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超市》背后的聲音

譚嬌嬌

一、前言

艾倫·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曾譯作艾倫·金斯堡，1926—1997），出生于美國新澤西州紐瓦克市。作為社會活動家、批評家、“嬉皮士”先驅(qū)和“反叛”青年的思想代表，他的足跡遍及世界各地（文楚安 24-25），且于1984 年曾到中國訪問。其詩作明顯受到布萊克、龐德、W.C.威廉斯，尤其是惠特曼等人的影響，沖破了二戰(zhàn)后以艾略特為首的美國詩壇學院派的藩籬，主張“一切都可以入詩”“詩語言應來自口語， 能吟唱、朗讀”（陳新儒，2014）。他的作品及生活方式催生了美國20 世紀60 年代開始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婦女解放及性革命等一系列運動，給美國的文學、音樂、政治以及抗議運動注入了新的精神。

1956 年11 月，金斯伯格處女詩集《嚎叫和其他》的出版第一次為“垮掉的一代”文學群體贏得廣泛的關(guān)注，而其中名為《加州超市》的散文體詩則是其早期創(chuàng)作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二、詩人與惠特曼的“對話”

1955 年，金斯伯格在加利福尼亞西部的伯克利（Berkeley）創(chuàng)作了《加州超市》。當時，由于美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一種單一的、高效的生活方式，人們通常以物質(zhì)生活水平的高低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再加上保守勢力在社會中占上風，他們排斥不同的觀點與思想，極大地壓抑了美國知識界的精神生活，限制了人們的思想自由。在這種時代背景下，作為“垮掉的一代”的領(lǐng)軍人物，金斯伯格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明顯主題就是對當時主流文化的反叛。這個主題在本詩中主要是由惠特曼與詩人的關(guān)系來體現(xiàn)的。

第一詩節(jié)描述了詩人走在樹蔭下的小路上，頭頂是圓圓的月亮，突然在腦海中想起惠特曼：“What thoughts I have of you tonight， Walt Whitman.”這是詩人第一次提到惠特曼，而此時詩人正處于一種頭疼的狀態(tài)，讀到此處，讀者不禁會問：詩人頭痛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詩人在漆黑的夜晚中突然看到燈火通明的超市，情不自禁地跟隨別人的腳步走了進去，饑餓又疲憊，他注視著水果超市里面的桃子、鱷梨以及形形色色的購物者。且看，這是多么奇怪的一個場景?。≌煞騻冋驹谧叩览?，妻子們在鱷梨堆里，而嬰兒們都在番茄堆里。突然，詩人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在西瓜堆里——加西亞·羅卡，你這個喜歡寫同性戀作品的西班牙詩人，你不是早就去世了嗎？你在這里干什么？這是詩人發(fā)出的疑問，而讀者站在詩人的背后也會問：這些都是你（詩人）真實看見的嗎？

接著，詩人第二次提到了惠特曼：“I saw you，Walt Whitman， childless， lonely old grubber.”（我看到你，惠特曼，無兒無女，孤獨年老的吃貨。）他在冰箱中的肉上戳來戳去，注視著賣雜志的那些小男孩。眾所周知，惠特曼是美國19 世紀的著名詩人。 他的代表作《草葉集》以頌揚繁榮、自由、民主的美國社會影響了整個美國詩歌界，帶來了美國現(xiàn)代詩歌的新潮流。這樣一個有巨大貢獻的成功人士，怎么會變得如此窮困潦倒？或許我們可以通過分析社會背景來得到答案。試想，在詩人生活的年代，惠特曼已經(jīng)去世，縱然活著也已經(jīng)年老，這符合詩人說的老年人形象。如今的美國經(jīng)濟發(fā)達，物質(zhì)上相對富裕和舒適，思想?yún)s不自由，而惠特曼那時憧憬的美國是自由的、民主的。所以，詩人生活的時代并沒有實現(xiàn)惠特曼的憧憬，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成為無兒無女的孤獨老人。值得一提的是，詩人描述惠特曼注視著賣雜貨的小男孩，也是在隱晦地表達惠特曼的同性戀傾向，這樣一來，惠特曼與詩人反而成了同道中人，這也就解釋了偌大的超市只有詩人一人能見到惠特曼的原因。

