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峰方言評價話語標記“正是” 研究

【摘要】普通話中語用標記研究頻率遠高于方言。湖南雙峰方言話語標記“正是”在話輪句首、句中和句末時有不同的語用功能，同時其具有較強的評價義，包括正面、中性和負面三種語義色彩。

【關鍵詞】正是；話語標記；評價；語用功能

【中圖分類號】H1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7-0115-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7.036

郭月琴指出，話語標記又名話語連接語，是在口語和書面語中常見的一種話語成分[1]96。它對互動性言語交際活動中的言語建構、理解等方面具有較強的解釋力，因此話語標記是當前語用學研究的一個焦點。然而，大量的話語標記研究落足在普通話中，有關方言中的評價類話語標記少之又少。

目前，對方言中話語標記研究的有：張寶提出晉語大同方言中的“說得/的”是個嘆詞性話語標記，固定處在對話回應語的起始部分表達嗔責[2]。黃開洲提出英山方言中作指示代詞的固定搭配“箇的”還能充當話語標記，常用于對話語體中，促成篇章的銜接與連貫[3]。楊曉宇指出葫蘆河流域方言中的“臧”、會寧話中的“昝”、廣河話中的“早”和固原話中的“仉”，都可以用作連接成分和話語標記[4]。王楠指出河南方言中的“你瞅瞅”是口語中的一個典型話語標記，在會話交際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具有概念功能、語篇功能和人際功能[5]。廖虹對四川口語會話中的常用話語標記進行了歸納總結，并指出在四川口語中的連詞話語標記存在一種中間狀態(tài)，即處于連詞與話語標記的過渡階段，具有連詞的作用以及話語標記功能[6]。蔡翔鳳指出上海市區(qū)方言中的“就是講”在自然會話中承擔了謂詞性短語、話語標記語和獨立應答語的語用功能[7]。董思聰討論研究了重慶方言中幾個含否定詞“莫”“不”的話語標記并詳述了其產生途徑、使用環(huán)境等方面的特點[8]。

對方言中評價話語標記研究的有：陳家雋討論了上海方言表否定評價態(tài)度“好（好）叫”的話語標記屬性[9]。王燕指出“（NP）硬是”在昆明方言中屬于負面評價話語標記，常用于表達說話者對NP的批評、指責和抱怨[10]40。著眼與此，本文將以湖南雙峰方言中話語標記“正是”為研究對象。

“正是”常在評價類的語境中出現(xiàn)。例如：

（1）正是——還擺起了架子哦？

（2）正是，還有點狠氣！

“正是”后面可出現(xiàn)“啊，了”等語氣詞。加上語氣詞的“正是”可表示對聽話者所說的話表示驚訝、恍然大悟等語義。本文統(tǒng)一記作“正是”。例如：

（3）A：你不知道，她一次性在省里游泳比賽拿了三個一等獎？

B：正是啊，箇么厲害啊！平時還冇看出來這么厲害嘞。

雙峰縣隸屬于湖南省婁底市，地處湘中腹地，處于東經111°51′43″—112°31′7″，北緯27°12′31″—27°45′51″之間。雙峰方言屬于湘方言婁邵片。

雙峰方言“正是”讀作“tien45t??45，屬副詞，主做狀語，不充當句子成分，有語用化的特征，在雙峰方言中表帶有評價義的話語標記。

本文的口語語料來自筆者自述，書面語料來源于CCL語料庫。

一、“正是”的話語標記性質

陳俊彤認為話語標記在語用功能上可連接語篇；在語義上具有非真值條件性，即話語標記的存在與否不影響命題的真假值；在句法上相對自由，可出現(xiàn)在句中任意位置，不充當句法成分[11]133。部分話語標記還在語音上有調值的升降變化和停頓等特征。本文研究的“正是”符合典型的話語標記，具有以下特征：

第一，“正是”和前后成分之間有語音停頓，尤其在其后常會有短暫地拖長，似是說話者在考慮自己究竟如何表達出自己的看法，這時短暫拖長可以理解為大腦短瞬間的語言組織?！罢恰焙筮€可出現(xiàn)語氣詞“哈”“噢”等，構成“正是哈”“正是噢”，語氣詞的附加幫著說話者延長語言組織的時間，同時表達出說話者不同的態(tài)度和語氣。如：

