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欽曾
(浙江大學 藝術與考古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8)
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步輦圖》(以下簡稱“故宮本”,圖1),因作為漢藏兩族團結(jié)友誼的見證,而位列“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受到近代歷史學家和美術史家的重視,具有非常高的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畫卷本幅部分由畫心和據(jù)傳由章伯益過錄李德裕的小篆跋文兩部分組成。畫心描繪了被九名宮女簇擁著的唐太宗以及禮官①包銘新、崔圭順認為其“具體官職應為禮部主客郎中或他的上司禮部侍郎,不是‘贊禮官’”。參見包銘新、崔圭順《唐代禮官服色考——兼論《步輦圖》的服色問題》,《故宮博物院院刊》2006第5期,第123頁。、祿東贊、翻譯官等人物形象。章伯益小篆跋文共有14行,內(nèi)容為李道志、李德裕重裱褙落款及祿東贊辭婚諸事。②跋文內(nèi)容:“太子洗馬武都公李道志,中書侍郎平章事李德裕,大和七年(833年)十一月十四日重裝背。貞觀十五年(641年)春正月甲戌,以吐蕃使者祿東贊為右衛(wèi)大將軍。祿東贊是吐蕃之相也,太宗既許降文成公主于吐蕃,其贊普遣祿東贊來逆,召見顧問,進對皆合旨,詔以瑯邪長公主外孫女妻之。祿東贊辭曰:‘臣本國有婦,少小夫妻,雖至尊殊恩,奴不愿棄舊婦。且贊普未謁公主,陪臣安敢輒???’太宗嘉之,欲撫以厚恩,雖奇其答,而不遂其請。唐相閻立本筆。章伯益篆?!闭嬀砉灿?3段,題跋有24處,印章有122枚。前后隔水材質(zhì)為黃綾,前隔水之前有3段天頭,材質(zhì)分別為皮紙、黃綾和藍綾。拖尾材質(zhì)為宣紙,其上有題跋22處。目前對于《步輦圖》真?zhèn)螁栴}的研究,存在如下幾種相互抵牾的觀點。
圖1 《步輦圖》,絹本設色,38.5cm×129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徐邦達綜合分析了該畫卷的畫風、筆法、收藏印璽等信息,認為:“現(xiàn)存之本,論畫法技能不太高,人物面相呆板少神,衣紋勾筆也欠勁健飛動,這是出于臨摹的特征。其不是閻立本真跡,自可推斷論定了。我以為此本書畫出于同時——即在宋初有人先臨閻畫,章友直(伯益)又臨寫二李裝背題名再連書祿東贊事跡于后?!盵1]59“此圖原底可能是唐人真本(也許真是閻立本所作)?!盵1]60楊仁愷在《中國書畫》一書中也認為:“該圖無款,有宋代章伯益篆書題記及米芾等人觀款,或是北宋摹本。”[2]82傅璇琮、周建國認為“祿東贊辭婚小篆”文為李德裕所作,后由章伯益過錄到這個宋初摹本上。[3]64
丁羲元認為該畫是初唐閻立本的真跡,“在‘摹本’的理由不充分之時,我毋寧更傾向于《步輦圖》或為真跡”[4]38?!拔覔?jù)實肯定《步輦圖》上所鈐金章宗‘明昌’七璽中的三印為真印,其所鈐位置也合乎情理而作變通,因此不是‘作偽者后添’,也不是‘偽印’”。[5]120“無論米芾,還是湯垕,他們所提及的《步輦圖》其實也就是同一本而已?!恰缎彤嬜V》著錄的御府所藏真本?!盵5]128謝繼勝也堅持真跡說,他在《關于<步輦圖>研究的幾個問題》一文中認為:“從作品的構圖安排、人物細節(jié)以及畫面展現(xiàn)的敘述邏輯分析,應該沒有大的問題:例如宮女頭飾、紫紅色條狀的服飾,與陜西長安執(zhí)失奉節(jié)墓壁畫舞女等初唐仕女風格相同;《步輦圖》中引見的官員與閻立本《凌煙閣功臣圖》持笏恭立的姿態(tài)完全相同”[6]38,“原圖繪制在640至658年間”[6]54。
陳佩秋則認為《步輦圖》存在很多違背常識和規(guī)律的表現(xiàn),其人物造型、繪畫風格與同為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相比差距太大,其線條模糊無力,人物造型輪廓不準,沒有唐宋人的寫真基礎,榜題以及后面章伯益書法的藝術水平也非常差,而且章伯益的跋文以及金章宗的印璽等也都存在問題。她據(jù)此判斷《步輦圖》非唐畫,更非閻立本的作品,是一件后人的偽作。[7]
筆者認為以上研究存在如下五個問題:第一,有學者將摹本中器物、服飾的樣式作為時間上限的依據(jù),這存在很大的風險。第二,未對故宮本畫卷上的所有印章信息進行真?zhèn)慰急?,以此獲得的結(jié)論說服力不夠。第三,以故宮本畫卷上的信息為中心,有針對性地選擇支持自己觀點的畫史文獻著錄信息,而忽略與自己觀點相悖的畫史文獻著錄信息。第四,以上三種觀點的證據(jù)鏈條皆無法囊括文獻著錄與故宮本上包含的所有信息,不能將所有的證據(jù)要素整合到一個完整的邏輯鏈條中。第五,關于真?zhèn)螁栴}的爭論進入了一種封閉的、自說自話的困境。筆者嘗試換一種思路來解決以上問題:在考辨文獻著錄與故宮本畫卷上題跋、印章中包含的遞藏信息的基礎上,將獲取的所有信息置于同一個遞藏邏輯系統(tǒng)內(nèi),發(fā)現(xiàn)并分析其中的抵牾之處,以此來區(qū)分不同版本,并復原不同版本上的歷史信息,進而建構不同版本的遞藏歷史,最終徹底解決《步輦圖》的真?zhèn)螁栴}。
