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國際頂級學術期刊Science上刊發(fā)了一篇解答植樹造林生產實踐中種種疑問的生態(tài)學論文,Science同期還專門配發(fā)了同行專家的評述文章。文章認為,該研究系統(tǒng)論證了混交林的增產效應,并闡明了這一效應的生物學機制及其影響因素。文章指出,該研究不但平息了長期以來有關純林和混交林孰優(yōu)孰劣的爭論,而且揭示什么樣的物種組成、林齡和種植密度是最適宜的,這為全球森林恢復和管理提供了重要參考。
這篇論文的第一作者是一名博士生——來自北京大學城市與環(huán)境學院的馮禹昊。
純林vs混交林
如果把馮禹昊論文的學術語言翻譯成平常的話,講述的就是一個生態(tài)學的選擇:純林還是混交林?
植樹造林是實現碳中和的一個關鍵途徑,為力爭2030年前實現碳達峰,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的目標,我們該在何種環(huán)境條件下,采取怎樣的樹種組合以提高固碳效率?也就是說,怎樣植樹更合理呢?馮禹昊的論文回答了此問題。
混交林指的是由兩個以上的樹種組成的林子,自然生長的樹林都是混交林,林子中各種物種的分布是雜亂無章的。人工造林時,人們采取的策略往往相反。比如,為了獲得某種實用木材,人們會故意種植某一種樹木,造一些純林。這樣一來,問題便產生了:自然界遍布混交林,到底是因為物種的擴散很隨機,還是因為混交確實能夠帶來一些生態(tài)影響或者更多的生態(tài)效益?人們是否需要仿照自然群落造一些混交林,它能不能更高效地固碳,或者提供更多木材?
馮禹昊通過研究發(fā)現,不同的物種組成會對樹林的木材產量產生很大影響。比如闊葉物種跟針葉物種混交,要比闊葉跟闊葉或者針葉跟針葉混交效果更好,產量增加更多。這是為什么呢?其實直觀就可理解,闊葉樹一般樹冠都很大,但是針葉樹通常是塔形的,上面比較尖,底部比較寬,就像圣誕樹的形態(tài),如果這兩類樹錯落生長,就剛好把空間充分高效地利用,光和水都可截獲更多。
同時,研究還發(fā)現,常綠跟落葉植物的配合也會產生類似效果,因為不同樹種落葉時間并不同步,一些落葉樹種的葉子掉落之后,空隙里會傳進更多光,常綠樹種反而被更好地激活了,這也使得整個林子的木材產量有所提升。
此外,不同林齡的森林,生產效果也不同。分析發(fā)現,同樣一個混交林,增產效果會隨著樹齡越來越老,呈現先增加后減少的趨勢。這樣的結論意味著什么?拿一個大家比較關注的點來舉例子,我們現在為了實現碳中和要種很多樹,我們到底吃的是這些樹快速生長期的紅利,還是說它逐漸成熟以至老了之后,還能夠保持這么高的碳吸收,固碳效果是否會打折、減退、消失?馮禹昊的研究提示大家,在實現碳中和的征途中,也要警惕由此產生的相關問題。
這篇論文不但發(fā)現了混交增產效應普遍存在,而且提供了能夠更好服務于林業(yè)生產,以及國家的碳中和戰(zhàn)略的森林恢復和管理方案。
別怕“不一樣”
在馮禹昊看來,真正的學者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擁有獨立的思維、獨立的研究觀點、獨立設計實驗以及深入科研的能力。這也是他一直努力學習和刻意練習的技能。
自從開始創(chuàng)作這篇論文,馮禹昊好幾次都干到崩潰。之前有研究發(fā)現,隨著降水的增加,混交效應下降。這就像在干旱的環(huán)境中,大家相濡以沫、互幫互助,當水分變多了,大家都富裕了,彼此就不再依賴,開始互不理睬,互補效益就下降了。但馮禹昊的分析結果卻顯示,隨著降水增加,混交效應并未出現明顯變化,這與前人的研究結論大相徑庭!
