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zhì)直好義：子貢之“達”的多重精神內(nèi)涵

楊勝利

(西藏民族大學(xué)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陜西 咸陽 712082)

一、引 言

孔子對子貢的評價是“瑚璉之器”①。瑚璉是古代祭祀時盛黍稷的器皿，是國之重器?？鬃与m說“君子不器”，但此處仍以“瑚璉之器”來稱贊子貢，是對子貢的高度評價。朱熹認(rèn)為：“子貢雖未至于不器，其亦器之貴者歟？”[1]76

為什么孔子認(rèn)為子貢是“瑚璉之器”呢？因為子貢具有“達”的能力。孔子曾說：“賜也達，于從政乎何有？”(《論語·雍也篇》)孔子對子貢從政能力的評價是“達”。那么，“達”的內(nèi)涵到底是什么？它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又是什么呢？在《論語》文本中，孔子對“達”的解釋是：“夫達也者，質(zhì)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論語·顏淵篇》)“達”最主要的內(nèi)涵就是“質(zhì)直好義”，即品質(zhì)正直、遇事講理，而“察言觀色”和“慮以下人”都是從“質(zhì)直好義”中延伸出來的，只有品質(zhì)正直、遇事講理，才能善于分析別人的話語，觀察別人的態(tài)度，從思想上愿意對別人退讓，其實質(zhì)就是通達事理、合乎情理。朱熹對“達”的解釋就是“通事理”[1]86。黃式三的解釋是：“拘執(zhí)一理者，或泥于古而悖于今，或興一利而生一害；達則所施無阻窒也?！盵2]146劉寶楠的解釋則是:“達者之為人，樸質(zhì)正直，而行事知好義?！盵3]508從這些解釋可以看出，“達”是“質(zhì)直好義”的外在表現(xiàn)，“質(zhì)直好義”則是“達”的內(nèi)在品質(zhì)。一個品質(zhì)正直、遇事講理之人，在事上必然通達事理，在情上必能合乎情理。

子貢之“達”以“質(zhì)直好義”為本，在精神向度上則表現(xiàn)為通達時局之變、通達言談之巧、通達鬻財之機、通達師道之情4個面向。在這4個面向中，通達時局之變、通達言談之巧、通達鬻財之機可以看作是事上的達事理，通達師道之情可以看作是情上的合情理。達乎事理乃質(zhì)直，合乎情理乃好義，質(zhì)直而好義，通情而達理，因此“所施無阻窒也”。

① 《論語·公冶長》中講到：“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汝器也?！唬骸纹饕?？’曰：‘瑚璉也?！眳⒁姡褐祆?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76.