然后，詩人跟隨惠特曼的腳步在這個超市的食品貨架間進進出出，他聽到惠特曼在問：“誰剔出的這些豬排？香蕉的價格如何？你是我的天使嗎？”顯然，惠特曼的問題無人回答。我們可以從兩方面理解：其一是惠特曼已死，人們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是詩人卻聽得見，所以詩人已經(jīng)跟惠特曼一樣，猶如一個鬼魂在人世間飄蕩。其二是超市里的人其實聽到了，只是故意忽視他，因為他們并不向往惠特曼所描繪的時代。

在下面的詩節(jié)中，詩人跟隨惠特曼的腳步離開了超市，他們成為一對患難的兄弟，無家可歸，無處可去。詩人開始虛心地請教惠特曼：“Where are we going，Walt Whitman？”（我們要到哪兒去？惠特曼）在這里，詩人對待惠特曼的態(tài)度猶如一個學生對待老師那樣，是謙虛求教。可是惠特曼沒有回答詩人，他也不知道去往何方，換句話說，他也不知道美國的未來在哪里。我們邊走邊想，沿路看到的卻是車道上那些藍色的車輛。在這里，這些藍色車輛代表美國的中產(chǎn)階級，在當時，幾乎所有的美國家庭都擁有一輛藍色的小轎車，丈夫在外工作掙錢，每天穿著西裝、皮鞋并打著領(lǐng)帶；妻子則在家做家務，穿著箍裙，留著卷發(fā)。這種單一的生活方式，代表的是人們被束縛的思想。而金斯伯格作為反叛的代表，他不喜歡藍色小汽車，不喜歡這種生活方式，所以他與向往自由和民主的惠特曼志同道合，他們是一對患難兄弟，無家可歸。

詩人最后一次提到惠特曼，對他的稱呼已經(jīng)變成了親愛的父親、傳授勇氣的老師。他們的關(guān)系如此親密，仿佛他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曾見過面一樣。最后詩人提出一個問題：“你得到了一個什么樣的美國？”對于這個問題，可以理解為詩人問惠特曼，你覺得現(xiàn)在的美國和你當初暢想的是一樣的嗎？也可以認為詩人是在問自己，你覺得這個美國還有未來嗎？不管是怎樣的理解，這個問題在詩中都沒有答案。但是詩人借助這首詩，表明了自己對美國社會的不滿，他認為現(xiàn)在的美國，不管是在經(jīng)濟上、政治上還是思想上，都不是惠特曼構(gòu)想的那個自由、民主、繁榮的美國。

在這首詩中，詩人對惠特曼的態(tài)度從剛開始想到就頭疼，到中間質(zhì)疑惠特曼為何無兒無女并孤苦無依來到這里，再之后跟隨惠特曼一起在超市里散步，最后走出超市時，他們變成了一對患難兄弟，無家可歸。這展現(xiàn)了隱藏在詩歌背后的聲音——對當時主流文化的反叛和不滿。

三、“自發(fā)式寫作”

作為一個反叛的“垮掉派”詩人，金斯伯格試圖讓詩歌走出文學象牙塔，使之貼近讀者和生活。“自發(fā)式寫作”（spontaneous writing）正是他拉近文學與生活之間距離的重要嘗試。“自發(fā)式寫作”這一概念是由凱魯亞克提出的。1950 年 12 月，他從卡薩蒂的一封來信中得到啟發(fā)，認識到只有拋棄作家口吻，用平常說話的方式，像給朋友寫信那樣進行寫作，才能寫出好作品（許淑芳，2014）。

詩歌領(lǐng)域的自發(fā)式寫作在金斯伯格身上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其中《加州超市》就是一個例子。該詩的語言直截了當、毫無忌諱，充滿了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事物。句式上運用了惠特曼式澎湃起伏的長句，氣息自然連貫。詩人還常把名詞當形容詞使用，使得一行詩中出現(xiàn)名詞連續(xù)排列的情形。這些特點表明詩人是在即興記錄滿腔憤怒和涌動的激情，而沒有過多地對詩歌的章法和語法進行考究。這種寫作方式跟詩歌所表達的“突破束縛、反抗壓制”的主題是一致的（趙益新，喬艷霞，2002）。顯然，金斯堡的這種激情迸發(fā)式的寫作手法和艾略特等前輩詩人的寫法已有很大差別。正是在與前輩詩人繼承與發(fā)展的過程中，金斯伯格形成了自己的詩學觀。

