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玉塔耀大都

劉娟

至元八年（1271）的一個夜里，元大都的一間書房里燈光搖曳。阿尼哥靜靜地坐在書房的幾案前，面前擺放著一張大都的設(shè)計圖紙。

距離他離開故土已經(jīng)十二個年頭。生于尼泊爾皇族的他原名八魯布，從小就聽長輩們說，他們是佛祖釋迦牟尼家族的后裔。三歲的一天，父母帶著他禮佛，他仰望面前高高的佛塔，忽然問道：“塔的中心木和相輪寶瓶是誰安放的？”一般人并不知道佛塔中心都有一根木軸，只有專業(yè)的建筑師才知道。如此專業(yè)的問題從一個年幼的孩童口中問出，震驚了當時在場的所有人。

雪山

一陣風吹來，阿尼哥感覺到一絲涼意，他慢慢走到窗前，望向遠處，回想起當初。

他故鄉(xiāng)帕坦就在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的南面，被譽為藝術(shù)之城。這個迷人的小城里到處是各式各樣、風格迥異的神廟和修道院。最讓他難忘的是坐落在城市四角和中心的五座佛塔。公元前3世紀，極力推崇佛教的阿育王修建了這些佛塔。它們是加德滿都山谷最古老的建筑，也是帕坦的象征。莊嚴的佛塔、精美的雕刻、濃濃的佛教藝術(shù)氛圍是他對故鄉(xiāng)絕大部分記憶的背景。

他記得，小時候常有人夸贊自己聰敏異常，悟性極高。年紀稍長一點，他開始誦習佛教書籍，只用一年時間就領(lǐng)悟了書中的意思。他的同學中有以繪畫雕塑為業(yè)的，朗讀《尺寸經(jīng)》，他在旁聽了一遍，就記住了。長大以后，他愈加擅長繪畫雕塑和鑄造佛像。和其他同齡人一樣，他早早成家，和同為貴族出身的賈迪亞·拉克西米組建了家庭。婚后的生活安逸而富足，但有時他也會感到空虛：自己雖有一身本領(lǐng)，卻無處施展。

此時，在喜馬拉雅山脈的另一邊，從成吉思汗到蒙哥汗，蒙古國四位大汗前赴后繼，率領(lǐng)蒙古鐵騎征服了廣大地域，建立了東起日本海，西到歐洲多瑙河，北至漠北，南達淮河的帝國。

蒙古憲宗八年（1258），在蒙哥汗兵分三路攻宋的同時，尚為親王的忽必烈在開平府（遺址位于今內(nèi)蒙古正藍旗金川草原上的閃電河北岸）主持了一場佛道大辯論。已被忽必烈奉為上師的藏傳佛教薩迦派傳人八思巴，在這次辯論的關(guān)鍵時刻，協(xié)助忽必烈，終于使佛教取勝。

憲宗九年（1259）秋七月，蒙哥汗病死于征宋前線，忽必烈與阿里不哥兄弟二人之間展開了對汗位的爭奪。中統(tǒng)元年（1260）三月，忽必烈在開平稱汗。為了鞏固自己的汗位，他敕令八思巴在西藏薩迦修建一座黃金佛塔。八思巴派特使前往尼泊爾，請馬拉國王給予幫助。馬拉國王不敢怠慢，立刻發(fā)布告示，向全國征召一百名工匠，又從中精心挑選了八十人。

八魯布十七歲那年，在一個有風的日子，八十名工匠即將出發(fā)。從尼泊爾到薩迦之間有巨大的雪山阻隔，路途不是一般的艱辛，隨時有可能遭遇雪崩等難以預料的危險。隊伍需要一個智慧的領(lǐng)隊帶領(lǐng)大家前進，可是工匠之中，誰也沒有把握能勝任領(lǐng)隊的職責。就在所有人都左右為難的時候，八魯布毫不猶豫地站了出來，自告奮勇請求帶隊。眾人看看他不過是個毛頭小伙子，都不敢相信，紛紛說他太年輕?？伤麉s信心十足地回答他們：“我雖年幼而心不幼，請相信我吧?！?/p>

路途中曾遭遇的風雪，他至今記憶猶新。之后他不辱使命，成功地帶領(lǐng)工匠隊伍到達了薩迦。八思巴見他天賦驚人，命令他做工程總監(jiān)。在他的主持下，黃金佛塔于第二年竣工。他的使命完成，本想回國復命，和分別一年多的妻子團聚，卻被八思巴極力挽留下來，削發(fā)為僧，收為弟子。八思巴還給他賜法名阿尼哥，把他引薦給忽必烈。

銅人

阿尼哥離開窗前，想起自己初次見到忽必烈的時候。那時他還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面對建立大元朝的偉大君主，他從容不迫、對答如流。

忽必烈問：“你來此大國，見到君王不害怕嗎？”

他說：“圣人對待他的人民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兒子在父親面前有何可畏懼的？”

