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淺 圖/枕上濁酒
明霜曉得那柄槍對楊無疾有多重要,那是楊將軍留給他的念想。她也不知道是誰的錯,或許其實誰都沒有錯吧。
正值新秋,天氣方才轉(zhuǎn)涼,明霜身著一襲碧色長裙,拎著藥匣,匆匆趕到楊府,還未踏進內(nèi)室,就聽到里面?zhèn)鱽泶善魉榱训穆曇?,楊無疾語氣滿懷憤懣,“既然不能以身許國,留著這雙腿又有什么用?”
“小祖宗,身子要緊,何苦同老夫人慪氣呢?”管家苦口婆心地勸著,直到瞥見明霜,方如釋重負般喚了句,“明霜姑娘。”楊無疾本氣吼吼地倚在隱囊上,聽見“明霜”兩個字,當(dāng)即坐直身子,又將薄衾覆在腿上,低聲嘟囔道:“喚她來做甚?”
屋子里彌漫著濃厚的藥味,湯汁濺了滿地,明霜緩緩蹲下身子,將地上的碎片逐個撿起,放進漆盤里。還未走到楊無疾臥榻前,管家就急忙端起漆盤退了出去。楊無疾臉上硬堆出笑來,“聽聞近日醫(yī)館諸事繁雜,霜霜怎么得空來了?”
明霜并未理睬楊無疾,徑直掀開薄衾,看到楊無疾皮開肉綻的雙腿,默默低下頭為楊無疾涂藥。楊無疾還想再逗明霜,瞧見明霜眼圈里噙著淚,只得訕訕道:“我不疼的。”明霜狠狠剜了他一眼,下手當(dāng)即重了起來,痛得楊無疾齜牙咧嘴,又不敢吭聲,可謂是苦不堪言。
幸虧在趕往楊府的路上,小廝就同她講了來龍去脈,否則若依楊無疾的性子,斷然是要瞞著她的。楊老夫人一生育有三子一女,均戰(zhàn)死沙場,唯大郎有一獨子,也就是楊無疾。
自楊家大郎死后,祖孫二人就相依為命,楊老夫人只盼著楊無疾此生能夠順?biāo)?,特意叮囑眾位將領(lǐng),不許楊無疾習(xí)武。楊家滿門忠烈,誰不憐惜楊老夫人的拳拳之心,倒真無人敢教楊無疾。誰知隨著楊無疾年歲漸長,卻偏偏要去從軍。
那日天色微明,楊老夫人拄著鳩杖,站在庭院前,攔住了楊無疾的去路,“今日,你若是敢邁出楊府一步,我就打斷你的腿?!睏顭o疾看著氣勢洶洶的祖母,什么也沒說,徑直向門口走去。
楊老夫人見狀舉起鳩杖,狠狠打向楊無疾的雙腿。若是楊無疾有心想躲,楊老夫人本已年過花甲,如何捉得住他,可他偏偏就站在那里,直到被打得雙腿血肉模糊,站都站不穩(wěn),跪在了地上,最終還是楊府管家將他背回的廂房。
“怎么不躲,你傻不傻???”想到楊無疾硬生生挨了數(shù)十棍,明霜的眼淚就掉了下來,楊無疾伸手擦掉明霜的淚,笑著湊到明霜身旁,“還是霜霜對我好?!睏顭o疾竟還插科打諢,任誰瞧了都覺得他沒心沒肺。
可是明霜卻曉得,楊無疾心里最是記掛楊老夫人。其實他本可以偷偷逃走的,可他還是去回稟了楊老夫人,面對她的阻撓,寧愿廢掉雙腿來表明決心。戰(zhàn)場兇險,他若是不辭而別,倘若當(dāng)真馬革裹尸,楊老夫人怎么受得住???
