,半黃色,汁多且濃,味甜而清香,至今難忘。樹上的桃子吃多了糟心,不如齊白石筆下的桃子清爽。中醫(yī)說生桃子食多了,令人膨脹及生瘡癤,有損無益。何止桃子不能貪多。

      桃子熟了,一顆顆摘下,枝頭一空。豇豆藤漸漸長了,悄悄爬上樹,夏風(fēng)里豇豆長出來了,先是如小指頭長的一根根小丁,很快一對對青絲絲成線。

      夏天到了,覆盆子紅了。

      經(jīng)常上山摘覆盆子,魯迅的書里說,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故家舊年習(xí)俗,沒有人吃桑葚,多任其老熟掉落地上,染得烏糟糟一團(tuán)墨。

      覆盆子并不好摘到,是童年頗奢侈的零食。每每吃得幾顆,意猶未盡。

      好的覆盆子特別甜,又非傻甜。甜里纏繞了一絲絲酸,若有若無,似有還無,襯得甜很豐沛,口感隱約豐腴飽滿,不再有孤寡相。

      覆盆子顏色不同,深紅,淡紅,緋紅,口味雖然都是甜的,卻甜得有別,甜出了異彩紛呈。以好看論,覆盆子越紅越好,并非是喜氣,還有一種鮮氣與美氣。個頭大的覆盆子,顏色惹眼,紅彤彤掛在那里,幾可入畫,但每每被錯過了。見歷代丹青妙手寫櫻桃、蘿卜、白菜、芋頭、茄子、柿子,各得其美,卻沒能寫一幅覆盆子圖,或許是他們沒吃過。

      少年每每摘到覆盆子,用衣兜裝得滿滿的,很闊氣地回來。

      一天天熱了,早晚也不見涼。正午時分,烈日高懸,三五鳴蟬叫個不休,十分燥意。西瓜上市了,以前大抵是平板車,現(xiàn)在則變成拖拉機(jī)或者農(nóng)用車了,裝得滿滿的。

      在江南很少吃西瓜。江南有東瓜,江南有南瓜,江南有北瓜,江南無西瓜。不是說江南沒有西瓜,而是江南的西瓜品質(zhì)不高,口味寡。江南沙地少,雨水多,空氣太潮,種出西瓜不夠甜。偶爾遇見一個甜的,三口兩口下肚,水汽卻又突然襲來甘之如飴的甜絲絲變得水汪汪一團(tuán)。

      小時候,夏天熱,父母偶爾從村口小店抱回兩只西瓜?;貋砗?,將瓜裝進(jìn)尼龍袋或者用網(wǎng)兜套住,沉到古井里,用井水冰鎮(zhèn)一下午,晚飯后全家人坐而分食?,F(xiàn)在偶一回憶,記得這樣的場景:

      深藍(lán)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平坦的稻場。乘涼的人睡在竹床上,或仰著,或趴著,或側(cè)著。頑皮的小孩翹起雙腳臨空揮動,數(shù)不清的螢火蟲星星點(diǎn)點(diǎn)閃著光亮。老嫗搖著轱轆自井深處拽起西瓜,放到椅子上,拿菜刀切,刀鋒過時,隱隱作布匹撕裂聲,緋紅色的瓜汁流出來頑童嘴饞,以手指輕濡,吮指而食。老嫗嗔罵:“你個好吃鬼?!狈词謸]刀,切下一大片西瓜遞過去那頑童是我,老嫗是祖母。

      前幾天去朋友家,又吃到井底西瓜,想起往事。祖母已故去多年,再也不能切瓜給我吃了祖母喜歡西瓜,到了晚年,十來斤重的還能吃掉半個。

      一個大西瓜,三個好朋友,在漫天星斗下靜坐,不必把酒也能閑話。

      西瓜是真正的怡紅快綠。怡紅是瓜瓤,瓜瓤入嘴,心曠神怡;快綠是瓜皮,瓜皮入眼,快意無限。瓜皮的綠,像翡翠,也像碧玉,但沒有翡翠和碧玉的高貴。樸素,更多的是樸素,綠原本是樸素的。

      好久沒有回鄭州了,小冬說今年中原西瓜豐收,賣瓜人比往昔更多。中原西瓜,以中牟所產(chǎn)者最佳。在鄭州生活了六七年,沒吃幾次中牟西瓜身在南方,哪里能吃到中牟西瓜呢?

