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中國嬗變
——“差序格局”的再考察

秦子忠

當前圍繞著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研究已產生不少文獻。這支文獻從不同角度擴展了人們對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理解,但整體來看,這支文獻主要是關于20世紀初以來中國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的敘事,它忽視了“中國式”所蘊含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演進脈絡及其滲透于人民日常生活的實踐邏輯,因而即便有些文獻觸及中國式現(xiàn)代化與資本主義現(xiàn)代化之間的比較分析,但不能解釋中國式現(xiàn)代化何以穩(wěn)定推進。與此不同,本文以考察費孝通先生的“差序格局”為切入點,側重闡述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中國社會結構嬗變,為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敘事提供一個綜合性思路。這個敘事思路是長時段的,具有大歷史觀的整體性。從大歷史來看,中國社會結構經歷了兩次重大的變遷。一是從周朝的封建制到秦朝的郡縣制的轉變。另一個是始發(fā)于清朝晚期的轉變,世人稱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我們現(xiàn)在仍處在第二個大轉變之中。為了看清這個轉變的前景,我們需要充分地認知第一個大轉變。這一點構成了近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集體意識。費孝通先生在20世紀前半葉通過對中國社會的深入觀察,把中國社會結構特點歸結為“差序格局”,并與西方社會進行了系統(tǒng)的比較。這一理論在國內外有著廣泛的影響,并且溢出了社會學領域。21世紀以來,中國城鎮(zhèn)化進一步加快,鄉(xiāng)村日趨空心化。(1)李友梅等:《中國社會變遷(1949-2019)》,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由此而來的一個問題是,差序格局概念是否依然有效地代表現(xiàn)代中國的社會結構特征?在本文中,我們以考察差序格局概念為切入點,呈現(xiàn)中國社會的演化,由此勘定現(xiàn)代中國的基本結構特征。

一、差序格局概念辨析

直至20世紀40年代,中國社會是一個絕大多數人口生活在鄉(xiāng)村、流動率小、人際交往范圍狹小的熟人社會;就每個村而言,每個人終其一生基本上都在村里度過,不僅彼此都認識,也受著一套禮俗的規(guī)范。同時期的西方社會如英國、法國、美國等城鎮(zhèn)人口已過半,是一個流動率大、人際交往范圍廣大的陌生人社會;就每座城市而言,各個人不知道彼此的底細,但又要共同生活在一起,因此需要事先訂立契約,以明確各個人享有的權利與義務。鑒于此,費孝通先生以西方社會作為描畫鄉(xiāng)土中國的一個參照系。

在費孝通看來,西方社會是一個團體格局,一個人身份的定義,以及他的權利與義務都以加入某團體來獲得;并且在這個團體中,人的身份、權利、義務,以及人與人的關系都是平等的,若有組別或等級的分別那也是事先規(guī)定的。與西方社會不同,中國社會的主體在農村,并且中國人從古代流傳下來的社會組織方式是以個人為中心,以家人、親屬、朋友等依次為外圍來推展其整個關系面;如此,當個人力量很強時,便可以推得很遠,反之亦然。這種伸縮關系雖然以個人為中心,但是從整體來看,個人及其所攜帶的關系網又構成了整個社會。費孝通的一段經典比喻說明如下:

我們的社會結構本身和西洋的格局是不相同的,我們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fā)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每個人都是他社會影響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紋所推及的就發(fā)生聯(lián)系……我們社會中最重要的親屬關系就是這種丟石頭形成同心圓波紋的性質。親屬關系是根據生育和婚姻事實所發(fā)生的社會關系。從生育和婚姻所結成的網絡,可以一直推出去包括無窮的人,過去的、現(xiàn)在的和未來的人物。(2)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6-28頁。

波紋是有差等的,一層層向外拓展開去,石頭越重,波紋圈推得越遠。我們也可以將其想象成兩個石頭、三個石頭同時丟在水面上的景象,由此可見人與人的交錯關系是如何鏈接起來的。當費孝通用這個差序格局來表達他觀察到的社會結構時,它非常傳神地捕捉到20世紀40年代鄉(xiāng)土中國的社會結構特征。但是,《鄉(xiāng)土中國》不是一部嚴肅的學術著作,而是一些講稿的匯集,同時又用到一些比喻,所以差序格局存在概念上的歧義。這個歧義引致了一個特別值得關注的疑問,即“差序”除了包含人與人之間橫向的親疏差別,是否還包括人與人之間縱向的等級差別?(3)關于差序格局的澄清,參見廉如鑒:《“差序格局”概念中三個有待澄清的疑問》,《開放時代》2010年第7期。一種觀點認為,差序格局指的主要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等級秩序上的“序”,其次才是橫向親疏關系上的“差”。這種觀點的困難在于它在縱向結構和橫向結構上做出了重要性不同的區(qū)分,從而割裂了費孝通在水波比喻中的自我主義與征引的儒家倫理文本蘊含的等級制之間的平衡關系,由此其一方面批評費先生的水波比喻和自我主義的不恰當,另一方面抬高費先生關于儒家的“十倫”的引述。(4)閻云翔:《差序格局與中國文化的等級觀》,《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4期。另一種觀點認為差序格局只涉及橫向層面的社會關系,每個人在其中處于中心位置,并通過愛有差等方式層層推開,它沒有涉及到縱向層面的等級。因為如果有等級的話,那么就不可能有所謂的個人中心一說,或者說在等級里只有皇帝這一個中心,其他人都是這個中心的外圍。(5)翟學偉:《再論差序格局的貢獻、局限與理論遺產》,《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3期。這種觀點的困難在于它難以解釋“格局”這個具有宏觀結構意義的概念。其策略是把“格局”解讀為“情景”,以剔除其等級制的含義。但這種解讀相當迂回,也與原文中的“十倫”明顯沖突。