數據怎么也算不出預想的結果,一時間馮禹昊的腦子亂作一團,盡是些“抓馬”的數據和混亂的方法:“我們在研究氣候對于增產效應影響的時候,氣候劃分到底是怎樣的?采取哪種分區(qū)?比如分干旱區(qū)、非干旱區(qū)、濕潤區(qū),然后比較不同組之間的差異?還是采用連續(xù)性的變量,比如降水100毫米、200毫米,然后做散點圖、回歸關系?”不知所措的馮禹昊不得不跑到未名湖邊去放空。
“這看似是個技術上的細節(jié)問題,但實際上選擇不同,就走上了兩條道,后面所有的思維、思路、實驗設計都據此展開,并要投入很大成本,一旦錯了,可能之前的一切努力都打水漂。”此時,巨大的壓力造成思緒翻涌。
突然,電話鈴響起,是方老師,馮禹昊被拉進了群聊,群里還有其他4位系里的老師。“沒有PPT匯報沒關系,你現在做出來啥結果說一下,我們直接幫你看。”原來,方老師從其他同學那里了解到馮禹昊遇到了問題?!熬驼漳悻F在的做?!备咝в懻撨^后,方老師直截了當地說:“別人的觀點也可能是錯的,很可能降水并不是這個地方的限制性因素,小馮不要糾結。什么樣的數據做出來什么樣的結果,我們就是會看到不一樣的東西,這很正常。只要你數據沒有問題,你的結果一定是合理的?!?/p>
“我非常相信我的導師。”導師一句話,馮禹昊忽然就“悟”了,他知道,導師在關鍵時刻拍板的底氣和自信來自他多年的科研經驗,以及學者寶貴的獨立思考。
好苗子6000條
從武漢大學地理信息科學到北大生態(tài)學,馮禹昊是跨專業(yè)的直博生。本科所學讓他具備了較強的技術能力,同時,他對探索未知也充滿了興趣,本科期間就成功發(fā)表了第一篇論文。老師看他熱衷科研,也想留下這個好苗子。面對老師拋來的橄欖枝,馮禹昊卻遲疑了,選擇就在眼前,但自己究竟想在哪個領域繼續(xù)深造,他心里一點方向都沒有。后來,他抓緊時間向老師請教,知道了地理信息專業(yè)深造大致有地理學研究和生態(tài)學研究兩個方向,隨后,他開始“泡”圖書館、數據庫,在地理和生態(tài)這兩個“圈子”里游走,瘋狂刷論文,努力去尋找和發(fā)現契合自己興趣的內容。
這段時間里,他了解到生態(tài)學是研究有機體與其周圍環(huán)境(包括非生物環(huán)境和生物環(huán)境)相互關系的科學,具體的研究方向有很多,比如生理生態(tài)、生態(tài)遙感、植被生態(tài)等。他對生態(tài)遙感尤其感興趣,毛烏素沙漠是不是真的變綠了?地球上植被的密集程度到底是怎么樣的?全球變暖會不會導致植物的開花時間提前?這又預警了什么問題?這些都可以通過生態(tài)遙感來評估。人們借助衛(wèi)星這一特殊的“眼睛”,從衛(wèi)星拍攝的影像中提取數據,通過一定的方式、算法進行分析,便能預測和推斷出地球家園的情況,進而做一些有益于它的事。在這方面,自己本科所學的技能似乎也能派上用場。
本科老師雖然愛才,但看到他如此認真地對待自己的專業(yè)選擇,便提示他去注意一下方精云院士。在老師的推薦下,馮禹昊開始有針對性地關注方老師的科研方向、研究成果、團隊情況等方面的信息。
他了解到,方精云院士是國內最早的幾位生態(tài)學院士之一,為推動和發(fā)展北大生態(tài)學教育和研究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任教的北京大學也是全國最好的生態(tài)學教育和科研中心之一,那里的生態(tài)學專業(yè)基本覆蓋了生態(tài)學的全部細分領域,在全球氣候變化及其生態(tài)響應、生物多樣性保護、植被生態(tài)學、植物生理生態(tài)學、地下生態(tài)學、景觀生態(tài)與景觀規(guī)劃以及城市生態(tài)學等方面開展了系統(tǒng)性的研究。方老師領導的課題組常年保持二三十人,一般情況下,每年都會招收一個碩士和一個博士,這個機會讓馮禹昊興奮不已。
在大三結束的暑假,馮禹昊便與方老師取得了聯系,通過面試后,他于大四下學期如愿進入到北大開展學習和科研工作,科研路上的挑戰(zhàn)也由此開始。
學習中,同學們在學術期刊上讀到一篇文章,作者基于控制實驗發(fā)現了混交造林比純種造林效果好這樣一個情況,討論時,大家對文章內容表達了質疑。一是因為作者的實驗只做了七八年,這在生態(tài)學研究中實屬比較短,二是作者所選擇的實驗物種也不是很多,不能被廣泛參考。方老師提示大家,可以試著找一找文獻中的數據,做一個系統(tǒng)回顧性研究,看看一直以來的觀測數據是否支持作者的實驗結論。