      永井荷風(fēng)先生不喜歡西瓜。夏天,朋友寄來西瓜,口占俳句:“如此大西瓜,一人難吃下。”

      海南多荔枝園,滿樹紅果無數(shù),圓胖鮮紅,陽光下一園吉祥。園主多售賣鮮果,入得園內(nèi),自行無度摘食。如蘇軾所說,荔枝正熟,就林恣食,亦一快也。

      荔枝肉瑩白如冰似雪,吃得十來顆,飽腹不已。古人詩詞文章歡喜夸張,“白發(fā)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歌罷海動色,詩成天改容”之類,自有跌宕。然蘇東坡作詩說“日啖荔枝三百顆”,到底泥實(shí)了一些,好在“不辭常做嶺南人”一句宕開了。

      荔枝極入畫,寓意吉利。八大山人畫果盤,半盛三五顆荔枝,當(dāng)真尤物——故國不在、生逢亂世的尤物,況味不同尋常。齊白石為荔枝寫生無數(shù),說果實(shí)之味,唯荔枝最美,且入圖第一,又說牡丹為花之王,荔枝為果之先。齊白石的荔枝,多是在淺紅底子上以西洋紅點(diǎn)成,格調(diào)尤高。有一回畫已完成,老人意猶未盡,拈筆濡墨涂了兩個黑荔枝,全畫跳出,映得紅荔枝更加鮮活水靈。

      有人畫荔枝是怪物,有人畫荔枝是贓物,有人畫荔枝是玩物,有人畫荔枝是傲物,有人畫荔枝是失物,有人畫荔枝是舊物,有人畫荔枝是遺物,有人畫荔枝是俗物,有人畫荔枝是尤物……

      怪物里有一番煢煢獨(dú)立,贓物里有一番賊眉鼠眼,玩物里有一番閑情逸致,傲物里有一番負(fù)手向天,失物里有一番失魂落魄,舊物里有一番逝水年華,遺物里有一番白頭宮女,俗物里有一番家長里短,尤物呢?風(fēng)華也,尤物善惑尤物移人。

      園中荔枝大可盡興豐收,紙上荔枝卻不能太滿。文徵明畫荔枝,老樹新果,鋪滿掛軸,不如齊白石小品有味。友人曾贈我紙本《荔枝蜻蜓》,一挺荔枝綠葉紅果,一只蜻蜓俯身飛來,栩栩如生有翩然之姿。

      荔枝紅、櫻桃紅、桃紅、瓜瓤紅,不同的紅不同的格。荔枝之格在桃、西瓜之上,有一抹風(fēng)塵仆仆甚至超過了櫻桃。

      吃完荔枝,清清爽爽。荔枝好吃,好吃在清香上。昔人以為荔枝味似軟棗,實(shí)在風(fēng)馬牛不相及。軟棗是軟棗味,荔枝是荔枝味。荔枝有清香,食之如在初夏荷花旁聞到滿池蓮荷的清氣。蓮藕也清香,但沒有荔枝的清香悠遠(yuǎn)綿長。

      一些人嫌荔枝清淡。荔枝寄情以清,入味以淡。許多年以后追憶逝水年華,想起荔枝,會覺得清得悠遠(yuǎn),會覺得淡得綿長。荔枝清而有味,淡而有味,一位面色豐腴肌膚粉嫩的女子跳出紅塵,身上現(xiàn)出隱士氣,自有一種寶相莊嚴(yán)。

      荔枝是寂靜之食,沒有欲望。榴蓮、芒果能感覺出生命之熱。荔枝像春風(fēng)細(xì)雨,芒果如夏風(fēng)梅雨,榴蓮紅塵萬丈,可謂水果里的葷腥。荔枝不容易,這一枚南方佳果歸絢麗于平淡,大不容易,有佳日風(fēng)味。

