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婉
艾蕪于1935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南行記》,共收入8篇小說?!霸谧笠砀锩F(xiàn)實主義流派之內(nèi),發(fā)展起一種充滿明麗清新的浪漫主義色調(diào)與感情、主觀抒情因素很強的小說?!保?]然而,浪漫主義色彩,邊地人民形象,地位、遭遇等通常備受關注的內(nèi)容,都不是本文討論的重點?!啊赌闲杏洝肥前徸钔怀龅亩唐?,以一個漂泊知識者的眼光觀察并敘述邊疆異域特殊的下層生活,刻畫出各式各樣具有特殊命運的流民形象。”[2]小說中的敘述者——流浪的讀書人“我”才是故事中最讓人感興趣的形象,其獨特的敘述模式更值得我們深思和探討。
《南行記》的行旅主題
《南行記》中的第一篇《人生哲學的一課》最為集中鮮明地塑造了敘述者“我”這一流浪讀書人堅強、剛毅的形象,一改以往知識者感傷、憂郁的“零余者”的精神軟弱,也拉開了“我”流浪旅途的序幕?!拔摇逼吹嚼ッ?,投宿在一家雞毛店,與一個生疳瘡的人同睡一床,之后又遇到了一個有著難聞足臭的旅伴,為了填飽肚子,賣草鞋,想拉黃包車,打算去工廠做學徒,但都不成功,最后因鞋被偷與店老板爭吵,而被趕出店外。小說篇末那句“就是這個社會不容我立足的時候,我也要鋼鐵一般頑強的生存!”[3],無疑是“我”在南行中的誓言,為整部《南行記》定下了一個情感的基調(diào)。在以后的各篇作品中,處處都能使人體味到這種頑強與不屈。也為我們概括出了敘述者“我”的總體精神取向:堅忍、勇敢、善良、樂觀。正是如此,“我”在山峽中成功救下了野貓子;在松嶺上,取得了老爹的信任;在茅草地,撐過了被騙去做苦力的日子,而艱苦的磨難并沒能麻木“我”的心,依然懷著強烈的同情心和正義感,諷刺嘲弄所謂的洋官;憤憤地大罵“老鬼哪!我詛咒你那末一笑!”[4],原諒了那個手腳不干凈的“我們的友人”;對那個“永別的愛人”懷著無限的悲憫?!赌闲杏洝分械?篇小說各自獨立,但每篇作品都以“我”在流浪漂泊中人、事的奇遇開始,又以“我”最終總會選擇離開而收束。“我”是一個敘述者,也是旅行者,一個不斷行走的“講故事的人”,因此分別獨立的篇章就通過“我”這一貫穿始終的人物形象串聯(lián)起來。于是整部《南行記》敘述呈現(xiàn)出一種“入—出—入”的結(jié)構(gòu),這像是一條兩端無限延伸的直線,而其中每一篇小說的敘述只是截取其中的一部分,“我”為什么要流浪,“我”如何與這些人相遇,離開后又要去哪里等等內(nèi)容,在作品中都省略不述,卻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遐想,拓寬了敘述的延伸空間,有一種行旅的神秘感和未盡之意。這就構(gòu)成了《南行記》“旅行者敘述”的基本結(jié)構(gòu)。
這種“入—出—入”敘述結(jié)構(gòu)的形成是因為作品所取主題的特殊性——行旅。同時這是一個積淀著我們這個民族傳統(tǒng)歷史文化心理的文學創(chuàng)作母題,也是一個貫通古今的詩題。大部分傳統(tǒng)行旅文學不管是敘事還是寫景,都是意在抒情,最后往往歸結(jié)為抒發(fā)羈旅之苦、懷鄉(xiāng)之思,和對前途茫然惶惑之感。這時的“行旅”主題主要蘊含著漂泊者沉重的離情別緒,在漂泊的行旅中,生命本身的價值和意義未能得到深刻的揭示。但是,行旅與生命是息息相關的,行旅的每一步也是生命中的一個歷程。傳統(tǒng)行旅主題的作品里多是一個被動承受痛苦和無奈的抒情主人公自我形象,還未能將其抽象化、象征化,成為生命主體在精神和理想上自為的追求?!爸钡?1世紀初,這一缺憾才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那里得到了彌補。在中國現(xiàn)代漂泊母題文學作品中,表達離情別緒這一傳統(tǒng)的創(chuàng)意與敘事固然被繼承下來,但許多作品顯然已把表意的重心轉(zhuǎn)移到漂泊者生命本身的活動上來,一曲曲生命意志與生命力量的贊歌引人入勝,成為現(xiàn)代漂泊母題文學最為重要的子題之一?!保?]
