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賦》 ：適意無異逍遙游

摘要：基于德國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理論，《赤壁賦》一文中有“三個”蘇軾游于赤壁，即“本我”的蘇軾、“自我”的蘇軾、“超我”的蘇軾?！氨疚摇钡奶K軾與自然山水交融沉醉，“自我”的蘇軾憂思縈繞，“超我”的蘇軾以佛家和道家智慧勸慰“自我”的蘇軾。從“自我”的憂思纏繞到“超我”的樂觀曠達，蘇軾雖“不言其中有至樂”，但“適意無異逍遙游”。

關鍵詞：逍遙；本我；自我；超我

《赤壁賦》空曠高邈，出塵絕俗。賞讀《赤壁賦》，不能不面對這樣一個問題：同游之客是誰？對此眾說紛紜，有人說是秀才李委，有人說是道士楊士昌，有人說不確指某人。還有人認為客之所言其實是蘇軾的內(nèi)心獨白，蘇子與客的對話就是兩個蘇軾間的對話，是蘇軾內(nèi)心矛盾的反映。其實，即使同游之客確有其人，那么此人也是蘇軾的知音，是另一蘇軾的代言人。

德國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在《自我與本我》這部著作中將人的心理分成自我和本我兩部分，在自我中還可以進一步區(qū)分為自我與自我的典范，并將后者進一步明確為超我。他認為，本我“是最原始、無意識的”，是由遺傳的本能和欲望構(gòu)成的，受唯樂原則支配，“目的在于爭取最大的快樂和最小的痛苦”。自我處于本我和超我之間，它從本我中發(fā)展而來，受知覺系統(tǒng)影響，它代表理性和常識，遵循現(xiàn)實原則，在現(xiàn)實中指導人們合理地實現(xiàn)各種欲望。超我包括良心和自我理想兩部分，包含人們通常所說的良知、自我批判能力，“代表著道德標準和人類生活的高級方向”，“是人格的控制系統(tǒng)”?；谏鲜隼碚摚覀兛梢哉f《赤壁賦》一文中有三個蘇軾游于赤壁，即“本我”的蘇軾、“自我”的蘇軾、“超我”的蘇軾，三者之間的矛盾沖突，形成了文章跌宕的情感波瀾。

一、本我：飄飄欲仙的逍遙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經(jīng)歷烏臺詩案后，于次年（1080年）春，被朝廷貶至黃州，任團練副使，不得簽署公事。這實際上形同流放，是從一個逼仄的監(jiān)獄走向一個寥廓的監(jiān)獄。《赤壁賦》創(chuàng)作于元豐五年（1082年）。此時，蘇軾已經(jīng)45歲，正是一個士大夫報國酬志的黃金時期，卻空懷偉志，碌碌無為。這對想一展鴻志的蘇軾來說，無疑是人生困境和重大打擊。他只能縱情山水，渴望在山水自然中消釋因理想破滅而產(chǎn)生的痛苦。

《赤壁賦》開篇營造了一幅逍遙之境?！叭尚缰?，七月既望”，在這樣一個秋高氣爽的月明之夜，蘇軾與客泛舟赤壁。“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風清、月明、水靜，不染一絲世俗塵埃，自然的赤壁安詳寧靜，好像一位圣潔的慈母，迎接疲憊歸來的游子?！霸鲁鲇跂|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月亮緩緩傍東山升起，不急不躁，矜持含羞，一如佳人之深情款款?！鞍茁稒M江，水光接天”，白茫茫的水氣籠罩著江面，清泠泠的水光連向天際。蘇軾，這位久經(jīng)仕途顛簸的文人身心暫時得以安歇。此時此刻的蘇軾“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蘇軾在勸酒、飲酒，在吟誦，在扣舷而歌。一葦小舟“從流飄蕩，任意東西”。一葦之上，憑虛御風，飄飄欲仙。有酒屬客，耳得歌聲，目遇風景，足以極口腹之欲和視聽之娛。此時此刻，微醺的蘇軾置身于赤壁水天一色、月夜朦朧的美景中，恍如“遺世獨立，羽化登仙”。