      日啖荔枝三五顆,好日子細(xì)水長流。荔枝不耐貯藏,一日易色,二日香變,三日改味,四五天后,色香味盡去矣。

      楊玉環(huán)生于蜀地,好食荔枝。嶺南海南所生荔枝尤勝蜀地,唐明皇每歲飛馳以進(jìn)。后人將楊玉環(huán)當(dāng)年所食的品種取名為“妃子笑”,得因杜牧“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詩句。

      我喜歡妃子笑,果大、肉厚、色美、核小、味甜。一笑傾城,再笑傾國,三笑傾情,寄情于味的情。近來暑氣甚烈,寄情于味,可娛小我也。

      有蜜蜂采荔枝花,釀成荔枝蜜,我沒喝過。據(jù)說甜香里帶股清氣,很有點(diǎn)鮮荔枝味兒。

      葡萄好看,不管是紅色的、紫色的、藍(lán)色的、青色的、黃色的、橙色的,還是黑色的,都好看。

      舊家老房子旁邊有株葡萄,繞在烏桕樹上。每到夏天,一串串結(jié)果,在藤上,由小至大,盈盈似綠豆,累累如青珠,壯觀得很。白天,烏桕樹一片濃蔭,葡萄笑哈哈掛在樹上,根藤粗如胳膊。夜里,螢火輕舞,蟲豸雜鳴,葡萄睡在涼爽的夏風(fēng)中。

      新摘的葡萄滋味絕佳,輕輕一揭,皮去了大半。丟在嘴里,汁水充沛,酸香中透著甜嫩。甜又并非一味到底,九分甜中縹緲一絲酸、一絲澀、一絲苦,滋味上來了,回甘悠長。

      與其他水果相比,葡萄味道繁復(fù)。梨、蘋果、哈密瓜、大樹菠蘿,口感相對單薄一點(diǎn),容不得人回味,咽下喉嚨,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葡萄不是這樣,吃罷一串葡萄,嘴巴清爽良久不息。

      葡萄入過曹丕《與吳監(jiān)書》:

      當(dāng)其朱夏涉秋,尚有余暑,醉酒宿酲,掩露而食。甘而不蘗,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味長汁多,除煩解渴……道之固已流涎咽唾,況親食之邪……即遠(yuǎn)方之果,寧有匹者乎。

      短札喜氣盈盈,有小兒得餅之樂。“寧有匹者乎”五字不像帝王手筆,但文章正好在這里,后世帝王不多見這樣的性情文字。有畫家給曹丕造像,居然讓他手持一串葡萄,惡俗得很。曹丕說葡萄脆而不酸,不少人對“脆”字頗覺訝異:脆的是什么葡萄?吃過一種野葡萄,小拇指頭般大小,入嘴頗脆。

      葡萄的香氣很好聞,時有時無,一陣一陣的,時濃時淡。

      吃過的葡萄,以新疆所產(chǎn)第一,口感醇正,含蓄,大度。新疆葡萄個頭大,皮薄,汁水比別鄉(xiāng)所產(chǎn)者足,輕輕一捏,皮就破了。新疆葡萄好吃,新疆葡萄干也好吃,粒大,壯實(shí),吃起來細(xì)膩柔糯,有韌性。集市到處賣新疆葡萄干,即便從“舊場”來的,也打“新疆”招牌。母親不愛葡萄,喜歡葡萄干。熬粥時加一把葡萄干,甚美。

      吃到葡萄的人說甜,吃不到葡萄的人說酸。

      秋日去鄉(xiāng)下,路邊農(nóng)人賣賴葡萄,形態(tài)極美。此物北方似乎不多,江南常見,浙江有地方稱為紅娘,不知何故得享美名。

      記憶中鄉(xiāng)鄰在墻腳種過賴葡萄,懶得摘下來,任它掛在那里,看著玩。白墻黑瓦青藤綠葉,十幾個賴葡萄露頭露腦,立秋后,從青色到金黃色,越發(fā)好看。有時摘下一個捏開,籽兒顏色鮮紅,有點(diǎn)甜,并不好吃。那種情味卻惦記至今。