著錄《步輦圖》的文獻有多部,按照撰寫的時間順序排列如下:《春明退朝錄》《畫史》《宣和畫譜》《能改齋漫錄》《云煙過眼錄》《畫鑒》《清河書畫舫》《汪氏珊瑚網(wǎng)》《式古堂書畫匯考》《佩文齋書畫譜》《石渠寶笈》等。
《宣和畫譜》記載《步輦圖》曾被藏于宣和御府:“閻立本……今御府所藏四十有二……步輦圖一”[8]38。“宣和”雖為徽宗在位后七年(1119—1125年)的年號,但該畫卷被收藏于御府的時間可能早于宣和年間,據(jù)此可推斷這一時間應大致在公元1101—1125年(徽宗在位時期)前。但是,有一點值得注意,《宣和畫譜》并未描述《步輦圖》的畫面細節(jié),因此其所載閻立本《步輦圖》不一定就是今故宮本《步輦圖》,有可能是其他名為“步輦圖”的作品。
王欽若等奉敕編撰的《冊府元龜》卷九六二《外臣部·賢行》幾乎原文照抄了《步輦圖》上的“章伯益小篆”跋文(按,該跋文為章伯益過錄李德裕原跋):“吐蕃相祿東贊,貞觀十五年來朝。先是,許以文成公主出降,贊普遣祿東贊來迓。召見顧問,進對合旨,詔以瑯邪公主外孫女妻之。祿東贊辭曰:‘臣本國有婦,少小夫婦,雖復至尊殊恩,奴身不愿違棄舊婦。且贊府未謁公主,陪臣安敢輒娶?’太宗嘉之,欲撫以厚恩,雖奇其答,而不遂其請,乃以為右衛(wèi)大將軍?!盵9]11153其中“召見顧問”至“不遂其請”一段文字幾乎悉同。但其與《舊唐書》《唐會要》《新唐書》《資治通鑒》所記太宗接見祿東贊的文字卻存在一定差異,這說明《冊府元龜》中的這一段文字可能來自《步輦圖》上的李德裕原跋。按王欽若(963—1025年),字定國,北宋太宗、真宗、仁宗時人,于淳化年間擢進士甲科,歷任“右正言、知制誥、翰林學士……禮部尚書、戶部尚書、吏部尚書?!焓ピ辏?023年),拜司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玉清昭應宮使、昭文館大學士、監(jiān)修國史。呈《遷敘圖》以獻?!墩孀趯嶄洝烦?,進司徒,又封冀國公?!盵10]773王欽若被封冀國公的時間為1023年,這為推斷《步輦圖》藏于其家的時間提供了很好的依據(jù)。這一推測也可從宋敏求的《春明退朝錄》中獲得驗證:“王祁公家有晉諸賢墨跡,唐相王廣津所寶有永存珍秘圖刻,閻立本畫《老子西升經(jīng)》,唐人畫《鎖諫圖》。王冀公家褚遂良書唐太宗《帝京篇》、《太宗見祿東贊步輦圖》。錢文僖家書畫最多,有《大令黃庭經(jīng)》、李邕《雜跡》?!陨辖凿浺娬摺盵11]34-35。按“王冀公”實為王冀國公的省稱,是王欽若的封爵。宋敏求(1019—1079年)略后于王欽若,則所謂“以上皆錄見者”,當是宋敏求所見《步輦圖》卷上有王欽若的印章或題跋等鑒藏信息,即該畫上留有被王欽若收藏的證據(jù)。宋敏求為宋代文獻學家、史地學家、藏書家,其所撰《春明退朝錄》史料翔實可信,可與《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相參證,歷來為史家所重視和采擷?!爸疗溆诿袂轱L俗、官場應酬、書畫題記、詩話詞評等時有著錄,亦頗具文學史研究價值。”[12]1再據(jù)李裕民考證,該書“系熙寧三年至十年(1070—1077年)間陸續(xù)修訂、增補而成”[13]144,故可將《步輦圖》藏于王欽若家的時間進一步明確為1023—1077年前后。
米芾在《畫史》中認為《步輦圖》差不多是閻立本的真跡,并描述了李德裕題跋的位置以及該畫的保存情況,但長期以來學界對這一信息存在誤解。《畫史》載:“唐太宗《步輦圖》,有李德裕題跋人后腳,差是閻令畫真筆。今在宗室仲爰君發(fā)家?!盵14]174“宗室君發(fā),以七百千置閻立本太宗步輦圖,以熟絹通身背畫,經(jīng)梅便兩邊脫,磨得畫面蘇落?!盵14]192《畫史》的大部分校點本和研究者都將上文中的“人后腳,差”點校為“人后腳差”,例如山西教育出版社谷赟校注本[15]7,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劉世軍、黃三艷校注本[16]19-20。此外,袁有根認為該處應是“輦后腳差”之筆誤:“閻立本畫的《步輦圖》,丟掉了步輦后面的兩條腿”[17]22。 筆者認為此說也無根據(jù),若確是如此,應當表述為“輦后腳無”,而非“輦后腳差”。古原宏伸也提及這一問題:“先前的研究,雖然都在‘后腳差’后斷句,而續(xù)接‘是閻令畫’等,這樣的說法實難以遵循?!惫旁晟鞂⑵鋽酁椤坝欣畹略n}跋,人后腳”,但他認為“可能在‘腳’字后遺漏了幾個字”。[18]82筆者贊同古原宏伸的斷句方式,但不認為此處有脫漏。“腳”,當主語為人時,其意為小腿或足,當主語為物時,其意為物體的下端。此處“人后腳”即指李德裕題跋位于畫面最后一個人(翻譯官)的小腿或足處?!安睢痹诖颂幰鉃椤氨容^、略微”,與《后漢書·光武帝紀》中“今軍士屯田,糧儲差積”的“差”同義。[19]259可見,米芾在當時也無法斷定《步輦圖》是否為閻立本的真跡。《畫史》完成的時間在1101年前后,由此可推斷至少在1101—1123(趙仲爰卒年)年前后,《步輦圖》被藏于《畫史》所記載的趙仲爰家。
