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不大記得第一次見到貓這種動物是什么時候了。
但追本溯源,多半是在祖母家。長沙及其附近地區(qū),比如湘鄉(xiāng)、寧鄉(xiāng)、湘潭,稱呼老年女性包括自家祖母都叫娭毑。所以我也有一個娭毑。
娭毑待我們幾個堂兄表妹都嚴厲,但就是這樣嚴厲得讓人生畏的娭毑,竟然曾經(jīng)擁有一只很美的黃貓。
從我記事起那黃貓已經(jīng)很大了——當(dāng)然是從孩子的視角看。記憶里它最常做的事,就是偎在北京爐邊休息。關(guān)于這種“北京爐”,也可以稍作介紹。我后來到了北京,并沒在任何人家里見過這種爐子,倒是當(dāng)時的湖南幾乎家家戶戶都有。
一般是白鐵鑄造,下面踏腳處稍簡陋一點是鐵架子,更講究一點就鑄成一個半圓筒形的環(huán),緊貼在爐膛下方,這樣爐子燒熱后,人可以把腳放在架子上或環(huán)形爐筒上取暖。爐膛上則是一個厚爐板類似炕桌,中間有蓋子可掀開換煤球,爐膛也開有后門可生火,這一套和尋常爐子是一樣的。
一旦爐火足夠旺,爐板因是金屬傳熱性能好,幾近燙手,而這些源源不斷的熱量,也就經(jīng)由這良好的導(dǎo)熱體漸漸擴散在南方冬日室內(nèi)的冷空氣中,一個燒旺的北京爐子至少能讓二十平方米的客廳的一半熱和起來,怕冷的人們自然而然就被寒冷驅(qū)趕著圍坐在爐邊。我們小孩子冷天不讓出門,常常就百無聊賴地圍坐在爐邊烤橘子,烤得一室都是芬芳的熟橘皮香。
對黃貓最初的記憶就和北京爐有關(guān)。
從小媽媽就不斷和我重復(fù)某家小孩被得了狂犬病的貓抓傷后,一周全身長斑、變成貓人的恐怖訓(xùn)誡故事。言傳還須身教。每當(dāng)她看到我在奶奶家稍微流露要摸這只黃貓的企圖,總及時喝止。其表情之嚴重,喝止之聲色俱厲,仿佛貓就代表瘟疫與不潔,好比披著毛皮的魔鬼。
我被嚇住,也就只能遙遠地、惆悵地望著它??赏豢杉?。
因此幼年印象里,那只黃貓總是一個模糊的憂傷的影子。長久在地上游走,悄無聲息地。而炕桌以上的世界則充滿笑語,那是人類所統(tǒng)治的世界,是低賤的貓輩所不能參與的。
從沒見過這只貓上沙發(fā)或者桌子。這是萬萬不被允許的,一旦發(fā)現(xiàn)就是犯了天條,要遭天譴。我吃飯時偷偷把炒菜里的肉絲挑出來扔在地上喂它,不管貓在什么地方,永遠都會瞬間移動趕來吃掉。記憶里只有一次配合戰(zhàn)沒打好,貓略遲了一步,我倆的小秘密終于被娭毑發(fā)現(xiàn)了,她震怒非常:“你在做什么?人都沒有幾塊肉好吃!”
之后再在娭毑家吃飯,都會被所有大人緊密盯防有沒有偷搛碗里的肉喂貓。
此后我和黃貓只好在娭毑家的陽臺相會。只要我一往那邊走,沒多久黃貓也會默默尾隨而來。這很感人,因為我手上并沒有肉了。我便蹲下摸它的毛,彼此都有點相對唏噓。但這里至少沒人管我摸它,也沒人會再重復(fù)一遍貓人的故事。
我倆都是這家里弱小而無足輕重的角色,我四五歲,黃貓不知道多少歲,沒有名字,不清楚性別,好像也沒有老鼠給它捉,記憶里從來沒見過娭毑喂它。我還曾給黃貓起了一個名字叫文花,被大人們傳為笑談許久。
但是我想,它是爺爺奶奶家的貓,應(yīng)該和我擁有同一個姓。我們是親戚,是朋友。
文花非常乖,慣常遵守一只靠墻貼地行走的“四腳獸”的本分。只有一次我親睹它挑戰(zhàn)人類世界的秩序。
那次媽媽出差了我被寄放在娭毑家,在慣常的喝罵聲中洗漱完畢上床,而它不知何時尾隨我來到臥室,又輕輕巧巧地跳上了床,并在被褥上頗優(yōu)雅而有韻律地來回踩踏,喉嚨里發(fā)出愜意的呼嚕呼嚕聲。
長大后回想,才明白當(dāng)時那酷似泰式“馬殺雞”的動作其實是貓在“踩奶”,是重復(fù)幼年哺乳期的動作,一般只發(fā)生在貓?zhí)貏e有安全感的瞬間。然而試想一下當(dāng)時臥室的燈還沒關(guān),娭毑或其他大人隨時可能進來,五歲的我一時間竟恐懼得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敢伸手摸一下它的背脊或者趕它下去。
那一刻的猶豫、擔(dān)心、不忍驅(qū)趕,和能清楚感知到時間流逝的驚惶,過了二三十年還如昨日。我很想保護犯下天條的它,但彼時的我同樣也只是一個弱小的,沒什么力量和經(jīng)常挨罵的小孩子。
只能在漸漸石化的時間里,眼睜睜看著橘色虎紋毛皮的小老虎文花,來回重復(fù)著那個有點可笑的動作,像在舂米,又像拜年。
過了好一會兒,腳步聲突然近了。文花這樣靈敏的貓,卻好似沒有察覺,繼續(xù)踩踏。
我又怕又急,一下子整個人趴在它背上。
“文珍你在搞什么鬼?”
“我腳頭有點癢,撓完馬上就睡?!?/p>
“不在被窩里撓,非要鉆到被子外面去!感冒了就曉得厲害,作古作怪!”
燈被頗粗暴地“啪”一聲滅了。我直起身子,滿意地看到危險正在大步遠離,像只小泥鰍一樣刺溜滑進被窩。而一直打著小呼嚕的文花那晚是什么時候下床的,我不曉得。
但是那晚一定做了好些關(guān)于它的夢吧。夢里面我們一起吃肉,一起快樂地在床上打滾。
也是文花,讓我知道這世界無趣表面下意想不到的洶涌暗流。
你永遠不會知道一只看上去很乖的貓心里在想什么。
(摘自《芙蓉》2019年第2期)
文珍
中國80后女作家,1982年生于湖南。畢業(yè)于中山大學(xué)金融系,隨后進入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攻讀文學(xué)研究與創(chuàng)作方向碩士,為中國大陸首位創(chuàng)意寫作學(xué)碩士;2014年憑借《安翔路情事》獲得老舍文學(xué)獎,成為史上最年輕的老舍文學(xué)獎得主,也是首個獲得中國四大文學(xué)獎之一的80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