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其實更早些時候,文會并不能自如掌握“懷疑”這種情緒。他的世界里充滿快要溢出來的信任。即便你手里握著石頭,跟他說是一塊窩窩,他也一樣會歡天喜地接過來塞入口中。那石頭太硬了,讓文會咬掉了半顆槽牙,疼得他齜牙咧嘴。但下一次,他又會接過一塊相對軟一點的砂石窩窩,這回他一嘴沙子,咽不下,吐不凈。男娃們在楊樹溝摘回許多紅艷艷的植物果實,那是被大人們叫作“噎狗蛋子”的果實。我們曾被大人們反復告誡,除非是樹上摘下的,否則再好看的果實都不能往嘴里塞。顯然文會并不理會這些,或者說所有的禁忌和戒律, 在他那里是不存在的,因為他從不相信世上還有壞的人和果實。總之,這些紅果子,都會被文會毫不猶疑地接過來,豪邁地吞入口中咀嚼,之后沒心沒肺地加入他們前仰后合的大笑中。
莊稼從地里收回來,村里到處都是秸稈,飼養(yǎng)處,街巷里,人家的房前屋后,雖然它們整齊地用草繩碼著,但禁不住夜里一場接一場的風,不停將它們從里面揪出來。第二天,暖村街巷里,到處都是短的、碎的秸稈,有勤快的人,會將門前的秸稈掃成一堆,用火點了。但再一天,新一批秸稈又在風的助力下, 從秸稈族群中逃出來,四處溜達。頑皮的男娃們在漚肥池邊那條土質(zhì)松軟的小路上挖陷阱玩。作為一個智力固定在五歲的男娃,文會自然對這種事特別感興趣,所以他也是干得最起勁的那個,別人用石片和木棍挖,他用雙手挖,還邊挖邊抬起頭對著面前某張油光燦燦的小黑臉嘿嘿笑。挖到一人深的時候,文會被命令去撿秸稈,他似乎很為自己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而驕傲,乃至被汗水和黃土敷了無數(shù)次,又被手臂和袖子擦過無數(shù)次的那張花臉上,煙花般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的笑意。他們小心翼翼地將秸稈放到陷阱口,再將黃土撒到上面,一層,又一層,像大人們在灶臺上蒸黃米糕。
“文會,你來試試陷阱好不好玩?!?/p>
文會的眉眼照例向下彎成兩只月牙,嘿嘿一笑,不自覺地將雙臂伸開。飛起來的文會,就是那個自己挖好陷阱,又讓自己掉下去的人。他發(fā)黃的細軟的頭發(fā),他的花臉,他細長的脖子和窄窄的雙肩都不見了,一個全新的,被命名為“超級土人”的文會, 獵物一樣狼狽地站在陷阱里,跟其他站在陷阱外的人一起發(fā)出一陣陣大笑,嘴里含著沙子和秸末。
我們懷疑, 是那次殺死蝴蝶的游戲,讓文會對暖村的人們開始生疑,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男人還是女人。
那是農(nóng)歷五月,暖村的上空,還殘留著淡淡的粽葉香氣。潮濕的早晨,無論是栽在人家花盆里, 還是長在田邊地堰的花,都開了。住在河溝邊的二閨女家門前垛著的一堆青灰色的破瓦間,開滿黃色的小花。成群的蝴蝶沿著河溝中的淤泥聞訊而來,盤旋在小黃花上。文會照例張著雙臂,翅膀下趕著一群雞,跌跌撞撞從坡上下來。雞們在河溝邊剎不住了,紛紛張開翅膀飛到了河溝里,文會高興壞了,眉眼彎得比平日更厲害。但是,后來他的眉眼漸漸就舒展了,因為他看見了二閨女家那只瞎了一只眼的雞,正在河溝邊不停地繞圈。顯然它根本看不到文會,更莫說那些紛紛飛落的雞群,它沿著自己視線劃定的那個圈,永無休止地蹀躞。文會蹲下來,伸出食指,雞背上蓬松的羽毛,瞬間被劃出一道裂痕,那雞受了驚嚇,腳下一滑,整個身子翻了過去。文會不覺驚叫起來,但也只是短暫地“啊”了一聲,便又迅速被眼前飛舞的蝴蝶吸引住了。那是一群菜粉蝶,白色的小身體,淡黃的翅膀上點了對稱的兩個褐色圓點。二閨女家大紫荊樹上的花早已凋謝,但那股香味還隱約殘留在院子里。那香氣就像一根線,牽著我們這些小閨女的鼻子走。于是,那堆黃色小花和蝴蝶身邊,便只剩下癡醉的文會,嘴里發(fā)著怪異的聲音,像笑,也像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 我們聽到了哭聲,哇哇哇哇,不用猜,肯定是文會。文會蹲在地上,低著頭對著手心哭,手心里是一只被撕掉翅膀的菜粉蝶的白身子, 瑟瑟抖動著,也不知是因為文會的手在動,還是那個殘缺了的軀體還在努力扇動失去的翅膀。
“文會,你怎么把蝴蝶弄死了?”
