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八屆江西藝術(shù)節(jié)暨第十二屆江西玉茗花戲劇節(jié)上,來自南昌市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新排南昌采茶戲《南瓜記》贏得了萬眾矚目,現(xiàn)場觀眾上座率達到九成,大江網(wǎng)網(wǎng)絡(luò)現(xiàn)場直播平臺顯示觀者達202.69萬余眾。
南昌采茶戲肇始于明代江西南昌、新建一帶的茶歌與燈彩,最初為一種載歌載舞的民間舞蹈,后發(fā)展成為“兩小”(小丑、小旦)戲、“三小”(加小生)戲、半班戲,1927年由鄉(xiāng)間正式進入南昌市區(qū),表演上開始受到京劇等大劇種的影響。
南昌采茶戲唱腔優(yōu)美深情,表演生動詼諧,舞臺語言極富民間風味,演出劇目多為反映民間下層勞動者生活與愛情的小戲和家庭倫理及公案故事的大戲,也有一些連臺本戲。其中反映南昌真實事件或民間傳說的《南瓜記》《鳴冤記》《辜家記》《花轎記》最為著名,被稱為“四大記”。
《南瓜記》為“四大記”之首,它在南昌采茶戲中的地位,就好比《紅樓夢》之于越劇,《天仙配》之于黃梅戲。劇情取材于清代康熙年間發(fā)生于南昌的真實故事:窮書生丁文選配妻杜蘭英,相濡以沫,安貧樂道。惡霸王壽廷貪念杜氏貌美,意欲霸占為妾,偽造賬本,逼丁賣妻抵債。還鄉(xiāng)為母祝壽的當朝太師、高安人朱軾途經(jīng)南昌,偶然得知此事,遂使飯店老板劉老二去往南昌縣令高志凌縣衙代為鳴冤,懲處了王壽廷,解救了丁、杜夫妻。全劇懲惡揚善的主題突出,劇情曲折生動,人物眾多,行當齊全,加上南昌腔調(diào)唱南昌故事,令人倍感親切,因此,自誕生之日起,就極受觀眾歡迎。
就是這樣一出經(jīng)典劇目,在流傳的過程中,也經(jīng)歷過不斷修改完善的過程,其中改動最為明顯的有四次。
第一次便是從說唱鼓詞到化妝表演的幕表戲。第二次是20世紀中期,由江西省文化局劇目工作室整理,精簡為十七場,但劇情沒有脫離女主人公認朱軾為“義父”、結(jié)局為“皇上加封”的大團圓模式。第三次改編是1959年,由時任江西省文化局局長石凌鶴親自操刀,重新編寫。這是一次脫胎換骨式的創(chuàng)作,在保留原有精華的基礎(chǔ)上,以全新的面貌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上,將原本只在全劇出現(xiàn)過一次的南瓜,加以強化,以南瓜肇禍開場,以南瓜警示做結(jié),同時賦予南瓜以隱喻意味,即“為官之人須一清如水”;在人物設(shè)置上,刪去了與情節(jié)發(fā)展毫無關(guān)系的皇帝,而增加了鹽道、糧道、藩臺、臬臺、巡撫、知府等一眾官員,并巧妙地將一眾人等安排在新增加的“江邊迎相”一場,活現(xiàn)出一副官場“群丑圖”,為丁杜夫婦遭受的迫害與冤屈,設(shè)置了一個更為險惡的社會環(huán)境,使這一偶然性的個案,成為封建時代底層人民苦難遭遇和官場黑暗的典型。這樣的改動也同時加大了朱軾和高志凌伸張正義的難度,更加突出了人物形象,主題也在原來單一的懲惡揚善基礎(chǔ)上,上升為鞭撻封建官場與黑惡勢力的沆瀣一氣和封建社會制度的腐朽;在人物行當?shù)脑O(shè)置上,王壽廷由市井無賴改為書生,突出人物表面文質(zhì)彬彬,要與杜蘭英“以文會友”,實際上貪色陰險、兇狠霸道的“金錢豹”本性。