待落日熔金,明霜才從楊無疾處出來,前去拜見楊老夫人。楊老夫人已是垂暮之年,府中本就有大夫為她調(diào)理,若非楊無疾不肯吃藥,也不必匆匆去請她。誰料走到半途竟撞見送藥的小丫鬟,明霜接過漆盤,仔細一嗅,這才曉得楊老夫人病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屋子里很是晦暗,楊老夫人躺在病榻上,斷斷續(xù)續(xù)地咳著。明霜柔聲喚了句“祖母”,不免帶了哭腔,楊老夫人頗為艱難地翻過身子,瞧見是明霜,招手示意她走近些。直到這時明霜才看清楊老夫人的臉,本是精神矍鑠的老人家,如今瞧著整個人都萎靡了。
“祖母,無疾的傷并無大礙。”明霜扶起楊老夫人,一勺一勺喂她喝藥。直到湯藥見底,楊老夫人才牽起明霜的手,有氣無力地說道:“小霜,無疾與你交好,且勸勸他。”其實明霜并不想勸楊無疾,可看到楊老夫人這副模樣,還是乖巧地應(yīng)了。
楊老夫人對她的恩情,她怕是此生都還不清了。記得七歲那年,楊將軍牽著她的手,第一次踏進這間院子。彼時的她骨瘦如柴,穿著松垮的衣衫,不過瞥了一眼面前雍容華貴的老夫人,就怯怯地低下了頭。
許是楊將軍早就稟報過老夫人,老夫人蹲下身子,憐愛地撫摸著她的臉頰,笑著問道:“小霜可愿陪著祖母?”聽見老夫人問話,明霜忙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
隨著撲哧一聲笑,明霜才瞧見院子里還站著個少年,手中握著一柄槍,想必就是楊將軍常常提起的獨子楊無疾了。楊將軍厲聲訓(xùn)斥了他幾句,他默默垂下頭,卻暗中對著明霜做了個鬼臉。
傍晚時分,四人坐在食桌前,老夫人為明霜夾了個雞腿,在她慈愛的目光中,明霜用手握住雞腿,惡狠狠撕咬起來,“你上輩子是個餓死鬼啊?”楊無疾笑著調(diào)侃道,明霜的手當(dāng)即一怔,臉?biāo)⒁幌戮图t了。
楊將軍惱怒地摔了竹箸,拽著楊無疾的胳膊,硬將他拖進了祠堂,拿起鞭子狠狠抽在他的背上?!拔覘罴荫v守邊陲,就是為了護佑一方百姓,如今連年戰(zhàn)亂,餓殍遍野,你過得錦衣玉食,不覺得羞愧便罷了,竟還敢說出這般麻木不仁的話來?!?/p>
直到這時,楊無疾才知曉明霜的身世,她的父母死于戰(zhàn)亂,因此她只能靠乞討為生,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若是楊將軍沒有撿到她,她怕是就真成餓死鬼了。
聽著一聲聲鞭響,明霜傻傻地站在祠堂門旁,眼淚撲簌簌往下掉。若是她不曾貪吃就好了,她好怕自己惹下禍端,楊府不愿再收留她,那她就又要過上朝不保夕的日子了。老夫人不知何時走到她的身后,并未上前去勸解楊將軍,反而溫柔地抱起了她。
“小霜不怕,祖母帶你回去吃飯?!?/p>
再次回到食桌,明霜用竹箸笨拙地夾起雞腿,小口小口吃著。老夫人卻用手拿起另一只雞腿,大快朵頤起來,明霜怔怔地看著老夫人,隨后也用手拿起了雞腿,靠著拼命盯碗里的米粒,眼淚方才沒有掉出來。
“祖母病了?!?/p>
楊無疾端著藥的手明顯一頓,隨即一飲而盡,笑著看向明霜,“霜霜,我想吃叫花雞了?!泵魉舆^藥碗出門,還未走遠,就聽見了楊無疾的嗚咽聲。楊無疾的母親難產(chǎn),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了,楊將軍又常年駐守邊陲,是祖母將他撫養(yǎng)長大的。
于他而言,祖母就是最大的軟肋了。而祖母又何嘗不惦念楊無疾呢?祖母瞧著好似頗為強勢,實則心思細膩,永遠溫柔地包容著楊無疾。當(dāng)年她肯與楊無疾交好,還是靠著祖母的說項。