直博第二年,馮禹昊接下了這個有關“純林與混交林”的課題。從拿到任務開始,他的生活里“周末”就幾乎消失了,每天都會抽出時間看文獻。他在數據庫搜索關鍵詞,一一打開查看,第一眼看摘要,再瀏覽圖表,迅速根據項目需要判斷文獻價值,從而做出略讀或精讀的下一步策略,精讀的內容還要從文章里抽取必要的數據并加以記錄。
讀文獻也不是讀一遍就結束,反復幾個來回是常事?!坝袝r邊收集數據邊想后面做什么分析,怎么做,同時也要看其他研究者是怎么分析的,有無可借鑒之處。數據收集的規(guī)則、方法也可能隨時發(fā)生變化,甚至連研究的目標也得適時更動。有時,還會發(fā)現有些數據不合理,那就要回頭再找具體文獻,仔細檢查,計算、驗證、核實、修改……”
歷時5年,馮禹昊收集分析了全球255個站點、243個樹種,近6000條造林數據,他感覺自己“終于沖過來了”。
接下來的數據分析階段,馮禹昊本來充滿了信心,繪圖、數據處理、編程等有助于數據分析的技術都是他擅長的??捎幸惶?,馮禹昊卻卡殼了,軟件計算出線性回歸的數值,自己卻解釋不了。“當時我非?;?!”馮禹昊第一次覺得,自己會了那么多技術和方法,但連最基礎的線性回歸都做不好。后來通過“補課”,馮禹昊明白了,自己遇到的是“混合線性模型”,在線性回歸不同散點時,數據的權重有所不同,這種不同權重的點擬合出來的線與正常的線性回歸結果是不一樣的?!霸瓉?,技術背后的機理我并沒有搞清楚?!?/p>
“技術有助科研,但僅僅依賴技術帶來的卻并不全是正向的收益,也有可能一葉障目,不見十年”,在不斷的嘗試和摸索中,馮禹昊不再過分注重去用技術將某些數據的擬合優(yōu)度提高并非必要的一點點,而是開始“用心關注和思考更多更廣闊的問題”。
Science無疑是國際學術期刊中的頂流,每年只有大約800篇論文的容量,而全世界那么多科研人員和學生都在學術之路上打拼,可能畢其一生也不一定能獲得機會,在讀博士獲此殊榮,“我覺得我是比較幸運的”,馮禹昊如是說。實際上,這篇論文的創(chuàng)作過程正記錄了他在科研路上的跋涉與成長。
只遙不感不是“遙感”
都說生態(tài)學家是大自然的醫(yī)生,馮禹昊這些年習得的“醫(yī)”術不只有實驗室中的“文”功,出野外的“武”功也在不斷精進。
馮禹昊研究生態(tài)遙感,衛(wèi)星拍攝的遙感圖片只要從網上下載就行,所以數據收集相比其他生態(tài)學方向簡單很多,沒有太多出野外的任務。不過在同學都出差的假期,馮禹昊也被方老師“趕”出去了:“去幫師兄、師姐做點事!即便你做的是遙感,只遙不感那也不是遙感。”
走出實驗室、走進大自然的馮禹昊果然感受到了更多做科研的樂趣。他發(fā)現學這個專業(yè)去很多景點考察都不收門票,他還看到了許多人難得一見的風景,比如在四川的森林里尋著糞便看到了野外生存的大熊貓,比如在距國境只有1公里的地方遠望對面的哨塔,比如在實驗樣地75米高的塔里觀察各式各樣的鳥窩……
當然,出野外也有“苦”?!懊看我巴獬霾罨貋恚颊f這輩子再也不想出差了,太累了,但每一次出差都會有新奇的體驗。”
馮禹昊收集數據的主要方法是背著激光雷達、三腳架去“掃”森林。激光雷達裝備就像一個臺式電腦主機機箱,背上身后仿佛身體后面長出個盒子,盒子上又伸出一個弓形的架子,頂端是激光頭,隨著人的行進,激光頭不斷地掃描周圍的環(huán)境并記錄下來,之后合成全景影像,科研人員可以觀察拍攝到的任何一個精確坐標上的影像和數據。
去年夏天,馮禹昊開始為自己的畢業(yè)論文尋找素材,去了長白山“掃”森林。他工作時狀態(tài)拉滿,腰桿筆直,步伐穩(wěn)健,通常情況下,前面還有幫手開路。
“真的不能摔呀!”馮禹昊說這副專業(yè)的姿態(tài)都來自曾經的歷練。之前出野外采集數據,遇到了一個陡坡,他沒在意,大步邁上去,不承想身子一滑,摔了個大馬趴,費力爬起來之后發(fā)現,結實的牛仔褲都已經被刮壞了。短暫休息后,想想還有不少數據收集工作要做,他也就忍痛繼續(xù)了。兩個星期的工作即將結束準備回家時,馮禹昊查閱了一下采集到的內容?!疤彀?!完了!”他驚恐地發(fā)現,自己中途摔的那一跤導致數據接不上,完全不能用!他只得收起似箭的歸心,從頭來過。這一次,原本計劃兩周完成的任務,硬是干了一個月。
“痛”的領悟向來深刻,之后他每次出野外都分外小心。“可今后萬一再摔了怎么辦?”馮禹昊時常忍不住這樣問自己,可細細一琢磨,“自己喜歡的科研工作不就是這樣嗎,萬一‘摔’了,就爬起來,接著從頭干唄!”
責任編輯:馬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