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記載《步輦圖》曾被藏于北宋呂申公家:“且以浚都世臣大家,秘藏圖史,以奇勝相高者極眾,至于閻跡乃少遇。其惟呂申公家有唐太宗《步輦圖》,引祿東贊對請公主事,皆傳寫一時容貌。贊皇李衛(wèi)公小篆,其語采色神韻,與此同出一手。而張記亦曰:‘時天下初定,外國入貢,詔立本寫外國圖?!⒅肝饔颍瑒t奉詔所為者,即謂是耶?信真跡果不足疑?!盵20]81解讀此文獻,可獲得如下四個細節(jié):第一,在北宋時,閻立本的真跡就已經(jīng)很少見到了,但呂申公家藏的《唐太宗步輦圖》是真跡,吳曾用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的記載來佐證這一推斷。第二,《能改齋漫錄》是最早明確記載《步輦圖》為閻立本真跡的文獻。第三,《唐太宗步輦圖》上有“祿東贊對請公主事”的跋文,還有李德裕的小篆,這兩處跋文都由李德裕書寫,由此推斷此處“引”的對象應該是已經(jīng)亡佚的《太宗實錄》或唐國史,而非成書于后晉時期的《舊唐書》或成書于北宋時期的《新唐書》《資治通鑒》。第四,根據(jù)呂申公的仕履可以推斷《步輦圖》藏于其家的時間區(qū)間?!皡紊旯笔恰皡紊陣钡暮喎Q,是呂夷簡的封爵。曾鞏在《呂文靖公夷簡》一文中曾簡述其仕履:呂夷簡曾擔任知制誥、龍圖閣直學士等官職,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年)被封為申國公,景祐四年(1037年)又被罷免,但在很短時間內(nèi)又恢復相位,慶歷元年(1041年)又晉封為許國公。也就是說,景祐二年至慶歷元年(1035年—1041年)之前的呂夷簡才被稱作“呂申公”,這就為推斷《步輦圖》藏于其家的時間提供了很好的依據(jù)。吳曾為南宋高宗、孝宗時人,但所記《步輦圖》之事為北宋朝舊事,吳定未親見該圖,所以這段遞藏史存疑。
周密在《云煙過眼錄》中記載《步輦圖》曾被趙與懃收藏:“唐閻立本《太宗步輦圖》,《神駿圖》,《維摩像》?!盵21]211?!队赫魍ㄖ尽肪砹?、《雍正浙江通志》卷一二八分別記載了趙與懃的事跡和登進士科的時間:“趙與懃,端平(1234—1236年)間以朝散大夫守信州,斂強梗,蠲虐征,治河梁,新驛舍,刬除夙弊,作興學校,于是科舉得人甚盛”;“嘉熙二年(1238年)戊戌周坦榜,趙與懃,青田人”。[22]596趙與懃擔任都丞的時間無法考證,但從周密的生卒年(1232—1298年)可大致推斷趙與懃登進士科時,周密只有6歲,不可能過眼該作品。假設周密18歲左右過眼該作品,那么周密在趙與懃家看到該作品的時間也至少應該在1250年以后了。
湯垕的《畫鑒》對《步輦圖》的記載甚詳,其中包含大量畫面細節(jié)以及題跋、印章等信息?!伴惲⒈井嫛度逑瘛贰懂悋宋锫氊晥D》《傳法太上像》《五星像》,皆宣和、明昌物,余并見之。及見《步輦圖》,畫太宗坐步輦上,宮人十余與輦,皆曲眉豐頰,神采如生。一朱衣髯官,執(zhí)笏引班,后有贊普使者,服團花衣,及一從者。贊皇李衛(wèi)公篆題其上,唐人八分書贊普辭婚事。宋高宗題印完,真奇物也。”[23]6唐人八分書題跋、宋高宗題印等多個細節(jié)系首次被記載,加之湯垕又親見過《步輦圖》,其內(nèi)容應當真實可信。根據(jù)宋高宗的題記和印璽,可知此畫曾入南宋內(nèi)府。宋高宗在位的時間為1127—1162年,因此可推測《步輦圖》收藏在南宋內(nèi)府的時間應在這一時間前后。周永昭考證湯垕的生卒年為“1250年代初中期(南宋寶祐年間)至1320年(元延祐七年)之前”,《畫鑒》的撰寫時間“起于1280或1290年代后期”,《畫鑒》的讀者群為“13世紀末14世紀初期之際杭州地區(qū)的文人及書畫收藏家”。[24]65從記載收藏家名諱時多使用“籍貫+姓氏”這一范式來看,《畫鑒》所記收藏家多分布于杭州、宜興等江南地區(qū)。由此可推測南宋滅亡后,《步輦圖》可能由紹興內(nèi)府流向民間,所以湯垕在紹興擔任蘭亭書院山長期間才有機會見到此畫。此推測也可從湯垕的履歷中獲得驗證,湯垕于元成宗大德九年至十一年(1305—1307年)之間,由紹興辟任大都,此時《畫鑒》早已完成。