那是一個炎天暑月,空氣很是悶熱,楊無疾走到明霜面前,舉起手中的東西遞給她。她卻連忙將雙手背到身后,頭搖得如撥浪鼓般。自那日楊無疾挨了鞭子,她生怕楊無疾遷怒,每逢瞧見了都會躲開,今日倒霉才被他堵住,哪還敢收他的東西。
許是不曾想過明霜不接,楊無疾幾番欲言又止,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出來,頗為尷尬地站了半晌,正想將那包東西硬塞進明霜懷里,明霜就似受驚的兔子,頭也不回地逃了。
次日,明霜去向老夫人請安,在桌上又看到了那個油紙包,整個屋子都散發(fā)著濃郁的栗子香?!靶∷瑹o疾心思純善,他娘去世的早,瞧著似個‘渾不吝’,其實什么都藏在心里,他這是向你賠罪呢?!?/p>
說罷老夫人將油紙包打開給了明霜,整包栗子都油汪汪的,明霜先喂了老夫人一顆,才細細品嘗起來,栗子竟還用糖炒過,明霜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甜滋滋的。
暮色漸濃,祖孫三人坐在食桌前,誰都不曾說話。楊將軍公事繁忙,雖已回京數(shù)日,卻很少能與他們一起進食。老夫人吃過后就離開了,明霜偷偷打量著楊無疾,見他起身欲走,急忙喚了聲“喂”,見楊無疾停下腳步,方才鄭重道:“謝謝你?!?/p>
楊無疾的耳朵瞬間燒了起來,腳步慌亂地走了。
此后,楊無疾常常給明霜買吃食。這日兩人正倚在雕欄上,吃著點心,見明霜未站穩(wěn),楊無疾急忙去拉明霜的胳膊,卻不料兩人都摔倒了,狼狽地躺在地上,明霜看著楊無疾頭上的點心碎屑,終于笑了起來。
隨著兩人漸漸熟絡(luò),明霜經(jīng)常坐在長廊上,看著楊無疾舞槍,那柄梨花槍,是他生辰時,楊將軍送他的。每逢楊將軍歸府,楊無疾都會故意在楊將軍面前耍上幾招。楊將軍若是閑暇,就會上前指點一二,當(dāng)然也曾無數(shù)次呵斥楊無疾。
因楊將軍待楊無疾極其嚴(yán)厲,所以楊無疾很怕楊將軍,但楊無疾最崇敬的人,也正是楊將軍。漫天繁星下,楊無疾與明霜并肩坐在石階上,眼睛亮得仿佛天上的星子,滿懷期許道:“我想成為父親那樣的大將軍?!?/p>
“霜霜想做什么呢?”
“我想成為醫(yī)女。”那樣的話,就不會眼睜睜看著雙親死在面前,而她除了落淚,什么都做不了。楊無疾什么都沒說,卻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楊無疾有時好似什么都不懂,有時又好似什么都明白,至少在這一刻,明霜確信,楊無疾是明白她心中酸楚的。
朝來暮去,已有三年之久,不知楊無疾何時與楊將軍提了她的事,楊將軍竟特意去尋了城中開醫(yī)館的舊友,將明霜托付于他。此后明霜就住在了醫(yī)館,楊無疾常常來看她,帶著各式各樣的吃食。
“祖母想你了,讓我來看看你?!睏顭o疾每逢到醫(yī)館,都會這么說?!白婺高@么想我,那我明日回府看看祖母吧?!泵魉嬲\地看著楊無疾,直到他別開眼,才撲哧笑了起來。楊無疾這才明白,明霜竟然在逗她,惡狠狠抬起手,落下時卻只是輕輕揉了揉她的頭。
在一個肅殺的秋日,長街上突然傳來陣陣嚎哭聲,明霜探出身子,乍然聽聞楊將軍戰(zhàn)死的消息,整個人都軟了,順著門扉徑直癱坐在地上,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不停掉落下來。師父將她攙起,曉得她與楊將軍情同父女,背著她直奔楊府。
楊府掛滿了白綢,楊老夫人脊背挺得筆直,率領(lǐng)楊府眾人站在門前,迎接楊將軍的棺槨,就連管家都哭得老淚縱橫,楊老夫人卻連眼圈都沒紅。明霜哭著撲進老夫人的懷里,老夫人低頭幫她擦掉眼淚,柔聲哄道:“小霜乖,幫祖母去看看無疾好不好?”