于是,《南行記》中的行旅主題與傳統(tǒng)行旅主題的區(qū)別就在于這里的“旅行”或“行旅”不再是簡單地與“家居”相對,也不是一種被迫的流亡或出走,而是一種主體內(nèi)心深處主動的自我精神放逐。首先具有一種流浪意識:永不止息的追尋,對社會、人生超越性的觀照。因為小說文體的虛構(gòu)性,所以不能將作品中的“我”完全等同于作家本人,但我們也不能否認《南行記》中“我”的經(jīng)歷與艾蕪本人的流浪經(jīng)歷極其相似。作品具有濃烈的自敘傳色彩,“艾蕪富于傳奇色彩的南行經(jīng)歷無疑是小說最主要的現(xiàn)實素材和情感基礎”[6],因而不能不分析艾蕪現(xiàn)實存在的南行經(jīng)歷的原動力。艾蕪南行的直接原因或許是外力的壓迫,如為逃婚、為求學等,“仿佛一只關久了的老鷹,要把牢籠的痛苦和恥辱全行忘掉,必須飛到更廣闊、更遙遠的天空去一樣”,“才能抒吐胸中的一口悶氣”[7]。但當我們進一步追問南行動機時,便會陷入困惑。他為何會選擇偏僻蠻荒的云滇邊陲?這恰好說明艾蕪的南行是一種主動選擇,而且是內(nèi)心深處真實欲望的需求,“蜀中沉悶、痛苦和恥辱” [8]只是艾蕪決意南行的一個導火索。而且在這些作品中我們可以了解南行的生活是難以想象的艱辛、窘迫:饑餓和疾病的折磨,旁人的冷眼、嘲弄,甚至隨時都有性命之憂。但艾蕪卻對南行始終興味盎然,以至于歸來后,仍夢繞魂牽,“先前漂泊過的生活,便常常象夢也似的,回到我孤寂的心上來了”[9]。1961年和1981年,在艾蕪57歲和77歲時,又進行了兩次南行。“對于艾蕪而言,‘南行不只是一種題材選擇,而是一個自外于‘現(xiàn)時代大潮流沖擊圈、神往漂泊的知識者的思想外化,云南邊地亦不只具有地理學意義,而暗含著一個疏離現(xiàn)實生活的精神彼岸、精神異鄉(xiāng),這是20世紀30年代艾蕪書寫《南行記》的原動力?!保?0]唯其如此,我們方能理解艾蕪故地重游時“那份如魚得水的逍遙,那種生命力勃發(fā)的銷魂”[11]。南行的苦難歷程沒能讓艾蕪意志消沉,反而獲得強大的行動力量,他早已陶醉其中。對于艾蕪而言,南行更是一次精神之旅的象征。此外,《南行記》中的行旅主題更具有在獨特的生存環(huán)境中體驗到的獨特的生命意識。這就迥異于以標異與炫奇為特點的,如近代《鏡花緣》《老殘游記》一類的小說,雖“其人物環(huán)游海外,其事件無奇不有,卻很難被當作漂泊母題文學來研究,充其量只能說是志異之作,其原因就在于這類作品缺乏作家主體精神的浸潤,缺乏漂泊母題文學所要求的心靈性品格”[12]。選擇以《人生哲學的一課》開篇,想必對作者而言,這是《南行記》中“我”不屈不撓的主體意識的高揚。在“五四”思想解放的激進熱潮中,描寫反抗封建制度的束縛、黑暗社會的壓迫,選擇出走以尋求光明前途的作品盛行一時,形成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中的“出走”主題。而對“出走”之后的最終結(jié)果,魯迅曾深刻地揭示出了兩種可能:要么墮落,要么回來。然而,《南行記》中“我”的行旅,卻是“鐵屋子”之外的另一選擇。面對生存的危機和壓迫時,“我心里沒有悲哀,眼中也沒有淚。只是每一條骨髓中,每一根血管里,每一顆細胞內(nèi),都燃燒著一個原始的單純的念頭:我要活下去!”[13]。這里充滿了“我”生命意志的高揚和對生命尊嚴的堅守。在《山峽中》中野貓子們在“刀上過日子”,但仍然愿意冒險往血盆中闖,不憚往刀尖上踩;《松嶺上》的販貨老爹面對屈辱奮起反抗復仇,寧愿漂泊于江湖,也不愿含羞忍辱茍活于現(xiàn)實社會;《我的友人》《我們的愛人》等也更是記取了這些流浪漢獨特生命的個體時間。艾蕪對筆下山民浪客強盜們流露出的人性善惡的思考和矛盾,充分顯示了作家主體精神。小說史家楊義對艾蕪的《南行記》曾做出過這樣的評價?!耙宰杂缮囊庾R平視南國和異域野性未馴的奇特男女,使之在蔑視現(xiàn)實的圣教倫理和官家法律中顯示出一種大寫的人的尊嚴。”[14]