文會抬起頭,臉上掛著淚痕,悲傷的目光從我們臉上轉(zhuǎn)到對面窄窄的街巷,那里騰起的煙塵尚未散去,男娃們的嬉笑聲隱約傳來。
“他們,殺死了蝴蝶?!?/p>
那天,文會蹲在河溝邊,手里捧著漸漸死去的蝴蝶,號啕了好久。從此,他對所有帶翅膀的動物和昆蟲都變得特別有興趣。無論是院子里、街巷或者河邊,只要它們出現(xiàn),文會就像被施法定住般,任你推他、拉他、趕他,他都紋絲不動。有次有個男娃用手里的樹枝抽了他一下,他的脖頸上瞬間起了一條紅線,但他并未因疼痛而回頭,甚至沒有叫喚和哭泣。
我們在大人們海闊天空的閑聊中,隱隱約約獲取到了關于文會的一些信息。比如, 文會小時候雪白雪白得像個假娃娃。村里人總說,皮膚白的孩子體質(zhì)弱,不好養(yǎng)。文會就像專門去應驗這話一樣,挑食,干凈,動不動就咳嗽、拉稀、高燒。但人們又說,小孩病一病,就會更聰明。文會也在每一次生病后都學會一些技能。文會八個月就開口說話了,十個月就會走路了。那時,文會的父親遠在東北當兵,春節(jié)回來,每天扛著好看的文會串門,東家出來西家進去,幸福得不得了。又比如,文會在他母親去世的那年秋天生了一場大病,連續(xù)高燒近十天都沒退。他祖母去南村請先生,先生的藥也沒管用。直到來年春天,文會才好起來,但好起來的文會變得虛弱而遲鈍,扶著炕沿重新學走路,跟他說話,半天也不應答,即便聽見了,要么嘿嘿笑,要么哇哇哭。再比如,自打文會病好后,他祖母的后背就沒有干過。起初,這個說法我們不信,直到有次在五道廟,文會真的騎在祖母背上尿尿,尿液順著她的后頸一直淋漓到整張后背, 她的鋼藍衫子濕了一大片, 我們才相信大人們說的原來都是真事。
文會十四歲那年,跟他相依為命的祖母去世了。出殯那天,他扛著一個引魂幡走在前面,身后是一對童男女,都是粉連紙糊的,又青又白的臉,黑黑的眉眼,跟文會有七八分相像。他們站在一起,不哭不笑,面無表情,仿佛是被施了某種無法解除的魔法,呆滯,木訥,空洞,透明,一碰即碎。當然,后來文會就跟那對童男女有了區(qū)別, 因為有男娃扯著嗓子問他:“文會,你高興不?”文會就嘿嘿笑起來了,仿佛他身后的棺材里,只是童男女的親人,跟他沒半毛錢關系。
文會現(xiàn)在被村里派到飼養(yǎng)處跟月亮大爺一起喂牲口。每天上午,他們都在鍘草。月亮大爺坐在鍘刀左側(cè),往刀口里續(xù)草,文會站在鍘刀尾部,握住刀把按下。經(jīng)過月亮大爺幾個月的調(diào)教,文會看起來已經(jīng)是個合格的鍘草人了。但每次看到他們鍘草, 我們心里還是替月亮大爺隱隱擔憂,生怕文會的刀,不小心會把月亮大爺?shù)氖謧恕?/p>
夏天,飼養(yǎng)處那頭母驢生下了一頭小毛驢。小毛驢灰黑色的毛支棱著,四條跟身體不相協(xié)調(diào)的長腿讓它看起來就像一頭假驢,只有眼睛上那個白圈,跟那頭母驢一樣。沒兩天,那小驢就大了一圈,我們發(fā)覺,它的頸部有一道紅毛,像用毛筆畫上去般齊整。暖村飼養(yǎng)處有幾年沒有養(yǎng)驢了,我們平白得了西洋景,一放學就跑到飼養(yǎng)處去看小毛驢。它長著嚇人的長睫毛,細細的尾巴,走起路來仿佛被什么綁著一樣拿捏得不自在。有意思的是,小毛驢也喜歡沖進雞群,把那些正在牛糞里找食的雞們嚇得四下里逃竄。每每這時候,文會的眉眼就彎成月牙,大張著嘴笑個不停,偶爾,他也會跟毛驢一起沖到吃食的雞群中間,不同的是,他張著兩只翅膀,小毛驢沒有翅膀。