不知尋了多久,明霜才在祠堂的桌子下找到楊無疾。驟然出現(xiàn)光亮,嚇得楊無疾慌亂地揉起眼睛,倔強地埋著頭,不肯讓明霜瞧見他的臉。明霜也默默鉆到桌子下,將桌帷掩得死死的,這才抱住楊無疾,放聲大哭起來。不過片刻,斗大的淚就砸在了她的脖頸上。
王公貴戚紛紛前來探望,楊老夫人操持著楊將軍的喪事,竟未顯半分疲態(tài)。楊無疾身著孝服,跪在靈堂前,始終低垂著頭。楊將軍的副將看見楊無疾,緩緩蹲下了身子,“楊將軍曾將梨花槍法傳授于我,你若想學(xué)……”
“不必了,無疾自幼體弱,學(xué)不得武?!崩戏蛉藦街贝驍喔睂⒌脑挘睂⒖粗戏蛉藞远ǖ哪?,突然間明白了什么,單膝跪倒在地,沉聲道:“我必將梨花槍發(fā)揚光大,不負梨花槍法,不負將軍?!?/p>
直到賓客盡數(shù)散去,楊府方才流露出凄涼之感。明月如霜,楊無疾手持梨花槍,在庭院里不停地練著。楊老夫人上前奪過他的槍,徑直扔進了火盆里,楊無疾伸手去拿,掌心被燎得都是血泡。
“楊無疾,你若還認我這個祖母,此生便再也不許習(xí)武?!?/p>
楊無疾正欲反駁,楊老夫人就昏了過去。楊無疾急忙背起她回了屋子,由于明霜要為老夫人施針,楊無疾只能坐在門外的石階前苦等。過了許久,老夫人才悠悠轉(zhuǎn)醒,看著眼前的明霜,仿佛想起了楊將軍第一次帶她回府的樣子。
直到這時,她的眼淚才終于流了下來。“小霜,四次了?!崩戏蛉嗽傥撮_口,可明霜卻還是清晰地感覺到了她的痛苦。楊將軍是她第四個戰(zhàn)死的孩子,這是她第四次,站在楊府門前,接他們回家了。所以,這也應(yīng)該是最后一次了。
楊老夫人從未表明過對楊將軍的思念,可她卻在一夜之間白了頭。副將顧念楊將軍的恩情,特意為老夫人請了大夫,甚至就讓他在楊府住了下來。每逢想起那夜的老夫人,明霜就不免想哭,可看到楊無疾,縱使萬般思緒涌上心頭,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我想成為父親那樣的大將軍?!彼两穸加浀茫瑮顭o疾那夜眼中盛著的星光。可惜世間并無兩全之法,楊無疾想要馳騁沙場,為父報仇,護佑百姓,想成為楊將軍那樣的大英雄,可楊老夫人卻只希望他能長命百歲。
明霜拉過楊無疾的雙手,小心翼翼地幫他涂藥,楊無疾盯著被燒黑的梨花槍,眉頭緊緊皺在了一起。明霜曉得那柄槍對楊無疾有多重要,那是楊將軍留給他的念想。她也不知道是誰的錯,或許其實誰都沒有錯吧。
所以她盡量用大夫的口吻,叮囑楊無疾,“祖母憂思過度,病得很重,莫再惹她傷心了?!崩戏蛉瞬∮螅碜訁s大不如從前了,楊無疾看著憔悴的祖母,那些義正言辭的話就怎么都說不出口了。只能借著探望明霜的由頭,直奔軍營去尋楊將軍的副將。
楊無疾單膝跪在副將面前,帶著前所未有的虔誠,“我愿拜將軍為師,求將軍教我梨花槍法?!睏顚④娫谑罆r,曉得老夫人其實不愿楊無疾習(xí)武,故而也并未盡數(shù)傳授給他,不過教了幾招,偶爾指點一下。
“我允諾過楊老夫人,決不教你習(xí)武的?!备睂⑦B忙攙起楊無疾,語氣里滿是為難,“我們定會為將軍報仇的,將軍生前最惦念的就是老夫人,你還是留在她身旁盡孝吧?!睏顭o疾見副將心意已決,只能不甘地離開。