石凌鶴改編本《南瓜記》由當時一批著名的采茶戲名家鄧筱蘭、陳飛云、朱亮成等主演,并作為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獻禮劇目進京演出,大獲成功,省內(nèi)外數(shù)十個劇團爭相移植。南昌“南瓜”從此香飄天下。
多年來,這個劇目一直都是傳承,再也沒有過突破,似乎也沒有人敢于去突破。
而作為石凌鶴先生的學生,江西戲劇家、著名導演王秀凡卻對這個戲有了新的大膽的想法。為了幫助南昌市文化藝術(shù)中心(原南昌市采茶劇團)培養(yǎng)青年演員,傳承經(jīng)典,重振南昌采茶戲的雄風,他決定復排《南瓜記》。
如何對待《南瓜記》這樣一出經(jīng)典?“老演老戲,老戲老演”不是王秀凡的追求,要復排,就必須符合時代的審美需求,但是,又不能脫離觀眾、脫離劇種,這就必須要在這兩者之間找準一個平衡點。
近年來,戲曲舞臺上復排經(jīng)典劇目大致有兩種形式:要么就是“不走樣”,要么就是“變了味”。王秀凡兩者都沒有選擇,他為將要呈現(xiàn)在舞臺上的這個劇目定下了原則:貼近時代,貼近民眾,貼近本土。同時為自己也為全體演職人員定下了原則:在“尊重”“堅守”“回歸”的基礎(chǔ)上,實現(xiàn)“深化”。
這些原則,其實歸納起來,就是“正本、清源、創(chuàng)新”。
先說正本。一個戲曲劇目乃至一個劇種的靈魂,其實是它的音樂唱腔?!赌瞎嫌洝返某挥捎谟朽圀闾m、陳飛云等名家演繹在先,早已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唱段,“鬧市方知薪似桂”“朱某書寄高知縣”等,都在觀眾中廣為流傳,經(jīng)久不衰。因此,復排的《南瓜記》在音樂唱腔上,不管唱詞如何調(diào)整,不能丟失南昌“茶”味,必須做到讓聽眾一聽便能觸及靈魂深處那根最敏感的鄉(xiāng)音神經(jīng),但“茶”味不是粗陋,在音樂配器及演唱上,又要尋找那么一絲恰到好處的“時尚”。于是,觀眾在新排《南瓜記》中,聽到了既熟悉又有那么一絲新鮮的“鬧市方知薪似桂”“朱某書寄高知縣”。舞臺語言上,摒棄時下向“普通話”和“京白”趨近的風氣,保留著鮮明的南昌方言“沖”“硬”的特點。
次說“清源”。《南瓜記》的故事,發(fā)生在清代康熙年間,它與同為清裝或時裝的《鳴冤記》《辜家記》《花轎記》都是南昌的本地故事,可以說“四大記”奠定了南昌采茶戲貼近生活貼近時代貼近民間的劇種特色和富有生活氣息的表演風格。但是因為劇種在最初發(fā)展階段,表現(xiàn)手法和表演手段比較貧乏,于是向京劇等大戲劇種學習,由清裝時裝戲改為袍帶戲,這樣似乎的規(guī)范了許多,但劇種的個性也隨之淡化。新排《南瓜記》根據(jù)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將舞臺服飾回歸清裝,化妝造型去臉譜化,把演員從沉重的寬袍玉帶和水袖解放出來,恢復了載歌載舞、輕松活潑又富有生活氣息的表演風格。
再說“創(chuàng)新”?!皠?chuàng)新”其實很多情況下是“返本”,或者說“返本中的開新”。復排經(jīng)典,劇本的“動與不動”通常是擺在導演面前的首要問題,不僅因為時過境遷,劇本的主題亦或情節(jié)等方面不合時宜,就是那演出的時間長度,也是對當今觀眾在劇場能否坐得住的考驗。基于此,“動”應(yīng)該是必要的,至少是“壓縮”。但真的“動”了,“毀經(jīng)典”的指責隨時都可能降臨。何況對于《南瓜記》,石凌鶴的改編本一直被視為范本,加上作者本人在江西當代戲曲史上“教父”般的地位,幾乎沒有人“敢”動他的作品。王秀凡其實也一樣,他對石凌鶴有著無比的敬畏,所以,面對劇本,他選擇的同樣是“尊重”。但是,他覺得對經(jīng)典最好的尊重,便是使之更趨完美,能夠繼續(xù)流傳下去,而不是就此擱淺。