忽必烈又問：“那你來這里做什么呢？”

阿尼哥回答：“臣的家鄉(xiāng)在西域，奉國主之命到吐蕃建造佛塔，二載而成。臣見彼國戰(zhàn)亂不斷，百姓深受其苦，愿陛下為民造福，安定天下。我不遠萬里來到這里，是為眾生而來?！?/p>

忽必烈沒想到這個年輕小伙子口氣如此之大，又問道：“你有什么本領(lǐng)呢？”

阿尼哥從容答道：“臣以心為師，頗為精通畫塑鑄金之技藝。”

為了考驗阿尼哥是不是真如其所說那樣技藝高超，忽必烈命人將宮中一尊年久失修的針灸銅人抬來，問道：“至今為止，宮中沒有一人能修好這尊銅人，你若真精通畫塑鑄金技藝，能否修好它？”

阿尼哥看了看銅人，說：“我雖沒干過，但可以一試?！?/p>

這一尊針灸銅人是宋代王唯一（宋代針灸學家，又名王惟德 ，曾任太醫(yī)局翰林醫(yī)官）負責設(shè)計制造的，相傳宮中選拔御醫(yī)時的考試內(nèi)容之一，就是將銅像注滿水，蠟封奇經(jīng)八脈所有穴位。參加考試的醫(yī)生每次下針只有準確刺在指定穴位，水自然冒出才算合格。損壞的銅人各個穴位空洞都已錯位，要修復它，必須做到準確復位。阿尼哥潛心研究，仔細鉆研，花了一年時間，終于將針灸銅人恢復如新。宮中工匠都稱贊其工藝精巧天成，沒有不嘆服的。

藍圖

阿尼哥仔細端詳著面前這幅大都城的設(shè)計藍圖。

來到中原以后，他也翻閱了一些中華典籍。他從小就有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這些典籍看過一遍就了然于胸。面前這幅圖紙的設(shè)計者是精通儒學和佛教的著名學者劉秉忠，總體設(shè)計基本遵循《周禮》和《周易》中的理念。元大都背靠高山，南控中原，東臨遼碣，西依太行，北連朔漠，居于當時的天下之中，正是“設(shè)邦建國”最為理想的地區(qū)。城市的整體形狀近似一個正方形，南北略長，宮城處于全城的中心，外為皇城，再外為都城，皇帝居于天下的正位，南面而治天下。城內(nèi)東西南北各有九條大街，也符合“國中九經(jīng)九緯，經(jīng)涂九軌”（出自《周禮·考工記》）的說法。按照“左祖右社”的原則，太廟位于齊化門內(nèi)，社稷壇位于平則門內(nèi)，一東一西，一左一右。朝廷及官署在南，市場則集中在積水潭北岸的日中坊，正符合“前朝后市”的原則。整個大都的布局都是圍繞皇宮這個中心展開，形成一條貫通南北的中軸線。目前，大都宮闕的營建工程在劉秉忠等人的主持下快速地推進著。

按照中原陰陽五行的學說，白虎之位需建塔鎮(zhèn)壓，方能保都城安寧。大都城的白虎之位正是西北方向的遼代名剎永安寺所在之處。這座寺廟內(nèi)原有一座佛塔，但早已因戰(zhàn)亂而荒廢。這座遼塔每于夜間屢現(xiàn)神光，附近居民驚慌，以為失火，仰視卻不見火焰和煙塵。至元八年（1271），忽必烈聽聞此事，深以為奇，就在八思巴和皇后察必的陪同下親自前往勘察。他派人開啟塔下地宮，發(fā)現(xiàn)地宮里煙霧繚繞，十分神秘。繼續(xù)發(fā)掘，竟找到五部以水晶為軸的《無垢凈光陀羅尼經(jīng)》，香泥小塔兩千座。還發(fā)現(xiàn)一個石函，內(nèi)有二龍跪而守護的銅瓶，銅瓶里藏有二十顆佛陀舍利子熠熠生輝。原來居民夜間所見神光正是舍利子發(fā)出的佛光。石函內(nèi)銅瓶下面還墊了一枚“至元通寶”的銅錢，這種錢在當時尚未通行。在場諸人都為之震驚，不由得感嘆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一切都是天意。有了這次發(fā)現(xiàn)，忽必烈下定決心要在遼塔原址興建一座鎮(zhèn)護天下的大佛塔，為大元禳災祈福。

阿尼哥這次接到的皇帝敕令，正是在遼塔原址修建新塔的任務。他深知這項任務的重大意義，巨大的壓力讓他茶飯不思，整日眉頭緊鎖。至元八年（1271），忽必烈聽從劉秉忠的建議，取《周易》“大哉乾元”之意，將蒙古更名為“大元”。大元初建，掃清六合、四海歸一需要強大的軍事實力，也需要一些精神力量的支持。一座佛塔不僅能鎮(zhèn)住西北方的白虎之位，也能為新王朝祈福禳災，還具有政治和宗教上的象征意義。大佛塔位置特殊，意義非凡，一旦建成，必將成為大都的地標建筑和皇家禮佛的圣地。如果完成得好，阿尼哥會因此獲得更多的榮寵；如果完成得不好，丟掉的可不僅僅是他的臉面。但阿尼哥從來不懼怕挑戰(zhàn)，一如當年初次覲見忽必烈時。