《南行記》行旅主題中的漂泊意識和生命主體精神,不僅外在于作家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歷和故事中人物性格的刻畫上,更內(nèi)化為作品“旅行者敘述”模式的構(gòu)建上,使得其基本結(jié)構(gòu)中的“入”“出”之間,并非僅意味著行為上的短暫停留和重新出發(fā),而更具有一種精神選擇的意涵。
《南行記》的“旅行者敘述”
《南行記》采用了流浪漢小說典型的第一人稱主觀敘述,由“我”的所見、所聞、所感連綴起來,意味著一種適于凸顯自我、激揚主體的姿態(tài),意味著一種必須經(jīng)由感覺記憶內(nèi)化為“我有”的程序。在《我的愛人》里,“我”只簡要地交代“我同兩個朋友都因犯了政府的第x條法律——據(jù)說是犯了危害當?shù)卣淖?,被英國帝國主義請了進去”[15]。說明為什么“我”會在拘留所里出現(xiàn),然后就拉開視角,讓讀者走入“我”情感記憶中“愛人”——“強盜婆”的故事中。強盜婆的不幸,也成為“我”抒發(fā)對殖民地政府殘酷無情的感受與對緬甸農(nóng)民為自由、爭取主權(quán)反帝國主義的同情。《我詛咒你那么一笑》寫的是店主的虛偽、卑鄙嘴臉與英國殖民者的丑陋和可惡,同時更流露了“我”內(nèi)心的愧疚與自責,為自己無意中成了英國殖民地主蹂躪緬甸下層人民的幫兇而懊惱、悲痛。因此,“我”極端厭惡地對老板說:“我詛咒你那末一笑。”[16]在《人生哲學的一課》中敘述者“我”則根本是故事的中心,記敘了“我”在生存線上的艱難掙扎的感悟。在《山峽中》《松嶺上》《洋官與雞》《我的友人》中“我”雖然不是故事主體,但是通過“我”的視角與聲音,讀者才能看到魏大爺一伙山賊的處境與求生哲學,看到貨郎老人坎坷悲慘的一生,看到殖民者壓迫下底層人民的不幸,才能看到特殊的環(huán)境、扭曲的人性和奇妙的、傳奇的人生。
然而,整部《南行記》在主觀敘述中卻保有一種客觀化的效果,流露出一種冷靜、克制的情調(diào)。同時,作者慣用的手法是對人物對話的摹擬和還原,讓每個人物都用自己的語音語調(diào)、談話內(nèi)容講述自我,而較少對其個性與心理進行直接刻畫,讓讀者有一種身臨其境的現(xiàn)場感。尤其是像《山峽中》《松嶺上》這兩篇,基本上由對話連綴起來的?!渡綅{中》開篇記述我們在破敗的神祠里暫住的情景,完全是“我”的觀察,忠實記錄人物的談話,不解釋評論任何事,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這部分近乎旁觀式的第三人稱敘述。對于這種敘述效果上主客觀之間的矛盾張力,許多論者已經(jīng)敏銳地察覺到了,并洞悉了其原因,即敘述視角的轉(zhuǎn)變,也就是敘述者所處的位置及觀察,敘述立場、態(tài)度、情緒等主觀因素的變化。有研究者指出:“敘事方式上,艾蕪小說采用流動的視覺反映生活和人物,敘述觀點多次調(diào)整轉(zhuǎn)換,有時是‘獨白型的敘述方式,有時又是‘復調(diào)結(jié)構(gòu)的敘述方式,使小說的敘述方式靈活多樣,增添了小說的能指優(yōu)勢,也加大所指的意義。