      舊年栽過棗樹。

      老家南面有一棵棗樹,北面也有一棵棗樹。南面的棗樹結(jié)米棗,北面的棗樹結(jié)葫蘆棗。米棗細(xì)小精致如垂髫丫頭,葫蘆棗核大肉厚像胖大女人。

      棗樹仲夏掛果,起初細(xì)如米粒,綠茵茵一片鋪在枝頭。童年的夏天,幾乎每天都要去棗樹下看看長勢如何。那時候嘴饞,從來沒有讓棗子紅透。一大群小孩,今天摘一個,明天摘一個。每年如是,等不到紅棗滋味。小時候沒吃過新鮮的紅棗,實(shí)在是等不及。去年夏天,路過棗樹,跳起來拽了顆未熟的青棗,澀得水汪汪,苦得清涼涼,真是難吃。當(dāng)年的饞勁不可理喻。

      岳西風(fēng)俗,每年春節(jié)前總會買一些山東大棗備年貨。為什么是山東大棗?大抵因?yàn)楣枢l(xiāng)離山東不算遙遠(yuǎn)。山東大棗讓人想起《水滸傳》上的山東大漢。第一次見山東人,沒有想象中的魁梧,失望良久。后來去山東,想買山東大棗,豈料遍地都是新疆大棗。

      朋友從新疆回來,說“那里大棗好,個頭有這么大”。邊說邊用大拇指與食指環(huán)個圈,湊過去看,茶杯口大小。

      喜歡吃棗,母親買作年貨的大棗,臘月沒過完就被我吃掉了。干棗吃在嘴里干甜,有嚼頭,類似牛肉干。吃干棗要慢,專心致志才得味。吃急了棗核容易磕壞牙齒。

      大棗屬甜食,據(jù)說甜食能穩(wěn)定情緒。有兩回心情不好,果真吃掉了十幾顆大棗。

      記憶中祖母喜歡棗,紅糖燉棗,能吃一海碗。

      有道菜曾經(jīng)喜歡,十多年未吃了,大棗煨肉昨天突然想吃,做了一點(diǎn),肉沒有肉味,太甜。棗沒有棗味,太膩。

      秋天,一樹棗在樹梢搖啊搖,仿佛彈珠滾動滾成了黃色,滾成了紅色。一少婦帶幼子在樹下學(xué)步,風(fēng)吹過,萬棗齊動,落葉寂靜。

      上周回安慶,友人送一盒新鄭大棗,每天早上吃一小袋,別有風(fēng)味。

      佛手的格怕是還在佛首之上,阿彌陀佛,恕我不恭敬了。

      佛首的格也高,見過不少魏晉唐宋元明的佛首,石刻、泥塑、木雕、彩繪,各有奇妙,面容端莊和善,目光低垂,微微含笑,線條柔美飽滿,如大光明,有大天地,是大法相,見大慈悲。

      佛手的格怕是還在佛首之上,十分人力不及一分自然。佛首十分人力,佛手十分自然。人間巧藝奪天工,然天工開物,物華天寶,天寶何其多哉,人力再強(qiáng),也不過巧取一二豪奪三四而已。

      佛手的格怕是還在佛首之上,阿彌陀佛,也未必不恭敬。佛首是佛,佛手也是佛,佛腳還是佛……不必為手足著相,也不必為首足著相。

      雨夜,焚香,讀書,懷古,玩物,看看書桌凈水供養(yǎng)的佛手,又安詳又端莊,斯時寂靜。前幾日去金華,有幸在赤松的北山口一睹佛手園。第一次看到活色生香的佛手,未免稀奇,大好彩頭,佛手,福壽。赤松的佛手更好在可見骨相,骨相比皮相高,皮相比肉相高。雖說不能著相,實(shí)在佛手模樣吉美,拈花微笑,嫣然嫵媚,又落落大方,甫一入眼,就多了恬靜與淡然。