張丑《清河書畫舫》對《步輦圖》的記載,主要沿襲周密的《云煙過眼錄》和湯垕的《畫鑒》?!肚搴訒嬼场肪硪簧稀侗麍D》中記載趙與懃的藏畫:“蘭坡趙都承與懃所藏書畫……唐閻立本太宗步輦圖”,這一句完全抄自《云煙過眼錄》。對此張丑也有解釋:“蘭坡,宋宗室。富于書畫收羅,不下千本,名卷多至三百外,其目首載《云煙過眼錄》。而刻本例闕,今全錄之”[25]3103。在卷三上《唐·閻立本》中,張丑又抄了湯垕的《畫鑒》?!锻羰仙汉骶W(wǎng)》《式古堂書畫匯考》《佩文齋書畫譜》對《步輦圖》的記載也全部抄自《云煙過眼錄》和《畫鑒》?!妒汅拧穼Α恫捷倛D》的記載甚為詳盡,除包含個別刊刻錯誤,例如將江澈誤為“江瀜”,關杞誤為“關”,郭衢階誤為“郭衢”[26]993之外,其余內(nèi)容均與故宮本中的跋文、鈐印信息相吻合。
通過分析故宮本上的題簽及鈐印形制,可推測“步輦圖”三字題簽并非出自徽宗或宣和內(nèi)府。將畫名題于畫心與前隔水接縫處的左上角,并在題簽最上方鈐蓋“宣和七璽”之雙龍方印是“宣和裝”的基本形制。故宮本《步輦圖》畫卷上的題簽“步輦圖”三字位于畫心的正中上部(圖2),為豎題行楷書,其上有一印章,印文漫漶不清,無論是題簽還是鈐印位置都不符合“宣和裝”的形制特點。再者,故宮本《步輦圖》題簽與宋徽宗《展子虔游春圖》題簽(圖3)中“圖”字的寫法存在顯著差異,前者題簽及印章應非出自徽宗或宣和內(nèi)府。
圖2 《步輦圖》題簽
圖3 宋徽宗《展子虔游春圖》題簽
丁羲元將“步輦圖”三字之下的印文釋讀為“曌”:“三字(按,‘步輦圖’)之上,鈐以大印,朱文闊邊,印文上半為‘日’‘月’二字,下半則似空中云氣縹緲之形,似為一‘空’字,如此甚合武則天之名諱:‘曌’字。”[5]122筆者認為,該印文不可能是“曌”,理由如下:第一,該印文的左上角看上去像“月”,右上角看上去像“日”,與“曌”字上半部分左“日”右“月”的結(jié)構不符。第二,其實所謂的“日”字,下邊應該還有其他筆畫,只是因為朱砂印泥脫落而模糊不清;所謂的“月”字也并不是“月”,因為“日”字作圓圈狀,其實是大篆、古文的寫法,左上角之字若為“月”字,則是采用了楷書的寫法,兩者書體不統(tǒng)一。第三,“日”“月”之下明顯是兩個文字,而非一個字“空”。第四,根據(jù)文字的筆法和書體來判斷,該印文應該屬于傳抄古文字,即漢代之后通過隸定或者仿照先秦古文而形成的融合古文書體、字體、筆法的文字。雖然左下角印文的字形已經(jīng)漶漫,但基本可以辨認出其結(jié)構應為“厚”“石”“序”之類的漢字;雖然右下角印文的字形結(jié)構也已經(jīng)模糊,但也可以辨出有橫寫的“水”之類的偏旁,總體而言并不符合“空”字的字形。第五,根據(jù)風格來推測,該印文可能出現(xiàn)于宋代之后,宋代文人好博古、喜考究,對古文字的研究和運用之風盛行,從《汗簡》《歷代鐘鼎彝器款識》《集篆古文韻?!贰缎筒┕艌D》等著作可見。第六,改名為“曌”是武則天為順利登基而做的諸多準備之一,“鳳閣侍郎河東宗秦客,改造‘天’‘地’等十二字以獻,丁亥,行之。太后自名‘曌’,改詔曰制。”[27]6462-6463“曌”在武則天所造新字中地位極其特殊,不僅寓意豐富,而且極其尊貴?!拔鋭t天擁有‘中女’身份及諸多女主符命,并根據(jù)《周易》離卦改名為‘曌’。這是武則天對儒家正名文化的實踐及離卦符命的政治宣傳,更是對武則天正統(tǒng)地位具有天命合法性的理論論證。”[28]121武則天將“曌”鈐印于書畫作品上的可能性不大。再者,在中國書畫鑒藏史上,雖有皇帝將年號鈐印于書畫上的事例,例如唐玄宗、宋徽宗、金章宗、康熙、乾隆等,但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皇帝將名鈐印于書畫上的事例。
通過分析題簽、落款的字體以及張向、米芾的題跋內(nèi)容,可推測題簽、落款及“祿東贊辭婚小篆”書寫的時間區(qū)間及書寫者?!罢虏孀彼淖郑▓D4)為“祿東贊辭婚事”小篆的落款,位于本幅的左下角,為豎題行楷書。徐邦達推測其與題簽可能由同一人書寫。[1]59張向的跋位于拖尾的第三個,內(nèi)容為:“閻相國之本,章伯益之篆,皆當時精妙。元豐甲子孟春中浣日,圃澤張向書于長沙之靜鑒軒”。這是《步輦圖》畫卷中首次提及章伯益小篆的題跋。由此可推測題簽與落款的時間應在“祿東贊辭婚小篆”之后,元豐甲子(1084年)孟春之前。米芾的題跋位于拖尾的第一個,是目前可見關于此畫卷時間的最早證據(jù),內(nèi)容為:“襄陽米黻,元豐三年八月廿八日,長沙靜勝齋觀。”米芾在跋文中只是簡單地敘及觀看過該畫這一事件,對畫卷內(nèi)容及真?zhèn)吻闆r并未作任何評價,在其后完成的《畫史》中也未對該本、該過眼事件作任何記載和評述。筆者認為此跋應是真實可信的。一則,米芾的跋位于拖尾的第一個,位置比較特殊,作偽的難度非常大。二則,米芾在跋中的落款為“黻”,跋的時間“元豐三年(1080年)八月廿八日”跟“黻”字使用的時間也相吻合③朱亮亮考證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年)至哲宗元祐六年(1091年)為“黻”“芾”并用時期,在此之前皆用“黻”字。