后來,楊無疾常常趴在高處,偷看副將練兵,然后默默記在心里。等到明霜進山采藥,楊無疾就拿著梨花槍,跟著明霜同去,在一旁練習(xí)槍法。待晌午時,楊無疾就去抓野雞,由明霜弄成香噴噴的叫花雞。
楊無疾先是撕下一只雞腿遞給明霜,然后再拿起另一只雞腿,惡狠狠咬著。畢竟是矜貴的少爺,何曾這般粗魯?shù)某赃^東西,想到他竟還在意當(dāng)年的惡言,明霜心中不免有些觸動。隨著天色漸晚,楊無疾就會接過明霜的藥簍,護她下山。
醫(yī)館雜事很多,師父時常走不開,所以采藥一事就被明霜攬下了。楊老夫人心疼明霜,聽聞此事后,怕她遇到危險,倒是不曾阻攔過楊無疾。甚至為了便于進山,楊無疾還教會了明霜騎馬,兩人就這樣相伴著到山里,一晃又是數(shù)年。
去年寒冬臘月,邊境又起戰(zhàn)火,百姓流離失所,無數(shù)難民逃到京城來,又被城中守衛(wèi)驅(qū)逐,最終不得不藏在山里,靠著吃樹皮為生。兩人聽聞此事,氣得義憤填膺,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每日帶著吃食來接濟難民,明霜還會為生病的難民熬藥。
直到這時,楊無疾才真正看見父親所說的餓殍遍野,竟是這般人間慘象。國家已是風(fēng)雨飄搖,他身為楊家兒郎,又怎能茍且偷生呢?
直到歲暮天寒,楊無疾方才下了病床,時常拄著梨花槍,在院子里閑逛,曉得他悶壞了,明霜倒也未攔過他。恰逢楊老夫人壽辰,楊無疾拄著槍就來赴宴了,老夫人瞧見那柄槍,縱使?jié)M桌珍饈,也瞬間沒了胃口。
“你若是盼著我死,直說便是,何苦拿一把破槍來給我添堵?”
這怎么會是一把破槍呢?楊將軍常年征戰(zhàn)在外,極少陪他過生辰,唯有九歲那年,楊將軍恰好在京城,所以親手為他做了一柄槍,這明明是他最珍視的東西。楊無疾靜靜地看著老夫人,只覺得這么多年的委屈都涌了上來。
“祖母怎么可以這般自私,難道如今死在疆場上的戰(zhàn)士,他們就不是誰的父親,誰的兒郎,難道他們就該死嗎?若都想要含飴弄孫,那誰去上戰(zhàn)場呢?”
霎時間,老夫人就愣在了原地,過了半晌方才站起身,顫著手指向楊無疾,整個身子都在發(fā)抖,不可置信地問道:“自私,你竟說我自私?”明霜連忙上前想去扶老夫人,卻被她徑直拂開,緩緩走到楊無疾面前,扶著桌子才堪堪站穩(wěn)。
“我這一生,育有三子一女,二郎死守邊關(guān),萬箭穿心而亡;三郎直搗敵營,力竭而援軍不到,最終被亂棍活活打死。你姑姑說過要一輩子承歡膝下,可偏偏最擅奇技淫巧,被你爹爹帶去破陣,卻不幸中了埋伏,尸骨無存?!?/p>
“楊家滿門忠烈,可最終只有你爹,得了個全尸。我雖是個婦人,卻也算得赤膽忠心,上無愧天地,下無愧黎民??晌业男碾y道就不會痛嗎?若非要將你撫育成人,我早就到九泉之下陪他們了?!?/p>
就連楊將軍尸骨送回那日,老夫人都沒流一滴淚,可如今她卻哭得似個淚人般。這么多年,她都為了楊家、為了楊無疾在撐著,心中又有多少委屈,可她能對誰說呢,若非實在熬不住了,她又怎么可能對明霜一個孩子說那些話呢?