      赤松的地名不禁想起赤松子,赤松子為上古仙人,身兼雨師廣布甘霖,據(jù)說當(dāng)年張良從其游,避開了那“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赤松子位列仙班,差不多近乎佛一類人吧。他的故鄉(xiāng)出佛手,也可謂得其所哉。赤松鎮(zhèn)與雙龍洞距離頗近,手捧兩枝佛手,一時覺得得了佛家的關(guān)懷,得了赤松子的仙氣,也得了神龍的周全。人到中年,如履薄冰,肉身始朽,多一些護(hù)佑不壞。

      佛手可饌可藥,暑氣蒸騰,在瓦房下飲佛手茶,吃晾制的佛手干果。風(fēng)從窗口吹過,暑氣也從身體里走遠(yuǎn)了。佛手茶金光燦燦,像夕陽照過大雄寶殿的屋頂。

      佛手旬月不壞,凈水清供,皮囊漸老,一日日光華,一日日燦爛。眼看它一日日顏色泛黃,乃至金黃,終于修成正果??纯捶鹗?,真覺得金華,金光閃閃,富貴榮華。古人說,人生榮華富貴,轉(zhuǎn)眼成空,不可認(rèn)為實(shí)相?!都t樓夢》第一一八回中,薛寶釵對賈寶玉道,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過眼煙云,但自古圣賢,以人品根柢為重。漢人王符說得更透徹,所謂賢人君子者,非必高位厚祿富貴榮華之謂也。人性里卻總有貪戀榮華富貴的一面,文章生活,不過蘿卜白菜,偶然得到幾枚佛手,陋室平添幾分榮華富貴氣,此亦快哉事也喜慶事也。

      友人善丹青,好畫佛手,枯墨淡墨勾線,染藤黃,點(diǎn)赭石,暈胭脂,紙上頓時搖曳出風(fēng)情。見過八大山人、李復(fù)堂、陳師曾、齊白石諸賢紙本佛手,各自佳妙,然木本佛手之格尤在紙本上,阿彌陀佛,恕我又不恭敬了。

      有夫子待客,端出一盤蜂蜜小蘿卜。蘿卜削了皮,切成滾刀塊,上面插了牙簽。來客走后,家里人抱怨說不如削幾個蘋果,小蘿卜太不值錢了。老夫子不服氣,說:“蘋果有什么意思,這個多雅?!?/p>

      插了牙簽的小蘿卜雅不雅我不知道,沒見過。冬日菜荒,故鄉(xiāng)人家多食蘿卜青菜。蘿卜切片,以瓦罐燉在土爐上,蘿卜里放臘油,辣椒粉。當(dāng)年以為尋常,如今在記憶里卻覺得風(fēng)雅。

      風(fēng)雅的水墨蘿卜見過不少,多是紅皮蘿卜,囫圇圇帶著青色的蘿卜葉子。蘿卜葉子也可以做菜,稍微生澀一些。小時候經(jīng)常吃初生的蘿卜纓子,香脆新嫩,入嘴有絲滑感。

      齊白石喜歡畫蘿卜,見過不下幾十種。齊白石也畫過蘋果,多是蘋果柿子圖,取平安如意意思。齊白石的蘋果沒有齊白石的蘿卜雅,蘋果難入畫。蘋果甜有兩種,一種脆甜,一種粉甜。脆甜的蘋果一身意氣一身才華,粉甜的蘋果不卑不亢有儒家精神。

      吃過最好的蘋果是煙臺與靈寶兩地的蘋果,面慈心軟,又香又甜又大又紅,富貴逼人,滿面紅光,像挺著肚子在院子里閑逛的員外郎。

      在河南見過蘋果樹,掛滿果了,風(fēng)一吹密密麻麻擠成一團(tuán)。我家栽過一株蘋果樹,不結(jié)果。

      司馬遷在《史記》中有“燕,秦千樹栗”字樣。西晉陸機(jī)為《詩經(jīng)》作注也說:“栗,五方皆有,唯漁陽范陽生者甜美味長,地方不及也?!背赃^漁陽范陽的板栗,并不見佳。陸機(jī)是西晉時人,想必不能遠(yuǎn)行,沒能吃到好栗子。