（4）正是噢，還有這么好的事，下次也叫上我。

（5）沒想到你這么敬佩他，正是哈！

第二，“正是”不充當句子成分，刪除后也不影響句子的真值意義，有嘆詞化的傾向。

（6）還怪我？正是！是你自己不早點起床。

例（6）中“正是”單獨使用時，上下文只表示責怪的原因。

第三，分布靈活?！罢恰笨沙霈F(xiàn)在句子的任意位置。上下文包括評價的話語，包括說話者的個人感受等。位于句子開頭時，可接不同評價類型的感嘆，如例（1）中戲謔性感嘆，例（2）中驚訝性感嘆。煞尾型的“正是”同時還具有成句的功能，類似嘆詞句，如例（5）。位于句中的“正是”不作副詞，常表示一個獨立的態(tài)度標記，如例（6）。

二、“正是”評價意義的類型

韓蕾認為話語標記都會有語用意義，來幫助發(fā)話人表達言語意圖，還能引導和限定受話人對話語的理解[12]14。周明強從人際互動功能系統(tǒng)入手把話語標記分成調試性標記、表態(tài)性標記、表情性標記和示意性標記等四大類[13]。雙峰方言話語標記“正是”屬于表態(tài)性話語標記，其在語用方面具有較強的評價義，且在不同的語境中有不同的語義色彩。中性包含“驚訝”“假意客套”，褒義指“贊美”義，以及“批評埋怨”的負面義。具體如下：

（一）帶有“驚訝”的評價義

“正是”的“驚訝”評價義常在聽話人違背自己預期的語境中發(fā)出。預期一般包含社會的預期和受話人的預期兩種，屬于真性批評。如：

（7）正是啊，你還有這等本事？

（8）他那滴姊妹正是書讀不得，但是做生意一把好手！所以啊——讀書不是唯一的出路！

例（7）是超出聽話人的預期，（8）是超出了社會共識和聽話人的預期“讀書不是唯一的出路”。

（二）帶有“假意客套”的評價義

“正是”可用于禮節(jié)性的客套，或者假意的拒絕。這在接受別人送禮的語境中常常用到，具有“可識別性”和“非真誠性”。

（9）A：幫了我這么多忙，這是一點小意思。

B：正是還這么客氣，下次就來玩，可別帶了?。?/p>

例（9）中B幫了A的忙，A送禮作為感謝，B知道這是可接受的，但是直接收下會顯得不夠含蓄，所以用“正是”表達出禮貌客套。這種禮貌性的客套一般來說是非真誠的。

（三）帶有“贊美”的評價義

（10）你屋里人正是都是好人！

（11）A：好多年不見了吧？

B：是啊?。聪駻的女兒）正是——玲美姬變得這么漂亮了！

（四）帶有“批評埋怨”的評價義

“正是”常在違背預期的語境中作批評埋怨的話語標記。根據評價對象是否在場，埋怨力度有強弱之分。當評價對象為第二人稱時，由于對方在場，埋怨力度較強。第二人稱除了“你”“你們”外，還有同位短語，如“你箇種人”“你哩全家”等。如：

（12）你正是這么有本事，那你還在家啃什么老么？自力更生去??！

（13）你哩全家正是都不得好死，講出這種話，你看我以后幫不幫你！哼！

評價對象是第三人稱時的埋怨力度較弱。因為聽話人往往是在說話人敘述完畢后站在其立場上進行的評價，顧慮到會影響和第三者之間的關系，做出的評價雖帶有埋怨但是也會有所克制。除了人稱代詞“他”“他們”外，還有同位短語，如“他哩箇種地方”。

（14）A：你是不曉得她當時對我的態(tài)度有多惡劣，我真是太委屈了。

B：正是啊，她是吃了槍藥嗎，怎么發(fā)這么大脾氣。

（15）他哩箇種人正是還可以去當老師，莫誤人子弟。

可以看出，“正是”在雙峰方言中已經語法化為評價義的標記。

三、“正是”評價義的來源

方梅認為，從負面評價義來源里產生評價功能的“正是”發(fā)生了語境吸收，成為批評性話語的預示語，被賦以負面評價解讀[13]141-142。王燕指出由于副詞“硬是”本身就具有執(zhí)拗意義，因此昆明方言批評標記“（NP）硬是”是一種批評性話語標記[10]42-43。