文會作為飼養(yǎng)員,看起來特別喜歡這頭毛驢, 沒事就趕著它在飼養(yǎng)處院子里跑,一邊跑還一邊喊。但有一天,我們發(fā)覺文會居然不會說“驢”這個音,我們問:“文會,它是誰?”文會就說:“馬的兒子?!薄澳撬褪切●R嗎?”“不是,它是魚?!蔽覀兙颓把龊蠛系匦Α?/p>
我們剛上學,正在學拼音,于是,我們就開始教文會怎么發(fā)“驢”這個音:“文會,它叫l(wèi)—ǘ 驢?!蔽臅鹱欤瑔鑶枇税胩?。第二天放學,我們又來看驢,又來教文會,“不是魚,是l—ǘ 驢?!蔽臅鹱齑剑鹣掳秃托馗?,可是,無論如何,他的喉嚨里也無法發(fā)出l—ǘ 這個音。第三天,文會突然拍著手說:“我會了, 它叫——綠鯉魚,綠鯉魚。”那段時間,男娃們從話匣子里聽相聲,學會了有限的幾段繞口令。如果遇見比我們大又比文會小的暖村啞巴,那些男娃總會遠遠地開始叫喊:“打南邊來了個啞巴,腰里別了個喇叭?!闭f完,順手在啞巴身上摸一下,確認啞巴腰里有沒有喇叭,嚇得啞巴哇哇亂叫。而現(xiàn)在,文會說驢是“綠鯉魚”,難道他也知道那個“呂小綠家養(yǎng)了紅鯉魚綠鯉魚和驢”的繞口令?沒有人知道答案,它是個永遠的謎。
漸漸地,我們都開始跟著文會,把那頭脖頸上有一圈紅毛的驢叫“綠鯉魚”。
文會跟“綠鯉魚”形影不離,他趕著它,在村巷里游蕩,有時還會進人家院子里找蝴蝶。文會還學會了偷人家曬在院子里的黑豆,裝了兩兜子。等那些丟了豆子的婆姨們攆到飼養(yǎng)處時, 豆子早已進到“綠鯉魚”的肚子里了。轉(zhuǎn)年春天,“綠鯉魚”長大了,隊里要它拉車下地干活,文會抱著“綠鯉魚”的脖子,就是不放手。沒辦法,隊長發(fā)話,讓文會以后負責趕車。
月亮大爺挑了一輛比較新一些的小平車,將“綠鯉魚”套上,交給文會?!熬G鯉魚”很勤勞,拉種子,拉肥料,文會哼著不知名的曲調(diào),拉著驢,像個老把式。晚上下工,文會都會把“綠鯉魚”牽到溫河邊,拿笤帚給“綠鯉魚”擦洗,然后又用破布給“綠鯉魚”拭干凈,一驢一人,一前一后,披著夕陽的紅光回村。
然而后來文會常被月亮大爺責罵,原來,文會把其他牲口的料豆子和鹽都克扣下來,全給“綠鯉魚”吃?!熬G鯉魚”吃得皮毛油光, 身上連一只蚊子也站不住腳,那圈紅毛在太陽下還發(fā)光哩。在月亮大爺?shù)谋O(jiān)督下,文會終于對所有牲口都一視同仁了,加草料,加料豆子,加鹽,加水,公公道道。雖然如此,他還是喜歡跟“綠鯉魚”待在一起,跟它說話,還時常抱著它的脖子,就像當初抱著祖母的脖子一樣。雖然文會的雙臂鐵箍變長了,變大了,但對于一頭驢來說,這鐵箍還是有點小。
文會十七歲那年,終于忘了自己的名字。你問他叫什么,他嘴角扯向兩邊,眼睛彎成兩個月牙——
我叫“綠鯉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