      有人說昆明糖炒栗子天下第一,倘或他吃過岳西栗子,昆明栗子只能屈居第二吧。徐志摩說秋后必去杭州西湖煙霞嶺下翁家山賞桂花,吃桂花煮栗子。還有人用白糖煨栗子,加桂花。桂花栗子沒吃過,桂花魚吃過,桂花糕吃過,桂花糖吃過,桂花茶吃過,桂花龍井,多一股幽深。桂花晚翠,格比玫瑰花高,與滋味無關(guān),盡管桂花年糕也好吃。

      念小學(xué)時,校園附近有片栗園,樹合抱粗,枝葉濃密,樹干用石灰水刷白,樹下淺草碧翠。樹大招風(fēng),中秋后,每天從那里經(jīng)過,能撿到落在地上的栗子,我們叫它“哈子”。

      栗有苞,苞外叢生硬刺。苞嫩時,看起來毛茸茸的,甚美。栗子熟了,苞也大了,張牙舞爪,兇相畢露。栗子好吃苞難開,小孩子皮嫩,力氣小,剝不開,只能望栗興嘆。

      新摘的生栗子呈象牙黃,脆生生的,一口一個。

      我鄉(xiāng)人吃栗子,多為煮食。煮食的栗子粉粉的,生栗的清甜褪去一層,又好去殼,吃起來有余香,與糖炒栗子滋味不同。

      生栗子不好保存,容易生蟲。有人授秘法:將生栗子放入透氣的紗布袋,吊掛在陽臺陰涼通風(fēng)處,每天搖晃幾下,可免蟲噬。

      北京糖炒栗子不放糖,鄭州與合肥的糖炒栗子也有不放糖的。有人炒栗子不時往鍋里倒糖水,外殼黏糊糊的,吃完染得一手糖稀。手藝好的人炒栗子,栗肉為糖汁沁透,很甜。

      新鮮板栗經(jīng)過兩白天太陽、三晚上露水,日曬夜露之后,能調(diào)出本身的香甜,炒制時不必加糖,能吃出栗子本身的香甜。

      栗子可以做菜,栗子雞是名品。家鄉(xiāng)人喜歡做栗子肉。栗子肉其實(shí)是栗子紅燒肉,做法簡單。栗子去皮殼,豬肉切塊,加蔥姜大蒜煸炒,放生抽,肉炒到泛黃時,加水放八角和冰糖,燜至八成熟,再放栗子繼續(xù)燉至軟爛,大火收汁即可。肉最好選五花肉,栗須完整不碎。

      栗子吃不完,放入竹籃,通風(fēng)掛幾天。風(fēng)干的栗子微有皺紋,吃起來有韌性?!都t樓夢》中怡紅院檐下掛一籃風(fēng)干栗子。李嬤嬤見賈寶玉留給襲人的酥酪,拿匙就吃。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岔開笑道:“原來是留的這個,多謝費(fèi)心。前兒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肚子疼,足鬧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擱在這里倒白糟蹋了。我只想風(fēng)干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床。”寶玉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取栗子來,自向燈前檢剝。大觀園中人剝風(fēng)干栗子。倘或是糖炒栗子,只能讓《金瓶梅》里的人吃。《金瓶梅》七十五回,如意兒挨近桌邊站立,侍奉斟酒,又親剝炒栗子與西門慶下酒。

      蕓香科柑橘屬門下品類百十種,柑、橘同門同宗同貌同形,味略有別而已。邑里小園不產(chǎn)橘子,柑常有,于我有段舊事。舊年家中庭院栽有柑樹,記事起,已經(jīng)有丈余高了,雜枝在屋頂瓦當(dāng)搖曳每年秋日,樹上青兜兜掛滿了柑子,只是那物極酸,至老不改。童年懵懂,柑皮尚青時常常摘食酸得牙齒酥軟。稍大一些,強(qiáng)忍之下,勉強(qiáng)吃下幾瓣。此后,縱然饞嘴,卻也無法下咽,只能望而興嘆,非不為也,實(shí)不能也。