這在他的小說《人生哲學的一課》《山峽中》等作品尤為突出?!保?7]但是產(chǎn)生這種“復調(diào)結(jié)構(gòu)”,或是“第一人稱的交叉敘述”的根源就在于前文所述《南行記》獨特的行旅漂泊主題對 “旅行者敘述”模式的一個重要構(gòu)建上——外視角。在敘述學理論中,對外視角的描述是“敘述者從外部觀察事件,包括見證人從外部敘述和作者從外部敘述。這種敘述角度是敘述者比角色知道的少,是一種‘客觀的或‘行為主義的敘述”[18]。在《南行記》中,敘述者“我”有時是故事的主角,如《人生哲學的一課》;有時是配角,如《我們的友人》《我的愛人》;有時是親歷者,如《山峽中》《松嶺上》《在茅草地》《我詛咒你那么一笑》;有時是旁觀者,如《洋官與雞》。可是“我”在故事中始終未被賦予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扭轉(zhuǎn)趨勢的力量,更像是滇緬邊境這一“野蠻世界”的地地道道的闖入者,睜大了驚詫的目光注視著那些時代文明潮流沖擊圈外的邊緣人的奇特的生存方式和奇特的言行。這就使小說在敘述上籠罩著神秘、浪漫、傳奇的色彩。如《山峽中》那次超出原先生活經(jīng)驗的行竊經(jīng)歷,更讓“我”感到新鮮、刺激,恰恰忘記了這次行竊就是小黑牛喪命的緣由。然而《南行記》中的外視角并非只是敘述學意義上的一個局外人或敘述代言人,更意味著一種“出—入”之間的審美超越性,一種“在而不屬于”的主體姿態(tài),這是一種自覺的外視角。
在《人生哲學的一課》中,敘述者“我”在生存線上苦苦掙扎,《在茅草地》記敘“我”被騙去做苦力,然而,這樣的痛苦無助卻并沒有讓讀者產(chǎn)生不忍卒讀的壓抑和自怨自艾。審美超越性導致敘述者“我”善于從人性和純粹審美的角度看待身邊那些困苦的磨難和山林強盜,尋找到一份至善之美的人情人性和滇緬邊境這塊“蠻荒之地”的“詩意與美好”,還使敘述方式顯得那么從容、舒緩。因此在自己前路未卜的彷徨中,依然對那個被店主趕出去的生著疳瘡的同伴抱以最真摯的同情;對那個連自己的破鞋子也偷去的流浪漢的困窘感慨不已;在《在茅草地》中被騙上當后,沒有陷入絕望和灰心的自傷中,“山里的峰巒,溪澗,林里漏出的藍色天光,葉上顫動著的金色朝陽”依然在“我”心上勾勒出“怡悅的詩意”[19]。這種對現(xiàn)實的所謂“假遺忘狀態(tài)”正是敘述者“我”站出自身的審美外視角對現(xiàn)實世界的去蔽,消解了人與現(xiàn)實異化的生存環(huán)境的利害關系。審美者的精神進入到審美化的生存處境中,體驗到的是和諧、融洽和自由的精神家園感覺。這種審美的外視角,超越了對苦難現(xiàn)實體驗的局限性,使苦難背后的無限內(nèi)涵和意蘊得以開顯,蘊含著對人生困境的思考和感悟,達到了生存的自覺。審美超越是一個不斷發(fā)生的過程,一方面它疏離現(xiàn)實,另一方面又不斷地回復到現(xiàn)實。綜觀《南行記》,“我”在審美中完成超越,又不斷地被推回到無意義的現(xiàn)實。
此外,這一外視角呈現(xiàn)出一種“在而不屬于”的主體姿態(tài)。這個漂泊的讀書人雖然也處于主流社會之外,但在與底層人民的交往中,對那些下層流民流露出理解體諒,并深切地同情他們的命運。如《山峽中》野貓子等人將同伴小黑牛丟到江里回來后,“他們回來了。大家都是默無一語地,悄然睡下,顯見得這件事的結(jié)局,是不得已的,誰也不高興做的”[20]。不高興、不得已只能他們自己知道,而“我”如此揣測,則流露出“我”深深的同情和理解:同情他們悲苦而無奈的處境,理解他們不得已的苦衷?!