在筆者看來,差序格局是立體的,既有橫向的遠近親疏關系,也有縱向的次序等級關系。至于橫向和縱向這兩個層面的關系到底誰更為主要,不應是從原始文本分析中得出,而是應從歷史性考察中得出。差序格局的模糊性(歧義)不完全是表述本身,而是它試圖把握的對象(社會結構)的復雜性所致。如果對象具有本質的模糊性,那么對該對象的清晰把握應當力圖去抓住其模糊性而非為了簡化目的而予以遮蔽或抹除它。這也是費先生借用比喻來表述差序格局概念的一個原因。事實上,閻明的研究表明,費孝通的“差序格局”包含了多個思想或學術來源及內容,包括人類學親屬制度研究,與楊朱思想相關聯(lián)的絕對“自我主義”,儒家思想中的“人倫差等”及“推仁”“修齊治平”等。(6)閻明:《“差序格局”探源》,《社會學研究》2016年第5期。據此而言,與上面兩種觀點不同,筆者的觀點是橫向的以己為中心的遠近親疏關系與縱向的以群為中心的次序等級關系交錯在一起,并且相互平衡。原因之一是費孝通雖然沒有明確說明差序格局是否包括縱向層面的等級,但是他明確地把儒家倫理作為差序格局的根源,而后者既有橫向上的情感意義強弱不等的差別,比如親屬關系、朋友關系,也有縱向上的倫理意義上下先后的次序,比如家中有高低輩分,出生有長幼之序。他如此寫道:

以“己”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別人所聯(lián)系成的社會關系,不像團體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個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紋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遠,也愈推愈薄。在這里我們遇到了中國社會結構的基本特性了。我們儒家最考究的是人倫,倫是什么呢?我的解釋就是從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發(fā)生社會關系的那一群人里所發(fā)生的一輪輪波紋的差序?！瓊愔卦诜謩e,在《禮記·祭統(tǒng)》里所講的十倫,鬼神、君臣、父子、貴賤、親疏、爵賞、夫婦、政事、長幼、上下,都是指差等。……倫是有差等的次序?！鋵嵲谖覀儌鹘y(tǒng)的社會結構里最基本的概念,這個人和人往來所構成的網絡中的綱紀,就是一個差序,也就是倫。(7)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第30頁。

另一個原因是中國社會結構有基層結構和上層結構。這兩層結構交織在一起,但并不等同?；鶎咏Y構是以個人為中心的宗族倫理體系。就皇帝作為一個個體的人而言,他也有自己的家庭、親屬,屬于宗族倫理體系,而作為天子而言,他是百官的首長、萬民的君王,屬于官僚政治體系。事實上,除了天子有同時跨越基層結構和上層結構外,那些進入上層的百官士大夫也都有類似的跨越。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夠進入上層結構,所以這兩個結構并不等同。據此,準確地說,差序格局表示的是中國傳統(tǒng)基層倫理結構的特點而非中國傳統(tǒng)官僚政治結構的特點,或者用費孝通的話說,“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基礎結構是一種我所謂‘差序格局’”(8)。這里可征引一段表述予以佐證。在論及中國的鄉(xiāng)土社會與文字關系時,費孝通如此寫道,“中國社會從基層上看去是鄉(xiāng)土性,中國的文字并不是在基層上發(fā)生。最早的文字就是廟堂性的,一直到目前還不是我們鄉(xiāng)下人的東西。我們的文字另有它發(fā)生的背景……”(9)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第35頁、第23-24頁。這個背景其實就是國家凝成、天下一統(tǒng)的社會需要,它在秦朝吞并六國一統(tǒng)天下時達到其頂峰。這表明無文字需要的鄉(xiāng)土社會(基層結構)與有文字需要的官僚社會(上層結構)是不同的。