楊無疾當(dāng)即跪倒在地,正想說些什么,老夫人就閉上眼睛,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平靜,“你去吧,就當(dāng)我從未有過你這個孫兒。”老夫人轉(zhuǎn)過身,腳步踉蹌著向門外走去,誰料突然嘔出一口血來,徑直朝地面摔去。
管家跟在老夫人身側(cè),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老夫人,楊無疾還想上前,卻被明霜狠狠甩了一巴掌,“祖母說你心思純善,如今瞧著你當(dāng)真是心思歹毒才對,你若是想祖母死,朝她身上捅兩刀便是了,何處拿這些話插她的心窩子呢?”
這一巴掌打得極狠,楊無疾癱坐在地上,捂著熱辣辣的臉頰,看著眾人匆匆離去的背影,失聲痛哭起來。他就是想去戰(zhàn)場,怎么就這么難呢?
一連過了數(shù)日,楊老夫人都沒醒,明霜也從不曾來看過他。楊無疾就靜靜地坐在庭院里,看著滿地的積雪,不知為何,竟憶起了許多幼時的事來。
姑姑亡故那年,他才五歲,所以對姑姑的印象,其實已經(jīng)很淺很淺了。就記得姑姑的院子里有許多會說話的人偶,每逢他去找姑姑,姑姑都會為他變些小玩意,會飛的木鳥、會跳的木蛙……所以他很喜歡姑姑,
后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見到姑姑,就連父親都回來了,可姑姑卻一直再未出現(xiàn)過。他總是跑到祖母的院子里哭鬧,“祖母,我想姑姑。”每次祖母都會溫柔地將他擁在懷里,告訴他姑姑有要事,忙完就會回來了。
直到有一次,祖母被他纏得不行,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后背,隨即大顆大顆的眼淚就砸在了他的身上,他用小手幫祖母抹掉臉上的淚,小聲安慰道:“祖母也想姑姑了嗎?祖母不哭,姑姑忙完就回來了。”
想到此處,楊無疾的眼前突然就模糊了起來。明霜說得對,他可真是心思歹毒之人,他不是早就在祖母的心上捅刀子了嗎?
八歲那年,他生過一場重病,差點就活不下來了,是祖母衣不解帶照顧他。待他醒過來的那刻,祖母痛哭著將他抱進懷里,顫聲問道:“無疾永遠陪著祖母好不好?”