二、存魯亂齊：通達時局之變

子貢無子路的莽撞、無顏回的木訥，是一個善于通觀天下時局之人。《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了這樣一段故事：齊國的田常想一家作大，但又忌憚齊國握有實權(quán)的高昭子、國惠子、鮑牧、晏圉等卿大夫，因此準(zhǔn)備興兵伐魯。孔子得知此事后，把弟子召集起來說：“夫魯，墳?zāi)顾帲改钢畤?，國危如此，二三子何為莫出？”[4]2197這時子路、子張、子石等人請求前去平息此事，但孔子沒有允諾。子貢請行，孔子則欣然答應(yīng)?？梢?，孔子對子貢的能力是高度認(rèn)可的。子貢在孔子允諾后，開始了自己的外交活動。關(guān)于此次外交，司馬遷不惜筆墨在《仲尼弟子列傳》中進行了詳細的描述(1)子貢說：“臣聞之，憂在內(nèi)者攻強，憂在外者攻弱。今君憂在內(nèi)。吾聞君三封而三不成者，大臣有不聽者也。今君破魯以廣齊，戰(zhàn)勝以驕主，破國以尊臣……求以成大事，難矣。夫上驕則恣，臣驕則爭，是君上與主有卻，下與大臣交爭也。如此，則君之立于齊危矣。故曰不如伐吳。伐吳不勝，民人外死，大臣內(nèi)空，是君上無強臣之?dāng)?，下無民人之過，孤主制齊者唯君也?！眳⒁姡核抉R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2197.。對當(dāng)時齊國的田常來說，伐魯容易成功。但子貢則告訴田常，伐魯成功后不是他的勢力增長而是鮑、晏等帥師的勢力大增。因此子貢建議田常去伐吳，理由是“伐吳不勝，民人外死，大臣內(nèi)空，是君上無強臣之?dāng)常聼o民人之過，孤主制齊者唯君也”。田常聽后認(rèn)為子貢的分析有道理，因此暫不伐魯，讓子貢去游說吳國與齊國交戰(zhàn)。子貢在面見吳王時講出了吳國征伐齊國的理由：“臣聞之，王者不絕世，霸者無強敵，千鈞之重加銖兩而移。今以萬乘之齊而私千乘之魯，與吳爭強，竊為王危之。且夫救魯，顯名也；伐齊，大利也?！盵4]2198在子貢看來，吳國最大愿望就是能夠進一步稱霸諸侯，如果有誰影響了吳國的霸業(yè)，那么吳國必會出兵征伐。子貢正是把握住了這一點，在面見吳王時陳述當(dāng)時吳國與周邊諸侯之間的利弊，提出“伐齊救魯”之策深得吳王贊賞。但吳王卻擔(dān)心自己在攻打齊國時越國趁機報復(fù)。子貢則對吳王承諾，關(guān)于越國他可以前去說服，讓越國派人共同參加討伐齊國的戰(zhàn)爭。子貢見到越王后，直陳勾踐不能抑大志而待發(fā)，不僅讓吳國時時防范，而且吳國隨時都有攻打越國的可能?！盁o報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報人之志，使人知之，殆也；事未發(fā)而先聞，危也。三者舉事之大患”[4]2198-2199。子貢進一步告訴越王，讓越王不僅向吳國進獻財寶，而且在態(tài)度上要卑謙?！敖裢跽\發(fā)士卒佐之以徼其志，重寶以說其心，卑辭以尊其禮，其伐齊必也。彼戰(zhàn)不勝，王之福矣。戰(zhàn)勝，必以兵臨晉，臣請北見晉君，令共攻之，弱吳必矣。其銳兵盡于齊，重甲困于晉，而王制其弊，此滅吳必矣”[4]2199。在說服了吳王和越王后，子貢繼而前往晉國，子貢的目的是讓吳國阻止齊國伐魯，但也不能讓吳國稱霸，要使齊、吳、晉、越在斗爭中互有消長之勢，爭取為魯國的生存謀求安定的外圍環(huán)境。子貢在游說了齊國、吳國、越國、晉國后，吳國就率先發(fā)起對齊國的討伐，其最終的結(jié)果是：“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4]2201

子貢之所以能夠完成這樣一個影響歷史的出使任務(wù)，其主要原因在于他能夠通觀天下大勢，通達時局之變，了解各諸侯和卿大夫的心理和政治訴求。這種恢弘大氣的政治視域，與子貢的經(jīng)歷與善于觀察是分不開的。在經(jīng)歷上，子貢在師從孔子之前，已經(jīng)開始經(jīng)商。在經(jīng)商過程中，子貢經(jīng)常來往于曹、魯之間?？鬃与x魯去衛(wèi)，子貢師從孔子，隨同孔子周游列國，對各地的風(fēng)土人情、政治動態(tài)、市場商機等無不進行觀察分析，這是他能夠通達時局之變的前提。與此同時，子貢能夠知微見著，判斷政治走向?！蹲髠鳌ざü迥辍酚涊d：“十五年春，邾隱公來朝。子貢觀焉。邾子執(zhí)玉高，其容仰；公受玉卑，其容俯。子貢曰：‘以禮觀之，二君者，皆有死亡焉。夫禮，死生存亡之體也，將左右、周旋、進退、俯仰，于是乎取之，朝、祀、喪、戎，于是乎觀之。今正月相朝，而皆不度，心已亡矣。嘉事不體，何以能久？高、仰，驕也；卑、俯，替也。驕近亂，替近病，君為主，其先亡乎！’”[5]1785-1786子貢對此事的看法是，禮是生死存亡之體，如果主賓之間沒有一定的禮儀法度，那就會嘉事不體，何以能久？果然如子貢所言，到了定公十五年(公元前495年)夏五月，定公薨逝，孔子責(zé)怪子貢多言。從此事件中可以看出，子貢能夠從外交活動中的一些禮節(jié)看到一個諸侯國的國運走勢，說明子貢具有很強的觀察能力和分析能力。

