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海
所有的文學表達多緣于回憶?;貞涁S富了文學。回憶成為了文學本身。
當回憶成為文學本身時, 人生就有了多重向度多重維度, 它使生活的線性增加了豐贍,成為可逆與可塑的。在回憶中,我們重塑生活,使生活有了無限的可能性。這是文學的魄力,是文學的魅力。
鬼針草在下倫的路邊,到處都是,這引來了日任兄的注意:“這是什么草?”
我以為不會有人能回答得出, 可是一個聲音隨即響起:“鬼針草?!笔窃鲁毙值穆曇?,他不僅說出了“鬼針草”,還說出了鬼針草的醫(yī)學用途:能治風濕病等。
月潮兄無疑最博學多識。作家無疑應(yīng)該是個雜學家,要能夠博古通今,我們都做不到,月潮兄差不多能做到。
鬼針草在安陲也是到處都是, 小時候凡是我所經(jīng)之地,都有它的存在。我注意過它,可是叫不出它的名字。我不知道它原來竟有這么怪異的一個名字。不知因為本身怪異人類才給它起了這個怪異的名字,還是它的名字怪異然后它才越長越怪異。有個朋友,是個名字學家,他告訴我起名字的一個基本道理, 簡單說就是, 你起什么名字,就會長成什么樣子。所以,如果希望你的孩子長得漂亮, 千萬給她起個漂亮的名字。相由心生,也由名字生。這樣看來,鬼針草是讓人類給叫得詭異了。
關(guān)于“相由心生”,余秀華有自己的解釋:“她們攻擊我面目丑陋, 說我‘相由心生’。相由心生是這樣理解的嗎?‘相’是你眼里所看到的萬事萬物。你的心是什么樣子的,你看到的就是什么樣子?!?/p>
到了一定的年齡或者說有了一定的閱歷, 見到的萬事萬物總會令你下意識地將思維導向回憶,導向過去。見一物,見一事,你并不關(guān)注當下,首先關(guān)注的是過去,關(guān)注過往與這個事物之間曾經(jīng)產(chǎn)生的聯(lián)系、產(chǎn)生的哀樂喜怒,并且津津樂道。
這種思維的傾向不知是好是壞, 有時我覺得很不好。它容易使你對新鮮的事物不敏感,甚至選擇性地忽視,使你的思想固化,沉溺于過往而不能吸取和吸收當下。一個不能吸取吸收, 或者不注重吸取吸收的人,一定是個守舊的思想僵化的人,一定是個將被,或者已經(jīng)被時代拋下的人。
好像是維特根斯坦說的:“你回憶,說明你已經(jīng)老了?!倍嗄昵白x到這句話的時候,感到無比震驚。我立即下意識地觀照自己的內(nèi)心, 回想著自己是不是也曾陷于回憶。我不愿老去。肉體一定會老去,但我希望我的思想不要老去,保持鮮活。
可是回憶正是文學的特性、特質(zhì)。甚至可以這樣說:文學就是回憶!
如此說來, 一個寫作者就是一個老去的人。事實上也許正是這樣。
維特根斯坦還說過這樣一句話, 是他臨終時說的:“告訴你們, 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p>
這句話讓我深受感動。這句話的平靜里面涌動著千軍萬馬。
而弘一法師臨終時說的, 卻是看似與此相反的一句話:“悲欣交集?!?/p>
不平靜里面卻有著萬般寂靜。
兩位世間高人,一個是西方人,一個是東方人, 他們對世界最后的感悟與表達在字面上走向兩極,細思卻殊途同歸。
當我在下倫的路邊看到白茅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自己首先下意識地就陷入回憶,陷入回想,陷于記憶中自己與白茅的關(guān)聯(lián)。盡管我給予了抵制,還是情不自禁。
其實我很懷疑維特根斯坦的這句話,如果讓我說,我并不認為,也不認同“你回憶說明你已經(jīng)老了”,我覺得,一個人回憶越豐厚越豐贍, 說明他思想可能越富有越豐腴,正活躍正年輕。
下倫的溫存很像江南, 在四月到處流水潺潺,芳草萋萋。這種柔軟、這種嫵媚,正是江南。
奇怪的是,我在江南的時候,常常懷想華南,懷想我們廣西,懷想柳州。而如今我在柳州,卻又常常懷想江南。很多懷念和依戀,總要在離開或離別以后才萌生,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不僅沒有淡去, 反而越加濃郁越加熱烈。
人是一種后知后覺的生物。先知是那么稀有,所以我們崇拜先知。
人還是一種見異思遷的生物。
大哲管仲教育人們要“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
我在幼年學習到此時,深感慚愧。我發(fā)現(xiàn)自己常常并不按管仲的教導做, 常常見異思遷。這也招來父親的批評,可是他也無可奈何,只能嘆息我將來難有作為。
長大后對于管仲的這種教導越來越產(chǎn)生質(zhì)疑,現(xiàn)在,我差不多否定他這種要人不見異思遷的思想了。
大而化之講, 中國就因為幾千年都不見異思遷而死水一潭,停步不前??茖W缺少進步,思想更缺少進步。直到百余年來,因為見異思遷,見了外國的好,并接受了外國的這種好, 中國才開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魯迅說:“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彼f得有些遲疑,但意思還是說明白了。不看少看中國書,說得非常對非常好。他說的“中國書”主要指的是中國古書。作為中國人,沉溺于中國古書中, 實在并無多大裨益。人生有涯,書海無涯。不僅要多看多讀有益的書,還要珍惜有涯的生命珍惜有限的時間,要選擇最有益更有益的書來讀。要選擇以一當十的書來讀。這些書,肯定不是故紙堆里的書。
下倫的溫存體現(xiàn)在許多地方, 也體現(xiàn)在一棵狗尾巴草上,它長在路旁,在四月的春風中,在四月的陽光下,搖搖蕩蕩,晃來晃去。
月潮兄和偉翔兄都看見了, 他們一同盯著這棵狗尾巴草, 然后一同伸出手來撫摸。
從他們臉上流露的神情,我可以看出,他們是一同在撫摸狗尾巴草, 也是在思想里撫摸著他們各自過往的不同人生。
偉翔兄贊嘆:“啊, 真是一棵漂亮的狗尾巴草!”