但是，蘇軾的痛苦真的完全消釋于赤壁勝景了嗎？ “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眱蓚€“如”字，其實是告訴讀者蘇軾沒有完全迷醉，他知道這并不是真正的“馮虛御風”“遺世獨立”，只是一種恍惚的錯覺，一種短暫的撫慰，現(xiàn)實的人生困境和苦惱仍然存在。

《赤壁賦》開篇描述的蘇子與自然山水交融的沉醉狀態(tài)，是“自我”的苦痛和創(chuàng)傷被山水撫慰，是“本我”的逍遙，原始的和本能意義上的逍遙。

二、自我：生之憂思的羈絆

初讀《赤壁賦》，會認為蘇軾游樂情緒漸趨高漲，待有洞簫聲起，文本情感才由樂轉(zhuǎn)悲。其實，蘇軾在此的逍遙只是表象。內(nèi)心深處，從蘇軾兩處誦歌開始，“自我”的蘇軾就已經(jīng)“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兩處誦歌共同營構(gòu)了“懷者——美人（佼人） ”的抒情模式。兩處誦歌中的“美人”不能僅僅視作單純意義上的佳人，更應將其視作一個微妙的隱喻。在傳統(tǒng)文化的語典和語境中，“美人”隱喻為賢主明君，對美人的追求象征著對賢明君主的渴求，求而不得往往會陷于懷才不遇的痛苦之中。后一首歌詞里的“桂”“蘭”既指材質(zhì)芳馨的花木，又暗喻蘇軾高潔的情操；“擊”“溯”寫奮力劃船逆江水而上，也是蘇軾為上下求索、積極用世的象征；最后一個“望”字，突出了作者懷才不遇、郁郁不得志的悲傷。

由此看來，從《赤壁賦》開頭兩段蘇軾誦唱的“美人歌”中，我們可以窺見蘇軾在自由的游樂里，仍然“身在江湖，心存魏闕”?？梢韵胍?，在逍遙的“本我”之下，儒家士子的濟世情懷一直縈繞在蘇軾內(nèi)心深處。

第三自然段中蘇軾借客的身份，由自然的赤壁轉(zhuǎn)入人文的赤壁，漸次揭示了另外的生之憂慮，揭示了“自我”蘇軾的內(nèi)心世界。山川壯麗一如往昔，孫劉聯(lián)軍與曹軍鏖戰(zhàn)之地仍在。曹操當年“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可“一世之雄”的曹操如今已經(jīng)不在。這是人生虛無的憂思，此其一。這樣的人生感慨無疑是對渴望得遇明主、以酬心志的回應：建功立業(yè)又如何，生命“終期于盡”，輝煌的功業(yè)不是終歸虛無嗎？這種憂思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渴望建功立業(yè)的憂思。接著一個核心的憂思出現(xiàn)了：“偉大如曹操者尚不能永恒，況我等打魚砍柴之人呢？”“我”的生命像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寄托在天地之間，像茫茫滄海中的一粒粟。哪像滔滔江水永遠奔流不息？何如一輪皓皓明月永懸于蒼穹？這是人生短暫與自身渺小的憂思，此其二。“我”追求“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與天地同在，擺脫人生的短暫與自身的渺小，但“知不可乎驟得”。這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此其三。凡此種種，不能不令人悲從中來，難以排解，只能“托遺響于悲風”，“自我”的蘇軾陷入悲傷的泥淖。

三、超我：人而仙者的逍遙

古代的文人中，有兩人得到了“仙人”的評價，一個是“詩仙”李白，一個是“坡仙”蘇軾。葉嘉瑩認為李白是“仙而人者”，蘇軾是“人而仙者”。“什么是‘仙而人者’？我們說，李白生來就屬于那種不受任何約束的天才，可是他不幸落到人間，人間到處都是約束，到處都是痛苦，到處都是罪惡，就像一張大網(wǎng)，緊緊地把他罩在里邊。他拼命地飛騰跳躍，可是卻無法突破這個網(wǎng)羅。因此，他一生都處在痛苦的掙扎之中?！薄岸K軾呢？他本來是一個人，卻帶有幾分‘仙氣’，因此他能夠憑借他的‘仙氣’來緩解人生的痛苦?！薄白晕摇钡奶K軾憂思郁結(jié)飽脹，“超我”的蘇軾該如何勸慰“自我”的蘇軾呢？

