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哥

孫宏亮

妍萍說她有個大哥，她說她能有幸認識大哥是她今生的福分。

妍萍說大哥是個能人，對她好，說要把填海建港的工程包給她干，保準能讓她掙一大筆錢，到時候買車買房都不是事兒，就是買別墅也不是事兒，就看你想不想買。妍萍早早就下崗了，家里還是十五年前的解困房，加上陽臺不到六十平方米。妍萍的理想就是擁有一套大房子。

妍萍和她丈夫背著我們?nèi)タ戳松澈邮姓谑圪u的別墅，說是一棟才不到三百萬，不算事兒，到時候三年的填海工程干上了，就把別墅買下來。

國慶節(jié)前，我們在一起喝酒，開始妍萍不怎么愛和我們搭話，后來也不知怎么就聊到她大哥，妍萍臉上立刻泛出我從未見過的光澤，亢奮中掩藏著羞澀，眼神的光芒中噴射著信心。興許是我也喝了酒，看走了眼。

說到大哥，她的話就多了起來，說：“大哥說了，人生就那么回事吧。能在寶馬車里哭，不在地鐵車廂里笑?！蔽乙彩呛攘它c酒，不識時務(wù)地接話說：“你不覺得這話有問題嗎？我告訴你妍萍，這話老早就有了，不僅有問題，問題還挺大?！卞捡R上反擊我說：“你可拉他媽倒吧，這就是現(xiàn)實。任誰說什么鳥叫我也不信，就信這個，愛誰誰去。”

這么嘮嗑就把嗑嘮死了。

靜了好一陣子，我說：“你是怎么認識你大哥的？”她瞥了我一眼，往嘴里塞了塊兒辣子雞，慢慢嚼著，臉上泛出美滋滋的輕蔑神情。我等了五分鐘，她終于咽下那塊該死的辣子雞，清了一下嗓子說：“你別管?！?/p>

我也是喝了點酒，沒過腦子又問了句：“大哥是做什么的？”妍萍把剛伸出去準備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先是瞪了我一眼，轉(zhuǎn)瞬又瞇縫著眼睛說：“你別管?！?/p>

我聽她大姑姐說她認識大哥六七年了，大哥說他一直在跑填海建港的手續(xù)，手續(xù)一下來就動工。他們?nèi)叶荚诘却@一天的到來。

前年春節(jié)，妍萍把大哥請到了家里——她是特意不去酒店的，說是家宴最能代表誠意，也最能代表親密關(guān)系。她買了八只特大個兒的梭子蟹。冬天的螃蟹貴，二百四一斤，但為了招待大哥，為了祝愿那一天盡早到來，值。

那天大哥吃得高興，喝得酣暢，把包里填海建港的手續(xù)都拿出來給她看了，這在以前是從沒有過的。以前大哥只是拍拍包，說一切手續(xù)都在里頭，開春就動工。

她說她終于看見手續(xù)了，雖然沒看懂密密麻麻的文字，可看見了那一堆文字上蓋滿了海島開發(fā)區(qū)的紅章——那叫一個鮮艷，那叫一個喜慶，就像春天的花兒一樣好看。

大哥那天喝醉了，歪倒在客廳沙發(fā)上喃喃自語。妍萍也喝多了，但她沒心思喃喃自語，她腦子里都是那些鮮艷喜慶的大紅章。

夜深了，她親手給大哥洗了腳，扶他到床上睡覺。

第二天她公公過生日，妍萍把頭天剩下的半只梭子蟹還有一堆蟹腿拿來，說帶點螃蟹讓大家咂咂味兒。她說：“螃蟹沒什么可吃的，就是蟹腿有點味兒——總在動嘛。吃螃蟹主要就是咂個蟹腿的味兒?！?/p>

我說：“大冬天的，螃蟹貴，花那個錢干嗎？”她不看我，對著窗外灰不溜秋的天空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妍萍妹妹妍君和妹夫分居一年多，誰也不知他倆以后會怎樣。妍萍把妹妹喊來給大哥認識，只要大哥來都是妍萍安排吃飯，妍君每次都陪著。

妍君告訴妍萍，大哥對她有意思，動不動就對她動手動腳，也不知大哥家里什么情況。妍萍說：“想那么多干什么？只要攏住大哥，填海建港的活兒就跑不了，到時候什么都有了?！卞箘劈c點頭。

以后妍君就經(jīng)常陪大哥出差。她說跟大哥出去談買賣真長見識；大哥腦子活，從不說真話，假話說得跟真的一樣一樣的；大哥是個干大買賣的人，到哪兒都有人管吃管住。

妍君在醫(yī)院做財務(wù)工作。經(jīng)常跟大哥出差，她就得請假。開始醫(yī)院給假，后來請得多了就不準了，財務(wù)離不開人。不準假妍君也不管，曠工也要跟大哥闖蕩，再后來她干脆不上班了，病休。醫(yī)院把她勸退，讓她自己去交社保了。

有天我在街上遠遠看見個人像妍君，怎么眼生了？待走近了才確定是她。我說：“你怎么突然變漂亮了？”她似笑非笑地說：“哥，你真會說話。漂亮啥？還是那樣兒。”她一笑，我才感覺她臉上的肌肉該動的地方?jīng)]怎么動彈。

過了兩年，妍萍公公查出肝癌晚期，時日不多，我去探望。妍萍也去了，可不到五分鐘就急著要走，說大哥來了，她得走。

她大姑姐氣哄哄地斥責：“一天到晚‘大哥‘大哥的，都十多年了，信個鬼?。◎_吃騙喝騙……”

走到門口的妍萍猛地轉(zhuǎn)回身大吼：“騙什么？你給我說清楚，騙什么了！”

我把她推到門外，說：“你趕緊去吧，現(xiàn)在不是說這事兒的時候，你公公這情況——不說了吧?！?/p>

樓下汽車喇叭嘀嘀地響，是在催她。妍萍心有不甘地匆匆下樓，在緩步臺猛地回頭對我大吼：“你們都等著，沒你們什么事兒！”

回屋她大姑姐還在氣哄哄地說：“一天到晚‘大哥‘大哥的，人家海港早就建好了，等你建第二個??？我倒要看看她什么時候哭。還寶馬呢，在廁所里哭吧！”

妍萍公公有一處房產(chǎn)，老人生前說房產(chǎn)兒女每人一份，別鬧出矛盾讓人笑話。處理完公公后事，家里兄弟姐妹要一起研究一下老人留下的房子怎么處理。妍萍和她丈夫開始說忙，等等再說，后來就不接電話了，再后來干脆退出家庭微信群，把全家人都拉黑了。

她大姑姐的兒子到不動產(chǎn)登記中心查詢，才得知她公公名下那處房產(chǎn)早在她公公去世前一個星期就已過戶到妍萍和她丈夫名下了，是妍萍和她丈夫用輪椅將她公公推到行政大廳辦的過戶手續(xù)——不動產(chǎn)登記中心有視頻留存。小伙子看了視頻，說他姥爺神情恍惚，人家問什么都嘟囔說好。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