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李菁
本文作者(右二)在美國人類學協(xié)會2023年年會現場。
為什么要參加美國人類學協(xié)會(American Anthropological Association,簡稱 AAA)的年會?對我來說,這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之一。想象一下,有來自九十多個國家的超過四千個人類學家參會,成千上萬的故事皺巴巴地擠在一起,像戳破的彩色泡泡一樣噴射到異鄉(xiāng)的夜晚,帶來了最突破想象力極限的夢和回憶。
作為世界上最難定義的學科和職業(yè)之一,人類學總是圍繞著奇怪的解釋,每種好像都說得通,但解釋總是像滑溜溜的鰻魚一樣,雌雄同體,首尾莫辨。但有一個說法較被認同,那就是人類學家是最會講故事的人。要通過一個個時間和空間的斷片,解釋和想象有歷史縱深、糾結纏繞又不斷演化的文明社會,修辭敘事和做夢的能力必不可少。
作為親歷者,其實大部分人類學家在大多數時間都非常孤獨。光是基礎的哲學、歷史學和人類學、民俗學閱讀,就要很多年孤獨的寒窗冥想。根據各個人類學分支學科的不同,還需要修習語言學、考古學、法學、生物學等學科的時間。這還沒算上通常會伴隨人類學家一生的長期反復的田野調查工作。在作田野調查時,就好像自己被宇宙和歷史放逐了,而且如果你想把故事說好,還得不停的回到流放地,間隔不能太長,一次不能待太短。
美國人類學協(xié)會2023年年會在加拿大多倫多會展中心舉辦。
讀博士的時候我就發(fā)現,其他學科的博士生們可以建立起長期的甜美友誼,學習期間就可以朝夕相處,進入職業(yè)生涯后也可以不時約見,而跟我認識的同行們最普遍的狀態(tài)就是常常各自處于不同的時間和世界,相聚就如流星劃過夜空,轉瞬即逝,然后又回到各自孤獨的時空。所以,回到我最開始的問題,為什么要參加AAA年會?這是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人類學會議,是你最可能遇到相識和待認識的同行,聽到你憧憬或想象的故事的地方。這是璀璨的星空降下的流星雨,而每個滴落的星星都會吟唱。
今年的AAA年會還更加特別,因為這次年會由美國人類學協(xié)會和加拿大人類學協(xié)會(CASCA)聯(lián)合舉辦,會址定在多倫多會展中心,規(guī)模比往年更甚。美國學者一向占據AAA年會的絕大多數,但今年就有了比例更多的加拿大學者。一次會議就讓我認識了幾位對我的研究非常有幫助且性格相投的加拿大學者。而且我今年驚喜地發(fā)現了更多關于加拿大原住民的研究,從語言、法律、身體認知、考古、文學等等全方位的展現,配合多倫多市內兩間博物館和美術館布展精良的原住民歷史、文化和藝術展覽,是一次非常難得的學習體驗。北美原住民研究是早期人類學家們建設學科的奠基性研究,許多研究范式、田野調查方式以及研究倫理思考都出于此。當然,學科發(fā)展到現在,研究對象遍及全世界而且非常多元,但這次深入和全方位展現的加拿大原住民研究還是帶給我許多啟迪。
超過四千個人類學家的會議怎樣舉辦?每個申請參加會議的學者都可以選擇這幾種方式之一:1. 跟長期合作者申請辦一個分會或者工作坊,如果申請被接受了就等待其他對這個分會感興趣的學者去投稿申請加入;2. 跟志同道合的幾個學者組織一個分會,所有在這個分會上做的研究報告都事先定好,申請被接受之后就按照申請時的計劃來辦,不會另外再接受投稿;3. 作為個體參會者投稿申請參加已經被接受的分會。
每個分會和工作坊都可以有自己的舉辦方式,但最常見的就是由主持人、討論者和做報告的學者組成。我這次選擇的就是第二種方式,跟我長期有聯(lián)系的志同道合的幾位學者組織了一個分會,我們都做研究報告,另外邀請了一位主持人和一位討論者。我和這幾位朋友都是語言人類學家和符號人類學家,而且都長期用語言人類學和符號人類學方法進行文學研究。我們邀請的討論者,也就是會現場對所有報告做總結和點評的人,是一位非常資深和深受愛戴的語言學家和語言人類學家,我們邀請的主持則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符號人類學家之一。這幾位朋友剛好分別在美國、加拿大和歐洲的兩個國家(我本人在愛爾蘭),主持人和點評者則都在加拿大,所以我們的分會算是非常多元。