阿尼哥理理思緒，小心翼翼地將面前的大都城設(shè)計圖紙卷好，又取出一張白紙，平鋪在書案上。他拿出畫筆，沾上墨水，開始在白紙上擘畫佛塔的設(shè)計藍圖。考察了很久的阿尼哥，此時已胸有成竹。靜靜的夜里只聽得見筆在紙上快速移動時發(fā)出的沙沙聲。很快，一幅佛塔的設(shè)計藍圖完成了，整個過程一氣呵成。

造塔

由于長時間殫精竭慮地工作，在白塔開工建造的第二年，阿尼哥忽然一病不起。這天夜里，夜深人靜，他靜靜地躺在床上，慢慢進入夢鄉(xiāng)。夢中的他興致勃勃地游歷到天帝的居所，一番游覽以后，又降落到居庸山峰，不覺有些疲勞，就在山上小憩。不一會兒，天上飛來四位仙女，送給他一些食物。他吃完食物后，仙女說道：“您可以回去了。”阿尼哥醒來后，竟然痊愈了。

因為這場病，忽必烈更加關(guān)照阿尼哥，不僅加派了衛(wèi)兵保護他的安全，還每日供給美味珍饈。阿尼哥也更加勤奮地投入工程建設(shè)中，兢兢業(yè)業(yè)，一絲不茍。在白塔建造的過程中，阿尼哥不斷得到封賞。至元十年（1273），他被任命為諸色人匠總管府的總管，持印章虎符。又過了三年，忽必烈遣使攜帶五百兩黃金到尼泊爾，把他的妻子賈迪亞接到大都與其團聚。和闊別十六年的妻子重逢的那一天，他喜極而泣，百感交集。至元十五年（1278），忽必烈下詔讓他還俗，并授光祿大夫、大司徒等職，又讓他掌管金、玉、織造等手工藝品的制作，品級、俸祿相當于丞相。

至元十六年（1279）十月，阿尼哥主持修建的大塔竣工。整座佛塔高聳入云，象征九五之尊，十分壯觀。

八思巴欣然為大塔賜名“勝利三界大寶塔”。已經(jīng)一統(tǒng)天下的忽必烈看見這座白塔，也非常欣喜，命人以塔為中心向東南西北四方各射一箭劃定范圍，建造皇家寺院，命名為大圣壽萬安寺。最高興的人還是阿尼哥，作為白塔的設(shè)計建造者，他為自己能生于這樣一個時代而倍感幸運。

尾聲

夕陽下的妙應寺白塔于莊嚴之外又多了幾分秀麗，耀咖啡館的三層天臺上，幾位客人正在欄桿邊拍照。這里據(jù)說是京城里白塔的最佳拍攝點之一，樓梯旁的墻壁上懸掛著幾幅白塔的照片，確實是我所見過的拍攝最佳的白塔照片，這也成為咖啡館的一個賣點，吸引了不少顧客。這座由尼泊爾設(shè)計師阿尼哥建造的白塔，經(jīng)歷了七百多年的風雨和歷代的維護，成為元大都遺存下來的重要標志性建筑，也是中國現(xiàn)存年代最早、規(guī)模最大的喇嘛塔，也是北京最早的藏傳佛塔。遠望這座“無影”白塔，讓人不禁遙想元代塔下萬安寺“跑馬搖鈴關(guān)山門”的寬闊、皇家宗教活動的盛大與近百年香火之鼎盛，還有清末民初白塔寺廟會“八月八，走白塔”的熱鬧人間煙火氣。

“珍鐸迎風而韻響，金頂向日而光輝”，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

（責編：李玉簫）

塔座分為三層，下層為護墻，平面成方形，中層與上層均為折角須彌座式，平面呈“亞”字形。塔身為一巨大的覆缽，形如寶瓶，磚構(gòu)實心，外部粉刷白色，造型勻稱挺拔，端莊秀麗。塔身之上為磚砌而成的相輪，下大上小，呈圓錐形，共十三層，象征“十三天”。相輪之上是一個巨大的刻有花紋的圓形銅盤，成為大華蓋。華蓋四周懸著佛像、佛字和三十六幅銅質(zhì)透雕的兩米長的華縵，每條縵下懸吊著小風鈴，狀如流蘇，風吹銅鈴，清脆悅耳。華蓋之上是塔剎，此處的塔剎是一個銅質(zhì)鎏金的小型喇嘛塔，由七條粗鐵鏈固定在華蓋的正中央，在陽光的照射下光芒四射，分外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