一個通達事理的人，其本質(zhì)必然是正直無私，崇德好義。同時他還應(yīng)該能夠“察言而觀色”，通過審察他人的言行舉止、儀態(tài)容顏，就能夠通達他人之心。正是由于子貢經(jīng)商的閱歷和善于觀察的能力才使得他能夠通達時局之變，繼而出色地完成出使齊、吳、越、晉等國的任務(wù)。

三、韞櫝藏玉：通達言談之巧

子貢之“達”的第二個方面則表現(xiàn)在通達言談之巧。《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說：“子貢利口巧辭，孔子常黜其辯?！盵4]2195孔子雖然常黜其辯，但子貢在詢問問題方面具有靈活的技巧，對有礙于別人情面的事情，他總能以恰當(dāng)?shù)谋扔鬟_到問話目的。他不是為辯而辯，而是能夠直達問題的要害，使被問之人能夠了解他發(fā)問的目的，而且又避免了“魯莽”“尷尬”的局面。

孔子周游列國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夠遇到一位賞識自己、重用自己的明君，以此來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但他又有自己的原則，不是誰給他機會他就去施政的人。陽虎就曾請孔子輔佐自己，以“懷其寶而迷其邦”“好從事而亟失時”“日月逝矣，歲不我與”等話語來暗示孔子來幫助自己。盡管孔子應(yīng)諾“吾將仕矣”，但還是沒有助陽虎為亂。在孔子出仕問題上，子貢與其他人的問話方式是不同的。他是以巧妙的設(shè)喻來了知孔子的內(nèi)心與出仕的態(tài)度?！盎蛑^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笔且酁檎?，奚其為為政？’”(《論語·為政篇》)有人直接問孔子為什么不從政，孔子以孝悌思想來對答，認(rèn)為只要在家能孝于親、友于兄弟，雖不在官位也是一樣為政。子貢在探問孔子為政的態(tài)度時并不是這樣直接發(fā)問，他說：“有美玉于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孔子回答：“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論語·子罕篇》)子貢以“韞櫝藏玉”之喻來探問孔子是真不出仕還是待價而沽?？鬃踊卮鹗谴齼r而沽，是要仕能仕之人?？鬃釉谛l(wèi)國時，冉有問子貢孔子是否會輔佐當(dāng)時剛成為衛(wèi)君的衛(wèi)出公輒，子貢就以伯夷、叔齊的故事去探知孔子的態(tài)度?！叭?，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唬骸购?？’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觯唬骸蜃硬粸橐?。’”(《論語·述而篇》)按照當(dāng)時的倫理思想，臣子是不能評判君上的，故子貢以伯夷、叔齊的典故設(shè)問。如果孔子不贊同伯夷、叔齊的做法，那么孔子就是對衛(wèi)國當(dāng)時情況的認(rèn)同，就會幫助衛(wèi)出公治理國家；如果認(rèn)同伯夷、叔齊之行為，那么就不會在這時出仕。當(dāng)孔子說“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后，子貢對冉有說孔子“不為也”。

子貢能夠通達問話之巧，主要在于他對《詩經(jīng)》的系統(tǒng)學(xué)習(xí)和準(zhǔn)確把握。在孔子看來，“不學(xué)詩，無以言”。(《論語·季氏篇》)“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篇》)要在政務(wù)上通達，外交上專對，就必須對《詩經(jīng)》有自己的領(lǐng)悟和見解?？鬃釉f：“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篇》)在當(dāng)時的文化背景下，《詩經(jīng)》是各種政務(wù)和外交活動的指南，是言談與辯論引用的主要立論依據(jù)，不僅要能夠熟讀誦記，關(guān)鍵還要能夠靈活運用?！按呵飼r代的外交酬酢和談判，多半背誦詩篇來代替語言”[6]136?？鬃臃浅Ｗ⒁庥迷妬硖岣邔W(xué)生的言談技巧與外交能力，要求學(xué)生不僅要學(xué)習(xí)背誦，還要能夠理解，做到學(xué)以致用，否則就是孔子所言的“不能專對”?！霸姳救饲椋撐锢?，可以驗風(fēng)俗之盛衰，見政治之得失。其言溫厚和平，長于風(fēng)諭。故誦之者，必達于政而能言也”[1]143。