參見朱亮亮《翁方綱關于米芾改名的論斷有誤——米氏“黻”、“芾”改名考辨》,《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2007年第2期,第108-110+107頁。。三則,米芾在畫卷上題跋,卻沒有將畫作記錄在《畫史》中并非孤例:米芾在《照夜白圖》卷(現(xiàn)藏于美國大都會博物館)上題有押字“芾”,但在《畫史》中也未提及此圖和此事。筆者推測米芾應見過“祿東贊辭婚小篆”,但不清楚該跋的書寫者。結(jié)合畫心與小篆跋文都處于同一絹質(zhì)上這一細節(jié)(詳見下文)來推測,若是米芾題跋時此小篆尚未題寫,那么米芾的題跋當位于此小篆所在的位置,而非現(xiàn)在的拖尾處。既然米芾見過“祿東贊辭婚小篆”,但為何只字不提呢?其做法與張向、劉次莊④劉次莊跋:“元豐七年(1084年)二月三日,觀《步輦圖》、章伯益篆,誠佳筆也。長沙劉次莊?!?、劉忱⑤劉忱跋:“右相馳譽丹青,尤于此本實為加意。秦李丞相妙于篆法,乃刪改史籕大篆而為小篆。其銘題鼎鐘,施于符璽,誠楷隸之祖,為不易之范。今見伯益之筆,頗得其妙,而附之閻公人物之后,僅為雙絕矣。元豐乙丑(1085年)上巳,河南劉忱題?!钡热藢φ虏孀陌勑纬闪缩r明的對比⑥筆者統(tǒng)計了故宮本《步輦圖》的22處題跋,發(fā)現(xiàn)共有8處提及章伯益的小篆,題跋者分別為張向、劉次莊、劉忱、琰(或子山)、張知權、姚云、許善勝、郭衢階。。其中的原因可能是:米芾題跋時畫卷上尚未出現(xiàn)“章伯益篆”四字落款,他并不清楚該跋文的作者是誰;或者認為畫心及小篆都為摹本,小篆質(zhì)量一般不值一提。章伯益(1005—1062年)為宋初小篆書家、畫家,在米芾《畫史》和《宣和書譜》中都有記載:“章友直,字伯益,善畫龜蛇,以篆筆意,亦有意。又能以篆筆畫棋盤,筆筆相似?!盵14]186若米芾親見章伯益篆書,在畫跋或其撰寫的《畫史》中對此事只字不提的可能性不大。由此,筆者認為“祿東贊辭婚小篆”書寫的時間應在米芾題跋(元豐三年[1080年]八月)之前,“步輦圖”三字題簽和“章伯益篆”四字落款的時間可能在米芾題跋之后、張向題跋之前的這一段時間(元豐三年[1080年]八月—元豐甲子[1084年]孟春)內(nèi),“祿東贊辭婚小篆”以及題簽和落款由章伯益書寫的可能性不大。
圖4 《步輦圖》章伯益落款
《步輦圖》上鈐蓋的4枚金章宗“明昌”印可能是偽章。這4枚印章分別為金章宗完顏璟鑒藏印璽“明昌七璽”中的3璽:1枚“秘府”朱文葫蘆印,1枚“御府寶繪”朱文方印,2枚“明昌”朱文圓長印?!懊馗扁j蓋于上文提及的折痕處的頂端,“御府寶繪”鈐于折痕的正中間,第1枚“明昌”鈐于翻譯官的腳后跟處,第2枚“明昌”鈐于本幅與后隔水接縫處的頂端,因裝裱裁剪成了半印。這4枚印除“秘府”外,其他3枚印文都不甚清晰,單憑印的形狀很難判斷真?zhèn)危ㄟ^鈐蓋步位來判斷真?zhèn)问且环N比較有效的方法?!懊鞑攮t”鈐蓋的基本部位如下:“秘府”一般鈐蓋于天頭與前隔水接縫處的中間,“御府寶繪”一般鈐于畫心與后隔水接縫處的頂端(參見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藏宋趙佶《天水摹張萱搗練圖》),“明昌”一般鈐蓋于畫心與前隔水接縫處題簽的頂端,“明昌御覽”一般鈐蓋于拖尾題跋處。除“明昌御覽”外,其他六璽都鈐蓋于畫心與前隔水或后隔水的接縫處的頂端、底端或中間。如此鈐蓋的目的,自然是為了避免污染或破壞畫面??梢?,故宮本《步輦圖》上這4枚明昌印的鈐蓋步位無一符合“明昌七璽”的形制,筆者推測其可能是偽章。徐邦達和王耀庭也都堅持這一觀點:“其金代秘府(葫蘆形)、御府寶繪、明昌三印則偽。所鈐步位,也不合格?!盵1]59“唐閻立本《步輦圖》……上方鈐合縫‘秘府’(瓢?。锈j‘御府寶繪’(方?。蠓缴镶j‘明昌’。此鈐印式既不合于‘明昌七璽’制,印文、印泥也不同。當為偽加?!盵29]14由此推測,故宮本《步輦圖》可能并未被明昌內(nèi)府收藏。
故宮本《步輦圖》畫卷上明代許善勝的跋文言及該畫卷曾被王詵的“寶繪堂”收藏這一史實?!袄钐仆篷h方,王姬萬里嬪戎羌?!文耆牍珜毨L堂,愿與鐘鼎同珍藏?!蓖踉枺?051年—約1114年后至1117年8月前)[30]29,33,是北宋英宗的帝婿,其妻為神宗同父同母的妹妹——魏國大長公主,他組織的“西園雅集”以及存放法書名畫的“寶繪堂”在汴京享有盛名,他是北宋中后期“一位典型的‘鑒藏型’創(chuàng)作家、‘創(chuàng)作型’鑒藏家”[31]66。王詵“寶繪堂”收錄的法書名畫極為富贍,但他很少在作品上留下印章,僅《歐陽詢行書千字文卷》題跋中見其“晉卿”落款,這可能與北宋中晚期私藏鈐印之風尚未流行有關。米芾與王詵交往甚密:“一日駙馬都尉王晉卿借觀,求之不與,已乃剪去國老署及子美跋,著于模本,乃見還?!盵32]179米芾《書史》:“王詵,每余到都下,邀過其第,即大出書帖,索余臨學。因柜中翻索書畫,見余所臨王子敬《鵝群帖》。染古色麻紙,滿目皺紋,錦囊玉軸,裝剪他書上,跋連于其后。