如費孝通明確點明的一樣,差序格局是以儒家作為其內生的精神根源。儒家是對之前時代文化的一個總結,隨后發(fā)展成為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主流。由此,當我們做更深入剖析中國社會結構的嬗變時,需要從兩個方面來展開,一方面是差序格局如何成為中國基層社會特有的結構?這個問題的展開會論及差序格局的歷史形成,以及它形成的方式。這是接下來要探討的主題。另一方面是延展到當今社會,看看中國社會匯入到世界體系之后,差序格局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這個問題的展開會論及當中國從熟人社會過渡到陌生人社會之后,差序格局是否依然能夠捕捉到現(xiàn)代中國社會的結構特征。這是本文最后部分要探討的主題。

二、超穩(wěn)社會結構的根源

在周朝替代商朝之后,周天子(主要是周公)以封建方式建立起了整個天下體系格局,這個格局的基礎是血緣關系的,并且基于嫡長子繼承制而有大宗和小宗,小宗里面又再為大宗和小宗,猶如族譜一樣,一代一代延續(xù)下去。就宗法組織制度作為中國政治與文化變革的起點而言,周人制度大異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喪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諸候之制。二曰廟數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此數者皆周所以綱紀天下,其旨則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候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10)王國維:《觀堂集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453-454頁。就周朝社會整體而言,它是個爵祿的等級社會,依據孟子的說法,其大致結構與相應的食祿如下:

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度,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達于天子,附于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視侯,大夫受地視伯,元士受地視子、男。大國地方百里,君十卿祿,卿祿四大夫,大夫倍上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孟子·萬章下》)

由此而言,周朝爵位包括兩個基本的序列,在朝廷外的爵位為公侯伯子男,在朝廷內的爵位為公卿大夫士。(11)賈誼《新書·階級》:“古者圣王制為列等,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不同的爵位序列、等級配享著與之相應的禮遇,因而如閻步克所言,周朝官僚品位結構的基本特點就是爵本位。(12)閻步克:《從爵本位到官本位:秦漢官僚品位結構研究(增補本)》,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第34頁。周朝爵位不僅品位分等,也是一種社會身份尺度。這種社會身份與品位相配應,并且是世襲的,缺乏流動性。在這一點上,周朝與同時期的西方封建社會類似。一個主要差別在于,在西方,“爵”雖然由君主授予,但那更多是對貴族既得權勢地位的一種形式認定;而在周朝,“爵”大多數是由周天子封授而得到的,并且受封者多為周族子弟與盟軍首領。由此而來的更深層的組織結構差異是,在西方君主與貴族之間呈現(xiàn)權勢的博弈拉鋸,以至均勢格局延續(xù)到近現(xiàn)代,在周朝君主與貴族之間呈現(xiàn)以血緣為紐帶的家國同構,以至于天下一統(tǒng)局面早于西方而形成。周朝存續(xù)了八百多年,它足以讓家國同構的天下一統(tǒng)觀念落地生根;因此,其后期雖然經歷了春秋戰(zhàn)國幾百年分裂混戰(zhàn),上層建筑幾經毀損,但是基層宗族組織并沒有隨之消亡瓦解,并且在孔子等儒家那里得到了觀念層面的存續(xù)與發(fā)揚。

吞并六國之后,秦始皇采用李斯的建議,以郡縣制為秦帝國的制度架構,至此周朝爵祿禮儀體系在制度上被取而代之。不僅如此,秦朝也以法家作為其意識形態(tài),推行嚴苛的同一化建制,如“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字”(《史記·秦始皇本紀》)。陳明先生對周秦之變做了如此評述:秦人之制度大異于周者,一曰設二十等爵之制;二曰廢封建而立郡縣。二十等爵之制,以源于王權之政治身份結構組織取代基于自然之血緣身份組織,實施對各階層百姓的直接控制,不別親疏貴賤,不講仁義惠愛。廢封建而立郡縣,秦人所以統(tǒng)治天下,由帝王一人直接控制各級地方行政,郡縣鄉(xiāng)里,“事無大小皆決于上”。此“專用天下適己”的中央專制集權組織結構乃中國二千年不易之制也。(13)陳明:《從殷周之變到周秦之變:論中國古代社會基本結構的形成》,《社會學研究》1993年第2期,第80頁。這套自上而下的剛性建制與嚴明的意識形態(tài),對于統(tǒng)一久經分裂戰(zhàn)亂的局面而言是必要的,但這同時也是其速亡的部分原因。秦帝國的郡縣制并沒有為六國遺臣子民提供融入新帝國的通道,這既因為各郡的長官對于當地民眾而言是壓迫性的,也因為帝國基層組織——宗族與上層組織——官僚之間缺乏了融合一體的橋梁。順帶提及,秦朝的“焚書坑儒”雖然沒有如后世所言那樣導致儒家思想的式微,但本應起到柔化社會的儒家文化,卻沒能發(fā)揮它的積極作用。