拔摇边@番可以看作是為他們辯解的想法,表達出作者對流浪者非道德的“曖昧”態(tài)度。他們雖然兇殘陰冷,但是在他們背后有著無盡的痛苦和對生存無可奈何的掙扎。是社會的黑暗殘酷不容許他們善良地活著?!疤斓紫碌娜?,誰可憐過我們?”“要是心腸軟一點,還活得到今天嗎?”[21]這種對生命和人性之復雜的異常敏感的漂泊知識者的眼光,無疑具有一種感同身受的主體滲入性,但“我”卻總是給我們一種“在而不屬”的感覺,關鍵就在于“我”知識者的特殊身份。一方面,追求精神流浪的意識使“我”始終處于行走之中,拒絕停留、拒絕歸屬。“我”的每一次“進入”都幾乎是伴隨著“離開”,雖然“我”與野貓子一伙強盜結(jié)伴而行,甚至還參與了一次精心策劃的偷盜行動,但“我”并沒有成為其中的一員,并不認同這個團伙的行為,更不打算接納魏大爺?shù)膶W問,而總是打算離開他們,不斷在故事的講述中為自己參與的盜竊行為辯護:“我”不過是“湊湊角色罷了,并不是新生活的開始”,“也許不多幾天,就要獨自走我的”。[22]而強調(diào)“我”這個旅行者的過客姿態(tài),意味著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這山峽畢竟不是久留之地,不是“我”所向往的世界,這種殺人越貨的生活也不是“我”所追求的人生?!拔摇笔冀K在破廟的火堆旁邊就著火光讀書,認同和吸納著其中的知識學問,正暗示著“從精神上講他也不屬于這個流浪的世界,他向往的是現(xiàn)代文明的沃土,所以他的腳步無法停留,他的漂泊意義是為了擺脫漂泊的漂泊”[23]。另一方面,“我”知識者特有的理智更讓敘述保有一種客觀審視和分析的態(tài)度?!半y道窮苦人的生活本身,便原是悲痛而殘酷的么?也許地球上還有另外的光明留給我們的吧?”所以清醒地說出:“你的爸爸,說的話,是對的,做的事,卻錯了?!保?4]知識者“我”對他們以惡抗惡行為的否定傳遞出一種態(tài)度,即認同老頭子詛咒社會的狠話,畢竟道出了事實,我們應該有勇氣正視它,但以惡抗惡,將殘忍和野蠻作為自己行動準則,確實是極端消極的做法。然而這番深刻的思考不是居高臨下的,旅行者“在而不屬于”的主體姿態(tài)使敘述保有了一種透視的角度。它沒有許諾給我們一個光明的未來,因為“我”也在行走著,雖然“我”決心走出去,但依然感到前途不定,所以小說從始至終沒有提及“我”要去哪里,這遐思和悵惘,便在“我”岑寂的心上縷縷地升起來了。小說以“我”的闖入作為故事的起點,在觀照了客觀的外部世界之后,又回復到自我之中,使得《山峽中》具有一種令人難忘的悵然若失之感。
《南行記》中的外視角敘述體現(xiàn)了“我”在行走之中對人生的超越性把握和反省意識,在處于惡劣社會環(huán)境之下,它時刻警醒著自己切莫沉淪。同時我們似乎隱約可見作者是在用一種現(xiàn)代意識對這個漂泊世界進行觀照。
《南行記》的現(xiàn)代意識
《南行記》“旅行者敘述”的外視角同時提醒我們,在承認作品的“自敘傳”色彩之余,更要仔細分辨敘述者“我”與作家的微妙關系。事實上,《南行記》中的敘述者“我”從未成長。有論者曾對“我”這一形象評價為:“在人生的第一課里,作為流浪者的自我的這個人物就已經(jīng)形成了,他的力量也已經(jīng)被證明了。他僅僅是在順利通過每次考驗以后積聚了更多的憤怒,并不斷重申一定要活下去的愿望?!保?5]這正好說明“我”其實也是作者有意識塑造的一個角色?!拔摇币环矫鎸α骼藵h對待社會的方式有所保留和批判,另一方面又贊成他們的反抗黑暗現(xiàn)實的精神,承襲了“五四”啟蒙傳統(tǒng)。