“好,無疾最喜歡祖母了?!笔撬约赫f的,要一直陪著祖母啊。他看得到蒼生的苦楚,可卻從未看得到祖母到底有多苦。
屋內(nèi)燭火搖曳,流下了一顆又一顆蠟淚,明霜坐在老夫人的榻前,看著老夫人蒼白的面色,只覺得心仿佛都被揪在了一塊,已經(jīng)守了整整兩日,老夫人都沒醒過來。若是老夫人就這樣去了,楊無疾還怎么活得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倚在床榻旁的明霜,漸漸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誰料突然感覺到有人碰她,明霜當(dāng)即清醒過來,看到老夫人溫柔的目光,眼淚簌簌而下,她真的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祖母了。老夫人心疼地讓她躺到榻上,也為她蓋上了被子。
“其實無疾說得不無道理,這邊關(guān)的將士,哪個不是一堆人盼著呢?小霜,祖母準(zhǔn)許他去了?!边@是明霜熟睡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漫天飛雪,就連院子里都積了厚厚一層,明霜來的時候,楊無疾正端坐在庭院的石椅上,整個頭發(fā)都被雪染白了,明霜連忙想拽他進屋,他卻固執(zhí)地看著明霜,始終不肯挪動一步,直到明霜說老夫人無礙后,方才在明霜的攙扶下,踉蹌著進了屋。
屋內(nèi)的爐火畢剝作響,明霜讓楊無疾在爐火旁坐下,又為他圍上厚被,方才將老夫人的話轉(zhuǎn)達給楊無疾。楊無疾好似凍傻了般,始終低垂著頭,直到明霜將他緊緊抱進懷里,淚水這才濡濕了明霜的衣衫。
“萬金良藥,不如無疾,祖母其實一直都盼著你能長命百歲?!?/p>
乍暖還寒時節(jié),楊老夫人才終于身子好些,楊無疾赤裸上身,背著一捆荊杖,跪在楊老夫人的門前,雪水浸濕了楊無疾的衣衫,本就受過傷的雙腿,此時更仿佛針扎般疼,楊無疾連磕三個響頭,高聲喊道:“祖母,孫兒不孝,特來請罪?!闭f罷又磕了起來。
門窗緊閉的內(nèi)室暖烘烘的,明霜握著湯匙,正在喂老夫人喝藥,聽見楊無疾一遍遍磕頭,又一遍遍認錯,焦急地看向老夫人。老夫人卻好似并不曉得此事,繼續(xù)一口一口喝著湯藥。直到喝完藥,老夫人又命明霜為她梳洗。
不知過了多久,明霜方才打開房門,看到滿額是血的楊無疾,雖然擔(dān)憂,卻什么也不敢說,默默退到了一旁。老夫人拄著一柄梨花槍,緩緩走下石階,將手中的槍交給了楊無疾,正是楊將軍生前所用。整柄槍都很光潔,半點塵埃不曾沾染,足可見守槍人的愛護。
“我孫兒志存高遠,待你出征那日,祖母定會親自為你送行。”楊無疾看著面前白發(fā)蒼蒼的祖母,跪著撲進她的懷里,不過喚了聲“祖母”,就已泣不成聲,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了。
暖陽將內(nèi)室照得金燦燦的,明霜為楊無疾擦掉額頭上的血跡,又為他處理好鮮血淋漓的后背,溫柔地看向楊無疾。楊無疾曉得明霜舍不得他,緊緊握住了明霜的手,叮囑明霜多替他陪陪祖母,明霜低著頭,久久不曾回話。
“無疾,其實我也要去邊關(guān)了。”如今戰(zhàn)事吃緊,邊關(guān)正是需要大夫的時候,當(dāng)日楊將軍救下她后,曾讓副將照顧過她一段時間,因此她與副將也算相識。早在楊無疾鬧著要去從軍前,她就已與副將通過書信,副將也已應(yīng)允她了,不過怕楊無疾阻攔,這才一直瞞著他。
楊無疾本以為明霜是在說笑,看到明霜堅定的眼神,才終于慌了起來?!皯?zhàn)場兇險,你又不會武功,你去干什么?”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祖母的感受,他也想拼盡全力攔住明霜,無論用什么手段,哪怕是把她關(guān)在楊府都行。
“無疾,我想你應(yīng)該會支持我吧?!边呹P(guān)才是她的家鄉(xiāng),她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就是為了能救死扶傷,怎么可以貪圖安逸,明知邊關(guān)百姓活在水深火熱中,卻棄他們于不顧呢?
他才不會支持呢??伤⒅魉难劬?,就不由得想起了滿天繁星的那晚,明霜一直是要成為醫(yī)女的姑娘啊。最終也只能點了點頭,隨后緊緊將她抱進了懷里,“明霜,祖母還在府里等著,我們可都要長命百歲啊?!?/p>
天方破曉,楊無疾就與明霜翻身上馬,直奔邊關(guān)而去。楊老夫人拄著鳩杖,看著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這才轉(zhuǎn)過身回到楊府。她這一生,最擅長的就是等待了,她已經(jīng)在這楊府等了三十余年了。她要好好活著,活到他們回來那天,然后站在楊府門前,親自接他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