首先，從“變與不變”展開。作者借“水與月”引入“變與不變”的論題，“未嘗往也”和“卒莫消長也”突出了“不變”的一面?！白云渥冋叨^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以超達和智者的眼光看到了“變”和“不變”的辯證關系?！俺摇钡奶K軾勸慰“自我”的蘇軾不要感喟人生短暫、自身渺小，要將個體投放到一個更大更廣的時空體系中進行多維的觀照和思考。我們會發(fā)現(xiàn)人類是代代相承的，是偉大、永恒的?！白晕摇钡奶K軾正是因為介懷個體的消亡，為個體生命的短暫與渺小而憂思，沒有想到“人生代代無窮已”，人類因整體的存在而永恒?！肚f子·德充符》有言：“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薄独阗そ?jīng)》有云：“自其異者觀之，則生滅者，相與流注耳，藏識無關也；自其不易者觀之，則皆一佛性耳，無所謂生滅也。”由此看來，蘇軾的“自其變”與“自其不變”亦深得佛家與道家經(jīng)理而別有闡發(fā)。

接著，以“不取與取”展開。解答了如何面對人生有限的問題之后，蘇軾需要解決個體如何破除“執(zhí)念”，即如何追求的難題。蘇子從“不取與取”的角度，為迷?？鄲灥摹白晕摇敝该髁顺雎贰！扒曳蛱斓刂g，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這幾句暗合了“順天應命”的道家思想，告訴人們要懂得該追求什么，不該追求什么，面對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要學會放下。接著用隨緣自適的佛家智慧，告訴人們面對自然萬物，可以主動“自適”，做一個快樂的“適者”。

作者在《赤壁賦》一文的文末寫道“客喜而樂”，這是由內(nèi)而外的快樂，也是內(nèi)外交融的喜悅，“超我”的蘇軾戰(zhàn)勝了“自我”的蘇軾，“自我”的蘇軾解開了生之羈絆?！安恢獤|方之既白”，憂思既去，心無羈絆，躁動的心靈復歸于大自然永恒的寧靜，這是“人而仙者”的逍遙。從“自我”的憂思纏繞到“超我”的樂觀曠達，蘇軾雖“不言其中有至樂”，但“適意無異逍遙游”。

弗洛伊德認為：“在人的精神活動過程中，本我、自我和超我的人格結(jié)構(gòu)是一個動態(tài)的能量系統(tǒng)，始終處于相互矛盾和相互融合的狀態(tài)。如果三者發(fā)生嚴重的沖突，無法協(xié)調(diào)，則會使整個人格能量系統(tǒng)陷入紊亂狀態(tài)，人就會精神失常。《赤壁賦》一文中，最初的蘇軾其人格結(jié)構(gòu)是不穩(wěn)定的，當“自我”的蘇軾和“超我”的蘇軾在動態(tài)沖突中達到靜態(tài)的快樂平衡，“自我”和“超我”融合為“自我”，“本我”和“自我”握手言和，蘇軾的人格結(jié)構(gòu)和能量系統(tǒng)和諧穩(wěn)定，這是蘇軾最終致于逍遙的心理基礎。

現(xiàn)代翻譯家傅雷在羅曼·羅蘭的小說《約翰·克里斯多夫》“譯者獻辭”中說：“真正的光明絕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睋Q而言之，真正的逍遙絕不是永沒有憂思的羈絆，只是永不被羈絆束縛罷了。在物質(zhì)匱乏和精神遭受蹂躪的雙重擠壓下，蘇軾以他的才情和睿智找到了救贖“自我”的良方，療愈了傷痕累累的靈魂，實現(xiàn)了“自我”的超越和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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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范開迎（1976— ），男，山東省日照市海曲高級中學高級教師，主研方向為高中語文閱讀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