因此,在冷靜的審視下往往出現(xiàn)一套“五四”和“新文化”話語,如在《松嶺上》中“他老人家做的事情,是可原諒的,但我卻不能幫他那樣做了。因為,我以為同情和助力,是應該放在更年輕的一代人的身上的”[26]。并且艾蕪在原《南行記》序中也曾寫道:“那時也發(fā)下了決心,打算把我身經(jīng)的,看見的,聽過的,——一切弱小者被壓迫而掙扎起來的悲劇,切切實實地繪了出來,也要像大美帝國主義那些藝術(shù)家們一樣Telling the word的。”[27]艾蕪在每一篇小說中都竭力強化這個勞力苦行的知識者形象,以凸顯“反抗黑暗,追求光明”的主旨。
《南行記》的故事是“我”在“行走”中不斷地觀察、記錄、思考、品評,呈現(xiàn)出來的。這些被主流社會壓抑的邊緣人的流浪生活為我們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性時空下,古老中國落后衰敗的一面,我們看到了中國發(fā)展的停滯和荒涼,當西方已經(jīng)步入了資本主義文明的殿堂之時,仿佛我們的時間是停滯不前絲毫不受外界時間即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的影響,依舊維持著舊的秩序”[28],揭示出一個存在于現(xiàn)代時空下的非現(xiàn)代性的暴力、荒涼、蒙昧的動蕩中國,并且感受到它帶給我們的“負文化價值”。然而作為否定現(xiàn)實存在而出現(xiàn)的啟蒙,在《南行記》中,其本身并不是現(xiàn)實的。這種意識,追根溯源就是近代以來知識分子的現(xiàn)代性方案,最核心的是進化論精神。這是一種直線向前、不可重復的歷史時間意識。然而“我”對這些“強盜哲學”否定、拒絕之后,一再選擇離開,一種永遠“在路上”的姿態(tài),在表現(xiàn)對未來希望的追尋中也顯現(xiàn)出了一種對現(xiàn)實的焦慮,對現(xiàn)代性啟蒙神話的一次次不經(jīng)意間的粉碎。艾蕪寫作《南行記》時似乎是發(fā)現(xiàn)或創(chuàng)造他自己,“正如杰西明·韋斯特說,有的時候,‘通過寫作故事,小說家可以發(fā)現(xiàn)——不是他的故事——而是它的作者,也可以說,是適合這一敘述的正式的書記員”,所以“我”這一形象其實是作家的第二自我,“不是一個理想的,非個性的‘一般人,而是一個‘他自己的隱含的替身”,[29]潛在隱含著艾蕪對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蒙昧、野蠻的中國鄉(xiāng)土社會下生存意義、精神歸屬的一個對話,充滿了艾蕪作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自身生存狀況的反省意識。理解這一點,才能真正懂得艾蕪對下層流民漂泊生存狀態(tài)的精神思考,以及他的啟蒙理想。
綜上所述,艾蕪《南行記》的“旅行者敘述”正是在這種主體精神投射下的主動流浪行走及其具有超越和反省意識的外視角敘述,加深了現(xiàn)代文學對生命體驗的深度,提高了現(xiàn)代文學的精神品位,也拓寬了中國傳統(tǒng)行旅主題的內(nèi)涵。而現(xiàn)代行旅主題深化的原因,更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家所處的動蕩不安的大時代背景和上下求索的生存處境密不可分,“有著古老文明的中國,幾千年來承襲著封建宗法制的社會制度。父母在,不遠游,在祖先本位觀念的制約下,人們聚族而居,安土重遷。