在孔門弟子中，對《詩經(jīng)》能夠深刻理解并能靈活運用的，要算子貢和子夏了，他們都可與孔子一起討論《詩經(jīng)》?？鬃诱J(rèn)為與子夏談?wù)摗对娊?jīng)》能啟發(fā)自己，子貢則是“告諸往而知來者”。子夏問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沃^也？”孔子回答說：“繪事后素?！弊酉慕又f：“禮后乎？”孔子回答：“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論語·八佾篇》)繪畫先以粉地為質(zhì)，然后再施以五彩。人先有美質(zhì)，然后施以粉黛。但子夏是“疑其反謂以素為飾，故問之”。子夏從此詩句中領(lǐng)悟到禮是一種外在的東西，而真正內(nèi)在的東西則是仁，先有仁之質(zhì)后有禮之飾?！岸Y必以忠信為質(zhì)，猶繪事必以粉素為先”[1]63。而子貢則引用《詩經(jīng)》中的話語來論證孔子所言貧而樂、富而好禮的修養(yǎng)問題。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論語·學(xué)而篇》)此處子貢的問題和自己的境遇有關(guān)，朱熹認(rèn)為：“子貢貨殖，蓋先貧后富，而嘗用力于自守者，故以此為問。”[1]52在子貢看來，貧窮的時候不卑屈，富有的時候不驕傲，這樣就算做得很好了。但是在孔子看來，僅僅這樣是低層次的要求，真正的仁者氣象則是貧窮的時候能夠安貧樂道，富有的時候能夠謙虛好禮?！皹穭t心廣體胖而忘其貧，好禮則安處善，樂循理，亦不自知其富矣”[1]52。子貢的聰敏之處在于，他沒有停留在孔子的回答上，而是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的詩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以治骨角和治玉石需要不斷地切磋琢磨方能成為美器的過程來比喻從貧而無諂到貧而樂、從富而無驕到富而好禮需要不斷歷練精進，才能達到造道之極致?！叭徊磺袆t磋無所施，不琢則磨無所措。故學(xué)者雖不可安于小成，而不求造道之極致；亦不可鶩于虛遠，而不察切己之實病也”[1]53。因此，當(dāng)孔子看到子貢能夠以《詩經(jīng)》之詩句來闡釋問道之用力處，故而說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子夏與子貢在運用詩句方面，孔子都贊嘆“始可與言詩已矣”，他們都對孔子有啟發(fā)意義。但不同的是，“子貢因論學(xué)而知詩，子夏因論詩而知學(xué)”[1]63。無論怎樣，子貢對詩句的理解已經(jīng)達到一種能夠結(jié)合處境進行自由詮釋的地步，這對他成為當(dāng)時最有名的外交家以及通達問話之巧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四、時轉(zhuǎn)貨貲：通達鬻財之道

子貢有經(jīng)世致用之學(xué)，尚功務(wù)實，善于雄辯，曾貨殖鬻財于曹魯之間，成為孔門弟子中最為富有的人?！白于M(2)子贛即子貢，“贛”古音為“gong”，意為“賜給”，“貢”有“獻功”之意，兩字音同意近，故而互用。子貢，姓端木，名賜，古人取名與字遵循的原則是“名之與字，意相比附”，因而在古文獻里子貢有時又寫作子贛?，F(xiàn)在學(xué)界多認(rèn)為子貢與子贛為同一人，只是在抄寫過程中，子贛逐漸寫為子貢。參見：[1]李建平.從定州簡《論語》看“子貢”與“子贛”[J].文史雜志，2012(3)：60-61；[2]劉榮德.子貢與“子贛”[J].文史雜志，2011(1)：33；[3]王超.子貢年譜[D].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2014.既學(xué)于仲尼，退而仕于衛(wèi)，廢著鬻財于曹、魯之間，七十子之徒，賜最為饒益”[4]3258。司馬遷給予子貢很高的評價，《仲尼弟子列傳》中說:“子貢好廢舉，與時轉(zhuǎn)貨貲”[4]2201，“與時轉(zhuǎn)貨貲”就是根據(jù)市場供求關(guān)系把握商機，這是對子貢通達貨殖之道的理性概括。《貨殖列傳》中又說：“子貢結(jié)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盵4]3258這進一步表明，子貢能夠準(zhǔn)確把握商機，并且通過廢著鬻財積聚的財富達到了與諸侯分庭抗禮的地步。