于是,《南瓜記》的劇本“動”了。一是篇幅壓縮,由原來的167分鐘變?yōu)?00分鐘;二是南瓜的戲份增加了,在“酒樓察冤”中,紅燒南瓜成了“當家肉”,成了慈母手中的味道,既與前面因瓜起禍相呼應(yīng),又增添了一份鄉(xiāng)愁意味,更為后面擺南瓜宴警示一眾官員埋下伏筆;三是“忍痛割愛”,刪除了全劇原本只出場一次、只有一段唱的高夫人這個角色。這樣一“動”,全劇主要情節(jié)無一遺漏,線索卻更加明晰,劇情更加緊湊,扣人心弦,留給觀眾回味的空間也變得更為幽深開闊。
大幕拉開,臺上沒有當下習見的人海歌舞或曰“團體操”,也不見臃腫的布景道具。舞臺美術(shù)同樣在傳承的基礎(chǔ)上,有著令人賞心悅目的效果,丁家屋后掛著的幾個南瓜,王府不著任何點綴的深邃難測,越過酒樓看到的傾斜的墻壁和蛛網(wǎng),無不恰到好處,雖不繁復,在色彩樣式上卻又有別于傳統(tǒng)的一桌二椅,與演員的表演相得益彰,呈現(xiàn)出一種特定環(huán)境中的意境之美。
開場時幕后一聲“打豆腐”的吆喝,江邊迎相時漁家女的叫賣,商業(yè)街上的一首道情和瓦子角里“開開看”酒店飄出來的炒米粉的香味,瞬間將人們拉到了昔日南昌城尋常巷陌,全劇平添了一股濃郁的南昌地方風情,一縷鄉(xiāng)愁彌漫在整個舞臺,烘托著剛剛踏上故土的朱軾鄉(xiāng)土情懷,又使得劇情推進張弛有致,于緊張的矛盾沖突中融入抒情的意味,為后面的“察冤”張本。這樣的處理,使原本中略顯薄弱的“情”得到了很好的彌補。
一部好戲,除了演員的唱腔表演,能吸引觀眾的,無外乎“情”“趣”二字。而新排《南瓜記》中,“趣”味更加得到了突出,這就是劉老二這個形象的塑造。扮演這個人物的演員朱慶,將劉老二善良厚道而又圓滑貪利的形象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可笑而不失可愛,上下樓梯的矮子步和大段的數(shù)板念白,將南昌采茶戲的表演特色展露的淋漓盡致。這個角色的表演,某種程度上是對前輩的超越。
另一個重要人物王壽廷,在新排《南瓜記》中也有了不同的處理。王秀凡根據(jù)演員的表演和形體特點,將這個角色處理成花臉來應(yīng)工。演員劉堃在塑造這個角色時,并沒有太多的程式化動作,更多地運用眼神、手勢、步態(tài)以及面部表情,突出王壽廷的好色、蠻橫、頑固。
新排《南瓜記》還有一個成功的地方,就是在某些細微的元素上,體現(xiàn)了當代戲曲的追求和功能,最為典型的就是新增加的酒店名稱“開開看”和新添菜譜紅燒南瓜“當家肉”,這或許會引起一系列的商業(yè)效應(yīng)。這一點,并不是題外話。相反,它與戲曲在其他藝術(shù)方面的追求一樣,或許給當下戲曲創(chuàng)作或者經(jīng)典復排提供某種意義上的啟示,這就是:回歸劇種,面向觀眾,緊跟時代。
當然,新排《南瓜記》也肯定有它繼續(xù)需要打磨和值得商榷的地方,比如有些臺詞還可以更加精煉準確,南瓜的線索和隱喻作用還可以更加突出,個別人物還可以刪減,有些人物如朱太夫人還可以更好地融入劇情,最后一場刺殺朱軾,波瀾再起,還可以在前面鋪墊得更好等。這些,只要《南瓜記》一直在流傳,就會得到很好的完善,傳承的過程,就是一個更臻完美的過程。
蔣良善:江西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戲劇影視評論專委會副主任
責任編輯:蔣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