首先表現(xiàn)為題材上的一切皆可入詩。例如“supermarket”“peaches”“avocados”“tomatoes”等都是日常事物，詩人卻把它們都寫進詩里，既在形式上繼承了惠特曼的詩風，又推崇威廉斯的“一切皆可入詩”的詩歌理論 ，摒棄了單純抒情和無病呻吟，主張詩歌反映現(xiàn)實、貼近民眾。

其次是在寫作方式上推崇即興寫作。例如詩中最后一句：“what America did you have when Charon quit poling his ferry and you got out on a smoking bank and stood watching the boat disappear on the black waters of Lethe？”其意思為：“在冥神卡戎不再用篙撐自己的渡船，你來到一個煙霧繚繞的堤岸站在那里，望著渡船消失在忘川時， 你得到了一個什么樣的美國？”這樣一個由31 個單詞組成的超級長句在詩歌中是極為少見的，很明顯，詩人只有在寫作的過程中一氣呵成，才能寫出這樣流暢且激情澎湃的詩句。這個詩句看似無序、雜亂無章，卻鏗鏘有力，給讀者以觸目驚心的震撼。

最后表現(xiàn)在其詩句符合呼吸節(jié)奏。

例如：“What peaches and what penumbras! Whole families shopping at night! Aisles full of husbands! Wives in the avocados， babies in the tomatoes!”音標為：/wt//pi t z//nd//wt//p'nmbrs//hl//'fmlz//'p//t//na t//a lz//fl//v//'hzbndz//wa vz// n////'v'kɑ dz//'be biz// n////t'mɑtz/ （其中元音加粗表示）

這四句詩運用了大量的長元音和雙元音，輔音多是滑音、爆破音和摩擦音，整個句子讀起來氣流順暢、節(jié)奏感很強。其描寫了超市里商品琳瑯滿目、人來人往的場景，意在突出美國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以及快節(jié)奏的生活，充滿了壓迫感。金斯柏格曾談到，詩歌的創(chuàng)作方法之一就是“按節(jié)奏發(fā)展，隨著元音進行，輔音只有圍繞著元音才會有意義。應當細細體味每個元音和輔音”。在這四句詩句中，他將元音和輔音巧妙安排，形成明朗、激昂的節(jié)奏，配合鮮明的意象和超現(xiàn)實的感悟，既是對惠特曼自由詩風格的繼承，又擺脫了學院派的束縛。

金斯伯格的詩歌包羅萬象、離經(jīng)叛道，在特殊的社會背景下，試圖刺痛大眾的神經(jīng)，引起社會的廣泛關(guān)注，提醒人們經(jīng)濟繁榮背后是社會的畸形和精神的空虛。在這種自發(fā)性寫作中，他使用鮮明的意象描寫生活中的尋常事物及普通人，不拘泥于傳統(tǒng)的韻律格式，生動地展現(xiàn)了美國現(xiàn)代社會狀況，具有非常深刻的寫實性。同時，結(jié)合詩歌末尾的情感宣泄，增強了詩歌的張力，讓讀者身臨其境，仿佛也跟隨著詩人逛了一次加利福利亞的超市。這種詩人獨有的自發(fā)式寫作方式，讓讀者直接感受到詩歌的聲音，心情隨之上下起伏。

四、結(jié)語

通過對詩歌進行韻律和含義分析，我們體會到了作者隱藏在詩歌背后的吶喊，那是由于對社會不滿，從心中產(chǎn)生的憤懣?！都又莩小愤@首詩的形式和內(nèi)容相統(tǒng)一，即以無韻律、長短不一的不規(guī)則的形式刻畫了美國充斥著物質(zhì)主義的混亂社會狀況，引發(fā)人們對社會問題的關(guān)注。時至今日，金斯伯格和“垮掉的一代”經(jīng)過自身的努力和歲月的沉淀，不僅突破了舊文學傳統(tǒng)的限制，同時自身也成為后來者眼中新文學傳統(tǒng)的締造者，他們所提倡的波西米亞式的生活方式和徹底反常規(guī)的文學創(chuàng)作深刻地影響了當代文學與文化（肖明翰，2002）。從文學史的角度看，通過對惠特曼及歐洲現(xiàn)代派文學的傳承，金斯伯格的詩歌體現(xiàn)了張揚自我和真實抒寫的詩風。而在反叛主流文化和語言文體的創(chuàng)新上，他又為后來者開辟了新的藝術(shù)路徑。這就是金斯伯格作為當代美國詩人的貢獻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