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王堆漢墓T形帛畫中蘊含的敘事性

楊云竹?符紫烜

敘事學(xué)源于對生活的敘述。敘事是人類發(fā)自內(nèi)心的本能行為。從古至今，人們都在對敘事進行探索與記載，只是表達的方式有所不同，人類早期就對敘事進行了嘗試。馬王堆漢墓的T形帛畫就是以一幅完整的畫作訴說故事的代表。

溯帛畫之源

馬王堆1號墓出土的竹簡上記載：“非衣一，長丈二尺?！彼^非衣即“飛衣”，寓意死者靈魂升天。辛追墓的T形帛畫整幅畫面呈T形，向下四角綴有穗形飄帶，頂邊裹有竹棍，兩端系絲帶用于懸掛。因為它非常像一件長袖欲舞的衣服，所以遣策中記載其名為“非衣”，以“似衣而非衣”得名。

馬王堆漢墓是西漢時期轪侯利蒼及其夫人辛追兒子利豨的墓葬，其出土的文物和棺槨的構(gòu)造都表明漢代盛行厚葬之風(fēng)。厚葬之風(fēng)的興起與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發(fā)展?fàn)顩r和思想信仰都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根據(jù)《漢書》“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的記載可知，當(dāng)時已有生產(chǎn)過剩的問題，其經(jīng)濟發(fā)展非常迅速。出于對物質(zhì)的追求，王孫貴族不僅在意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是否奢華，更注重自己的身后事，故形成了厚葬之風(fēng)。漢代盛行道家思想，《齊物論》概括了遠古時萬物有靈的巫術(shù)信仰，主要表現(xiàn)為對靈魂升天的追求，這也加劇了漢代的厚葬之風(fēng)。

辛追墓和利豨墓出土的T形帛畫是對當(dāng)時厚葬之風(fēng)的一種記錄。在出殯時以T形帛畫為導(dǎo)引，下葬的時候又將其覆蓋在內(nèi)棺之上，這被叫作銘旌，相當(dāng)于我們現(xiàn)在說的幡，其主要用途為招魂和祝愿。戰(zhàn)國時代的楚國就有為亡者招魂的習(xí)俗，統(tǒng)治階級崇奉黃老之術(shù)，追求長生不老。利豨墓的T形帛畫比辛追墓的T形帛畫制作更早，仿佛在述說母子之間的親情故事。在利豨死后，辛追夫人請通靈畫師畫了一幅T形帛畫放在利豨墓的棺槨之上，意為定能安土，定可往生。這是辛追夫人愛利豨的一種表現(xiàn)，說明她希望利豨能像帛畫上所畫的內(nèi)容一樣引魂升天。

析帛畫之事

辛追墓T形帛畫是我國已知最大、保存最完整的T形帛畫。帛畫上部有日月、神靈、異獸，是當(dāng)時人們對天國的一種想象；帛畫的中間畫的是人間，其中有一位拄杖而立的老嫗，被認(rèn)為是當(dāng)時辛追墓主人的畫像；帛畫的下部代表著地下，它所展示的世界充滿瑰麗的想象，為我們了解先人的精神追求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視角。辛追墓T形帛畫描繪出了天國、人間、地下三個不同的世界。現(xiàn)按照帛畫的寓意將帛畫的下、中、上分為地下、人間和天上。

地下

圖1所示是辛追墓T形帛畫的地下部分，圖中從上往下的形象分別為白板、水神禺疆、赤蛇、羊角怪獸、交纏鯨鯢。白板象征著天地，與帛畫中的人間相隔，白板之上為人間，講述的是人間的故事，白板以下是地下，白板使得人間與地下有一個很好的銜接過渡。擎舉白板的是水神禺疆，是雙臂擎舉“大地”的巨人。赤蛇為水神的監(jiān)督者，在中國古代民間被認(rèn)為是祥瑞之物?！蹲髠鳌でf公十四年》載：“服虔云：蛇，北方水物。”帛畫中出現(xiàn)的赤蛇乃水中之物，負責(zé)監(jiān)督水神禺疆擎舉大地不松懈。既有辦事的水神，也有監(jiān)督的赤蛇，此情景在帛畫中的位置可追溯緣由。羊角怪獸是陰曹地府的象征，地下便是鬼魂所在的陰曹地府。交纏鯨鯢，海底大魚，雄性的為鯨，雌性的為鯢。在帛畫中，水神禺疆腳踩兩條大魚，大魚在底部為禺疆提供了支撐力，讓禺疆在擎舉大地時充滿力量。