但是雙峰方言評價標記“正是”并不具有單一負面評價意義，還帶有正面和中性兩種評價義，具有［+表看法，+主觀，—客觀］的語義特征。

雙峰方言話語標記“正是”的中正負評價義來源需要從“正是”一詞的語義演變說起。

（一）中正評價義

“正”起初在甲骨文中解釋為“征伐”就有用例?！都坠俏暮霞罚骸柏懀和跽ㄕ鳎┱俜?，受又（佑）。”《詩經·商頌·玄鳥》：“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正域彼四方”也是征伐四方的意思?？梢缘贸觯罢弊炙硎镜恼鞣?，一般是指正義之戰(zhàn)，是有道伐無道，是一個褒義詞?！渡袝へ氛鳌罚骸胺钷o伐罪曰征?！笨追f達疏：“奉責讓之辭，伐不恭之罪，名之曰征?！薄睹献印けM心下》：“征者，上伐下也?！庇纱恕罢弊忠瓯硎菊x的、中正的。這樣“正”就有了兩個音和兩個意義：平聲zhēng是動詞，表征伐；去聲zhèng是形容詞，表示不偏斜的正中義。又由不偏斜引申為合規(guī)范、合標準。如《論語·鄉(xiāng)黨》：“割不正不食?！?/p>

由此，可以得出“正”有表示合規(guī)范、合標準之義。但同時許慎也指出“正，是也”?！墩f文解字》：“是，直也。”又“十目燭隱曰直，以日為正曰是”可得“是”有“正，不偏斜”之義。

因此“正”和“是”都有不偏斜的中正義，兩者在一起在普通話中產生出表示中性和正面兩種主觀評價義。

1.中性評價義

“就是”義。如：

（16）桓曰：“第一流復是誰？”劉曰：“正是我輩耳！” （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品藻》）

“恰是”義，如：

（17）正是玉人腸絕處，一渠春水赤欄橋。 （唐溫庭筠《楊柳枝》）

2.正面評價義

表對客觀存在的真實性表示肯定“確實是”義。

（18）正是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元關漢卿《單刀會》第四折）

表示同意別人意見時加重語氣的“確實”義。

（19）衛(wèi)先生道：“近來的選事益發(fā)壞了！”隨先生道：“正是。前科我兩人該選一部，振作一番?！保ā度辶滞馐贰返谑呋兀?/p>

因此，“正是”的中正義在雙峰方言中表現(xiàn)為“驚訝義”“假意客套義”和“贊美義”。

（二）負面評價義

從語義來源來看，“正是”有中正評價義，但有時候，“正是”還會產生出“批評埋怨”的負面評價義，如例（14）?！罢恰钡闹姓u價義衍生出負面評價義的原因、手段和機制跟說話人態(tài)度等密切相關。

王新認為，產生這種轉變的根本原因與言者態(tài)度密切相關[15]75。態(tài)度是心理學中的名詞，心理學家對態(tài)度的定義不盡相同。態(tài)度涉及認知、情感和行為意向三方面。認知包括個人對態(tài)度對象的理解、贊成和反對等；情感指個人對態(tài)度對象的喜歡和厭惡等；行為意向指個體準備對態(tài)度對象的反應傾向或行為準備狀態(tài)。由此可知，個人的認知和情感會產生特定的行為意向。

因此，“正是”的中正義是說話者對事件看法的中肯或積極評價，向負面義的轉變正是由于說話者對事件態(tài)度發(fā)生了根本轉變。

例如：

（20）兒子：我就算餓死也不要你們管。

父親：你要得?。∧阏菂柡?，現(xiàn)在就給我滾出去！

例（20）中，父親本來是想等到兒子誠摯地道歉，但兒子倔強且不尊重長輩的態(tài)度讓父親發(fā)生了情感變化，其中“要得”一詞的“驚訝”義可以直接表現(xiàn)出這種情感轉變，進而產生“讓兒子滾出去”的態(tài)度意向。

因此，語義和言者態(tài)度密切相關。言者態(tài)度產生了變化，導致“正是”由中正義表贊美向負面批評埋怨義轉變。

另外，“反諷”修辭格是產生語義轉變的重要機制。王新認為反諷的識解往往需要借助上下文語境，甚至說話人的態(tài)度、語氣、面部表情、人物性格等情景語境[10]75。如例（20）中，單獨理解可以是父親夸兒子厲害，但結合語境，實際是父親對兒子的一種嘲諷，表示“你竟然已經厲害到這么跟爸爸說話”的失望心理。

此外，雙峰方言中的“硬是”“愣是”也屬于評價義副詞，但是卻無法和“正是”一樣形成話語標記。一是，不能隨意停頓；二是，語法位置不夠靈活，因此不能作為表評價義的話語標記。如：