子貢對市場行情的把握，既來自家庭的影響，也來自自身對商道的通達與觀悟，最主要的是他不安受天命?！墩撜Z》中載：“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論語·先進篇》)朱熹的注解是：“言子貢不如顏子之安貧樂道，然其才識之明，亦能料事而多中也。程子曰：‘子貢之貨殖，非若后人之豐財，但此心未忘耳。然此亦子貢少時事，至聞性與天道，則不為此矣。’范氏曰：‘屢空者，簞食瓢飲屢絕而不改其樂也。天下之物，豈有可動其中者哉？貧富在天，而子貢以貨殖為心，則是不能安受天命矣。其言而多中者，億而已，非窮理樂天者也。夫子嘗曰：賜不幸言而中，是使賜多言也。圣人之不貴言也如是。’”[1]127顏回安于天命而子貢不然，正是由于子貢不安于天命才能“億則屢中”，這就把子貢的精神彰顯出來了，即做生意不能安于天命，要不斷去實踐，這樣才有機會。這是一種剛健有為的實踐精神，是一種不認(rèn)天命的奮斗精神。李零認(rèn)同明代郝敬將“其庶乎屢空”當(dāng)作一句的斷句，并認(rèn)為庶為度，是猜測之意，因而回與賜、庶與臆、屢空與屢中前后對稱。這樣的話，顏回與子貢的對比就很明顯了，“顏回命舛，度事屢空，子貢相反，臆則屢中”[7]216。古人的解釋多是拔高顏回的“安貧樂道”精神，“回庶幾圣道，雖屢空匱而樂在其中”[8]780。如果拋卻古人對顏回與子貢的圣賢之判，單看子貢貨殖屢中一事，則子貢通達“與時轉(zhuǎn)貨貲”的鬻財之道則顯而易見，“意貴賤之期，數(shù)得其時，故貨殖多，富比陶朱”[8]780。

商場如戰(zhàn)場，不僅不能聽天由命，而且還必須具備天時、地利、人和等要素。子貢善于商道，不僅在于他不愿安于天命，而且還在于他能夠把握時機以及對人的客觀準(zhǔn)確評判。(1)即使在困境中子貢也能夠化不利為有利，開展商業(yè)活動。子貢在隨從孔子周游列國時，對各國的經(jīng)濟狀況、風(fēng)土人情、社會情況和市場行情的考察和思考要比別人細致入微?！犊鬃蛹艺Z》載：“孔子厄于陳蔡，從者七日不食。子貢以所赍貨，竊犯圍而出，告糴于野人，得米一石焉?！盵9]170這則故事反映出了子貢即使在困境中也能通過語言天賦來解困的能力。(2)子貢對人的評價不隨波逐流，故而在識人這一點上，可以說是孔門弟子中最為出色的一個。子貢“方人”被孔子批評了一頓。但客觀地說，子貢“方人”，不是說別人的壞話，不是要和別人攀比，而是在與孔子的探討過程中能夠以理性的態(tài)度去評判一個人?！白迂晢栐唬骸l(xiāng)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l(xiāng)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xiāng)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論語·子路篇》)對人的評價不能人云亦云，要以“鄉(xiāng)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作為標(biāo)準(zhǔn)。而且，對人的評判要以大義為前提，不能以“匹夫匹婦之為諒”作為評判標(biāo)準(zhǔn)。這是子貢與孔子在談?wù)摴苤俚臅r候，孔子再次給出子貢評判歷史人物的標(biāo)準(zhǔn)?！白迂曉唬骸苤俜侨收吲c？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釉唬骸苤傧嗷腹灾T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論語·憲問篇》)正是一次又一次的與孔子探討評判人物的標(biāo)準(zhǔn)，子貢逐漸形成了自己對他人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他認(rèn)為一旦人有了惡名，那么其他一些本不屬于這些人的壞事也會加之于這些人身上。他以紂之不善為例進行了具體說明?！白迂曉唬骸q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論語·子張篇》)朱熹說：“子貢言此，欲人常自警省，不可一置其身于不善之地；非謂紂本無罪而虛被惡名也?！盵1]191-192下流本意是指地形所處之低，眾流就會歸于低洼之處。此處比喻如果人身稍有為惡之名，那么眾多惡名就會積聚于一身?！坝魅松碛形圪v之實，亦惡名之所聚也”[1]191。子貢在“方人”的過程中能夠以理性的態(tài)度對待，對人性進行鞭辟入里的分析，為他在商場上的縱橫捭闔打下了人和這一重要因素。所以，子貢通達貨殖之道，不僅有著不愿受天命束縛的主體能動性，還有著對市場商機細致入微的洞察和對人的客觀理性分析。