T形帛畫的地下部分總體述說了白板以下的陰曹地府中水神禺疆正腳踩交纏鯨鯢擎舉大地，而赤蛇正在監(jiān)督禺疆，讓人間固不可墜。

人間

圖2所示部分為辛追墓T形帛畫的人間部分，圖中兩側(cè)雙龍穿璧，將人間分為兩部分，由上部與下部組成，寓意著引導(dǎo)靈魂飛升上天。

人間下層部分形象從上往下分別為句芒、五彩羽帷帳、特磐、祭祀場景、龜馱鴟鸮。

句芒，少皞氏之裔子曰重，佐木德之帝，死為木官之神。其形象為人臉，鳥身，穿一件白色衣裳。句芒是中國古代民間神話中的木神、春神、東方之神，象征著生命，所以帛畫意在為墓主賜福。五彩羽帷帳在帛畫中是一種室內(nèi)裝飾，由多種顏色的羽毛構(gòu)成，從個人意愿來說，辛追夫人渴望自己死后仍能過著奢華的生活；從寫實角度來說，辛追乃轪侯夫人，本就過著奢華的生活。特磐為祭祀樂器，磬呈八字形，其奏出的哀樂在祭祀場景中渲染著氣氛，與下部的祭祀場景相呼應(yīng)。祭祀場景中陳設(shè)有鐘、鼎、壺等禮器，中間為絲織品覆蓋的墓主遺體，七人拱手默哀祈禱，親友侍從站在死者遺體前，面呈青藍，神情悲痛不已，仿佛在哀悼辛追夫人的逝去。龜馱鴟鸮，鴟鸮為貓頭鷹，圖中龜背上有貓頭鷹，夜晚雙眼圓睜，守衛(wèi)亡者靈魂，口銜靈芝，意為獻不死良藥，同時烏龜本就是長壽之物，這些都表達了人們對永生的渴望。

人間上層部分形象從上往下分別為華蓋立鳥、飛廉、墓主辛追夫人及侍女、天界使者、升天踏板和花豹。

華蓋立鳥出現(xiàn)在帛畫的人間部分，負責(zé)為辛追夫人升天遮風(fēng)擋雨，其象征著天蓋，天蓋以上為天上，天蓋以下為人間，其將人間和天國相連。飛廉，相貌奇特，鹿身，身上布滿豹子一樣的花紋，頭部像孔雀一樣卻有著崢嶸古怪的角，在帛畫中負責(zé)迎接亡者。接下來便是人間的上層部分，這也是整幅T形帛畫的中心。墓主人的畫像后面隨有侍女，根據(jù)辛追夫人的身份地位與生前生活，此情景出現(xiàn)在帛畫中合情合理，寓意升天的辛追夫人同樣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天界使者跪地迎接手拄拐杖的辛追夫人，表現(xiàn)出了墓主對飛仙升天的一種渴望，同時彰顯了辛追夫人的身份地位，展現(xiàn)了辛追夫人在侍女的陪同下隨著天界使者飛升上天的場景。升天踏板承載著天界使者、辛追夫人及侍女，其是升天的一種載體?；ū?，“豹”諧音“?！?，在帛畫中出現(xiàn)在升天踏板之下，表明花豹保護著墓主辛追夫人，同時在升天過程中提高墓主飛仙升天的成功率，拱衛(wèi)升天之路。

T形帛畫的人間部分總體描繪了墓主的祭祀場景，親人、朋友個個神情悲傷，哀悼逝者的離去，而逝者正承載天命，在天界使者的引導(dǎo)下盛裝踏上飛仙升天之路。

天上

圖3所示為辛追墓T形帛畫的天上部分，這一部分是整幅T形帛畫的最上端，也是橫著的一端，所以從下往上、從右往左進行敘事，自下往上的形象分別為天門、帝閽、守護神豹、怪獸拉繩振鐘、仙鶴、燭龍、飛龍、日中金烏、九個太陽、扶桑樹、玉兔、蟾蜍、月亮、托月女神。