又以《臨虞帖》裝染,使公卿跋。余適見大笑,王就手奪去,諒其他尚多未出示?!盵33]168米芾非常詳盡地描述了王詵的作偽方法,但從未提及其用印情況,所以故宮本《步輦圖》畫卷上沒有發(fā)現(xiàn)王詵的收藏印也似乎可以理解。另外,再結(jié)合上文對故宮本題簽、“祿東贊辭婚小篆”書寫及落款時間、書寫者的考證結(jié)果,與王詵生卒年、許善勝跋文內(nèi)容來推測,臨摹《步輦圖》活動的組織者可能就是王詵。一方面,假托名家是宋代收藏界的時風,“大抵畫,今時人眼生者,即以古人向上名差配之;似者,即以正名差配之”[14]114。另一方面,王詵極為擅長通過偽本真跋、假托名家等方式來作偽: “王士元山水,作漁村、浦嶼、雪景,類江南畫,王鞏定國收四幅,后與王晉卿,命為王右丞矣。”[14]193此外,許善勝的跋文也間接證明了故宮本可能未入宣和內(nèi)府,因為若入宣和內(nèi)府必留有“宣和七璽”的痕跡,許善勝若見“宣和七璽”自然不會不錄。
根據(jù)畫心與前后隔水接縫處的印章可推測最近一次重裱的時間?!罢虏孀彼淖致淇罹嗪蟾羲恢眠^近,本幅與后隔水接縫處分別鈐蓋了一個“明昌”半?。▊斡。ⅰ靶隆迸c“宇”的組合印、略不完整的“郭氏亨父”印和“衢階鑒賞”??;本幅與前隔水夾縫處分別鈐蓋了三個朱文半印與三個由白文半印拼合的不可辨識的組合?。ā爸骱喔浮?“新”,“公長”+□,“之印”+□)。這說明該畫卷被裁剪、重裱過多次。前后隔水處鈐印時間最晚的不完整印章為郭衢階的“郭氏亨父”印和“衢階鑒賞”印,鈐印時間最早的全印為吳新宇的“吳新宇珍藏印”,據(jù)此可推測該畫卷被重裱的時間應該在郭衢階收藏之后、吳新宇收藏之前的某一段時間內(nèi)。⑦畫心與前隔水接縫處的印章有“神品”“楞伽”“蕉林居士”“吳新宇珍藏印”等,畫心與后隔水接縫處的印章有“明昌”(偽)、“蕉林秘玩”、“郭氏亨父”、“衢階鑒賞”、“楞伽”等。
按照常理,歷史文獻中記載的《步輦圖》的細節(jié),應與故宮本《步輦圖》畫卷上的題跋、印章等信息完全吻合,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反而出現(xiàn)了大量抵牾之處。筆者將這些抵牾之處分為四種類型:第一種為題跋位置不一致,第二種為缺少題印,第三種為畫題不一致,第四種為作者問題。
題跋位置不一致,即兩類史料中李德裕所題小篆的位置不一致。此問題存在以下四個疑點:第一,米芾《畫史》中記載李德裕題寫的小篆位于“人后腳”處,但故宮本《步輦圖》上李德裕的題跋則位于翻譯官身后且高于翻譯官頭部。作為開啟“貞觀之治”的一代雄主,唐太宗在有唐一代具有非常崇高的地位,作為中晚唐臣子的李德裕將小篆題在高于唐太宗頭部的地方,這一有違禮制的做法很難讓人理解。第二,放大《步輦圖》畫卷高清大圖中的絹質(zhì),可發(fā)現(xiàn)畫心與“祿東贊辭婚小篆”之間有一處折痕,該折痕上部斷裂,下部完好,斷裂部分兩側(cè)絹質(zhì)的顏色、質(zhì)地完全一致,紋理亦能貫通,這說明畫心與“祿東贊辭婚小篆”處于同一張絹上,這是一個長期以來被忽視的細節(jié)。徐邦達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故在《古書畫偽訛考辨》中說“此卷本身絹二接”[1]58。另外,從裝裱技術與方法上來看,古代書畫裝裱中也極少出現(xiàn)將兩片絹直接裱在一起的情況,“不用絹壓,四邊只用紙,免折背重,弸損古紙”[33]159。“每見宋裝名卷,皆紙邊,至今不脫。今用絹折邊,不數(shù)年便脫,切深恨之。古人凡事期必永傳,今人取一時之華,茍且從事,而畫主及裝者俱不體認,遂迷古法。余裝卷以金粟箋用白芨糊折邊,永不脫,極雅致?!盵34]107用絹裱邊不數(shù)年便脫,更何況是本幅,這也可以反證筆者的以上發(fā)現(xiàn)。那么,畫家在完成作品之后,為什么還要預留如此大面積的空白,這一做法也很難讓人理解。第三,李德裕的小篆及唐人八分書題跋為什么不見于故宮本《步輦圖》畫卷上?第四,李德裕小篆及唐人八分書題跋在前,三四百年以后宋人又過錄一遍,這一做法也難以讓人理解。綜合以上疑點,可作如下推測:故宮本《步輦圖》可能不是唐真跡,也不是唐摹本。若該本為唐真跡,李德裕及唐人八分書題跋在前,宋人自然沒有再過錄一遍的必要。一般來說,畫家很少在完成畫作之后還預留如此大面積的空白,這最可能的解釋就是畫家在創(chuàng)作之前即預留出了題跋的位置。這一現(xiàn)象很少見于祖本中,反而在摹本中比較普遍,因為臨摹者將原跋也視作臨摹的重要組成部分。該本為唐摹本,臨摹者在臨摹完成后預留了大片空白絹,直到三四百年之后才由宋人將李德裕及唐人的題跋過錄其上,這種可能性也非常小。可見,故宮本《步輦圖》應為唐之后的摹本,畫心部分與“祿東贊辭婚小篆”題寫的時間應該相距不會太遠,因此可將上文中提及的元豐三年(1080年)八月廿八日作為畫心臨摹完成的時間下限。