這么多的分會,就算分散到會議舉辦的五天和每天五個時段,仍然會有許多分會在同一時間舉行。于是就會看到各位學者“斤斤計較”著去聽哪個朋友的報告或者感興趣的報告,有時候還不得不同一時段跑不止一個分會。所以作報告的順序定下來印在會議章程上之后,大家一般都默契地盡量不更改順序,方便眾學者們像蜜蜂一樣到不同分會采蜜。
除了分會之外,會議還有多種多樣的活動,包括面向全體與會者的大會報告、文學沙龍、音樂實驗室、民俗學電影播放、出版社見面會、圓桌工作坊、各高校聯(lián)誼會、各不同人類學分支社團(比如我所在的語言人類學協(xié)會)的聯(lián)誼會、城市參觀、博物館參觀、大會晚宴和派對等等。從前在AAA年會甚至會有公開的招聘活動和工作面試,但現在已經不作為正式流程的一部分了,私下當然還是非常多。
我自己今年除了組織分會和做研究報告之外,還第一次嘗試跟一位塞爾維亞學者一起組織和舉辦了一次文學沙龍,體驗非常好。把奇奇怪怪的人類學家們喊到一起討論我們兩個覺得最有人類學寓意的小說(我們選的是赫爾曼·黑塞的《玻璃球游戲》),聽大家從歷史、政治、修辭、結構、哲學背景和音樂背景等各個方面提出自己的見解,讓我用可以想象到的最美好的方式重溫了自己閱讀時引發(fā)的激情。而且這個過程相當于讓我更深入地理解了這種激情和我自己,這是我最喜愛的文學和人類學共同帶給我的力量。
在我們兩個的極力鼓動之下,我們的分會討論者——加拿大蒙特利爾大學的人類學教授自己一個人辦了另一場文學沙龍,討論《愛麗絲漫游仙境》。這位教授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語言人類學家之一,也是我認識的在語言學領域閱讀最廣泛的人。身為美國人,日常用全法語教學不說,有照片式記憶的他,基本讀什么都過目不忘,每次討論時引用學術著作,不僅可以精準復述引用的段落,很多時候甚至可以背出頁碼。他今年夏天和妻子一起來愛爾蘭開會,順道過來看我的時候,我?guī)麄內タ磹蹱柼m國家圖書館的葉芝展覽。他當場背誦大段葉芝詩歌片段,分析韻律,然后再背出喬伊斯的《芬尼根的守靈》(世界上絕大多數人包括我連讀都讀不流暢)的段落,分析獨屬于愛爾蘭作家的承韻方式,當時在國家圖書館讀書的學者們和全體工作人員鼓掌了差不多三分多鐘,大部分都恨不得現場跪了。他已經68歲了,當我們聽著他飽含深情地背出《愛麗絲漫游仙境》的段落,分享這部他童年時讀的作品怎樣促使他愛上語言學和語言本身,大家都被他感動了。于是討論和分享都格外精彩,每個人都拿出了看家本領告訴大家為什么熱愛瘋狂的小愛麗絲和那些奇奇怪怪的角色。我最喜歡的是柴郡貓,我的分享過后,大家好像都忽然驚覺,在場的每個人其實都癡迷柴郡貓,于是我們最后共同望向空空的屏幕,想象一個漸漸消失的貓頭和留在空氣中的笑容。
位于多倫多的皇家安大略博物館的美洲原住民展覽。
大家參加AAA年會最常見的原因是了解學科和分支學科的最新發(fā)展,同時見想見的人。在職業(yè)生涯早期的學者們尤其會想要借這個機會尋找工作、發(fā)表和申請項目的機會。對我自己來說,今年最大的收獲是在幾個跟我相差很遠的分支學科(身體認知、多物種互動、原住民語言教育中的認知科學等)的分會上受到的啟迪。它們讓我跳出了我長期沉浸的語言人類學和符號人類學理論框架,去看看多種多樣的文化詮釋的可能性。另外就是和這幾位跟我同分會的、我已經聯(lián)系和合作了超過十年,但第一次或第二次見面和相處的學者們共同度過的時光。我們在五天內的很多時間一起喝咖啡一起吃飯,分享了從前沒有機會分享的自己的生活,對彼此的了解和認知有了更多超越學術的溫情。離開多倫多時,我的心里裝滿了故事、歡笑和眼淚。這五天的會議時光就像一首長長的詩,每個詞語都在對我歌唱。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