（21）他硬是不聽，這會摔了吧？

（22）我爸愣是不信，一心只想發(fā)財，果然投進去的錢都虧了！

四、“正是”的語用功能分析

雙峰方言話語標記“正是”來源于狀中短語“正是”，是由副詞“正”和形容詞“是”構成?！罢恰蔽恢渺`活，但在不同的位置上具有不同的語用功能。

（一）位于句首

劉麗艷指出當話語標記出現(xiàn)在句首時，可分為兩種情況，即位于首話輪之首和非首話輪之首[16]。朱圳認為位于首話輪之首的話語標記，具有引發(fā)和表示交際開始的功能，一般是寒暄語或引起聽話人注意從而加入交際活動的話語標記[17]15。“正是”在上文中已經提到多用于評價，而交際是循序漸進的過程，說話人一般不會在對話開始就立即表現(xiàn)出態(tài)度。因此，結合筆者對自己方言對話的觀察，暫時未發(fā)現(xiàn)話語標記“正是”出現(xiàn)在對話的首話輪之首。所以本文認為話語標記“正是”不出現(xiàn)于首話輪之首，但是常位于非首話輪之首。如：

（23）語境：討論退休工資

A：我箇個月收的第一筆退休工資有5000多點，你有多少？

B：我怎么能和你比，不過花花竟然只比你少個1000把塊錢子。

A：正是啊，可是我沒聽說過她們單位有這么高??？

B：你不曉得，她工齡比咱們都長啊，她進場學徒的那幾年工齡都算上了。

A：難怪咯。

上例，第3行A用“正是啊”來引發(fā)“驚訝”評價義，因此是一個獨立的話輪。對話中話語標記“正是”位于第3行說話人A的話輪之首。

可看出“正是”所在話輪都在不位于對話開始的非首發(fā)話輪。因此，雙峰方言話語標記“正是”一般不具備引發(fā)交際活動開始的功能，但具有話輪承接功能。

（二）位于句中

話語標記“正是”也常出現(xiàn)在話輪內部，前后常出現(xiàn)停頓、重復現(xiàn)象或其他話語標記。

1.話輪轉接

（24）語境：兩個家長在討論孩子成績

A：我屋里崽箇個月退步太多了，真的要好好回去問問情況。

B：你們家的不要擔心嘞，倒是我沒想到張峰他們家的竟然這次到了班里前三。

A：箇我曉得，他屋里娘都是自己舍不得吃，但是給崽卻舍得請私教。

B：哦，這樣子啊，正是啊，所以滴崽咯成績都是補出來滴。

例（27）中“正是”出現(xiàn)在第４行，“正是”前后是同一說話人的其他話語成分，位于B第二次說話的話輪內部，處于話輪中間位置。例句中“正是”之前出現(xiàn)了語氣詞，表現(xiàn)出對孩子成績進步飛快原因的豁然大悟，“正是”后的“啊”表說話人的話輪內停頓。

2.拉回話題

（25）語境：討論投資理財

A：昨天大姨說你買的那幾支基金賺了，能告訴我你買的哪幾支不？

B：哎呀，你別聽我媽亂說，這幾天一直在虧。

A：我曉得的啦，這個不可能一直賺的。不過，正是你這么懂行，告訴我?guī)字h。

B：啊——我也不能保證啊……

第一行A的前半句夸B是為了引出后半句，但是B沒有就A得后半句做出回答而是對前半句進行解釋。A為了能讓B推薦幾支基金，在第三行簡單回應過B后，馬上用“正是”拉回話題，達到“推薦幾支基金”的目的。

（三）位于句末

“正是”放在句末常用于話輪轉換的過渡。

1.結束前一話題

（26）語境：兩人在談某個人

A：她看起來不太好打交道的樣子，你在寢室她沒欺負你吧？

B：沒有沒有，你別這么說她，她人很好的，有什么東西都愿意跟我們分享。

A：哦哦，這么大方，正是哈。

例（26）中“正是”出現(xiàn)在第3行。A對第三者的評價沒有得到B的支持，為了掩飾尷尬，A立馬順著B的描述夸第三者，用“正是哈”結尾。一般來說，B在A說出“正是哈”后會嘗試跟B開啟新的話題。

2.對前述內容的強調

（27）語境：孩子上學快遲到

A：哎呀哎呀，起晚了我要遲到了！

B：可以慢點，還有15分鐘才上課。

A：你為什么不叫我？（氣憤）

B：我買完菜才回來，我早就說讓你定鬧鐘，你不聽還怪我？正是??！

例（27）中“正是”出現(xiàn)在第4行。A抱怨B沒有叫他起床，B反駁是A自己沒有定鬧鐘，在進行批評抱怨后，用“正是啊”向A傳達自己“言盡于此”，同時對前述解釋的理由進行強調?！罢恰鼻懊娴膬热荼砻鰾希望A能夠理解自己。

從上述對雙峰方言評價話語標記“正是”分析來看，“正是”評價話語標記包含四種評價義，且在不同位置所起的語用功能不同。相信以上分析對方言中話語標記研究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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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思潔，女，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2021級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方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