缺少題印,即故宮本《步輦圖》缺少文獻中記載的宣和內(nèi)府印璽、宋高宗題跋及印璽?!缎彤嬜V》記載《步輦圖》是宣和內(nèi)府收藏的閻立本四十二件作品之一,湯垕《畫鑒》記載《步輦圖》畫卷上不僅有李德裕的小篆題跋、唐人八分書,還有宋高宗趙構的題跋和印璽,但在故宮本《步輦圖》上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以上信息。湯垕在《畫鑒》中描述《步輦圖》時使用了“并見”“及見”兩詞(見上文),“并”為“一起、一齊、同時”之意,“及”為“待、等到”之意。也就是說,《三清像》《異國人物職貢圖》《傳法太上像》《五星像》等閻立本的作品是同一時間見到的,以上作品都是從宣和、明昌內(nèi)府中流失出來的;《步輦圖》是后來才見到的,其上有李德裕的小篆題跋以及唐人用隸書書寫的“贊普辭婚事”,還有宋高宗的題跋及印章,且完好。根據(jù)前后文語境分析,《步輦圖》應不是宣和、明昌內(nèi)府之物,否則湯垕既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其上有宋高宗的題跋和印章,若再有宣和、明昌內(nèi)府之印璽,如此重要信息,漏載或故意不記載的可能性不大。關于故宮本《步輦圖》未入宣和內(nèi)府的史實也可以從以下細節(jié)中獲得驗證:上文已考證故宮本在郭衢階收藏之后、吳新宇收藏之前的某一段時間內(nèi)被剪裁、裝裱過,若入宣和內(nèi)府,至少應在本幅與前隔水接縫處的中間、下端分別保留雙龍方印、宣和連珠印的半印,在本幅與后隔水接縫處的中間、下端分別保留政和?。ɑ蛘叽笥^?。?、宣和印的半印。如此多的印章一次性被裁減而不留一絲痕跡的可能性非常小。由此可斷定故宮本與宣和內(nèi)府所藏應該不是一個版本。
畫題不一致,即故宮本《步輦圖》與畫史文獻記載中《步輦圖》的題名不一致?!洞好魍顺洝酚涊d其名為《太宗見祿東贊步輦圖》,《能改齋漫錄》和《畫史》記載其名為《唐太宗步輦圖》,《宣和畫譜》記載其名為《步輦圖》,《云煙過眼錄》記載其名為《唐閻立本太宗步輦圖》,而《畫鑒》和故宮本都稱其為《步輦圖》,同一件作品題目的表述竟然差別如此之大,這一點也讓人難以理解。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春明退朝錄》《畫史》《能改齋漫錄》《云煙過眼錄》《畫鑒》為同一版本,《宣和畫譜》本和故宮本分別為兩個版本。也就是說,在故宮本題簽之前該畫卷一直被稱作《唐太宗步輦圖》,《宣和畫譜》所記載的版本可能與故宮本同時或略晚,湯垕將其稱作《步輦圖》,可能與該名稱在元代已經(jīng)形成共識并流行有關。
作者問題。將《步輦圖》視作閻立本的真跡,始自米芾的《畫史》,但米芾并不確定,只說“差是閻令畫真筆”?!缎彤嬜V》將《步輦圖》確定為閻立本真跡,但該圖是否為故宮本的底本或胞本尚不明確。至吳曾的《能改齋漫錄》才認為“信(閻立本)真跡果不足疑”,但是理由:圖中繪有外族人物祿東贊,閻立本又善畫外族人物及職貢圖,故該畫卷為閻立本真跡(見上文),并不充分。宋敏求不認為此圖為閻立本的真跡,通讀“王冀公家褚遂良書唐太宗《帝京篇》、《太宗見祿東贊步輦圖》”上下文可知,若宋氏明確某書畫作品的作者,則使用“某某畫/書+書畫作品名稱”或“某某+書畫作品”的范式,若不清楚書畫作品的作者,則使用“某家(藏)書畫作品名稱”這一范式,此為后者。吳曾之后,所有文獻都將《步輦圖》視作閻立本的真跡。
綜合以上考辨所獲遞藏信息,筆者認為宋元之間《步輦圖》可能至少存在1件祖本、2件胞本。將以上信息分絲析縷般地歸納到這三個版本的遞藏史中,可構建起所有版本的遞藏邏輯。
《春明退朝錄》《畫史》《能改齋漫錄》《畫鑒》等文獻中記載的《唐太宗步輦圖》(以下文簡稱“《畫史》本”)為祖本。該版本具體信息如下:創(chuàng)作于唐代,據(jù)傳為閻立本真跡,其上有李德裕小篆題跋、唐人八分書題跋、宋高宗題跋及印璽等信息,先后藏于北宋王欽若家、呂夷簡家、趙仲爰家,南宋紹興內(nèi)府、趙與懃家。湯垕觀看《步輦圖》應該是其在紹興擔任蘭亭書院山長期間,其后亡佚;張丑、汪砢玉、卞永譽、王原祁等人應未親見過該本。以上遞藏史中藏于呂夷簡家這一段存疑。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本。該版本具體信息如下:未入宣和內(nèi)府和明昌內(nèi)府,其上4枚“明昌”印璽為偽章,《石渠寶笈》對此進行了詳細著錄。畫卷上“祿東贊辭婚小篆”題跋的時間應與畫心同時或略晚,當在1080年之前,書寫者可能不是章伯益。該畫卷被臨摹的時間應在祖本藏于北宋王欽若家或呂夷簡家期間,該推斷與上述徐邦達的觀點吻合。該畫的臨摹者應不是宣和內(nèi)府的畫工,臨摹活動的組織者可能是王詵,該作曾經(jīng)藏于王詵家的寶繪堂。題簽、落款可能書寫于元豐三年(1080年)八月至元豐甲子(1084年)孟春之間,題寫者也不可能是章伯益。后人鈐蓋“明昌”三璽偽印的主要原因不外乎作偽者不知《步輦圖》有多個版本,不知其所鈐蓋“明昌”三璽的故宮本并未流入金內(nèi)府,而是依據(jù)《宣和畫譜》的記載以及金朝內(nèi)府大部分書畫收藏源自北宋內(nèi)府這一史實來推測。作偽者不了解“明昌七璽”的鈐蓋規(guī)制,反而暴露了其作偽的行為以及故宮本未入明昌內(nèi)府的史實。此畫卷最后一次被重裱的時間應該在郭衢階收藏之后、吳新宇收藏之前的某一段時間內(nèi)。