漢朝代替秦朝而起時,漢朝君王借鑒吸收了亡秦的經驗教訓。漢朝開國君王不僅采用了黃老之術的與民休息政策,也采用了一種郡縣制與分封制雜糅的斑馬式省級組織。由此在漢朝帝國的一些地區(qū)秦朝所設的郡縣仍然保持不變,其他地區(qū)則派遣新任命的王侯(劉家的叔伯、兄弟、從兄弟等封為王,功臣中之卿相則封為侯),世守為業(yè)。他們的領域和直隸于中央的郡縣犬牙交錯。這種相互監(jiān)督的局面避免了秦朝的過度集權,但也讓帝國內部潛含了周朝之危機。(14)黃仁宇:《中國大歷史》,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47頁。這種危機作為創(chuàng)業(yè)之初維持平衡的權宜之計而被引入,因而在漢高祖劉邦時期就開始有意削弱分封之侯王的勢力。但是同時也日漸引起廣泛的叛變。這種危機至漢朝第五個皇帝劉徹,即漢武帝,才得以較為理想的解除。

在削弱分封世襲侯王勢力的同時,漢武帝找到了一條溝通帝國上下組織的橋梁。這橋梁在意識形態(tài)上則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在制度上則是開科舉制之先驅——察舉和征辟。獨尊儒術不僅在意識形態(tài)上迎合漢朝當時天下一統(tǒng)的需要,也疏導了地方彌散的或大或小的宗族組織,凝合帝國上下的思想觀念。察舉和征辟制則把社會各個宗族的精英,納入到帝國的中央體系中來。如此,各個家族就像一條條河流,川流不息,察舉和征辟制猶如立于河流交匯處的汲水車,不斷地將水注入到以君臣為核心的官僚機構之中。通過這樣的方式,漢朝維持了四百多年,成為整個中國帝制的楷模。

在漢朝及以后,儒家思想與社會結構處在交相強化的進程之中,并且除了個別歷史時期外,從地方到中央的官僚機構主要由認同儒家價值的知識分子組成。金觀濤和劉青峰將這個進程概括為政治結構和意識形態(tài)結構的一體化。(15)“一體化意味著把意識形態(tài)結構的組織能力和政治結構中的組織力量耦合起來,互相溝通,讓意識形態(tài)為政治結構提供權威等組織要素,從而形成了一種超穩(wěn)定力量”。金觀濤、劉青峰:《興盛與危機:論中國社會超穩(wěn)定結構》,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31頁。這個一體化在結構上表現(xiàn)為儒家意識形態(tài)、官僚政治和地主經濟三個子系統(tǒng)相互維系調節(jié)的體系,在社會組織機制上則表現(xiàn)為儒家意識形態(tài)構成了社會上中下三個層次組織——官僚機構、鄉(xiāng)紳自治、宗法家族——的合法性來源,從而把這三者聯(lián)成相互協(xié)調的整體。(16)金觀濤、劉青峰:《開放中的變遷:再論中國社會超穩(wěn)定結構》,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11-14頁。在不同歷史時期,這個差序的一體化結構也會經歷周期性的興衰,但是它的基本結構始終保持其延續(xù)性,具有近乎超越歷史的穩(wěn)定性。這里不妨借用一下黃仁宇先生的著名比喻。在黃仁宇看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結構,尤其明清社會結構,就像一個龐大的潛水艇夾肉面包:上面是一塊長面包,大而無當,此乃文官集團;下面也是一塊長面包,也沒有有效的組織,此乃成千上萬的農民。其中三個基本的組織原則,此即尊卑、男女、老幼,沒有一個涉及經濟及法治和人權,也沒有一個可以改造利用。(17)黃仁宇:《萬歷十五年》,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第307-308頁。

在黃仁宇看來,儒家意識形態(tài)是阻礙中國成為現(xiàn)代國家的主要因素,它不僅導致明清帝國精力耗散在維持帝國穩(wěn)定之上,缺乏應有的應變能力,也在道德標準壓倒一切的社會行為中難以發(fā)展出數目字管理的科學分工。如前所述,儒家敘事是以革新周禮、闡發(fā)道統(tǒng)為內容的。在這個敘事中,儒家推崇孝悌和禮儀,在周亡之后以觀念形式存在。它從觀念轉化為現(xiàn)實的建制過程,則在漢朝及以后。在這個過程中,社會的差序格局得以形成,其具體為上層的官僚機構、中層的鄉(xiāng)紳自治和基層的宗法家族組織,并且從漢朝到明清日漸強化,從而構成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結構的基本特征。由于差序格局以家國同構為其實質,因此雖然在朝代交替過程中,差序格局也會短暫地表現(xiàn)為上層或中層組織的弱化甚至缺失,或者與基層組織相脫節(jié)。但是只要基層的宗法家族組織沒有被徹底摧毀,差序格局觀念總像工程師腦海中的圖紙一樣,在條件具備時候,就會在一體化進程中“復原”出現(xiàn)實版的差序格局。(18)魏晉至唐宋時期的政治制度可作為鮮活的歷史事例。漢末魏晉是地方割據造成地方主義的興起,而唐末是地方節(jié)度使權力過大,這兩次都造成中國內部的大分裂局面。北宋建立之前,很多短命朝代都是將領黃袍加身,宋太祖自己也是如此,而后他杯酒釋兵權,任用文官,以期避免地方軍事割據再度重蹈。這一補充表述得益于李阿慧博士的建議。