天門，天界之門，進入天門便是天界。天門乃天帝之宮門。帝閽，帛畫中的帝閽兩兩相望拱手對坐于兩座天門之間，作迎接狀，意為迎接亡者升天，包含掌管天門之意。關(guān)于守護神豹，戰(zhàn)國時期楚國屈原的《招魂》中記載：“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guān)，啄害天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薄氨蓖氨！保鉃槭刈√扉T，保護天界。當(dāng)人間有逝者要飛仙升天進入天界之時，天門上方處有兩頭怪物拉繩震鐘，以示升天之音。仙鶴，根據(jù)傳說，仙鶴可以長生不老，并且在仙界居住，因此鶴是長壽的象征，在中國古代也有逝者駕鶴西游的說法。燭龍位于天上的至高處，象征著尊貴的身份。飛龍，道教中有乘龍升天以及以龍溝通天人的說法，此處也突出了乞求升天的主題。日中金烏，從神話色彩的角度來說，金烏可能是太陽神炎帝或祝融的化身；從史實的角度來說，T形帛畫天象圖中，血紅的太陽里有一只烏黑的烏鴉，實際上是古代人觀測到的日斑。美國天文學(xué)家海爾在《宇宙的深度》一書中記載，“中國古代觀察天象如此精勤，實屬驚人，他們發(fā)現(xiàn)日斑，比西方早約兩千年”，而西方直到17世紀(jì)才發(fā)現(xiàn)日斑。九個太陽與扶桑樹，在帛畫中扶桑樹與九個太陽相纏繞，影射了后羿射日的故事。扶桑樹原本是連接天上、人間與地下的大門，后羿站在上面射日，將扶桑樹踩斷，三界才難以聯(lián)絡(luò)，正如帛畫中的扶桑樹只出現(xiàn)在天上一樣。玉兔、蟾蜍、月亮、托月女神這幾個部分連起來似乎是在講述月宮中的故事。《淮南子》中記載：“托身于月，是為蟾蜍，而為月精?！?/p>

T形帛畫的天上部分總體敘述天界的故事，有日有月。帝閽掌管天門，燭龍主宰天界，從人間穿過天門便是一派繁榮的天界。

敘帛畫之實

辛追墓和利豨墓出土的T形帛畫人間部分都有對墓主人的形象描繪，這引發(fā)了人們對墓主人的畫像是否寫實繪制的思考。

辛追墓T形帛畫中的人物形象為一位拄著拐杖，后背彎駝的老嫗。而在辛追墓出土的文物中，正好有一根拐杖。當(dāng)辛追墓被挖掘出來的時候，辛追墓的棺槨是完好如初的，辛追夫人的遺體宛如剛下葬時，頭發(fā)血管都清晰可見。當(dāng)時相關(guān)人員對辛追夫人的遺體進行了身體檢查，發(fā)現(xiàn)辛追夫人生前患有腰椎間盤突出，還有骨質(zhì)疏松的現(xiàn)象，由此證實了帛畫中墓主人彎腰曲背的形象。但一幅帛畫的形象難以論證這一想法的真實性。

利豨墓出土的T形帛畫墓主人形象為頭戴長冠、身著紅袍、腰配長劍的男子。在利豨墓棺兩壁上的帛畫，東壁懸掛的是“行樂圖”，描繪了墓主生前的奢靡生活，西壁懸掛的帛畫是對墓主生前赫赫軍功的展示。畫中有一男子，身材高大，頭戴劉氏冠，腰間配有長劍，右手握劍柄，與利豨墓T形帛畫中的墓主人形象相符，由此可見，兩壁上的帛畫主要人物與T形帛畫的主要人物為同一人，均為寫實。

從帛畫中寫實的表現(xiàn)手法可以知道，凡畫中有墓主人的作品均為寫實；從兩幅T形帛畫的墓主人形象來看，其肖像為側(cè)面。

馬王堆漢墓的T形帛畫體現(xiàn)了漢初天人合一的思想，更體現(xiàn)了亡者對靈魂升天的希望。地下、人間、天上三個部分有著不一樣的寓意，敘述了各自的故事，同時又不脫離墓主人渴望飛天升仙的主題；三個部分既連為一體，又有各自精彩的細節(jié)，其讓整幅帛畫都披上了神話的外衣，但又包羅萬象，其將幻想與現(xiàn)實相結(jié)合，整體來看讓人回味無窮。T形帛畫在形態(tài)上的特別之處為一橫段與一豎段，豎段為地下與人間的部分，整體中規(guī)中矩，內(nèi)容較為緊湊；而橫段部分的天上卻一下發(fā)散開來且富有動態(tài)，給人一種天界廣闊、包容的感覺。從帛畫的主題進行分析，人們渴望的是飛仙升天，而不想下地獄，所以以白板相隔，地下是豎段且窄的，人間也已成過去不再留戀，也位于豎段窄處，而穿過天門便是天界，是逝者向往的地方，位于有張力的橫段，給人們留下了更多想象空間。

馬王堆漢墓的T形帛畫對墓主人形象的寫實給后人留下了不少寶貴的歷史信息，同時其也與招魂入天的主題相呼應(yīng)。畫面中敘述的故事耐人考究，且有著不同的寓意，讓人意猶未盡。T形帛畫有著精美的畫面，蘊含著豐富的知識，是一件極其珍貴的藝術(shù)品。

（作者單位：常德科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