所以黯然傷魂者,唯別而已,非不得已不會遠徙他鄉(xiāng)作浪子游”[30]。近代以來,“老大帝國的酣夢突然被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轟醒,自我中心的文化觀念與社會格局朝夕之間土崩瓦解”[31],中國社會開始了痛苦劇烈的現(xiàn)代性轉(zhuǎn)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幾代作家都在中國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諸方面蛻變的大趨勢中,“上下求索,尋覓著自己的生存與文化之根,煎熬著一顆焦灼不安的漂泊之魂”[32]。因此,《南行記》行旅主題的現(xiàn)代化不僅是中國社會現(xiàn)代化過程變遷在文學中的反映,更是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永不言悔地承擔起啟蒙、救亡的自我天命,沖破腐朽反動的“鐵屋子”的文化漂泊和精神流浪的反映。
注釋:
[1][2]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38頁,第237頁。
[3][4][13][15][16][19][20][21][22][24][26][27]艾蕪:《南行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8頁,第83頁,第15頁,第93頁,第83頁,第53頁,第28頁,第27頁,第22頁,第31頁,第48頁,第5頁。
[5][12][30][31][32]譚桂林:《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漂泊母題》,《中國社會科學》1998年第2期。
[6]洪瑞春:《艾蕪流浪漢小說的敘述藝術(shù)》,華中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
[7][8][9]張建鋒:《從他鄉(xiāng)到故鄉(xiāng):艾蕪的精神之旅》,《西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
[10][11]張直心:《“原鄉(xiāng)小說”的裂變與重續(xù)——〈南行記續(xù)篇〉的意義》,《文學評論》2009年第1期。
[14]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478頁。
[17]朱曦、陳興蕪:《中國現(xiàn)代浪漫主義小說模式》,重慶出版社2002年版,第233頁。
[18]楊春時、俞兆平、黃鳴奮:《文學概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58頁。
[23][28]謝輝:《流浪、人性、生命意志、啟蒙四重奏——〈南行記〉的主題分析》,東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年5月。
[25]李歐梵:《現(xiàn)代性的追求》,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第83頁。
[29][美]W.C.布斯:《小說修辭學》,華明、胡蘇曉、周憲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