三、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變遷:縱深化與多元化的交織

至此,我們已大體上呈現(xiàn)了中國社會的歷史形成及其自我維持的一體化機制。以下,我們呈現(xiàn)20世紀40年代以后中國社會的變遷。但是,為了看清自此以后的變遷軌跡,我們需要將空間視野放寬至全球,也需要將時間起點拉伸到15世紀,由此才能在相對完整的世界歷史進程中勾畫中國社會結構的變遷。15世紀中葉,中國與西歐在人口、面積、技術水平等基本面并無多大差別,價值體系的差別也被夸大了。它們的根本差異主要在于各自的不同制度(領地—封建制與俸祿—郡縣制),不同的解體方式和瓦解程度(封建制導致帝國結構的解體,而郡縣制卻維持這一結構),以及各自農業(yè)經營方式、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地理擴展的不同需求等。(19)[美]伊曼妞爾·沃勒斯坦:《現(xiàn)代世界體系》第一卷,郭方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42-45頁。這個根本差異構成了中西社會的歷史性分叉,并且導致了它們各自經歷了不同的演變。

從15世紀中葉至19世紀中葉,西方在思想觀念上先后經歷了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在這些運動中人的主體性、理性能力得以張揚;在社會制度上先后經歷新航路的開辟、新型的社會分工和工業(yè)革命,在這些變革驅動下西歐的封建莊園經濟日漸解體,大量涌入城市的流民推動著城鎮(zhèn)化,并且在王權的支持下西歐率先開啟了城鄉(xiāng)分工(即城市主要承載商業(yè)工業(yè)貿易業(yè),而鄉(xiāng)村主要承載農業(yè)牧業(yè))。行業(yè)分工,以及其他領域的分工;與此相應,現(xiàn)為人所共知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在西歐誕生其雛形——西歐資本主義世界體系(1450—1650),隨后它以西歐為中心區(qū),擴張至俄國、奧斯曼帝國、印度次大陸和西非,以及亞洲的中國等東方國家(1600—1840),并迫使后者作為或改造為其外部市場、邊緣區(qū)或半邊緣區(qū)。(20)[美]伊曼妞爾·沃勒斯坦:《現(xiàn)代世界體系》第四卷,第3-9頁(序言)。

從中國視角來看近現(xiàn)代世界進程,便觸及著名的李約瑟之謎。李約瑟之謎大意是中國古代科技文明勝于同時期的西方,卻為何近代沒能率先發(fā)展出現(xiàn)代科學。(21)李約瑟之謎的問題形式是“為什么現(xiàn)代科學沒有在中國(或印度)文明中發(fā)展,而只在歐洲發(fā)展出來?”以及“為什么從公元前1世紀到公元15世紀,在把人類的自然知識應用于人的實際需要方面,中國文明要比西方文明有效得多?”劉鈍:《序》,李約瑟:《文明的滴定:東西方的科學與社會》,張卜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III頁。對于這個謎,學界已有了許多討論。這里不再作贅述,只論及與本節(jié)主題相關的內容。在求解李約瑟之謎上,黃仁宇(22)黃仁宇:《中國大歷史》,第178頁。認為,中國缺乏商業(yè)革命,不能產生西式的文藝復興,根源于地理和技術因素,而非意識形態(tài)因素。與此不同,金觀濤和劉青峰(23)“我們將某種社會結構在維持自身穩(wěn)定的調節(jié)過程中所釋放出來的對原有結構瓦解作用,其本身又不代表新組織的那種力量,稱為無組織力量?！苯鹩^濤、劉青峰:《興盛與危機:論中國社會超穩(wěn)定結構》,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89頁。將之歸結為儒家意識形態(tài)與政治結構的相互耦合,這個耦合維持了中國社會的超穩(wěn)定結構,由此使得其內部的資本主義工商業(yè)只能像墻頭蘆葦一樣,萌芽在對原有組織起瓦解作用而自身又不代表新組織的“無組織力量”之中,并且只能在歷代王朝衰敗后期隨著無組織力量發(fā)展而迅猛成長,但當新的朝代建立后它又被鏟除。(24)金觀濤、劉青峰:《興盛與危機:論中國社會超穩(wěn)定結構》,第199頁。