《宣和畫譜》本。該版本具體信息如下:臨摹時間與故宮本相同或稍后,也可能在宣和時期(《唐太宗步輦圖》藏于趙仲爰家期間),臨摹者可能是宣和內(nèi)府畫工。該本后被藏于宣和內(nèi)府,畫卷上應至少鈐有“宣和七璽”;可能在靖康之難中亡佚,也可能藏于金內(nèi)府,應鈐有“明昌七璽”,或在金內(nèi)府期間亡佚,其他題跋、印璽等信息都不明。但《宣和畫譜》所記《步輦圖》不一定是今故宮本《步輦圖》,有可能是其他名為“步輦圖”的作品。
綜合上文,在徽宗宣和時期可能并存有《步輦圖》的三個版本,其中祖本藏于趙仲爰家。那為何宣和內(nèi)府不收藏祖本反而去收藏胞本呢?筆者認為原因可能有二。
第一,趙仲爰的官爵非常高,加之其身份非常特殊,再者其購置該畫時價格過高,徽宗也不能奪其愛。當時在書畫收藏界一直存在皇戚貴胄索取甚至奪取他人藏畫的現(xiàn)象,例如王詵、徽宗等?!坝嗍找自萆P,作蘆如真,上一鸜鵒活動,晉卿借去不歸?!盵14]196徽宗向侍郎王方贄索取《西域圖》:“右伯時《跋閻立本西域圖》,廬陵王方贄侍郎家有之,其孫瑰夔玉寶藏之。大觀間,開封尹宋喬年言之省中,詔取以上進。時廬陵令張達淳、郡法掾吳祖源被檄委焉。因竊摹之,于是始有《西域圖》摹本?!盵20]81這可能是唐宋時期摹本盛行的一個動力因素。趙仲爰(1054—1123年)是宋太宗的玄孫,英宗趙曙的皇父考⑧北宋朝第三任皇帝仁宗趙禎無子,英宗趙曙為仁宗的繼子,趙曙即位后加尊其生父濮安懿王趙允讓為皇父考。趙允讓的孫子,與神宗趙頊同輩,他年長徽宗28歲,是徽宗的叔父?;兆诩次缓?,趙仲爰襲封嗣濮王,任大宗正,司掌宗藩系譜,地位極其顯赫尊貴。嗣濮王為第二等爵、從一品,是兩宋時期地位非常特殊、尊貴的一個宗室群體。元豐七年(1084年)二月,宋神宗下《賜濮邸諸父加恩詔》,初設該爵位。“朕自嘉祐中從先皇帝入居儲宮,離濮邸已二十余年。今日緣奠故伯宗輔,因得趨謁濮安懿王祠堂,顧瞻諸伯叔父,所存者無幾,皆齒發(fā)衰邁,儀形非往日之比,深用惻然。其議加恩諸父。”[35]8241此后嗣濮王爵位世世不絕封。當時嗣濮王每個月的俸錢是四百千,趙仲爰購置此畫時花了七百千,相當于兩個月的俸錢,在當時這絕對是一筆非常大的開支,這也說明閻立本的畫價非常高。
第二,胞本被宣和內(nèi)府收藏,也與唐宋元時期將摹本作為書畫對象的收藏風氣有關。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詳細地描述過拓畫的盛況以及摹本的收藏價值:“古時好拓畫,十得七八,不失神采筆蹤。亦有御府拓本,謂之官拓。國朝內(nèi)庫、翰林、集賢、秘閣,拓寫不輟。承平之時,此道甚行,艱難之后,斯事漸廢。故有非常好本拓得之者,所宜寶之,既可希其真蹤,又得留為證驗?!盵36]128《畫史》和《能改齋漫錄》也記載過多例摹本與真跡并存的現(xiàn)象:“長安李氏雪圖,與孫載道字積中家雪圖,一同命之為王維也。其他貴侯家不可勝數(shù),諒非如是之眾也?!盵14]175“唐人張彥遠……著書記歷代畫,第閻上品。而《西域圖》在所錄。又言:‘王知慎亦拓之’,則傳世者非一本?!盵20]80可見,宣和內(nèi)府收藏《步輦圖》的胞本,既是徽宗不能奪人之愛的無奈之舉,也是當時書畫收藏的一種常態(tài)。
真跡還是摹本或偽作一直是困擾《步輦圖》研究的重要問題,其判斷依據(jù)不外乎畫面內(nèi)容、題跋、印章的釋讀,藝術質(zhì)量、技法、風格、裝裱樣式的比較,題跋、印章、畫史評傳、著錄的考證等。由于歷史久遠、時過境遷等原因,一方面很難保證某一個鑒定要素的絕對真實,另一方面,以上諸鑒定要素也很難形成一個顛撲不破的邏輯鏈條,反而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時有缺環(huán)的情況非常普遍。在印刷技術不發(fā)達的古代,胞本的出現(xiàn)對于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和書畫藝術的教育傳承是具有顯著積極意義的,但也給后世的書畫鑒定和拍賣工作帶來了很大的風險,給傳統(tǒng)書畫的研究工作帶來了很多困擾。真跡與摹本的判斷是書畫鑒定者面臨的核心問題,但是過于依賴“望氣”等鑒藏經(jīng)驗的傳統(tǒng)做法,不僅讓絕大多數(shù)學習者難窺其中堂奧,更讓絕大多數(shù)人望而卻步。鑒定結(jié)果很難被證實或證偽,是導致出現(xiàn)這一問題的主要原因。采用系統(tǒng)性、邏輯性方法,綜合分析畫史著錄和畫卷中題跋、印章等信息,并將其置于同一個遞藏時空邏輯中來進行考辨,不失為書畫鑒定的一種有效方法。