      遠(yuǎn)近常有老人來家里討柑子,說是用來順氣至今還記得站在屋后田埂上那個青灰色衣服的老嫗,我用釘耙絞下六七個柑子,一一扔過去,她手捧著展開的圍兜,一臉恬靜地走遠(yuǎn)了。少年時,以為他們不過想哄走我家的柑子,后來讀醫(yī)書,果然見到柑子有順氣之效。舊年鄉(xiāng)野貧寒,諸多不如意,格外需要順氣。只是順得了一時之氣,怕是順不平一生艱辛。

      柑樹為祖父年輕時手栽,果實(shí)茂盛了一年又一年。祖父去世后,掛果稀落,一季不如一季,三年后,竟然枯死了。它是一棵深情的樹。歲月匆匆,故鄉(xiāng)太多的老人一一走遠(yuǎn),淪為塵土。今時回家,人非物也非,故地如他鄉(xiāng),人不識我,我不知人,彼此面生。

      摘柑子不容易,樹太高,擎一竿竹朝天擊打打輕了,柑子不下樹,打重了則要破皮。有時候打下來了,偏偏又掛在樹枝上,或者跌壞了,汁水濺出,惹得一陣懊惱。

      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柑也如此,李時珍說,柑,南方果也,而閩、廣、溫、臺、蘇、撫、荊州為盛,川蜀雖有不及之。嶺南及江南的柑子,吃過不少,全不似故家柑子酸澀。吃柑數(shù)十次,以甌柑最佳。甌柑者,浙地溫州甌海之柑也。初冬時去過甌柑林,一樹皮色或生青或半黃或熟透的果實(shí)風(fēng)吹過,枝葉細(xì)碎,佳果搖動,心情也搖動,一陣歡喜,一陣通透。

      柑與橘樹木相似,刺少一點(diǎn),甌柑更甚,樹上不見一根刺。柑比橘皮厚,剝開一只,肉瓣如琥珀如蜜蠟,肌理稍粗,滋味香甜中有清苦,淡淡的,薄薄的,在唇齒若有若無,品味之際回旋出三分甘鮮,落入喉中,一時飽滿。

      橘可以久留,柑易腐敗。甌柑不同,往往可以留到次年春月乃至端午前后,所謂端午甌柑似羚羊。羚羊,實(shí)則羚羊角,可以平肝息風(fēng)、散血解毒、清肝明目。甌柑入藥,去火、清熱、解毒,有羚羊角之效。清朝京師時,以其能辟煤毒,臘月年節(jié),豪門富貴必求甌柑,不惜得一果而費(fèi)幾百文錢財(cái)。吃過幾枚隔年的甌柑,入眼形銷骨立了,有枯槁貌,嶙峋貌,瘦瘠貌,清苦貌,滋味也多了清苦,一口口清灣氣象暮潭潭,苦雨無多便重陽。

      小雪前后開始采摘甌柑,越冬抵黃,色味猶新。韓彥直《橘譜》上說溫州諸邑出乳柑,味道似乳酪故名,人又稱它為真柑,似其他為假柑。疑心乳柑是甌柑的明月前身,明人朱國楨《涌幢小品》云,溫州乳柑,冬酸而春甘。時過境遷,如今甌柑冬時不酸,春日越發(fā)甘香。

      眼前一片柑林,心頭一片甘霖。心頭甘霖像霧像風(fēng)又像雨,細(xì)細(xì)的,疏疏的,霧蒙的,飄雨纏綿,下又下不大,停又不肯停。柑林富貴吉祥,掛滿了果的柑樹有錦繡氣,從林間穿過,金玉錦繡,羅列滿堂,一時琳瑯滿目。