事實上,北宋神宗時期王安石的新法已經開始以近似現(xiàn)代金融管制方式來管理國事,但是當時社會發(fā)展尚未達到足以支持這項改革試驗成功的程度,隨后蒙古人入主中原,雖然承接和發(fā)展了唐宋的科技(25)黃仁宇:《中國大歷史》,第139頁、第194頁、第204頁。,但是它在財政上無法突破,稅收遲滯于底層,又強調“農業(yè)第一”,這實際上為隨后明朝轉向內在而不事競爭的收斂態(tài)勢奠定了基礎。(26)黃仁宇:《中國大歷史》,第139頁、第194頁、第204頁。朱元璋的明朝“看起來好像一座大村莊而不像一個國家……它在創(chuàng)始時,因借著農村中最落后的部門為基礎,以之為全國的標準,又引用各人親身服役為原則……他犧牲了質量以爭取數量,于是才將一個農民為主的國家統(tǒng)一起來?！@等于向中外宣布:中國為世界上最大的農村集團,它大可以不需要商業(yè)而得意稱心,政治本身既不對服務性質之組織與事業(yè)感到興趣,也無意于使國家經濟多元化,至于整備司法和立法的組織足以使經濟多元化成為可能,更不在它的企劃之內了。”(27)黃仁宇:《中國大歷史》,第139頁、第194頁、第204頁。

然而不管怎樣,自1840年以后,中國(晚清)事實上以半殖民地的方式被納入到起源于歐洲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之中,相應地中國社會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費孝通1939年出版的《江村經濟》就是以社會學方法描述在世界工業(yè)革命影響下江蘇開弦弓村的蠶絲業(yè)、勞動分工和職業(yè)分化等。(28)費孝通:《江村經濟》,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從整體來看,中國作為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邊緣區(qū),它與中心區(qū)的關系,以及自身內部的變遷,基本上可適用于馬克思在1848年發(fā)行的《共產黨宣言》中這一段文字性描述:

資產階級,由于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于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采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資產階級使農村屈服于城市的統(tǒng)治。它創(chuàng)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農村人口大大增加起來,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脫離了農村生活的愚昧狀態(tài)。正象它使農村從屬于城市一樣,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2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36頁。

1894年甲午戰(zhàn)敗,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瓦解,士人或知識分子紛紛赴日留學。1905年廢除科舉,儒家思想與制度建構之間的橋梁(至此,漢朝開啟的察舉制之途中斷)瓦解。1911年清帝退位,中國結束自秦始皇創(chuàng)立而綿延2000多年的帝制。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反傳統(tǒng)與新思潮同時并行清理這個解體帝國的殘余。受西方資本主義的驅動,中國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相應的社會分工,以及社會階級的進一步分化。在1925年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毛澤東已經識別出五個階級。它們分別是:地主階級和買辦階級,其生存和發(fā)展附屬于帝國主義;中產階級,他們主要是小地主、許多高等知識分子——華資銀行工商業(yè)之從業(yè)員、大部分東西洋留學生、大部分大學校專門學校教授學生、小律師等;小資產階級,他們主要是自耕農,手工業(yè)主,小知識階層、學生界、中小學教員、小員司、小事務員、小律師、小商人等;半無產階級,他們主要是絕大部分半自耕農,貧農,小手工業(yè)者,店員,小販等五種;無產階級,他們主要是工業(yè)無產階級、都市苦力、農業(yè)無產階級和游民無產階級等。(30)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

社會出現(xiàn)了縉紳城市化,它是一個全國性潮流,由此原有的官僚、鄉(xiāng)紳、宗族相互耦合的格局遭受破壞,士人活動重心從鄉(xiāng)村轉移到城市。與此相應,各式新式學堂興起,接受各種新思想的知識分子或農民也逐漸成長起來,并反作用于原有的舊體制。在1927年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毛澤東將幾個月來湖南農民的行動分類總計為十四件大事:第一件將農民組織在農會里;第二件政治上打擊地主;第三件經濟上打擊地主;第四件推翻土豪劣紳的封建統(tǒng)治——打倒都團;第五件推翻地主武裝,建立農民武裝;第六件推翻縣官老爺衙門差役的政權;第七件推翻祠堂族長的族權和城隍土地菩薩的神權以至丈夫的男權;第八件普及政治宣傳;第九件農民諸禁;第十件清匪;第十一件廢苛捐;第十二件文化運動;第十三件合作社運動;第十四件修道路,修塘壩。(31)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一卷。這個潮流若持續(xù)下去,鄉(xiāng)村勢必空心化,宗法家族亦遭受破壞。