五、圣化其師：通達師道之情

子貢在孔子生前死后都全力維護孔子的聲譽，大力弘揚孔子的思想，是孔子思想得以傳播的有力推動者?！胺蚴箍鬃用紦P于天下者，子貢先后之也”[4]1944。

1.子貢是孔子思想得以闡發(fā)的最有力的推動者。子貢不僅能與孔子談詩論道，而且也善于追問，使孔子的思想能夠得以展開?？鬃印耙灰载炛钡闹宜≈赖木唧w內(nèi)容是由子貢與孔子的對話體現(xiàn)出來的。“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wèi)靈公篇》)還有一次，子貢說：“我不欲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論語·公冶長》)二程的解釋是：“我不欲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仁也；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恕也?！盵1]78盡管孔子認(rèn)為子貢要做到這一點很難，但孔子的忠恕之道通過與子貢的多次談話得到了全面闡釋。所以，子貢的發(fā)問往往能命中問題的要害，使孔子的思想得到進一步發(fā)揮和展現(xiàn)。尹淳就說：“學(xué)貴于知要。子貢之問，可謂知要矣。”[1]166孔子思想的象征表達也是通過子貢發(fā)問體現(xiàn)出來的。山水象征在孔子的思想中具有重要的地位[10-11]。孔子曾言：“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論語·雍也篇》)但他在這里并沒有說明智者仁者為什么樂水樂山。在《荀子·宥坐》篇里記載了子貢詢問孔子為什么“見大水必觀”，孔子的回答是：“夫水，大遍與諸生而無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其洸洸乎不淈盡，似道。若有決行之，其應(yīng)佚若聲響，其赴百仞之谷不懼，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約微達，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鮮絜，似善化。其萬折也必東，似志。是故君子見大水必觀焉?！盵12]524-526子貢的發(fā)問體現(xiàn)了他細致入微的觀察。孔子常會對水抒發(fā)自己的感情，其他弟子并沒有發(fā)問其原由，而子貢卻能從中體味到孔子觀水必有其原由所在，故而發(fā)問。正因為他的發(fā)問，我們才能了解水在孔子思想中的意象性。“孔子從水的其流也埤下、其洸洸乎不淈盡、萬折必也東、赴百仞之谷不懼等意象性中開顯出了包容、奮進、務(wù)本等具有道德價值的人文精神”[11]。還有玉的象征，也是通過子貢的發(fā)問而讓人知道君子愛玉的原由。子貢問孔子君子看重玉而瞧不起珉是因為玉少而珉多嗎？孔子回答說：“夫君子豈多而賤之，少而貴之哉！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溫潤而澤，仁也；栗而理，知也；堅剛而不屈，義也；廉而不劌，行也；折而不撓，勇也；瑕適并見，情也；扣之，其聲清揚而遠聞，其止輟然，辭也。故雖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对姟吩唬骸阅罹樱瑴仄淙缬?。’此之謂也?！盵12]535-536孔子并沒有從玉少珉多的經(jīng)濟價值去談君子貴玉而賤珉，而是從玉的品質(zhì)開顯出了它所具有的人文精神價值。在孔子看來，君子之所以貴玉，關(guān)鍵在于玉自身的品性與君子之德有天然的契合性，君子能從玉本身所具有的品性看到君子所應(yīng)具有的品質(zhì)，即仁、知、勇、義等君子的內(nèi)在之德?？鬃诱J(rèn)為君子應(yīng)該從玉之品性來塑造自身的道德品性，從而達到“溫其如玉”。子貢就是在別人看來是常態(tài)中觀察到一種不尋常的事理，并以此來向孔子詢問，孔子在解答過程中也把器物的象征意蘊呈現(xiàn)給世人。由上可見，因子貢善于提問，故而孔子思想的多重意蘊才能得以闡發(fā)。子貢“總是有感而發(fā)，問題提得很具體、很有價值，所以也就總能引起孔子‘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的教導(dǎo)興趣。這樣，一方面讓子貢得到實實在在的指點，一方面也由于問題的典型性啟發(fā)了老師對具有普遍意義的觀點的思考，進而上升到倫理哲學(xué)的高度”[13]。

