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煙
她相信那些美好純粹的情感是存在過的,就像她相信信任與坦誠,在情感當中的比重。
葉茵搬回來的第二天,就在小區(qū)院里看到了一大團翻滾的白云。
那是一只仿佛隨時都在微笑的薩摩耶,耷拉著兩只小耳朵,吐著粉粉的舌頭,在舊而干凈的青磚甬路上一扭一扭地朝前跑。
那朵云的脖子上拴了繩,因此當它歡快地想要朝葉茵沖刺時,像是被精準地踩了剎車、拉了閘。
圓滾滾的薩摩耶犬在地上轉(zhuǎn)圈蹦跳,撒野不得逞,立時變成了撒嬌。
拽著狗繩的男青年看向葉茵,溫和道歉:“不好意思,沒嚇到你吧?”
雪白的薩摩耶仰著頭,扭著身、搖著小尾巴,一人一狗像是傾心于對方顏值,熱情而禮貌地對視了一會兒。
“沒有,沒關系?!比~茵說著,目光還落在薩摩耶身上,它實在是太萌、太美貌了!
葉茵忍不住問:“真可愛,它幾歲了?”
“十一個月,是個小少年?!蹦星嗄暾f著蹲下身來,將手里的繩子繞短了些,“它很乖,你可以摸摸它?!?/p>
好軟、好滑,好治愈!這是葉茵伸手呼嚕狗毛時,在心里發(fā)出的真實的感概。
大約美好的人與事物常會相互吸引,葉茵起身離開時,聽見那人說:“我叫江庭樹,它叫奔奔?!?/p>
“葉茵?!彼剡^頭,笑著說。
像是在回應她,腳邊的奔奔仰著頭,抖了抖身體,“汪”地叫了一聲。
六月陽光穿透了樹冠,斑斑駁駁地落在地上,風一吹,眼前碎光游移。
葉茵在離家很遠的一所職業(yè)高中做老師,搬回家住就意味著要承受通勤壓力。
她家附近有一所著名的腫瘤醫(yī)院,因此小區(qū)墻上總有新新舊舊的長、短租廣告,走在院子里也常見口音各異的新鮮面孔。
這是人間啊,有各種各樣的喜樂、平淡與悲傷。
那年六月,只要不下雨,葉茵差不多每天早晨出門時,都會遇見腳邊纏繞著一朵云的江庭樹;傍晚回來時,也常會遇見腳邊纏繞著一朵云的江庭樹。
奔奔很喜歡葉茵,一見她就熱情奔放地想要朝她腿上撲。
江庭樹總要用力地拉扯著狗繩,輕斥:“奔奔,拿開你的臟爪子!”
早晨,葉茵急著上班,匆匆地伸手摸一摸狗頭,邊走邊回頭:“再見啦!”
說話時,也不知道是對著人還是對著狗。
傍晚到家,葉茵悠悠閑閑地走,如果遇見奔奔,她就會蹲下來逗它一會兒。
熟悉之后,她還會從江庭樹手里接過狗繩。
奔奔撒起歡來跑得飛快,葉茵有些招架不住,又不能把繩子撒開,只能跟著一路跑。
簡直了,說不清是誰遛誰。
江庭樹大步跑過來幫她,打趣著:“你們好像是在放風箏哦?!?/p>
她笑著瞪他一眼:“誰是風箏?”
他也笑,回想著剛才的場景,就笑得更厲害了:“下次給你錄視頻。”
她轉(zhuǎn)過頭去不理他??墒菫槭裁矗瑸槭裁春鋈痪图t了臉?
而那些時光,是快樂的。
又熟悉一些之后,葉茵問他:“你不上班嗎?”
江庭樹搖搖頭,低低地嘆息著,開口時聲音也輕:“在陪我媽媽治病?!?/p>
葉茵點點頭,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很多時候,言語實在太輕了。
江庭樹問:“看你每天都很忙,是孩子們太淘氣了嗎?”
“還好。大約也和我們當年差不多,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p>
“其實,我們現(xiàn)在也一樣,好像懂得了很多,又好像很多事情仍然不懂?!?/p>
兩個人相視而笑。那一瞬間的感覺有些異樣,像是說了很多,又好像沒說什么。
暑假時,葉茵去外地參加培訓,又和朋友們一起出去度假。時間太不經(jīng)用,等她回來時,夏天已經(jīng)將近尾聲。
江庭樹仍然每天帶著奔奔在院子里散步,奔奔又萌又歡脫,得到了好多人的衷心喜愛。
那天葉茵從涼亭經(jīng)過時,奔奔正愜意地被一個漂亮女孩摸著耳朵。
江庭樹叫了她一聲:“葉茵,你回來了?”