但是,激化反傳統(tǒng)的農村改造在20世紀30年代后期溫和下來,并且出現(xiàn)馬克思主義儒家化現(xiàn)象。如金觀濤和劉青峰所言,從1937年前后毛澤東、劉少奇等在抗大一系列演講和相應的文章中,我們已明顯看到,他們力圖把道德理想主義作為對馬列主義解釋的基礎。馬列主義由知識中心論再次返回儒家的道德理想主義。這就是我們所謂的馬列主義的儒家化。(32)金觀濤、劉青峰:《開放中的變遷:再論中國社會超穩(wěn)定結構》,第338-339頁。尤其在40年代經延安整風后,儒家倫理和農民文化可以毫無障礙地融進中國的馬列主義,而馬列主義的中國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儒家化和農民化——儒家化實現(xiàn)了由知識中心向道德中心之轉換和破除反傳統(tǒng)心態(tài),農民化則在儒家化的同時,把農民視為無產者,并將農民革命和建立基層政權的經驗與文化納入馬列主義。馬列主義中國化將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結構的改造從原先激進的“革故鼎新”轉變?yōu)闇睾偷摹巴鹿始{新”。這從一個側面佐證了費孝通當時對中國鄉(xiāng)村結構的社會學觀察——差序格局。因為不難想象,如果全國鄉(xiāng)村都持續(xù)湖南農民那樣的運動,那么具有儒家特質的差序格局便可能過早地消失殆盡。

從清朝解體至新中國建立這一時段,中國社會的上下層組織不能銜接配合,或是上層缺失,或是上層與下層對抗。1917年至1928年國民政府成立,中國處在軍閥混戰(zhàn),屬于上層組織缺失,至蔣介石和國民黨于南京締造了國民中央政府為止。1928年至1949年新中國政府成立,國民黨與共產黨處于政權爭奪的內戰(zhàn)之中,屬于以地主和官僚資產階級為基礎的上層組織與以農民和工人階級為基礎的下層組織之間的斗爭,至毛澤東和共產黨于北京締造新中國人民政府為止。在這個上下組織失衡或對抗中,中國社會上層組織或革除或重組,基層組織也受到這樣或那樣的改造,但是以宗法家族組織為核心的鄉(xiāng)村社會并沒有解體,盡管它也經歷一個緩慢演化的過程。因此,直到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末,中國社會的結構特征仍然是差序格局。

自新中國成立,中國社會結構先后經歷社會主義改造、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以及改革開放等。由此而來的問題是,當現(xiàn)代中國發(fā)生如此巨大變動之后,差序格局是否有了新變化?從新中國成立至改革開放之前,中國社會是按照馬列主義的社會主義理想進行建構的,因而它具有相對均等而同質化的社會結構。由于中國實行城鄉(xiāng)二元管制,城鎮(zhèn)化緩慢,鄉(xiāng)村結構也基本保持原有格局。而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政治運動,則阻礙了中國在經濟、文化等方面的發(fā)展,與西方發(fā)達國家的差距也日趨拉大。

改革開放之后,中國城鎮(zhèn)化進入了快速車道。在這個進程中,中國社會發(fā)生了兩個宏觀層面的變化。從世界體系來看,中國開始逐漸并入了以歐洲為中心、其他地區(qū)為邊緣或半邊緣的資本主義體系。中國從邊緣地區(qū)開始,經歷數十年的趕超,現(xiàn)在已從邊緣區(qū)過渡到半邊緣區(qū),并向中心區(qū)靠近。從中國社會內部來看,它內生出了具有資本主義商業(yè),后者正在驅動中國的工業(yè)化、專業(yè)化和現(xiàn)代化向前發(fā)展,并且在基于比較優(yōu)勢的世界產業(yè)布局中,現(xiàn)代中國形成了多元而復雜的社會結構。

事實上,費孝通當年也注意到鄉(xiāng)土社會的變遷,以及城鎮(zhèn)化進程。但是與費孝通當時所觀察的社會相比,當今社會人口流動更快,并且當城鎮(zhèn)人口達到一定比例之后,差序格局便有了新的變化。這個變化首先表現(xiàn)為中國社會的主體不再是鄉(xiāng)村,而是城市,后者是由大量城鎮(zhèn)人口、各級政府、專業(yè)化組織等主體構成的。具體而言,在社會分工和城鎮(zhèn)化的持續(xù)驅動下,中國社會在不斷縱深化,另一方面在不斷多元化?？v深化是指中國政治治理的層級增加,傳統(tǒng)為中央政府、省政府、縣政府三級,民國為中央政府、省政府、縣政府、區(qū)政府四級,新中國為中央政府、省政府、市/縣政府、區(qū)政府、鄉(xiāng)政府五級(33)金觀濤、劉青峰:《開放中的變遷:再論中國社會超穩(wěn)定結構》,第372頁。。多元化是指中國社會在橫向上發(fā)展出非政府的但卻具有相當政治功能的組織機構,如媒體、報紙等反映民意輿論的組織,律師團體、各類權益社團、第三方組織等具有精英參政議政特征的組織。縱深化和多元化交錯在一起,因此社會整體來看不僅沒有舊社會的等級性(它被橫向上的多元性所平衡),也沒有舊社會的壓迫性(它被橫向和縱向上兼具的流動性所平衡)。