月潮兄卻皺著眉頭說:“狗尾巴草能解毒能殺蟲,能治瘡疣?!?/p>
從不同的切入角度, 立即可看出兩位兄弟不同的人生, 甚至看出了他們對人生不同的態(tài)度。
我們繼續(xù)走繼續(xù)看,都若有所思。正如意料中的那樣,在下倫,到處都是狗尾巴草……
蓍草是棵什么草,先來轉(zhuǎn)轉(zhuǎn)文。轉(zhuǎn)的是古文——
差不多兩千年前的時候, 出生了一個人,這個人名叫班固,受帝命撰成一書,書名《白虎通義》(公元79 年成書)。在這部書里,關(guān)于蓍草,班固寫道:“龜千歲而靈,蓍百年而神,以其長久,故能辨吉兇?!?/p>
幾乎同期, 一個名叫王充的也著成了一部書,書名《論衡》(公元88 年成書)。在《論衡·狀留篇》中,王充這么介紹蓍草:“蓍生七十歲生一莖,七百歲生十莖。神靈之物也,故生遲留,歷歲長久,故能明審。”
再過五百年,也即是約一千五百年前,又出生了一人,這人名叫歐陽詢。
古人喜歡追求不朽, 認為如果自己做成如下三件事中的一件,就可以不朽了。
哪三件呢?
立言、立德、立功。就是這三件。
歐陽詢便與自己的幾位好朋友商議一起搞一部書出來,以達成不朽。于是他們夜以繼日地發(fā)憤書寫,最后果然成功,弄出了一部不朽大著:《藝文類聚》。
在這部《藝文類聚》里,關(guān)于蓍草,他們寫道:“蓍之言為耆也,百年一本生百莖。此草木之壽,亦知吉兇者,圣人以問鬼神?!?/p>
《博物志》說:“蓍千歲而三百莖,其本以老,故知吉兇?!?/p>
董仲舒寫的《春秋繁露》里說:“其猶蓍百莖而共一本,龜千歲而人寶,是以三代傳決疑焉。”
《禮記·中庸》里寫道:“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
好了,轉(zhuǎn)文就轉(zhuǎn)到這里吧,再轉(zhuǎn)下去真把自己都轉(zhuǎn)丟了。
這一通轉(zhuǎn)文, 是為了顯示蓍草有多么厲害。
孔子在世的時候敬蓍草為神明, 曾恭恭敬敬親手把蓍草種植在自己家族的墓地,也即孔林中。如今人們?nèi)デ穮菘琢謺r見到的蓍草, 傳說就是由孔子當年親手所栽。孔子生于公元前551 年,卒于公元前479 年。這株由孔子親手栽植的蓍草生命力有多么頑強。對于蓍草,孔子曾經(jīng)說:“夫蓍之為言耆也, 龜之為言舊也, 明狐疑之事,常問耆舊也。”翻譯成今天的話就是:蓍草和烏龜壽命長,能預(yù)見未來之事,所以有事要多問問老人家, 他們都有預(yù)知未來的本事。
我在書本上見到蓍草時萬分驚嘆:好一棵神明之草!
可是在現(xiàn)世中見著蓍草我卻只懷著平靜的心情。這棵蓍草生長在下倫后山背陰的草叢中,既不猥瑣,也不昂揚,它在草地上泯然于眾,與眾草一同生長。
在安陲的時候, 農(nóng)人告訴我這種草叫“一枝蒿”。不過是一枝蒿草而已,聽名字便極俗。
世易時移,所有的一切都會改變,曾神圣如蓍草者,現(xiàn)在也不過是普通的一棵草,很多人都不再識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