      甌柑婆娑在眼,柑葉纖長晚翠。大柑近似馬蹄,小者若牛眼,大小不同,圓正飽滿近似。摘下一顆柑子,掌心透著酸香,柑皮如澤蠟,剝開時香霧氤氳,一陣杏花江南煙霧?;秀敝?,一個小孩子仰臉,看天,看枝,看葉,看柑,也許是看一片云看一只鳥,也可能什么都不看,空空眼巴巴望著。門牙缺了,虎牙放著白光。小孩或許會有夢:

      初冬柑林,月亮升起來了,幾個頑童在林中嬉戲,抬頭看看,一樹一樹的星辰,一樹一樹的燈籠。一個膽子大些的少年攀到樹上摘下一個星,或是摘下一盞燈來,卻是柑子,打開,取兩瓣納入口中,柑絡(luò)清苦,果肉清甜。一只螢火蟲飛來,幾個孩子發(fā)狂一般去追螢火,蟲子一點(diǎn)點(diǎn)飛向河岸上空,幾個明滅消失不見。

      夢醒了。原來是我的夢,一本舊書掉落地上,《畫廊集》《銀狐集》《雀蓑記》……

      甌柑林外的河道,幾人劃槳而過,船上堆有柑子,多者十幾筐,少則三五籮。單槳輕輕搖動,船在河面犁開一條水線,如此一尺尺行進(jìn),水線開了,又合了。河面泛起漣漪,水底柑林搖搖晃晃起伏不定,許久方才歇息定住。心頭有詩意流動:

      黃衫清瘦綠裳肥,風(fēng)皺秋波落葉飛。

      搖櫓少年舟棹去,一船歡喜大柑歸。

      鄉(xiāng)居日子頗美,看雞鴨鵝俯仰啄食。小兒擎一根竹竿在庭院嬉戲,野鴿子飛落在樹梢低氣粗聲亂叫,池塘水草上趴著螃蟹,不遠(yuǎn)處還有三五條小草魚圍在一起探頭探腦……簡單平凡的日常素凈如風(fēng)物圖,讓人好生歡喜。樹更不必說,村口銀杏,墻外烏桕、五角楓,隨季節(jié)更迭變化。門前還有桂花樹、寶塔松、鐵樹,一年四季老實(shí)地青著。

      薄暮秋光大好,夕陽發(fā)出金黃的亮,云也染得金黃,照著門前的柿子樹。柿子黃與陽光黃融在一起,更有蕭蕭風(fēng)聲與唧唧蟲鳴。柿子累累垂垂,由青色到淡綠再到橙黃,轉(zhuǎn)眼一片橘紅。那些柿子小巧玲瓏,一個個掛在樹枝上,主干三三兩兩,枝頭卻五五六六,為所欲為,活潑又可愛,有嬰兒氣。站在樹下看著,像遇見了小時候的自己。仰頭在蒼黃的葉子間撿熟黃的柿子,一顆顆摘下來,形微扁,有的偶帶小蒂和一兩片葉。

      柿子吃法多種,常見的有柿子餅和熟柿子。

      柿子澀,熟柿子卻澀得像好的文章,薄薄的澀有了回甘。輕輕揭開熟柿之皮,明黃的瓤入口,滿嘴薄澀中,略略還有些彷徨,忽地一股空茫的無來由的清甜吶喊著垂天而降,野草紛紛。

      最喜歡漤柿子。將青黃相間的柿子投入溫水,加鹽密封浸泡幾天,“漤柿子”即成——削皮切塊,入口清脆甘甜。只是這滋味尋常不大容易遇見。

      草草杯盤,昏昏燈火,在南宋人畫冊翻到牧溪《六柿圖》,虛實(shí)、陰陽、粗細(xì),不同筆墨,每個柿子呈現(xiàn)出“隨處皆真”的境界,不禁追憶起逝水年華。六個柿子端坐彼岸,像六尊佛,簡拙,憨笨,透出智慧,入眼心頭空明。

      柿子入畫,先賢為之寫生無數(shù)。前年冬天,大雪夜里,得《諸事如意》圖,上畫一竹兩柿,皆朱砂所繪。

      核桃硬,柿子軟,我欺軟不怕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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