在鄉(xiāng)村層面,我們則看到另一種景象。這個景象不再是費孝通當年觀察到的占人口80%的鄉(xiāng)村,相反它的空心化日漸凸顯,進入21世紀第一個10年之后,中國城鎮(zhèn)人口已經超過50%,并且持續(xù)減少。由此整個中國社會的重心也便隨之轉移到了城鎮(zhèn)中來。對比來看,這一時期中國城鎮(zhèn)化程度達到了費孝通先生當時(20世紀40年代)所觀察到的西方社會,如英國、德國、法國、美國等的城鎮(zhèn)化比率——50%左右(34)許迎春:《中西城市化發(fā)展的比較研究》,《甘肅社會科學》2018年第1期。。但是與西方社會不同,中國鄉(xiāng)村有非常強的韌勁。這個韌勁晚近又得益于中國政府施行的土地政策、新農村建設等而加強。因此現(xiàn)在雖然有約60%的中國人口居住在城鎮(zhèn),但城市與鄉(xiāng)村、市民與農民仍然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據此而言,中國社會結構的新變化具體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人際關系陌生化,人與社會的關系從當時主要聚攏在鄉(xiāng)村,現(xiàn)在拉伸到了城與鄉(xiāng)之間、城與城之間,甚至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與合作務必建立在事先約定的清楚明白規(guī)則之上;另一方面是鄉(xiāng)村空心化,大量人口不斷從鄉(xiāng)村涌入城市,當城市人口大于鄉(xiāng)村人口時,原有的宗法家族組織要么失去其功能,要么衍生出新的形式?，F(xiàn)代中國社會中以宗族和姓氏相關的各類組織并不少見,家族企業(yè)、某某氏教育基金、某某省市商會、甚至各省市的校友會,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傳統(tǒng)的組織力量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新形式。這一現(xiàn)代社會,其結構特征與差序格局具有家族相似性(這即是其不變的方面),但是不僅其形式而且其內涵都已有很大改變(這即是其變的方面)?？v向來看,它的鄉(xiāng)村空心化,人們生活重心坐落在城鎮(zhèn),政治治理的層級拉長。橫向來看,它的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和專業(yè)化進程催生力量龐大的以多元化組織為內容的中間社會力量(與傳統(tǒng)中國社會相比),政治參與的范圍擴寬。由此,這個現(xiàn)代社會的結構特征既不同于費孝通從基層鄉(xiāng)村來看的同心圓波紋,也不同于黃仁宇從社會整體來看的潛水艇夾心面包。它的結構特征猶如一只展翅的蜻蜓:蜻蜓的頭部,此乃信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共產黨組織;蜻蜓的胸部,此乃各級行政組織和城鎮(zhèn)市民的自治組織(各類市場主體或第三方組織),而其相連的兩翼,此乃根源于社會多元化而內生出來的具有一定政治功能的民意組織和諫諍組織;蜻蜓的纖細腹部,此乃居留鄉(xiāng)村的農民和往返于城鄉(xiāng)之間的農民工。

四、結語

本文自覺在“兩個結合”視域下呈現(xiàn)中國式現(xiàn)代化中的“社會結構變遷”。它選取費先生的“差序格局”而非西方的某個理論概念為切入點(在筆者看來,這是由我國自主話語建構體系所要求的),在辨析“差序格局”內涵的變遷過程中,論述中國社會結構變遷的歷史粘性與時代特征。從前文的論述來看,中國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其社會結構的形式和內涵都已有很大改變。這種改變不僅是城市化人口超過了鄉(xiāng)村人口,也是社會經濟運行方式的法治化和多元化?，F(xiàn)代中國的社會結構在整體上仍與差序格局具有家族相似性,即現(xiàn)代中國的縱深化和多元化交錯在一起,但其社會整體沒有傳統(tǒng)社會的等級性,因為它被橫向上的多元性所平衡;也沒有傳統(tǒng)社會的壓迫性,因為它被橫向和縱向上的流動性所平衡。中國現(xiàn)代社會兼具多層化的縱深結構和多元化的橫向結構,因此它在對待現(xiàn)代化進程中產生的人類有理由珍視的諸多價值上有別于西方現(xiàn)代化社會,比如在平等、自由、民主這三個價值上中國所強調的平等不是同一性的元素平等而是對稱性的關系平等(35)姚洋、秦子忠:《儒家自由主義辨析》,《文史哲》2021年第3期。,它強調的自由不僅是程序性的法權自由還是實質性的能力自由(36)秦子忠:《多元現(xiàn)代性與儒家自由主義》,《蘭州學刊》2022年第8期。,它強調的民主不是政黨競爭意義上的選票民主而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全過程人民民主,仍然具有超穩(wěn)社會結構的本質特征。這也是中國式現(xiàn)代化得以穩(wěn)定推進的深層根源。由此而言,現(xiàn)代中國社會不僅具有人類現(xiàn)代社會的一般特征,也具有中國自身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