2.子貢對孔子知識的來源也進行了詳細解答，對圣化孔子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孔子看來，政事、經(jīng)商、言語、文學(xué)等等都要以學(xué)為先，好學(xué)是知識積累的前提條件，“‘好學(xué)’在實質(zhì)上構(gòu)成了孔子倫理道德思想體系的基石，也是孔子社會理想獲得實現(xiàn)的原動力”[14]。因此，有人向子貢詢問孔子的知識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子貢說孔子獲得知識的途徑在于他所具有的人格魅力即“溫良恭儉讓”五德?！胺蜃訙?、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論語·學(xué)而篇》)朱熹說：“夫子未嘗求之，但其德容如是，故時君敬信，自以其政就而問之耳，非若他人必求之而后得也?！盵1]51正是因孔子德盛禮恭贏得了時君之敬重，他們愿意與孔子討論政事，在討論中孔子就能夠了解每個國家的政事。子貢在這里首先把孔子所具有的道德魅力挺立了起來，對圣化孔子打下了基礎(chǔ)。當(dāng)別人問子貢，孔子是圣人是不是因為他具有多方面的才能呢？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論語·子罕篇》)在子貢看來，孔子就是上天讓他成為圣人的，而且多才多能。子貢為了孔子的學(xué)說思想能夠向更遠的地方傳播、讓更多人接受認(rèn)同，便不遺余力地將孔子圣化?！拔粽咦迂?，問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則吾不能，我學(xué)不厭而教不倦也?！迂曉唬骸畬W(xué)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孟子·公孫丑上》)子貢認(rèn)為孔子是大仁大智的圣者，并且說孔子是人類有史以來難得一遇的人才?！耙娖涠Y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1]234-235。正是通過子貢等人不遺余力的努力，孔子的圣者形象才在世人面前不斷地挺立起來，他的學(xué)說才被人接受和認(rèn)可。

3.子貢在不斷圣化孔子的過程中，也力排他人對孔子的詆毀。子貢當(dāng)時在外交上能“存魯亂齊”，在鬻財上能與諸侯“分庭抗禮”，因此有人認(rèn)為“子貢賢于仲尼”。子貢則反駁道：“譬之宮墻，賜之墻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墻數(shù)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論語·子張篇》)子貢以宮墻高低為喻來說明自己和孔子的區(qū)別，他自己就好比及肩之墻的家室，孔子則是數(shù)仞之墻的宗廟，一個可以抬頭窺見，一個卻是不入其室就不能一覽宗廟之美。正由于孔子是數(shù)仞宮墻之美，因此他人對孔子的了解少之又少，才有“子貢賢于仲尼”之語。但這種比喻還不足以將孔子推上圣壇的地位。他在力駁眾人對孔子非議的同時，也不斷將孔子比作日月乃至上天，不僅“無得而逾焉”，而且還“不可階而升”?！胺蜃又豢杉耙?，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論語·子張篇》)在他人看來，如果拋開子貢對老師的恭敬態(tài)度來看，子貢比孔子要賢能得多。子貢則認(rèn)為，孔子如同上天一樣，是不可階而升的，要想趕上孔子比登天還難，而且他如同日月一樣“無得而逾焉”，不因人的誹謗而自損其光。“無以為也，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論語·子張篇》)別人的賢能如同山丘，努力一下還可以超越，而孔子則不一樣，簡直就是太陽和月亮，是無法超越的。子貢正是在維護孔子聲譽的同時使孔子的思想不斷傳播，圣者形象不斷被認(rèn)同。

六、結(jié) 語

子貢能夠通達時局之變、通達言談之巧、通達鬻財之機、通達師道之情，在事理上應(yīng)乎權(quán)變，在情理上順乎道義，不僅通于情而達于理，而且把情理與事理圓融會通起來，體現(xiàn)了“質(zhì)直好義”的內(nèi)在本質(zhì)，挺立起一個飽滿的、立體的現(xiàn)實人格。雖然顏回是孔子最為稱贊的學(xué)生，但顏回立志高遠、境界超拔，非常人所能企及，所以他的人格是一種理想的人格。子貢這種現(xiàn)實主義人格雖然在境界上沒有顏回的理想主義人格超拔高遠，但卻具有很強的實踐性，所以理想主義人格與現(xiàn)實主義人格的結(jié)合才是儒家人格精神的基本走向。從宋明之際的范仲淹、王安石、張載、王陽明等人的思想與生平事跡就可以看出，在精神境界上以顏回為標(biāo)桿，在外在事功上則以子貢為參照，使儒家的內(nèi)圣外王理想在現(xiàn)實中能夠得以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