“回來了。”她回答著,正搖頭擺尾的大白云卻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江庭樹仍然看著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就指著奔奔開了句玩笑:“果然是不同物種,沒良心?!?/p>
不知道為什么,葉茵覺得心里有些歡喜、有些慌亂,又有些發(fā)堵。
秋天了,樹開始落葉,奔奔歡快地奔跑,也停下來在樹葉上嗅嗅聞聞。
葉茵仍然常常見到江庭樹,兩個人說的話也仍然不算多,只以奔奔為中心,輻射弧度有限,卻也因此顯出了奇怪的默契——默契地不表現(xiàn)、也不投入更多情感。
葉茵見過江媽媽一次,她很瘦,是病態(tài)的虛弱,抬眼時目光憂愁。
深秋的一天早晨,江庭樹在路上攔住葉茵,直截了當?shù)貑査骸翱刹豢梢詭臀艺疹櫛急迹俊?/p>
他說:“我和媽媽要回老家一趟,你可不可以幫我照顧奔奔?”
葉茵答應得很痛快。
那天晚上,江庭樹敲開了葉茵的家門,將奔奔和狗糧、玩具之類的東西一股腦兒送過來。
他站在門口,平靜卻憂傷地看著她,他說:“我會盡快回來?!?/p>
然而,一周又一周,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也過去了。
江庭樹的電話一開始還能打通,兩個人簡略地說幾句話——仍然以奔奔為中心,輻射弧度有限,再后來居然就打不通了。
葉茵先是擔憂、盼望,再是細細密密的委屈、不解,后來就有了難過、氣惱,以及隱隱的自尊受損,再聯(lián)想起“風箏”的比喻,就忍不住惱火得紅了臉。
她猜測種種:疾病、意外、欺騙——可他也沒騙她什么呀,倒將奔奔留在她身邊。
葉茵不理解,也不明白。但她知道,失戀不是致命傷,何況這連失戀都不算。
的確,盡管心動是有力量的,但時間的力量顯然更為強大,對比之下,許多事不值一提。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兩年多,奔奔已經(jīng)是成年狗狗了,又萌又帥又野,人緣超好。
偶爾,葉茵牽著奔奔在路上走,會忽然心念一動:“江庭樹,他去哪里了呢?他還好嗎?”
也只是心念一動而已。奔奔有力地拉扯著她,一掙一掙,她一分神,就又忘記了他。
沒什么不能忘記的。畢竟,她一點兒都不了解他,他也好似從未想要讓她了解他。
然而,有一天傍晚,葉茵看見江庭樹了。
他像是正在等她,原本坐在椅子上,看見她就站起身來。
那是一條新修的紅磚步道,又剛下過雨,處處潔凈,將雪白的大云團子映襯得愈發(fā)好看。
奔奔仍然認得他,撲在他的腳邊哼哼唧唧地想要他的親昵抱抱。
“為什么不接我電話?”葉茵微笑地問,卻很快發(fā)覺真實情緒難以支撐微笑,索性沉下臉來:“你為什么不接我電話?”
“回去之后我媽媽就病得更重了。她當時很絕望,想不開,我只好寸步不離地守著她。我爸媽很早就離婚了,她只有我?!苯涞穆曇艉茌p,卻是平和里帶著苦澀:“對不起!那段時間真的是一團亂。我以為我不會再回來,也不會再見到你了?!?/p>
葉茵垂著眼,好一會兒才輕聲說:“我明白了,我理解。”
可是,理解不代表接受。
她將繞在手上的狗繩解下來,遞給他,“還你。”
“不,它是你的?!彼麤]接,他說:“那段時間我心里很苦,壓力很大,我每天都帶著奔奔在樓下等你,想和你說話,那可能……是我唯一的光了?!?/p>
葉茵怔了怔,而后拽了拽奔奔,一人一狗徑自向前走了。
他在身后叫她:“葉茵!”
葉茵扭過臉,平靜地說:“有一段時間,我非常掛念你。你應該給我消息的?!?/p>
只是,都過去了。
她理解他的郁郁苦悶,但不表示她能夠接受他的退縮和不坦誠。
她相信那些美好純粹的情感是存在過的,就像她相信信任與坦誠,在情感當中的比重。
她仍然看著他——是那樣干凈清爽的一個人啊,但從前與往后,皆與她無關。
她仍然看著他,她說:“我把買狗狗的錢給你。”
有風吹皺了他的衣角和眉頭,他再次叫她:“葉茵!”
她心里有些發(fā)酸,卻不愿深究,于是轉(zhuǎn)過身朝前走了。
奔奔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他,而葉茵竟是一次都沒有回頭。
她將他和舊日心動一起,漸漸丟在了身后。
后來的一些年,她再想起他,只剩樹蔭之外的陽光,一寸一寸,給天地鍍了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